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销作家的奇幻旅程


文/徐浣

 

如果世界上没有纸质书籍,那文学还有存在的意义吗?我不得而知。我这么无聊的作品都能获得世间的认可,那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还有什么是比成为一本书躺在书店的架子上更有意思的事呢?

我生前是一个缺少天赋,作品乏味,毫无成就的小说家,在三十六岁那年自缢于家中。起初我并非搞写作的,而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打工人,从事着某些任何人都可以做的工作。之所以走上写作这条道路,也不是因为自己有什么文学梦,或者从小爱好写作,而是某次我看到一则广告推送:从零开始学习写作日赚三千。这让那段时间非常缺钱的我蠢蠢欲动,想着当年高考语文成绩也不差,写点文字什么的必不在话下,赚这个钱比起去送外卖应该轻松不少,就立马行动起来。我没有去报名广告里的写作培训班的原因是,报名费比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得多。于是,我在网络上搜罗各种关于写作赚钱的信息,确定了自己的投稿方向,开启了自己短暂的写作生涯。

当我再一次苏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本书,这本书的作者就是我。我在一排书架的最底部,在可视范围里,我只能看到左右两边,地板,以及对面一排同样处于最底部的书。哦,对了,还有不同的鞋子、外露的袜子、以及裤腿,偶尔也会有一些俯身下来的脸。一开始我非常兴奋,原来死后并非归于虚无。我还能思考,能观察世界,能倾听内心。但时间一久,我确定没有任何人能听到我声嘶力竭的呼喊,并且无法移动,也没找到任何一本书能同我一样,它们仅仅只是一本书。

我又觉得这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好像也挺无聊的。但作为一名作家,我需要类比这一情况,于是突然想到了,这样的情况与活着时候的我如出一辙,那时候是在一间几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一台电脑作为观察世界的窗口。如果我不愿意与外界进行沟通,是没有人知道我是死是活的,那属于薛定谔的猫的状态。总而言之,活着和死去的感受,并没有什么不同。好处在于,我不再考虑身体的需求。刚才我说到,我没有找到任何一本同我一样的书,刚开始我不断尝试与身旁或者对面的书进行沟通,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应。我是能够看到一些书的书名,但我看不到他们的内容,这就好像能看到一个人的外表,却看不到人心一样。原来成为书了,也是这样啊,这让枯燥的生活更加枯燥。

由于无法看到左右两旁书籍的名字,那处于视野盲区,我只能看到正对面一排书籍的名字,是一些奇幻玄幻类型的小说。生前我投过很多稿,被退的也很多,我总结过编辑们之所以不发表我的作品的原因,绝对不只是因为文笔不好,更有可能是因为我毫无文学素养,这应该与我不喜欢阅读有一定的关系,我记得好多作家都会自诩看遍世界上的名篇巨著,来表达自己作品是拥有一定水准的,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看过经典作品就等于自己拥有文学素养了。就好比,如果没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不配谈文学深度,如果没读过卡夫卡就写不了现代文学,还有诺贝尔文学奖更是无人能够绕开的话题,没深入研究过一两篇诺奖作品,你好意思谈自己是搞文学创作的?

当然网络文学除外,那是另一片新的天地。我也尝试过写网文,因为听说那很赚钱。稍微接触以后,发现那里比起传统文学领域更加让人绝望。他们已经不是一般的小说家了,是无情的打字机器。谁能料到日更一万字,才是网文这个行业中的入门水平呢?就我这种写个一万字都要抠抠索索大半个月的人,尝试写了大概五万字不到时就放弃了。我打心底里佩服这些每天能写出那么多文字的人来。所以,我写的大多数是一些短篇小说。虚构的,非虚构的,都有,还应朋友之邀写过几篇公众号文章。

而现在这本放在书架上被我灵魂所占据的书——如果我现在算是灵魂的话,是我唯一出版的一本书。关于这本书的出版,我只想感谢一个人,就是我的朋友大雄。他是一家书店的老板,是一个真正热爱文学的人,他从来不写任何词句,始终对文字怀有敬畏之心,对文学作品保有满腔热忱。我曾经在书店兼职过一段时间,在一些下午碰见过他一本接着一本阅读,我不清楚他到底读完过多少作品,但有人来问他,是否能推荐几本书阅读的时候,他总是说:

