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个时代，没人能真正地断网了，除了我这样的人。

我是一名船员。

船员，没接触过这个行业的，乍一听可能觉得挺浪漫，其实不然。有句老话说得好：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撑船排第一。虽然现在都是机械化甚至智能化了，跑船也不是那么轻松的活计。倒不是说需要付出多大体力，这个“不轻松”主要体现在精神层面。比如，到了远海，会有一段时间没有网络，这就意味着你的所有通讯设备都成了一个摆设，手机打不出电话，更上不了网，你被隔绝在世界之外，成为一个孤零零的个体。

所以之前的一些朋友在跟我聊天时都有这样一个体会——李浩然，你变了，变得爱说了。不是爱说了，只是想把遗失的那部分找补回来。

刚出海时，不了解情况，进入其他国家海域时会自动连接到该国的网络，手机有提示，将消耗更多资费，但终究抵御不住网络的诱惑，愤而连之，用得小心翼翼。第二天，收到欠费通知，出一头冷汗，老老实实把网关了，还不放心，直接飞行模式。

半年里，我前置了老婆的生日祝福，后置了小女儿的生日祝福，中秋节飘在海上，正赶上没网，发不出祝福，也收不到祝福（好在海上月亮真圆啊）。前段时间，一家杂志社给我发的样刊地址写错了一个字（福康家园写成了富康家园），导致快递发到了另一个小区，快递员给我打电话，无法接通，将快递放在了门卫室。等我靠岸，看到手机上快递已签收的提示信息，问我老婆，她答“没见快递”，一番追查，案是破了，免不了被她数落，自此快递电话再不敢留我自己的。

那么，没网，究竟是一种什么体验呢？

你眼睁睁看着手机信号格慢慢萎缩，五格，四格，三格，两格，绞尽脑汁想——跟家人还有什么事情没交代？跟朋友是不是还有没聊完的天？豆瓣上那篇影评是不是看完了？争取在信号完全消失之前不留下什么遗憾（好像人之将死要给自己的一生画个圆满一点的句号）。

直到信号在有和无之间跳跃，发送一条微信消息你得看着那串绿色文字前面的小圆圈像鱼钩一样旋转，点开网页跳出来的是一片空白上“正在努力加载，请耐心等待”的温馨提示，你内心忐忑，像在等待宣判的罪犯，无罪释放或者死缓，直到绿色文字前的鱼钩消失或者出现一个红色叹号，网页浮现出文字或者404。这个过程极其煎熬以及漫长。你不甘就范，做最后的抗争，举着手机，跑出宿舍，跑到甲板，爬上距离海面27米的塔楼。信号飘飘忽忽，起伏不定，你连忙给家人或者朋友打出几个汉字：出海了，马上没信号了。再切换到网页，点击更新，匆忙看一眼影评，在影片上方标注“看过”或者“想看”。

过不多时，信号格被那个螺丝帽一样的白色图标彻底占据。你终于死心，爬下塔楼，回宿舍，内心感觉空空落落。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海浪拍打船舷，暗自神伤一会儿，心存侥幸地再次打开手机，没有意外发生，你只好点开提前下载好的那本《2666》，继续嚼起蜡来。一个小时里，你的上眼皮几次揩油下眼皮，胆子越来越肥，后来搭上咸猪手，再不愿意分开。你索性睡了一会，被隔壁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吵醒，于是打开电脑，点击那个搁置良久的文档，继续写起来，写几百字，或者一千（顶多一千）。你觉得厌烦，走出宿舍，看他们打会儿麻将，看不懂，不知道老张怎么就赢了，老王怎么就输了。这时候小刘走进来，叫你换班，于是你怏怏地走进值班室，开始为时四小时的值班，盯着窗外起伏不定的海面，构思你的小说。四个小时里几个人物在不同情节里来回横跳，人设也不断重置。又想，谁谁谁回没回信息？回的啥？注意安全还是一路顺风？

捱过四小时，到了吃饭时间，菜品丰盛，食不甘味，吃完继续躺尸、看书、写作、值班，周而复始，掐算着时间，直到手机上的螺丝帽消失，被信号格取而代之。进入另一轮循环。

我不是个爱抒情的人，为人也有点冷漠，断网却像一个酒坛，把零碎的情绪堆积起来，封上口，慢慢发酵，酿出愁思。

你要试试吗？相信我，即便在陆地上，如果断网，你也会晕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