寻找江越


文/杨飞飞

 

如果爱会让人变得刁蛮,那爱就不能算可爱。


周清

又一次,我在末班地铁里睡着了。

这是条蓝色的线路,据说蓝色容易引发孤独,会让人觉得冷,但我觉得蓝色更像镇定剂,让我在平静里一次次沉沉睡去。

我在到站前准时醒来,身边的乘客已悉数散尽,我终于感到有点冷,并靠这点冷驱散了困意。

准备下车时,我发现了那本书,它静静地躺在我右侧的空位上,也是蓝色的,那种蓝和车厢略显轻佻的蓝不同,它较为深沉、较为凝重。

书的封面是一张城市夜景图,在两个遥遥相隔的窗口上,趴着两个小小的人,城市让他们隔绝,只有顶上无垠的星空把他们连在一起。书腰处烫着四个银色的大字:寻找江越,那是书的名字。然后是作者:何生。

除此以外,封面上还有一句话:

江越,我祈求你等我,像伞等待雨水一样等我,像诗等待乐章一样等我。

我被这句话牵引着翻开内页,可里面什么也没有。我想,这可能是一本还没出版的假书,只给人看看皮相,就像美食广场上用来展示的食物样品,很逼真,泛着光泽。

然后,我看到了扉页上的字。它的内容,像是一场预谋的开端。



所有人,你认识江越吗?

你认识江越吗?

在过去一年里,我向所有认识的人抛售这个问题。

江越是谁?

在过去一年里,所有认识的人这样反问我。

我从来没有答上来过。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江越是谁,在关于江越的一切里,我只记得江越这个名字而已。但我觉得,如果江越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世界上总会有人认识他,那么只要我不停询问“你认识江越吗”,就总有一天会得到肯定的答案。

我写这本书的目的,就是要问所有看到这本书的人这个问题,“所有人”比“所有认识的人”要多得多,他可能是任何一个人甚至是江越本人。

这个世界上会有很多个江越吗?那也没关系,我愿意去见他们每一个人,那时候我的问题会变成傻气的“你是江越吗”,如果他们中有一个,能让我在见面的瞬间就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闪过脑海时我会痛彻心扉,那我大概就找到了他。

我想我可能爱这个叫江越的人,但我不记得了。如果是爱叫我痛苦,那不记得是不是也叫江越痛苦?一想到世界上有两个人因为隔绝而痛苦,就觉得难以忍受,就觉得非找到他不可。《寻找江越》的书名就是这样来的。

我将留下我的联系方式,等待来自江越的信号。如果你不认识江越,请不要把这本书还给我。

东周市南山区夕水街119号 何生

 

阿诀

在距离我30岁生日还有两天的时候,我仍然没有想好要不要邀请周清,更准确地说,是我不确定她还愿不愿意来。

周清和我在一个公司共事了三年,不在一个部门,也不在一个楼层,我甚至不记得我们最初是怎样熟络起来的,是因为在电梯里礼貌地打招呼吗?还是去楼上找关关时的偶遇?但我们是怎样变尴尬的,我却记得一清二楚,是在我去年的生日聚会上,没有带礼物的周清被众人推搡着以歌献礼。她有些羞怯,但并没有躲闪,昏暗的灯光里,她目光灼灼地看向我,唱了一首《当你老了》,声音抖得厉害,却执拗地不肯停下。

我喝得不少,但周清的歌声一下浇醒了我,我快30了,还没有迟钝到读不懂周清的意思。老实说,我吓了一跳,对这突如其来的含蓄告白,我没有丝毫准备,更重要的是,我对她并没有超乎朋友的感情。

周清唱完后默默回到女生堆里,朋友们开始笑闹着打趣,我一时方寸大乱。这时电视上切到下一首歌,是陶喆的《普通朋友》,我脑子一热,冲上去抢过话筒,半醉半醒说了一句:“那这首歌就当是我的回礼吧。”

包厢里顿时变得特别安静,尴尬的沉默和我尴尬的歌声交相呼应,我始终没敢看周清的眼睛。

那天,我喝得很醉,我认为那是唯一能逃过她眼神的方法,无论那眼神是受伤、羞恼还是尴尬,我都不知道如何承受。

在那之后的一年里,我们明显地疏远,我无法勉强自己喜欢她,她大概也很难真的跟我做普通朋友。但这尴尬是适度的,并没有老死不相往来,也不至于要跳槽离开。偶尔我会听关关说,她这一年很拼命,总是加班到很晚,我其实不爱听这些,它们会让我自作多情地猜测是和我有关。