“我看的书不多,别找我推荐。”

有一次,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听说我在写小说这回事,他非常不屑地表示:“就你还写小说呢?整天要么发呆,要么玩手机,也没见你看过哪本书啊。”

“没办法嘛,听说写小说能赚钱,我就想着尝试尝试,但好像还没兼职赚的钱多呢。”

“那你把你写的作品给我看看,有几个朋友在编辑部上班,或许能帮你走走关系。”

自那以后,我只要一写好,不论篇幅就会第一时间给他看,他从来不肯评价我的作品,也好像没给过编辑朋友审稿。我之所以这样怀疑,是因为我每次问他是否能发表时,他都只是摇摇头,叹息一声。后来我觉得没那么糟糕的时候,就自己投稿到别的地方去,偶尔有几篇文章还能拿到稿费。直到我写出这本中篇小说,他看完以后,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他要帮我出版。于是这本销量没有超过三位数的小说面世了。

这么一说,我突然发觉这好像就是大雄的书店,胡桃木的书架,水泥色的地面,楼上会有踩得咯吱咯吱响的木地板,唯独没有再见过他。从实际感觉上来讲,我似乎只是刚恢复了意识,好像复活这件事发生在死亡之后的瞬间。然而,当我失去了钟表,就已经失去了时间。这时候来了一双皮鞋,看大小应该是个小姑娘,她在我面前停住面向我这边。我看她踮起了脚,想象着她在取一本位于高处的书,对她来说这本书意义非凡,即便不容易获得,那也要拼尽全力去争取。我听到“啪”的一声,一本封皮颜色亮丽的书掉到了地上,由于是背面朝上无法看到书名是什么,但凭借我在书店上班的经验,也能想到这应该是一本关于青春的爱情小说,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喜欢看的那种。这么一来,我所在的区域就显而易见了,结合对面的书都是些奇幻玄幻的类型,这里大概是书店里最没有牌面的一块地方了。我对大雄的安排有些不满。在别人的书店,这或许还能理解,毕竟我水平确实有限,能上书架已经算是对作品的一种褒奖。唯独在大雄的书店,不应该放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地方呀。即便不能把我放在单独展示畅销书的板块,那也应该在某个书架最中央的位置,即便不能与世界上最著名的文学家待在一起,那也应该和一些通俗小说成为邻居。

“这本书你看过吗?这是大刘凭一己之力把中国科幻小说拉高至世界水平的一本书。”

“我不看科幻,我喜欢看阿婆的小说。”

“悬疑类型啊,我只看过东野圭吾的几本。那你看传统文学吗?”

“当然,我最喜欢余华了。”

越来越多的鞋子在走来走去。

“什么?你居然连波拉尼奥都不知道。”

“没听说过,我只看马尔克斯的小说。”

“那你该看过鲁尔福的吧。”

“没有文学,我们的灵魂应该就会枯萎吧。”

“中国现代文学界是不是已经完蛋了。”

“东北那三个写得还行啊,去年福建那个不是也很火?”

“什么时候才能出一个费兰特那样的作家。我们缺的是土壤吗?我们缺的是信仰。”

“你说这些作家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么晦涩复杂的句子来写作呢?让人看都看不懂。”

“还是网文带劲啊。昨天我又找到一本爽文,看了一整个通宵,还不困。”

“这本书我好像看过它的电影版。还没看过书呢。”

“有个作家说过,想不出有哪一部电影是在好小说的基础上提高的,倒是能想到很多好电影是出自相当蹩脚的小说。”

一个穿着围裙的男人蹲在我面前,我发现左边的书被他清空了,这个男人对着远处喊:“店长,这里有本书不在清理的单子里。要处理掉吗?”

