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谈话」是由ONE一个发起的作家访谈类专栏。
我们相信,不管文学场如何人声鼎沸,「后台」始终是那些在写作这条道路上艰难求索的作家,和他们的心灵内史。
谈话者
周宏翔,1990年生,重庆人,作家。出版有《名丽场》《少年如风两相望》等长篇作品,即将出版《第一次看见灿烂的时刻》。2022最新长篇小说《当燃的她们》正在「ONE一个」独家连载中。
小饭,自由职业者。
小饭:周宏翔老师,很高兴能和你有这样一次交流的机会。昨晚我读了你在ONE上的新书《当燃的她们》连载,非常意外,一口气看完。对别人来说这件事或许比较正常,我很少有这样的阅读体验。你在叙事上密度极大,对话非常“真实有效”,如果仅仅是观察我觉得也不会是这么简单,我很想知道这种能力是从哪里获取的?
周宏翔:小饭老师这么说,我觉得还挺开心的,同为写作者的你应该明白,其实作者之间的阅读是有一些“排斥”的。观察当然是基础,但其实这次写作,我放弃了很多过去“端着”的东西,读过这本小说,你大概能明白,里面的对话大多是落地的,就是我们人和人日常对话的语气,而大部分的小说,其实用书面语比较多,就会本身有一种正式感,而我选择把这种正式感彻底击碎了,就是生活怎么样,咱就怎么说,大概是抱着这个信念进行创作的。然后说到“有效”,其实也和我之前参与过剧本有关,这些年的写作,关于人物的对话,我会考虑交代出来的信息是不是有效信息,也就是说是否有“钩子”,能不能带着读者继续读下去,如果只是无效的对话,我会选择不写。对话是促使人物立体呈现的关键,如果不是有效的对话,我觉得人物可能会变得模糊。
小饭:我听说过几件关于你创作的事,其中有一件特别“传奇”,说你曾经为了某个题材的创作,去做了类似卧底的事,在某个公司“上班”了很长一段时间,把自己演成了自己要写的主角。传奇归传奇,这也让我对你创作的严肃和自觉产生了敬意。结合你刚才说的内容,我想问的是你是如何看待写作和生活之间的关系的?
周宏翔:这件事非常有趣,我觉得也是这些年的一个改变,过去的创作阶段,对于虚构作品的写作大多依赖想象,但是自从真正工作之后,我才明白,切身体验的感受可以带来的文字震撼会更强烈。我在写《名丽场》的时候,是一个服装公司的故事,我自己确实是在服装公司做过好几年,做生产和管理,所以对流程以及公司内部的人际关系非常熟悉,读者在读到的时候就会为这种真实感到身临其境的感觉,这是读者反馈的。后来写广告行业那本新书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对广告行业不够了解,对职场的部分都依托自己在服装公司的想象,我觉得不太行,这种嫁接不够有效,所以我就真实地去广告公司上了一段时间班,发现有太多我没触及的东西也是无法想象的。不过有一点,我的小说里,几乎没有一个人物是关于我自己的,我对写自己这件事还是觉得有点羞涩。至于写作和生活的关系,我一直觉得是这样,写作的素材和人物不可能脱离生活,但生活只是土壤而已,真正成长起来的,还是灵感和故事本身,能否开花结果也是培育的过程,可没有土壤,植物就会显得干瘪,或者说类似塑料花这样,远看可以,但不能触碰,一旦文本被认真对待,就太容易露怯了。
小饭:说起羞涩,我问过很多作家,关于他们早期写作的情况。有些作家就会显得羞愧或者至少羞涩,有些作家甚至因为羞愧羞涩而拒绝一些相关问题。你会因为自己早期的作品产生这样的情绪吗?会与之前的写作做隔离吗?