我到底还是没有邀请她,在我又老了一岁的时候,我仍然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那个对我唱《当你老了》的女孩,即使我并不喜欢她。

可是,在大家玩到一半时,周清推门进来了,在众人诧异地注视下,她平静地走到我身边,甚至开起了玩笑:“你别怕,我今天带礼物了,不是来唱歌的。”

说完她晃了晃手上的袋子,然后不由分说递给我,不肯多留,临走前,她莫名其妙地问了我一句:“你认识江越吗?”。

她走了之后,我躲进洗手间,打开了周清的礼物。那是一本叫《寻找江越》的书,作者是何生。书的内文是空的,只有扉页上有作者手写的前言,以及,接下来那页上周清的笔迹。


阿诀,你认识江越吗?

你认识江越吗?

一个星期前的地铁上,我被一个叫何生的陌生人这样问道,即使并不是当面的。

我捡到了她的书,未完成的,志在寻找一个叫江越的人。她说她不记得他了,但她记得他的名字,她觉得他们之间势必有些和爱有关的牵扯。

名字和爱情的关联性,我并不是没有同感。

我第一次听到阿诀的名字时,全身好像通电了一般,等再看到他的脸,几乎立刻就爱上了他。我们偶尔会在电梯里相遇,我们屋的关关跟他关系很好,所以我也常有机会见他。我俗气地相信缘分,我觉得我来到这里认识他是缘分,但在同一个公司的电梯间和办公室碰到只称得上是地理性的巧合。

我有过一段满脑子都是阿诀的时间,初涉爱恋的女生有一个瑰丽的想象,就是在任何可能的地方,幻想着门打开后,心心念念的那张脸宿命般的就在眼前。我在等地铁的时候最常有这样的想象,以至于列车进站停靠时总有点紧张。

当这样的场景在心里排练了几百遍之后,它发生了。

那天我下午才去上班,地铁进站前,我又如常地做起那个荒诞的梦,然后地铁门张开,他就低头站在那里,成为我的荒诞现实主义。

我被这个非地理性巧合的遇见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澎湃的情感蓄积在我的胸口,让我几乎要丧失理性,投奔进他的怀里。

“阿诀。”我叫他的名字,他抬头循声看向我的那个眼神,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我无可回头地被它吸入。

如果说爱是瞬间,那坚定所爱就是另一个瞬间。

但爱和坚定都没有用,真正有用的是相爱。

我们不相爱。当他老了的时候,我不会知道他的模样。

在地铁里捡到这本《寻找江越》时,我和阿诀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难堪褪去之后只剩下难看,好像一个疤,大家都心领神会地遮掩起来。可事实是,我想找回他,更想找回自己。

何生的故事让我难过,我不认识江越,所以我不能把书还给她,所以我该把它交给一位“可能”认识江越的人,他可以是任何人。

我把它给了阿诀,我用它为我们破冰。

阿诀,你认识江越吗?

 

小马

阿诀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初中就认识,一起升的高中,大学也在一个城市,连学校都只隔了几条街,在我们不长的人生里,多数时间都是重合的。现在,我们仍然是最好的朋友,但我们默契地不再见面和联系,只在每年7月8日这一天约着见一面,聊一点近况,但绝口不提那件事。

三年前的7月8日,我们目睹了一场死亡,说得准确一点,目睹了一场跟我们有关的死亡。

那天,我和阿诀在飞虹路的大路餐厅吃饭,因为要抽烟,坐的是门口的露天区,临近街道,开阔的环境让我觉得自在,车辆就在不远处穿行,嘈杂中别有一番风味。

街道对面的垃圾桶旁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男子,头发长而脏乱,裸露的皮肤没有一块是白净的,他的神情古怪,精神看上去不太正常。我和阿诀都注意到,他一直盯着我们面前喝了一半的可乐,显得焦躁难安,嘴上不停嗫喏着什么。老实说,吃饭的时候被一个人这样盯着很不好受,因为那人正饥肠辘辘,而我们正在他面前大快朵颐,于是生出了某种类似罪恶感的东西。

阿诀的感受显然和我一样,他放下手里的刀叉,对我说:“要不然给他点个吃的吧。”

我叫来服务员,又点了一份披萨,并叮嘱他装盒。点完餐后,我和阿诀对视了一眼,莫名觉得轻松。在这样愉快的心情下,我们接着吃东西。那个流浪汉仍然盯着我们,但我们不再罪恶,相反生出了一点得意。