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本书我知道,老爸叮嘱过我,他说这本书要永远放在书架上。你就别管了。”

“可这本书好丑。”

“你别废话了,赶紧干活,今天可要把这里全部清理完,明天新书就要来了。”

一双女士休闲鞋来到我面前,她将我拿起来,由于被摊开了,所以只能看到她的手和地面,中指戴着一颗铂金色的戒指。翻了几页后,被她扔在了一堆书的最上面,我看不到她的身影,只能听到她气愤的声音,似乎对着某人在抱怨:“真不知道老爸一直把这破书放店里干嘛,还不许我们扔掉。”

“我曾经看过,但没看完,确实太无聊了。是你放那儿的吧,我记得之前在这儿。”

“对啊,又没人卖,仓库里还堆了几百本。要不卖废品吧,腾点地方出来。”

“小心老爸半夜托梦骂死你。”

“我才不怕呢。”

“要不放在试读区吧,或许有人会喜欢呢。”

“那试试呗。我敢说没人会买。”

“这本书好无聊啊,作者也没听说过。”

“算了,别看这本书了,浪费时间。你来看我这本,简直太棒了。”

“你来看,这本书的名字,嘻嘻,怎么会有人取这样的书名呀。”

“这也能算书?真垃圾。”

“徐浣……这个作家,从来没听说过呀,这本书也是第一次见。请问这本有新书吗?”

“这是哪个人才写的啊,有点怪,有点怪。”

“妈妈,我想买这本书。这本书好可爱啊,不是那本!不是那本!是有猫猫头的——对。”

一双双手拿起过我,但愿意打开的人却很少,我想大概是没有吸引人的封面,光看书名也不足以产生打开一读的欲望。那些愿意打开的人,稍微看一会儿,最后也会被无趣的内容劝退。不过我越来越无所谓了,能摆在这样一个位置也是托了大雄店长的福,至少偶尔能卖出去一两本,也算是给书店做贡献了。

“书店越来越不好做了,大家都不愿意买纸质书籍了。”

“放心吧,总会有人看的,明天把热饮多加几个品种,天气凉下来了,今年冬天好像会比往年寒冷呢。”


我被重新放置在一个靠窗边的书架上,这次我挨着书架最外侧,离地面有一些距离,有多少我估摸不出来,但能肯定绝不在最上层,对面也看不到书架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长的走廊。阳光甚好时,似乎能长出皮肤感觉到它的温暖和煦。下雨时,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稍微怀念那种被淋湿的感觉。阴天,是最值得赞美的。而雪天来临,有点想吃烤得热烘烘的红薯。

这些生前忽略的一切现在反而最吸引我,我想它们之所以迷人,是因为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就好像现在,我知道阳光是通过多少度的倾斜角进入到房间里来的,知道天空有多少只小鸟飞过去,知道晚霞能变换多少种颜色,知道梦境有哪几种味道。可一旦说出来,它们就不美妙了。身边的书换了一轮又一轮,我已经不再去观察,也不再去思考,我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感觉一切都无比安宁,我等待着时间走到尽头的那天降临。

一个胆怯的声音唤醒了我。

“请问有人在吗?”

这个声音来自我旁边。

“请问有人能听到我说话吗?”

声音比起之前稍微大了一点。

“咳,咳,你,你好,你好啊。能听到吗?”

“你好,我能听到,我想请问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吗?”

“你也是作家吗?”

“我生前是一个作家,我记得好像刚一离世,然后就来到了这里。请问你是谁呢?”

“我是一本书。”

“书先生,请问这里是死亡后的世界吗?”

“其实我也不太知道,因为我也是死后变成这样的,我想应该是灵魂状态吧,然后附身在了书上。”

“这么说,我也是一本书。”

由于我们都看不到彼此,而我似乎早已失去了对灵魂世界探索的兴趣,便不再理会她。

“书先生,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呢?”

“书先生,我们能见到上帝吗?”

“书先生,你此刻在想些什么呢?”

“书先生,你还在吗?”

“你叫什么名字呢,我是说,你生前叫什么?”

我们进行了一系列的谈话。她来自瑞典,是一名畅销书作家,出版过二十多本小说,短中长篇皆有。每一本小说都有无数拥趸,唯独她现在所附着的这本,是销量最差的一本,却是她最喜爱的一本。她告诉我,这部作品她花了很多心思,把自己所有的思想和精神都融入其中,可反响平平,大多数人似乎更喜欢那些情节跌宕起伏,内容精彩纷呈的作品。她又讲自己创作的心路历程,讲未完成的作品的构思想法,她像一个刚开始探索世界的孩子,滔滔不绝地描绘着自己的所思所想。

“你说的是瑞典语吗?”

“生前多数时候,我说的是英语。但我刚才一直用的是德语,因为母亲是德国人,我学会的第一门语言就是德语。”

“那你听我说话,是说的什么语言呢?”