周宏翔:这个是人之常情,大多数人都会嘲笑自己过去的幼稚,但我并不否定那些幼稚的作品,人只有在突破自我之后,才会觉得成长之前的自己幼稚,对照是件好事,让人能看到自己来时的路。至于隔离,我并没有特地去做过区分,我有时候还会回头去看我早期作品下面,读者的留言和评论,我觉得那也是一种阅读反馈和感受,在那个时期可以带给别人的一些东西,只是自己看不上了,但读者并不一定,有些时候作者前后期的变化,对于读者来说反而是不适应,他们可能更喜欢某些作者早期的作品,单纯纯粹更有灵性,像是没有雕琢过的,自然而然的东西。但话说回来,有些作者我觉得他们是有自信的,甚至并不羞涩自己曾经的作品,那属于天才型的作者,张爱玲二十出头写出了《第一炉香》《金锁记》这样的东西,我觉得她自己不会羞涩,反而会引以为傲,可能对于有些写作者来说,他们本身就是对自己创作充满了强烈的自信,哪怕后期风格发生了剧变,但前期作品依旧是经典。
小饭:这大概有关成长。关于自信这个话题,我也想跟你聊聊。你是一个自信的人吗?挖个坑给你,我听说自信的人通常都不会是好作家。
周宏翔:哈哈哈,这也不算是什么坑吧,我对于自己的认知挺坦诚的。从前的我其实非常不自信,对待写作这件事上,我时常紧张,一开始我其实没有写作的方向,阅读的种类也很多,最早也有模仿的阶段,可是这些都很迷茫,迷茫就是一种不自信吧,找到适合自己写作的路其实挺漫长的。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出过两三本长篇小说,但是那时候写东西完全是带着一股子冲劲,并不是真实的理解写作,后来因为销量以及家里的各种原因,我放弃了很长一段时间,转而去工作,其实我是在工作的那几年,重新找回写作的自信的,因为我发现我真正擅长的好像还是写作,至少会让我开心,我是在二十五岁末尾辞职的,重新拿起笔,那时候简直是最没有信心的时刻,因为离开写作的圈子太久了,我花了一整年的时间重新找回状态,到现在为止,在写《当燃的她们》时,我才抓住一点所谓的自信,因为这个东西是写重庆本土的故事,我太熟悉了,但是方言写作又是我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所以我又带着一种兴奋,事实证明,写完的时候,我很爽,我觉得我又有一些不一样了,我觉得这种稍微的自信是很必要的。
小饭:我准备了一系列问题,其中一个就是关于“爽”。我自然认为你在写作的过程中是自信的,这很必要,尤其是这本新作,我甚至看到一些从容不迫。但我也有我的问题,比如这篇可读性极强的作品,为什么如此抓人,我想了想,可能就跟“爽”有关。这篇作品在扎实的人物和对话背后,有设计感非常强的剧情,这可能跟你的编剧经验有关。我们知道,爽文是好看的,但文本质量尤其是圈内不容易被好评;而设计感强的剧情会被人称为狗血剧情。这方面你会有谨慎的做法吗?
周宏翔:说到谨慎,其实对我来说,是有一定的自我讲究的,不管是看一本书或者是电影,我会对代入感本身要求很高,就是故事本身要让人信服,这个是个基础,我们必须承认戏剧或者小说是有夸张的成分的,如果一切都平铺直叙会很难看,但是夸张和巧合的设置,都是基于你的故事让人能信服,很多失败的作品源自根基其实是无法让人代入进去,不管你写得多么天花乱坠,都觉得是隔岸观火。我高中的时候读余华的书,他所写的东西只要你认真剖析,一样会觉得狗血,甚至巧合性太强了,甚至余华所写的那个时代,你根本没有经历过,明明那么陌生,可是你却信服,为什么呢,因为他对人物的人性描写,是普世的,是在大众认知范围内的,这个就是我写作时的一个标尺,剧情可以离奇,但是人物会把离奇的剧情抓回来,因为人物的真实,会让离奇的一切让人信服,说到底,故事的本身还是关乎人物本身。金敏的《东京教父》是一个很好的范本,里面的剧情可以说从第一刻开始都是让人觉得太巧合了,每一场戏都是巧合都是编剧手法在作祟,可是你会非常惊叹,想说这么巧合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可是,整个故事呈现的就是这样,你还会哭,会感动,会震撼,是因为里面的人物让你动容和深刻,所以所谓的谨慎,是处理好人物这个根基本身,设计感再强的剧情也不过是一件华丽的袍子而已。
小饭:我有时候也会困惑,太多戏剧冲突,会不会影响文本本身的叙述张力?更直接一点的问题是,爽文和戏剧的区别,究竟在哪里?比如《当燃的她们》,我在阅读过程中经常想到的是《围城》,人物形象都特别鲜明。没有人会说《围城》是一部爽文,《当燃的她们》我还没有读完,但我最害怕读下去那种感觉,你能理解我的担心吗?