打包好的披萨很快送了上来,阿诀掀开盒盖看的时候,我扭过头朝对街的流浪汉轻轻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那是一个非常细微的动作,但我确定他不会错过,因为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们。

他果然第一时间就接收到了信号,立刻起身,调整好飞奔的姿势。就在我笑意盈盈地等着他来到我们身边时,一辆白色的比亚迪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出来,车的速度和流浪汉奔跑的速度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冲撞,他们谁也没有让过另一方。

我甚至来不及叫出声。

我们的餐桌就在街道旁,那个流浪汉几乎就在我们的眼前撞击、腾空、落地,整个过程只有几秒钟,但那以后每当我回想起这一幕,却感觉每个动作都被无限地放慢了,好像一部漫长的电影。

在人们的惊叫声以及随即而来的警车声中,我的头爆裂一样疼起来。

那之后,我跟阿诀谁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但我们都明白,这件事会成为一根永恒的刺,插在我俩的心脏。如果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如果不是我们非要施舍那点为了让自己心安的善意,那他就还活着”,那阿诀也必然经历了无数个这样的时刻。

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有句话说,痛苦只对良心未泯者有效。可一个生命的代价未免太过惨痛,惨痛到我们简直不想要这良心。

我和阿诀的疏远几乎是我们默契的结果,我们都明白,对方的存在是个残忍的提醒,提醒着我们曾经助力了一个生命的逝去,而我们都没有信心怀抱着这种痛苦活下去。

又到了7月8日,隔了一年之后再见到阿诀,他变得有些胖了,我嘲笑他是不是开始中年发福了,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说:“胖了老了都没关系,有人爱我虔诚的灵魂。”他的回答疯疯癫癫,我也懒得追究,三年来,我们变了很多,对对方的事不再步步跟进,我们的人生终于错开了身位。

因为信息的滞后,他还不知道我早已分手,问我跟那个看话剧认识的姑娘交往得怎么样。我也只是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回敬了一句:“早分了,她不爱我的灵魂。”

我们还是聊这些有的没的,毕竟在这一天,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独处,我们必须依靠彼此才可能支撑过去。

阿诀上车前,给了我一样东西,然后没头没脑地问了我一句:“你认识江越吗?”

他走了之后,我拆开那样东西,是一本叫《寻找江越》的书,里面是空白的,但前面几页被人写了字,最新一页的书写者,正是阿诀。


小马,你认识江越吗?

你认识江越吗?

半个月前,我刚满30岁,周清闯进我的生日会,问了我这句话。

周清说她在地铁里捡到这本书,书的作者在寻找一个叫江越的人,在找到江越之前,这本书要在“所有人”手中流转,她把她的下一棒交给了我。

我当时就想,小马一定会喜欢这个有些浪漫的传递。他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文艺青年,看书看电影看话剧,他现在的女朋友就是看话剧时认识的。大学的时候,他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在某个周末,在城市的各个地点逡巡,在显眼的不显眼的地方藏一些他觉得有意思的小玩意,大部分是书,他抱着“让阅读流行起来”的美好愿望做着这些的时候,常常被我嘲笑。

我们总去飞虹路的大路餐厅,它临靠在一条双车道的小路上,有我和小马都非常喜欢的秘制汉堡,我们曾经说,如果有一天发财了,就把这家店盘下来。但现在看来,这个愿望是永远不可能实现了,日日面对事故现场,我们良心不安。

我们整年整年地不联系不见面,但其实这并没有让情况变好,一个人的时候,我依然没有饶恕自己,我在心里给自己判了刑,世界本身成了监牢。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感到生命中有一些重要的东西丢失了,和小马有关,和大路餐厅的愿望有关,和正常生活下去的信念有关。

我想找回丢失的东西,我想正常生活下去。

而正常生活的一切,都要从小马开始。

小马,你认识江越吗?

 

玥玥

在电影《偷心》的结尾,当裘·德洛带着一枝玫瑰回来,坐在床上的娜塔莉·波特曼一脸平静地对他说:“我不再爱你了。”

“从什么时候?”

“现在,就是现在。”

我猜小马一定看过这部电影,毕竟,他那么喜欢看电影。还有就是,我们开始的时候,他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那是好几年前的春天,在地铁的站台上,候车的时候,我感到不远处有个人直直地盯着我,我试图寻找那目光的来源,一下就撞上了小马的眼睛。

他用一种赤裸的、近乎羞耻的目光凝视我,很快走到我的身边,张口说:“我喜欢你。”

“什么时候?”