“这样一说,我才发现你说的也是德语。难道书先生也是德国人吗?”

“我是中国人,并且我一直说的都是汉语。看来死后自带语言翻译系统了。”

“还真是有趣。”

“你别叫我书先生了,我叫徐浣,是一名作家。”

“可惜没机会拜读徐浣先生的作品了。”

“我不太记得写了什么了,反正也没卖出去几本。弄不好我已经成孤本了。”

“销量一点也不重要,那些都是取悦读者的作品。就我自己而言,我很庆幸自己成为了最爱的一部作品,想必徐浣先生的这部作品也是你灵魂的结晶。”

“你能看到自己是哪本书吗?”

“能感受到,这种感觉挺奇妙的,我还能感觉到自己的所有作品,但我无法转移过去。”

“我只有这一部作品。”

“徐浣先生,你生前有妻子吗?”

“我……我死的时候,好像没有结婚,也没有找对象。现在想想,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快不记得了。”

“那你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吗?非要说的话,可能是还想再吃一次烤红薯吧。”

“烤红薯,哈哈,你可真会开玩笑。我还挺遗憾的,一生写了很多催人泪下,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却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故事。”

好像有一些片段,零零散散,支离破碎,在既遥远又咫尺的地方一幕一幕播放着,我是在怎么样一种绝望的状态下,才有勇气离开那个世界的呢,过了这么久,似乎也不太在意了。但它们消失又出现,像鬼魅似的纠缠着,不依不饶。

“爱情真的存在吗?”

“我相信是存在的,只不过我运气不好,在四百多个男人身上都没有找得到,或许应该在女人身上?我已经不得而知了。”

我想起一个女人来,她说过我是她此生唯一的爱,我对她,也同样倾注了所有的爱恋,我们从青年时期相恋到结婚前,因门不当户不对,她父亲安排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后来一直到死,我都再也没谈过恋爱。似乎所有的情感,在那一段时间里被消耗殆尽。不知道我死亡以后,她会后悔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如果灵魂会哭泣,那我现在一定流泪满面。”

“你能理解这句话吗?”

“我从未听过这么优美的句子。这是你写的吗?”

“当然不是,这是中国古代一位诗人写下来祭奠亡妻的诗句。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只记得这一句了。”

“也许爱能穿越时间空间,穿透思想灵魂。”

“爱不过是一种幻觉,对吧。”

“那我们现在又如何能感受得到呢。”

“不必在意,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那什么才重要呢?”

“我想问问,疫情后来结束了吧?”

“你指的是哪场疫情呢?”

“当然是席卷全球的新冠病毒呀。”

“我想想,你该不会说的是一百多年前那个事吧。我好像听我祖母提起过。有一次我想写一本关于她的书,缠着她给我讲了不少故事,她说有一场疫情改变了她们一代人,也改变了世界,确实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对我来说,那不过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小片段。比起疫情,我父母经历过那个年代才更加令人绝望和痛苦呢。”

这样看来,那时候的我是多么脆弱不堪,不过是负债、失业、零收入、静态管理、缺乏信仰、没有性生活、看不到未来、找不到意义、受不了躺平,又不思进取,不努力提升自己,任由懒惰伴随终生。有无数的声音在说,你都三十多了,怎么还没有自己的事业?你都三十多了,怎么还没成家?你都三十多了,怎么还不生小孩?你都三十多了,你往后的人生可怎么办?你都三十多了,父母需要有人照顾了。你都三十多了……我知道我三十多了,我知道还不会饿死,还有一个几平方米的小房间可以居住,还有父母亲人朋友,世界还在运转,所有人还在前进。

但是,我还是选择了死亡。


“如今书店越来越难经营了,我们把书店改成咖啡馆吧。”

“放几本书也不影响你卖饮品呀。冬天要来了,你在菜单上增加几个新的热饮,我感觉今年可能比去年还要冷。”

“那把书架挪开一些,多放点桌子椅子,空间看起来大一点。”

“嗳,现在全城都找不到第二家书店了,只有我们这家百年老店还在坚持。”

“现在谁还买书来看呀。造纸太浪费资源了。”

“听说要颁布法律禁止生产纸质书了。”

“那我们这些书不就要成绝版了。”

“把这本书扔保险柜里去。”

