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总是这样,特别喜欢充大方,死要面子,看着像一堵墙,实际上就是一张薄薄的纸,一捅就破。
舒乙和马一鸣是对后异地恋人,舒乙调侃时给的定义。他们在一起九年,四年前北京黑桥艺术区拆迁,马一鸣和他的艺术家朋友们无法忍受这种工作室总是突然被拆除的状况,决定迁移得远一点,集体搬到了上海松江,他们自嘲是一群渴望又永远没办法在市里生活的人。舒乙给影视剧组做美术,因为工作关系,只能留在北京。这四年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半年,分分合合多次,难以割舍,感觉和任何人都不会再拥有这样的默契了。上个星期,舒乙从横店杀青后来上海来找马一鸣,她的忘性大,每次分别后再见,都需要好几天时间去重新熟悉马一鸣。前五天时间,马一鸣带她去西岸、去外滩,在淮海中路、乌鲁木齐路、延安西路和巨鹿路上逛来逛去,从牵手到拥抱到接吻,从微笑到斗气到撒娇,最终找回激情,相拥而眠时,舒乙说要不我们结婚算了,马一鸣整晚抱着她睡觉没有放手。醒来后,马一鸣为舒乙做早餐,她站在厨房门口说,要不还是彻底分手吧,不想从后异地恋人变成婚后异地恋人。
马一鸣执意送舒乙去虹桥机场,她不再坚持,虽然没有必要,但也算是一种仪式,他们终于等到一个可以和平分手的机会,也算是好聚好散了。行李不少,两个人座位中间放着舒乙的大登山包,马一鸣送她的第一个生日礼物,头两年他们经常一起去北京郊区及其周边露营,有一大群相知相爱的朋友,背包有点破旧了,却很实用,和爸爸留给她的那个大行李箱一起成为她进组工作的最佳装备。大登山包像一个沉默寡言的老者坐在他们中间,阻挡了彼此的视线,也缓解了尴尬,都在等这段行程的结束。出租车在高架桥上开过一会,舒乙突然放下车窗,探出脑袋向后看,司机连忙制止,马一鸣问她看到什么了,她说刚才好像看到东方明珠塔了,马一鸣和她说这条路线是看不到东方明珠塔的。
舒乙把车窗慢慢关上,“本来想找个时间让你帮我一起把爸爸的骨灰安置好,寄存快十年了,再过两个月就要到期了。”马一鸣转过头去,只能看到她整理头发的手,“需要的话,我可以陪你回一趟老家。”“算了,我还没想好。”舒乙取下手腕上的橡皮筋把头发扎好,“我问过他几次,他都不肯提前立遗嘱,我老姑说他那么孝顺,肯定想回河北乡下跟我爷爷奶奶葬在一起,可是他活着一刻都不消停,怎么可能忍受得了那块方圆几十里啥也看不见的荒田,再说,我觉得那里风水不好,好不容易从乡下出来了,怎么能再回去?”
