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谈话」是由ONE一个发起的作家访谈类专栏,每周日独家更新。
我们相信,不管文学场如何人声鼎沸,「后台」始终是那些在写作这条道路上艰难求索的作家,和他们的心灵内史。
谈话者
曹畅洲,1991年生人,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意写作硕士班。曾出版短篇小说集《失意者酒馆》《久病成仙》等。
小饭,自由职业者。
小饭:我是从那篇《在我失恋后最难过的日子里》开始关注你的,我认为那是一篇富有感染力的“青春文学”作品,还很洋气,很多情节像美剧里的内容,我是说那种少男少女的生活样态。如果不是出自生活本身,我想知道你是从什么角度入手写这样的故事的?
曹畅洲:事实上就是出于生活本身,但它太生活、太本能了。写这篇小说时我对小说的概念都还十分不清晰,凭着一股子现实冲动,直接涂到了稿纸上。一方面,它极其不成熟,但另一方面,也许正是这不成熟、这本能,展现出一种直观,起到了打动人心的效果。如今我的创作,由于更聚焦于如何构思、如何用词等理性层面,反而在文本中难以展现这样的本能了。莫言说他再也写不出《红高粱》,阎连科说他再也写不出《年月日》,也许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那种布朗肖所谓的“元初场景”消失了,转而被成熟的语言和结构限制。从这一点上看,好的小说也许应该得像一个成年的孩子,或者一个幼稚的成人。
小饭:这是否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你自己成熟或者进步了?世上只有童言无忌的说法,且但凡是一门艺术,一种技术,训练是必不可少的门槛。至于本能或者说天赋,我认为那是会伴随一生的东西,拥有了理论和技术之后才可以更好地使用它们。你觉得在哪些方面你的本能和天赋相对比较有价值?
曹畅洲:只能说对比过去的我,也许稍微成熟或进步一点儿了,不过也不能这么线性地看问题。我同意你对训练和天赋的看法,二者缺一不可。事实上我不太知道自己的天赋在哪里,当我认为某一点——比如说语言——是我的天赋时,我总会感到别人某个作品里的语言比我好上太多,我这点儿东西压根称不上天赋。别的方面也一样。从这个角度来说,有人认为理论上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作家,有一定的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一性,这种独一性恰当地在文字中展现出来,就成了他的文学。
小饭:王朔的确说过,如果每个人把大脑里关于自己的一生写出来,都是史诗巨著。大意。但“写出来”这件事本身就是门槛,时间上的成本上的;再加上“怎么写”,技术上的,难上加难。作为写作者,“写什么”和“怎么写”是两大主要议题,你通常会怎么做选择?
曹畅洲:我也正在学习中。可以说写小说、探索小说,基本上也就是探索“写什么”和“怎么写”。就每一篇作品的写作过程而言,这两者同样重要,有时还是同一件事。当你决定了“怎么写”,落到纸上的文字自然也成了“写什么”里的那个“什么”。对我而言,“写什么”不仅仅是写一个什么故事,或者情节应该如何,人物应该如何,也是文本中的每一处细节针对的是什么。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久别重逢,她忽然发现对方和自己多年来的想象不一样。这就有很多写法,可以写她掉头就走,可以写她直接说“我不爱你了”,可以写她丰富的心理斗争,也可以写他们之间的争吵,但马尔克斯的选择是:让她在心里惊呼“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人”,然后省略掉了所有我们也许认为应该详写的部分。这里既是“怎么写”,同时也是“写什么”,乃至于“不写什么”。正是这些细节的不断累积,最后形成了文本的质地。顺带一提,质地的英文“texture”,它的词根“text”正是文本的意思。可见这两者有种同源的关系:文本的核心在于其质地,而非许多人会惯性以为的故事情节。
小饭:之前有个老作家说面前存在两种“青春文学”,一种是年轻人写的文学,一种是书写青春的文学。你你怎么看这两种所谓的青春文学?
曹畅洲:我不太习惯于分类。但我隐隐觉得“书写青春”这样的定义可能太过宽泛,青春作为永恒母题,与人的生存、生命直接相关,因此在任何一本经典著作中,都可以找到青春元素,也就都可以(如果这么定义的话)称之为“青春文学”。《罪与罚》的主人公是个大学生,那便是青春。《追忆似水年华》,那“似水年华”也是青春……所以如果从分类的严格性上来说,我觉得前者可能更方便界定一些。
小饭:在评论界和市场上,界定、标签都是无法避免的。如果你有权力选择自己的标签,你会选哪些词并为之努力?
曹畅洲:爆炸力、革命性、文体性、哲学性、阴郁、惊恐。某种程度上,就是现在传统期刊不太容易过稿的那种风格。
小饭:前一阵恰好看到余华一个视频,内容是一位期刊编辑说余华的某个稿子“结尾写得太阴暗了,是否可以改得阳光一点。”余华笑哈哈地说,“如果能够过稿,我可以通篇给你都改得很阳光”。你会因为期刊的趣味改变自己的一些写作风格和内容吗?最近你在传统期刊发表了一些作品,有什么样的心得体会?