周宏翔:我完全理解。爽文和戏剧最大的区别,在我看来,是愿景的实现和落空的对照,说直白一点,爽文的愿景基本都是实现的,是一种不管阻力多大,都可以让你走向成功的理想化,但戏剧不是,戏剧太需要落空了,太需要挫败了,就是无法实现的愿景和苦闷,那是一种人生深刻,我想说的一点是,戏剧冲突本身不会减弱叙述的张力,但愿景和落空的比例会,一个人想要做成一件事,永远可以做成,这就是爽文,而做不成,却周旋于这种冲突之中,就是戏剧。《围城》有趣的是,不管是方鸿渐还是赵辛楣,他们的愿景最终都是为现实折服的,他们那些知识分子的傲慢最后还是被生活碾碎了,我觉得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人说《围城》是爽文的原因,《当燃的她们》在我写的时候,也是这样,她们几个女主都是在生活中有愿景的,但她们不会那么容易实现,因为现实对女性有太多的苛责了。
小饭:那你倾向于把文学作品和现实关联,从而进行创作和解读?还是相反,认为文学只是娱乐的一种特定方式。或者说,在不同的阶段你有不同的选择?
周宏翔:现实本身肯定是作者和作品的一个连接通道,可以说作者是通过现实生活走向作品的,不管是阅读还是创作,这条通道都是不可缺少的。文学本身是否带着消遣的意味,我觉得需要看文本本身,有的作品本身是有很多娱乐成分在里面,但娱乐和消遣的背后,肯定带着作者的一些意识,而有些作品本身就故意抛弃娱乐的成分,想要严肃对待某些议题。余华的《兄弟》开场,可以说有些“低俗”,但这个背后带着作者非常强的叙述意识,因为他要表达的就是那样的人物和荒唐的时代,它和现实关联很强,但同时又很有庸俗感觉。
小饭:很多人认为“商业”和“文化”之间并没有那么大的差异和对立,包括余华老师在内。与此同时总有很多人过得比较艰苦,那现在对很多小众艺术和艺术家群体而言,他们应该做哪些调整?这种调整是否是必须?有否相对更舒适体面可行的路径和方法?你有没有想过体验小众一把?
周宏翔: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看,但就我而言,这个界限其实是很难打破的,“大众”和“小众”,“商业”和“文化”其实对立性是很强,而且我不认为这种界限能够轻易模糊,我甚至觉得不应该随意去做这个调整,就这么说吧,在过去,大众的认知主要来自纸媒阅读,在那个时候,大家获取信息的渠道很窄,所以商业和文化很多时候是重叠的。但是现在不行,互联网的蓬勃发展其实是拉远了这个距离,大众获取信息的方式太多了,已经不需要再通过“文化”来获取信息了,更多的人选择了通俗轻松的方式,阅读也好,理解也好,就变成了很困难,甚至有门槛的事情,现在的社会生活太疲惫了,大家不愿意花时间在这上面。而做文化的人,如果要屈从于流行,就会变得很吃力。商业本身是有好东西的,文化也是,他们本身就是在各自的评判体系内,受众本身的差距也越来越大,所以在我看来,他们依旧是对立的。至于我自己,我一直也在寻求一个合适的位置,但什么是合适的位置,我自己也说不好。
小饭:古今中外,有没有一个或者几个作家,是被你当成参照物的?希望达成他们的风格或者成就?或者说说对于你写作影响比较大的作品或者作家。
周宏翔:我早年的偶像是金庸,非常喜欢,不管是他的作品还是他的影视作品,都非常成功,虽然他的作品属于通俗文学,但这种通俗是有厚度的,所以我一直希望自己写的东西也是通俗而有思考的,不是那种为了情节精彩而成为快餐读物的东西。金庸最厉害的是写人,所以我写作初始,也是练习对人物的塑造。当然我距离金庸还是很遥远,但是我一直力求自己的人物可以做到让人深刻的层面。在我阅读的范畴里,其实也有很多我喜欢但和我风格差距很大的作者,比如菲茨杰拉德、科尔姆·托宾、约翰·勒卡雷,我应该没有办法去写他们那样的东西,但是我却很喜欢研究他们的东西。我会时常让自己读一些并不那么好读的作品,因为我需要找一些界限,这些东西对于写通俗小说同样重要。
小饭:这次我们在你的作品里看到了一个鲜活的重庆,当然我们也知道了你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重庆人。未来有计划去哪里“采风”吗?