舒乙低头看到裤子右边膝盖上有一块暗红色的颜料斑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沾上的,从边缘处开始一点一点地抠。“算了,我也不是想和你说这些,你知道我妈从小和我关系不好,这半年却每天都要和我打一会电话或者视频,不想理她又拒绝不了,人老了一个人呆着太孤单,我越来越能同情她了。和她开玩笑说褚时健八十五岁还能再创业,让她好好工作,她的努力会成为我以后幸福生活的基础,弥补以前对我的亏欠,她说自己一直都很努力,还带我去过香港,去过迪士尼,反过来说我那么爱我爸,结果他难得带我去上海,出钱让我大姑和表妹上东方明珠塔,都没让我上去。”
马一鸣等她继续往下说,她说话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插嘴,前年去了趟安定医院,得知自己有轻度抑郁症和中度焦虑症,一直在吃药。还剩最后一小点颜料斑块怎么也抠不掉。“你现在相信我忘性有多大吧?我明明那么爱我爸,有很多事却根本不记得。我爸妈离婚后,他调到安徽工作,我也跟着转学过去念初中,他总是跟我说离上海很近,哪天有空就带我去上海玩,我期待了大半年,直到我大姑带着我表妹来找他,我们才一起去了上海。爸爸那时候工资并不高,却死要面子,所有的花销都是他出的,最后一站就是东方明珠塔,我当时特别激动,没来之前就和同学们说我要去上海东方明珠塔玩了,结果他给我大姑和表妹买了票让她们上去玩,悄悄跟我说,你以后还有机会。我爸总是这样,特别喜欢充大方,死要面子,看着像一堵墙,实际上就是一张薄薄的纸,一捅就破。他跟我说的诺言就没多少能实现的,总是下一次下一次,长大以后,不再那么主观的时候,发现我爸有很混蛋的地方,我要是我妈绝对也受不了,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很爱他。”
马一鸣听到她旋开保温杯子喝水的声音,便适时安慰:“大家总是在说,子欲养而亲不待,其实反过来也是,可能你爸爸最后还是很遗憾吧,没能实现他对你的诺言。”
“他就是绝对的大男子主义,是不是每个男人都有英雄主义?能力有限却想当一个大男人,明明很渺小,却非要让人觉得自己很高大,老觉得自己以后可以很厉害,把眼前可以让老婆和女儿享有的东西让给别人,想着以后总会可以给她们更好的,哪里有那么多以后啊。一直活给别人看,非要把自己可以享受的生活牺牲掉,我真搞不懂你们男人,这是哪门子的英雄啊,连个自己的家都顾不好。”舒乙把保温杯旋得太紧了,想要再打开却不够力,绕过背包递给马一鸣,他用虎口夹紧,拧开后自己也喝了一口,“嗯,我也该好好反省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总幻想着照顾好别人。”
舒乙伸手把保温杯夺回去,“你这人就是喜欢说什么都扯到自己身上去,你也太不自信了。马一鸣,你是个好人,你是我遇见过最好的人,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马一鸣耸耸肩,把保温杯盖子递过去,她把保温杯里的水喝完,塞到背包侧兜。“我爸爸也是个好人,什么升职赚钱的事都让给同事朋友,有好东西也都是先给亲戚,从来没落到我和妈妈手上,可是我并不恨他,读大学那几年我要上课要自己赚学费还要筹钱给他治病还要照顾他,我太累了,谁让他是我爸爸呢,他那么喜欢玩游戏,那么喜欢炫耀我对他的好,现在我可以给他买所有最新的游戏设备,他要是还在的话,不知道可以有多开心。”
马一鸣张嘴欲言,出租车老司机突然插了一句话:“你说得对,养儿不如养女,你也别怪你爸,也不要太难过,听你说这么多,他应该是值了。”
舒乙勉强一笑,没有接司机的话,转头看着窗外,已经可以看到机场建筑了,立交桥盘桓,通向不同方向。“要是我爸还活着,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估计我还是更愿意陪我爸。他这不好那不好,但是特别开明,不像我妈那么强势,那样的话,我妈晚年就太可怜了,照顾一个人都够累的了,两个人真没办法。”舒乙抬起右手,把大拇指指甲放到嘴里咬了咬,“我以前跟你说过,有一次我爸爸带我到上海说要让我好好玩一次,结果在外滩遇到了一个东北的同事,他们两个就在遇到的路边的一个餐厅里喝酒聊天,我唯一能看的就是橱窗外面的东方明珠塔,看着天色变暗,看着灯光亮起,看着它离我越来越远。他不时悄悄和我说,再喝一杯就走,他们喝一杯就聊半个小时,再续上,再聊。一直到人家打烊了,同事走了,他才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哎呀,本来想带你好好玩的,真不该喝酒的,不小心又给喝多了。我是真心想带你好好玩的,咱们下次还有机会,还有机会。那是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带我到上海,再也没有后来了。”
马一鸣身体微微前倾,看到她放在膝盖上不停抠颜料斑块的手,想要去抓住,又忍住,“其实这是一个不错的故事,你不是一直想当导演吗?完全可以拍出来,你有太多这样的故事了,就拍一个父亲对女儿的遗憾和亏欠,被困在一种时空里,想要去弥补,却总有各种意外在发生,可以参考《土拨鼠之日》的那种结构。”
舒乙终于把最后那个斑点抠掉,拍拍膝盖,“我爸那时候说,你以后还有机会,他是在安慰我,更多的也是在安慰他自己吧!”