“现在,就是现在。”

小马长得很好看,这大概是当初我没有把他当成变态的最大原因,但接触之后,我感到在我喜欢他的所有因素里,好看是最不要紧的一项。

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我们是因为什么而分开,大概在我越来越爱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不爱我了吧。

“我不再爱你了。”

“从什么时候?”

“现在,就是现在。”

这是他的游戏,而我不想沦为他的弃子。

他又回到我身边,在医院里,他把我的行为称为“傻事”。我不敢睁开眼睛,我不知道该如何留住他,我想我已经留不住他。

前几天,他突然联系上我,两年来的第一次,他约我见面,说有样东西要给我。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分开的时候,我就预谋好了。在我搬离他的住所时,我在他满墙的书里夹进了一本安格尔的画册,那是我们初遇时我手上拿着的东西。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也许在他已经忘记我的时候,他会突然翻到这本画册,然后电光火石地想起我,物品成了触动回忆的机关,把他带回到我们相爱的岁月,我要他因为想起我而坐立难安。

昨天,就在我准备好一切要去见他的时候,他打来了取消约会的电话,他说他会把东西快递给我,不出意外的话,第二天就可以收到。我感到愤怒,同时感到预谋失败的沮丧。挂电话前,他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认识江越吗?”

今天一早我就收到了小马寄来的快递,看到快递的包装,我就知道那并不是安格尔的画册。那样我试图叫他烫手的物件,他还没有发现或者说发现了却并不觉得烫手。

那是一本叫《寻找江越》的书,里面是空的,有人在开头记了几篇类似“日记”的东西,最后一篇是小马写的。


玥玥,你认识江越吗?

你认识江越吗?

8号在和阿诀见面的时候,他问了我这个问题,或者说对我说了这句话。

江越是何生要找的人,可慢慢地,江越成了所有人要找的人。我不认识江越,但我想找个或许认识江越的人。

我想起玥玥,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几个月前,我在家里找到安格尔的画册时,她也只像个掠影,在我脑子里过了一下,可奇怪的是,当我要把《寻找江越》传递给下一个人的时候,她居然又第一个跳了出来。

我喜欢玥玥,但我同时可能喜欢任何其他人,我不是那种会说永远的人,永远太远了。

分手对玥玥的打击超乎我的想象,她在所有方式中选择了最庸俗和戏剧的一种——伤害自己。但在医院看到她的那一刻,我还是感到了这种古老方法的有效,想想吧,这世上有一个人爱你爱到愿意去死。这种威胁让我害怕,我单薄而脆弱的一生,承受不起第二份由我造就的死亡。

我知道玥玥一直在找我,或者说,在等待我找她,那本安格尔的画册就是她埋的伏线。跟最初遇到她的时候相比,她变得有些刁蛮,如果爱会让人变得刁蛮,那爱就不能算可爱。

也许,爱情确实是一场追逐战,但我想,玥玥要追逐的大概也不是我,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成为她生命中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她固执地不肯放过,是因为她也迷失了,也许她也需要江越的唤醒。

玥玥,你认识江越吗?

 

刘言

我第一次见到玥玥的时候,她正从救护车上被推下来,担架上一片血迹。

每年总有几个这样的病人,把爱和死联系起来,即使我认可它们是世上最伟大的两个命题,但仍不接受以爱为名的死亡,对我们医生来说,更是胡闹。

抢救及时,她没有大碍,醒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她身边,她问我:“他来了吗?”

对于这样的提问,我也有许多经验,因此连回答也是备用的:“想要一个人回心转意有很多种方法,你用了最愚蠢的一种,你让他害怕,一个人是绝不会去爱一个让他害怕的人的。”

她扭了扭已经包扎好的手腕,把头掉向窗外:“人们都说,死过一回会让人新生,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新的人,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这样我会重新成为他在瞬间就爱上的人。”

玥玥的伤好了之后,并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她平静的样子和手腕上的疤痕相互抵触。很久之后,她对我说:“我那时候开始理解你说的愚蠢,人在做了那么愚蠢的一件事后,只能靠平静来伪饰。”

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我的生活里充斥着死亡和离别,而她是经历过死亡和离别的人,因此我们格外能安慰对方。