周宏翔:好像话题一下变轻松了。虽然我是重庆人,但其实我从念大学开始就离开了重庆,在不同的城市和地方生活过,大学在湖南,工作在上海,写作在北京,离开重庆已经十几年了,对于重庆,我现在其实反而变成了一个客体,虽然我带着很多重庆人的特性,但是我觉得自己也只是一个十几年前的重庆人,不是现在的重庆人。重庆变化太大了,特别是这几年变成网红城市之后,但我还是想把我记忆中的那个重庆保留下来,所以才写了《当燃的她们》。因为现在我还不知道后续要写什么题材,也没有办法作出一个预期的方向,所以暂时说不好,不过如果确切了下一部书的题材,我应该会做足够的准备工作。
小饭:这些年你辗转这么多城市,最喜欢哪座城市?在哪座城市写得最多?写出了自己最喜欢最满意的作品和状态?
周宏翔: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上海,我在上海生活了四年多,从一开始工作到后来离职,我在上海经历了刚入社会到慢慢成为自由职业的整个过程。至于北京,我其实是这两年才慢慢喜欢它的,我在上海的时候写了很多架空的城市,但我离开之后,写了很多关于上海的故事,我的好几本长篇都是写的上海。我觉得写作者就是这样,身在当下是很难去描写你所处的环境的,只有当你抽离出来,才能去描写它。我生活在上海的时候是真实感受到那种和其他城市不一样的感觉,当我开始真正着笔写上海的时候,看待上海的感觉和我身处时其实很不一样。至于家乡重庆,我也是这两年重新去认识和看待它。每一个城市恰好构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上海让我提高了认知界限,北京让我对社会有了新的了解,而重庆,好像把我所获的这一切,又拉回到了一个生活最本质的层面。
小饭:嗯。有没有对正在ONE追你连载的读者想说的?透露一个和这次连载的作品有关的彩蛋如何?
周宏翔:有一些读者可能是我原本的读者,有一些是新的读者,但其实这两拨人在读这部作品的时候,应该都会有一种新的阅读体验,因为和我之前的作品太不一样了,但我想说,很感谢他们的阅读和支持,我在留言里看到了他们的讨论,虽然我不怎么说话,但我很开心,你知道有人讨论你的作品,就是对作品本身的一种肯定,这个很重要。至于彩蛋,我觉得大家不如在阅读之后,尝试去一次重庆,好好感受一下我笔下的城市风貌和人情世故,我觉得会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小饭:最后一个问题,重庆有什么特别好吃的店?比如我想吃红油抄手,在读你这个小说的时候我反复想吃这个,你会推荐我去哪一家吃红油抄手?
周宏翔:好多朋友每次去重庆问我推荐美食,但其实重庆真正好吃的,都没有特别的名字,就是那种走在路边,你看见人多的无名小店,就是口味最好的,随便一家就很好吃。重庆的美食有个特点,就是看起来不起眼或者比较脏乱的苍蝇馆子,就是最美味最地道的。很多老店他们都开在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你只要在重庆逛两圈,就知道好吃的小店都不是点评软件上的那些。在重庆要找好吃的店,就和你在写作的时候突发灵感一样,其实是没有导向和预期的,反而是一种偶发的惊喜感,就像你可能走进某家店铺,点了一碗小面,几块钱就吃出了几百块的满足感,这和写东西很像,你其实不知道你的人物会通向什么地方,只是一个转念,人物就有了鲜活的想法和动机,整个小说一下子也精彩起来了。
小饭:那祝大家都能吃到那偶然而美味的红油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