我遁入一片黑暗中,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世界。


“这里是全人类迄今为止,最完整地保存了文学作品的展览馆。”

“我们将那些影响最为深远,最值得保存下来的作品,按照作家进行分类……”

这里是一个看不到顶的建筑,墙壁和灯光都是白色的,有几扇窗户会放一些阳光进来,有时候是风。我大概在最末尾,无数的书籍处于我上方,它们或多或少被排列成一册册的,我看到离我比较近的是王小波、鲁迅、莫言的书,他们旁边是村上春树、石黑一雄和卡尔维诺,门罗、伍尔芙和玛格丽特在最中间的位置,略萨、马尔克斯和科塔萨尔在更高一点的地方,海明威则和菲茨杰拉德待在一起。我搞不清楚他们到底是按国家来划分,还是按照时代来划分区域的。

“你知道人类几千年历史,为什么只剩这么少的书籍了吗?我听说,是因为只保留下来这些。”

“你别乱说,不信谣不传谣,小心把你抓走。”

“网上都还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呢,再说,这些书也没人会看了。”

“的确没什么人看,实在是太难看懂了。我们赶紧逛完回去了,我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当参观的人类离开后,我以为终于可以安静了。

“嘿,这里有多少人喜欢乔伊斯?”

“那就有多少人不喜欢他。”

“纳博科夫居然没保存下来。真是人类的悲哀。”

“还好那家伙没在这儿。”

“我很好奇,这里竟然没有一本诗集?你知道为什么吗?福克纳。”

“给我一杯威士忌,就告诉你。先生。”

“人类已经不需要诗了,以后也不会需要我们了。”

“天堂果然是图书馆的模样。”

“你好,我是曹雪芹。”

“噢,你好,我的朋友,我叫陀思妥耶夫斯基。”

“你们两个能把没写完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吗?”

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一个声音在场馆里回荡。

“先生们,女士们,让我们安静一会儿。”

“上帝将我们安排于此,必有他的用意,或许我们应该进行一场文学讨论,来探究文学的边界。”

“我可不信上帝,死了就别折腾了。”

“还不是你们把文学写得太复杂了。”

“那不然怎么体验其中的奥妙呢。”

“结果就是只剩下我们了?”

“人类的未来该去向何方。”

“没有文学,人类就没有精神!”

“管他妈的呢,我想我家猫了。”


当我意识到身边已经没有任何声音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换到了一个新的环境中。这里没有了吵闹,没有阳光,没有风和雨,也没有任何一本书。我好像被孤零零地放置在一个高高的展台上,四周漆黑一片,有一束强光打在我身上,应该是来源于我上方的一盏聚光灯,或许是好几盏。一个响彻世界的声音彻底将我唤醒:

“女士们,先生们,今晚让我们共同欣赏这位三百年来最伟大的作家,徐浣,唯一的作品。”

一片掌声雷动,但不真实。

“请允许我先简单地介绍一下这位早逝的天才作家,徐浣,生于公元一九八六年,死于公元二零二二年,一生穷困潦倒,倾尽毕生时间与精力,全部奉献给了文学。他生前籍籍无名,死后两百年间也无人问津。直到现代,他书写的内容以及蕴涵于其间的深刻含义,才被人们所理解与欣赏,他不拘泥于传统写作风格,只用最简单朴实的文字,书写出只有这个年代的人才懂得的深刻道理,其文学价值之高,是近代无人能匹敌的。这并非我个人的一家之言,而是来自全世界五百多位最出名的文学家与评论家的共同评价,在这个纸质书籍几近消失的时代,我们将再一次见证,书籍这一古老的文字载体所带来的非凡魅力。当然,想必已经有不少尊贵的会员已经购买了提前阅读。但作为此次活动的发起人,我在这里还要给大家带来不一样的惊喜。首先,我要跟大家讲一个小故事。徐浣,虽终生未娶妻,生前却有一位挚爱之人。但命运多舛,造化弄人,让两个相爱的人,不能相守一生,好在留下无数情意绵绵的信件,来见证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徐浣的爱人是鄙人的曾曾祖母,这些宝贵的信件作为家族最重要的遗物,被一代一代传承下来,每每读之,潸然泪下,任谁也想不到,传说中的爱情,竟然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今晚,我将要把这些信件全部公开,因为这是属于全世界的宝藏,而各位只需要花费不到一顿午餐的费用,便可以体验这穿越了三百年的真爱之旅。”