去年3月5号那天,下午两点多的时候,送来了两个车祸的伤患,一男一女,是一对情侣,他们身上带着刚到手的结婚证,连红戳都是新鲜的。

我和林医生一人负责一台,我接手的是男的,一个小时后,他在手术台上停止了呼吸。林医生的手术更加漫长,一直到下午快六点,他的手术才结束,所幸的是,他的病人活了下来。

那个女孩昏迷着,还不知道自己的爱人已经去世。病房里,大家看着那两个小红本,全都压抑着。

下班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去找玥玥。她打开门的那一刻,我突然再也忍不住,扑进她的怀里大哭起来。

以我的职业来说,死亡应该是一件轻飘飘的事,我怎么会如此负重。

在玥玥柔软的床上,我紧紧抱着她,蜷进她的胸口,我闻着她身上沐浴露的味道,莫名觉得宁静。然后,好像在梦里一样,我轻轻吻了她的右肩。

她像触电一样推开了我,下意识地披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眼神里有些许困惑,些许惊恐。

我感到绝望,她还不至于觉得我是怪物,但她显然害怕我,而一个人是绝不会去爱一个让她害怕的人的。

一段时间后,我们恢复到朋友的状态,只是再无法亲密。看得出来,她还有些惊魂未定,但我却展现出超乎寻常的镇定,仿佛那天晚上的事情从未发生。我终于明白玥玥当初说的那句话,在发觉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之后,最好的办法就是佯装平静。

昨天,她突然到我办公室来,笑笑说自己有点发烧,来医院打个点滴,顺便看看我。那是午休时间,我带她上了医院的天台。

我感到她有话对我说,兀自紧张着。她在风里沉默了很久,然后好像下定决心一样问我:“你认识江越吗?”

她给了我一本叫《寻找江越》的书,在几个我不认识的人的记述后,是玥玥写给我的信。


刘言,你认识江越吗?

你认识江越吗?

上个星期,我那已经分手两年的前男友突然联系上我,问了我这个问题。

我本以为这又是他哪个新交的女朋友,等看了他给我的那本《寻找江越》,我才明白这是他的一个叫我放手的暗示:他不是我的江越。

那本安格尔的画册他没有还给我,但在我们分开后,我又有了一本新的,是刘言送给我的礼物,也许是在我们一起逛美术馆的时候,她注意到我在安格尔的画前站得格外久吧。这种细心让我感动,同时也让我再次想起小马。我唯独没有多想的,就是刘言。

刘言大概是我见过最脆弱的医生,虽然每天拿刀,每送走一个病人还是要找我哭一场。我有时候会想,刘言的脆弱也许是因为另一些不可为人所道的重负,而不是早已司空见惯的死亡。

在那天晚上之前,我从没觉得刘言有什么异样。我感到自己过于迟钝,我希望自己没有伤害她。

我认真地看完了《寻找江越》里所有人的手记,我想象这个世界上各种情感的传递,关于爱与不得,关于痛与罪恶,关于寻找心灵的救赎。

我不知道故事会在何处终止,但我们就尽力一试。

刘言,你认识江越吗?

 

林深

今天是小雨的忌日,我请了一天假,去南山公墓看她。

这个地方我常来,除了她的忌日,我人生中所有觉得难挨和过不去的日子,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这世界很怪,已经没有她了,却又处处叫人想起她来。在这个处处能想起她来的世界里活着的我,艰难地继续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痊愈。

如果能忘记就好了。

从南山公墓出来,我打开手机,发现有刘言的十几个未接来电。

我给她回电话问有什么事,她坚持不肯在电话里说,一个劲催我回医院。

我回到办公室,还没有坐定,刘言就破门而入,她手上捏着一本书还是笔记本,满脸凝重。

她开门见山地问我:“你认识江越吗?”

我吓了一大跳,腾地站了起来:“不要开玩笑。”

她把手上的东西递给我,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开玩笑,何生在找他。”

江越和何生这两个名字,我和刘言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们是一起被送进医院的,严重的交通事故,男的叫江越,女的叫何生,是一对早上刚刚领证的情侣,他们身上的结婚证红彤彤的,和他们未冷的血一样新鲜。

何生的手术由我操刀,刘言负责江越的,大概下午三点的时候,刘言推门进来,冲我摇了摇头。

我瞬间有些失神,躺在我面前的何生明明是个陌生人,我却感到她一点点面熟起来,最后,她居然变成了我,她的脸变成了我的脸,她的伤口变成了我的伤口,她失去的爱人变成了我失去的爱人。

我拿着手术刀站在曾经的自己面前,清楚地知晓她醒来后会承受的痛苦,突然不知道自己的刀要落向何处。

刘言推了推我,示意我抓紧时间。我定了定神,继续手术。

几个小时后,手术结束,何生脱离了生命危险。

从手术室出来,我四肢发抖,几乎昏厥。

何生醒来之后,已经不记得江越。这在车祸事故里的确偶有发生。

她和江越的结婚证被她父母收了起来,那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好像互相鼓励一般说:“忘了也好,不忘怎么活下去。”

我有些恍惚。

刘言把我约到天台上,她说:“我知道你手术时做了什么!你疯了!”