出租车到达虹桥机场,舒乙下车后背上登山包,马一鸣取出放在后备箱的大行李箱,“以前你和我说过那么多你爸爸的事,感觉得到他是真的很爱你,一直在为你感到骄傲。”
“你不也老说为我感到骄傲吗?”舒乙接过马一鸣手里的行李箱拉杆,“你怎么跟我爸似的,总是一副望子成龙的样子。”
“有时候我觉得是你爸爸的灵魂一直寄托在我的身上,每次下定决心要分手了,又总觉得我得替你爸爸继续去爱你。”马一鸣走在舒乙的右侧为她挡车。
“算了吧你。”舒乙快步走过马路,她放开行李箱拉杆,抱了抱马一鸣,拍了拍他的后背,“这几年还是谢谢你了。”不等马一鸣反应过来,她松开手,“关于东方明珠塔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故事,我跟你说我在安徽念初中时那个初恋小男友了吧?初中毕业后,爸爸又被调回哈尔滨,我要转学回去,那时候我们什么联系方式都没有,就跟他相约说等到我二十岁生日那天就在东方明珠塔下见,后来每次我看到那个东方明珠塔都会想,在我二十岁生日的那天,会不会有一个男孩一直在那里等我的出现,有时候感觉都出现幻觉了,好像我能回到二十岁那年似的,东方明珠塔好像就是我一直没能到达的幸福之地。”
马一鸣刚想开口说话,舒乙伸手挡住,“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不要说,我不想听。”
马一鸣站在原地,看着舒乙走进玻璃大门,隐入在整堵落地玻璃门窗后影影绰绰的人群之中,又像是分身无数,无处不在。等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再也见不到舒乙,他先是抽了一支烟,随后沿着车道往下走,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的感觉,像是走在时光的夹缝里,四周一切景物都忽远忽近,声音也忽大忽小。感觉到双脚真实地落在地面上时,已经站在有很多行人的马路上,伸手招停一辆出租车,去往外滩美术馆,下午已经和朋友约好一起去看个展览。路上他想多想想和舒乙在一起的情景,却只有东方明珠塔隐隐约约在晃动的错觉,索性闭上眼睛,东方明珠塔慢慢变得清晰起来,隔着一面大玻璃窗,他突然回想起这个场景是在哪里。那时候他还在念大学,初恋是网友,上海人,大三暑假他来找她玩,她带他去工作的地方参观,隔着玻璃窗,能看到大半个东方明珠塔。那天是周末,公司里没有其他人,他们就在她的办公桌上做爱,匆匆忙忙,东方明珠塔上那个圆珠子像是被吊在一根弹力绳上,上下跳动。他意识到这个时候回想起这些不是很恰当,他轻轻摇摆脑袋,把这个模糊的女孩甩出去,只留下了那座东方明珠塔,他试图让舒乙进入东方明珠塔,但是做不到,快四十岁了,他在上海呆过不短的时间,也从来没有去过东方明珠塔。他索性什么都不再去想,只是去感受困意和疲惫,慢慢就放松了下来,他知道,等到出租车停下时,自己一睁眼就能看到东方明珠塔。
舒乙登机之后就吃下一颗安眠药,塞上耳塞,戴上眼罩,整个世界一片漆黑又异常宁静,她很快就睡着了。飞机起飞时,她梦到自己坐在一个电梯里,一直在向上升,好像没有尽头似的,很快就过去了几年时间。
这些年她总是在飞来飞去。飞机落地后,舒乙拉着行李箱走出机场,看到马一鸣站在一辆越野车的边上,他不由分说,把舒乙的行李放进后备箱,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舒乙坐在车上,看着马一鸣,感到特别恍惚,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想到他想要开口又被她打断的那句话,想到曾经在一起那么多年,他从未轻许诺言,亦从未食言过。
车子在东方明珠塔边上停下,下车后舒乙一直抬头看着塔顶那个大圆球,马一鸣对她伸出手,发出的却是爸爸略显苍老的声音,“走,爸爸带你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