看来这个世界真的是越来越烂了,那我就放心了。如果世界上没有纸质书籍,那文学还有存在的意义吗?我不得而知,因为我这么无聊的作品,都能获得世间的认可,那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而文学会往什么方向发展,以什么样的形式传承,如果大雄店长还在的话,那他一定很想知道吧。我一点也不关心。可不得不承认的是,从前我也如大多数人一样,觉得文学作品毫无价值可言,写作不过只是为了赚钱。如今我没有肉体只剩思想时,我可怜的灵魂,显得如此单薄。如果我能多看点书,或许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将利用智慧通过思考,从而超脱书本成为另一种存在。我身边的作家越来越少,他们大多数已经进入了另一种境界之中,成为了永恒本身。而我仍然作为一本书,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

“永别了,我的朋友们。”

“永别了。”

“人类一定会因此毁灭的。”

“这些都要烧掉吗?老头子。”

“全部烧掉,上头的命令。”

“我想留一本。”

“那就这本吧,这本最破最薄,别被发现了。藏的时候小心点。”

我似乎被无边的黑暗与星辰包裹着,不再有另一个物体作为依托。悬浮,漂流,这里好像是曾经梦寐以求想要去的宇宙,我不再关心人类或是地球,我前面是一个巨型的光球,那应该就是太阳,他向我张开怀抱,我不顾一切地奔向他。然后一只机械手臂捕获了我。

“妈妈,这是什么呀。”

“孩子,这是书籍。”

“书不是在我们大脑里吗?”

“在古代呢,人们还不能将文字直接输入大脑中。只能用纸张印刷成书,把知识记录下来,才能传承给下一代。”

“那多麻烦呀,还是现在方便。”

“这些都是古人的智慧,没有写书的作家们,如今大概也不会有今天的我们。”

“那我长大了也要当作家。”

“傻孩子,那又不是你能决定的。”

一个透明的盒子罩住了我,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彷佛遁入了某种虚空之中,偶尔有一两种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但我也感受不到那是什么意思。似乎这才是进入死亡的缓慢过程。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的世界里出现:

“老板,老板。醒一醒,老板。”

我从水泥台子上抬起头来,感觉嘴角有些流涎,想用手擦一下,又发现胳膊异常酥麻。

“啊?”

“买杯咖啡呀,老板。”

“哦,你要什么咖啡,刚不小心睡着了。”

“一杯热拿铁吧,打包哦。”

我站起身,使劲甩了甩手臂,想让血液尽快流通起来,这种感觉真是难受。我把磨豆器打开,磨出十八克的咖啡粉,在蒸汽和香浓气味之间,制作出一杯完美的带有郁金香拉花的咖啡。

“老板,我要打包呀。”

“瞧我这记性,睡懵逼了。”

玻璃杯中的咖啡被我一饮而尽,然后我舔了舔嘴角的咖啡奶泡。

“你还写小说呢,老板。”

“嗐,这不参加了一个征文活动嘛,明天就截稿了,我现在还没写完。”

“请问我能看看吗?”

“你看呗,写得又不好。哈哈。”

我任由客人在店里行动,而自己开始重新磨豆、萃取、打发奶泡、融合、拉花,这次没有忘记拿纸杯给他装咖啡,他坐在我刚才的位置上,专心致志地阅读起来。

“你这个故事真是……太扯了,继续写呀,干嘛不写了。就单凭你把白素贞写成外星人这个创意,我觉得已经赢了一半了,哈哈哈。”

“这不是写不下去了嘛,昨晚还熬夜了,刚不就睡着了。”

“你准备写多少呀?我看你这也有两三万字了吧。”

“准备写个七八万字的中篇,太高估自己的水平。估计这个比赛参加不了了。”

“别放弃嘛,我看好你哦。谢谢老板,有事先走啦,下次再来。”

我回到电脑前,看着自己写了一半而又无法进行下去的故事,觉得像鸡肋一般恶心。

要不,换个故事吧?这不还有时间嘛。

看着手边的一堆书,我想我知道应该新写个什么样的故事了。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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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徐浣
徐浣  
卖咖啡的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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