我的气力终于悉数耗尽,“哐当”一声扑跪在地上,难以自持:“我只是希望当年我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有人这样对我。”

“和痛苦相比,你宁愿不要回忆吗?”

我抱着她,放声大哭。

是的,所有这些,我都记得很清楚。我说过,我是记性太好的人。

刘言最后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始终没有回答。我太软弱,既无法承受痛苦,也无法承受回忆。

我以我的软弱低估了何生。如今,她重新找到我,告诉我,她不是我。

离开前,刘言留下了那本《寻找江越》。我明白她的意思。


林深,你认识江越吗?

你认识江越吗?

玥玥来医院找我的时候,我刚刚结束一台手术。病人没活下来。以前这种时候,我总会找她哭一哭。后来,我们几乎不再说话。再后来,她来到我面前,问了我这个问题。

我认识江越,他是我手下另一个没活下来的病人。也是在他去世的那天,我和玥玥有了无法弥合的罅隙。

我认识江越,他是我和林深之间的一个秘密。我不认同林深的做法,但他的痛苦过于深切绵长,我无法真的视而不见。

何生在找江越。老实说,知道这一点的时候,我暗暗松了口气,我觉得我的灵魂轻了一点。因为,我也曾无数次想过要找何生,因为,我手上还有江越留给何生的东西。

那时候,他躺在手术台上,好像觉察到了即将到来的死亡,然后,把那样东西交托给我。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因为发现了林深的秘密,江越的东西成了一个棘手的物件。在我犹豫的时候,“让何生忘记江越”成了所有人的默契,不止是林深,江越的父母、何生的父母都感到,遗忘可能是这次事故里唯一的幸事。

“她还有那么长的人生要过,她不能一生不得安宁。”所有人都这样说。

我终于没有把那样东西交出来。

可是,何生不想要这安宁,所以,她找到了这里。

林深,这样东西,要由你交回去。

 

何生

去年6月的一天,我在清晨醒来,发现自己爱上了江越。

一年过去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想,既然想不起来,那应该去找。

编辑问我新书想得怎么样,我说想好了,就叫《寻找江越》。她问我什么时候完稿,我说,找到的时候。

那天之后,我很少出门,我在东周市南山区夕水街119号,守候来自江越的消息。

9月的一天,我在清晨醒来,发现《寻找江越》就躺在我的门外。

在大家的信后面,夹了一张红色的字条,我想,那应该是某个人的血。

字条上,写了一个邮箱和密码。邮箱的前缀是shengyue,密码是我的生日。

我登录邮箱,里面有几百封未读邮件,发件人都是同一个。最早的一封发自五年前的6月。在那封邮件里,发件人说,他今天遇见了一个女孩,叫何生。

此后的几百封邮件里,全是关于何生的故事,发件人把他和何生之间的一切,全部用文字记述了下来,事无巨细:他们的初见,他们的初吻,他们的欢笑,他们的眼泪……

我从清晨看到深夜,好像看了一个来自别人的漫长细碎的爱情故事,只是主人公和我有一样的姓名。

最新一封邮件的收件日期是去年3月4日,主题是:婚礼小片。邮件里有一个视频附件,他在邮件里说,明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他说,这个视频要在婚礼上放。他还说,这是他给这个邮箱发的最后一封邮件,明天过后,他会把邮箱的账号和密码交给何生,他会让她知道自己是如何被爱。

我打开视频,看见了我自己。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看到他,我的心痛了起来。

我找到了江越。

视频里,我们笑着,抱着,亲吻着。视频最后,是江越在向我求婚,他给我唱了一首英文歌,歌词里有几句是这样的:


告诉萝拉我爱她

告诉萝拉我需要她

告诉萝拉不要哭

我对她的爱永远不死

萝拉,是我的英文名字。

责任编辑:讷讷

征稿信息见@ONE一个工作室 置顶微博。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杨飞飞
杨飞飞  @杨飞飞er
我希望知道怎么表达,我希望能胜任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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