曹畅洲:那个视频来自《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我对这一段的印象也特别深。当时就想:余华真是个天才。写得阳光远比写得阴暗要难,因为很容易就写得轻浮而无意义。我会因为期刊改变自己的风格和内容,事实上也努力地改过,有过一些成功的案例,如你所说,成功发表了。但还是有退稿。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发现即便发表了,似乎也没什么反响。不说别的杂志,就是《收获》,我发现也并不是每一个在上面发过文章的作者都引起关注。这时候你就会开始思考自己发表的意义。想到最后,你总还是希望作品能够多影响一些人,多受到一些瞩目,而不是发表以后在自己的履历中添上一笔了事(当然这也很重要)。想来想去,还是要先按自己的风格来,如果能适配杂志最好,如果不能,再想别的办法。我有时候觉得,要发表真的不难(最顶级的那几家除外),只是如果只为了发表,过程会有些委屈,也背离了自己写作的根本目的。人们能记住的,不是发表最多的人,而是文章最有特点的人。陈春成在大火之前,也没有在传统期刊上发过小说,就是个很好的榜样。
小饭:我觉得这几年你写的无论题材还是风格显得“稳重”很多。是经历了什么还是阅读了什么?
曹畅洲:可能都有关系,也可能这本来就是我身上的种子:即便是写“青春文学”、“幻想文学”(暂且先用这些分类)的阶段,也不满足于只是编写一个精彩的故事,而总想在故事以外再挖掘些什么。于是就很自然地进入了严肃文学的学习和创作。严肃文学天然地带有“稳重”属性。虽然卡尔维诺提倡“轻逸”、虽然博尔赫斯的作品看似短小灵动,但——借用那本书名——严肃文学终究是“不能承受之轻”。光是“轻”、或光是“不能承受”,也许都算不上最好。
小饭:武林会有高低排位,但文无第一,只能说趣味。如果让你在水浒中找“自己”,在金庸小说中找“爱人”,你分别会找谁?为什么?
曹畅洲:我觉得如果穿越到“水浒”中,我唯一可能成为的人是西门庆……无勇无谋、不敢也不愿杀人,不想也不配起义,只有满满的欲望和自身的沉浮。“金庸”小说中的爱人,可能会找黄蓉。因为我比较慢性子,需要她来互补。
小饭:是的,跟你聊天感觉你是一个慢性子的人,或者说慢热的人。但你写作的速度好像并不慢。你觉得在这个时代快和慢都有什么好处和坏处?
曹畅洲:我现在越写越慢了……也许正处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阶段,写下任何一笔都疑虑重重。我认为这个时代的“快”和“慢”的好处取决于“成”与“不成”。如果同样是解决了一个问题,快点解决当然比慢好。这里面还有一个辩证关系——那就是我们所谓的慢,也许已经够快了。比如王家卫拍电影很慢,但也许拍得但凡再快一点儿,《花样年华》就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了。那我就会说,他拍得其实挺快的。
小饭:有人说爱情主要靠缘分,也有人不相信灵感一说,更认可勤奋。还有一种说法更绝,觉得因果论是伪科学,不足信。你怎么看待偶然和必然,在写作的时候更依赖什么?
曹畅洲:爱情、因果论、偶然必然,谈论起来感觉都有点儿太大了。从(无论东西方)哲学史中随便挑出一个名字都有一套说法。康德似乎用物自体不可知的理论解决了自由和因果必然的问题,但佛教的“缘起性空”的理论我也十分认同(西方哲学越走向现代与后现代,我发现它与佛学的相交就越密集)。就我自己的写作而言,我不太思考偶然与必然的问题,只是专注于最表层的技术层面:结构如何、人物如何、情节如何、语言如何……当技术完备了,意义就生成了。除此以外,小说什么也不是。这也是为什么总是提倡写小说不要“主题先行”的原因之一。如果按照布朗肖的说法,小说永远是未完成的,而且与作者无关。既然如此,就不去想这么多了。
小饭:“未完成”和“完成度”这两个词我想继续听听你的思考。在很多人看来,一个作品的“完成度”是重要评价指标。
曹畅洲:布朗肖所谓的“未完成”,和我们通俗意义上的小说的“完成度”大概不是同一个概念。准确地说,布朗肖说的是“文学永远不是完成,也不是未完成,它是它自身”。我的理解是通过海德格尔对人的“去存在”的存在类比:此在(人)是一种在存在过程中构成自己本质的存在。通俗地说,人是一边活着,一边构成自己的意义,而绝非大多数人理想中的“生命有一种意义,然后我们活着是为了朝那个意义靠近”。小说也是同样,从表层来讲,只要作者活着,他就可以修改他写过的每一部小说,因此,那些小说即便已经发表,也都是“未完成”状态。更深的意义上讲,即便作者去世,由于小说自身的中性,它的意义也经由不同的时代展示出不同的样态,譬如《包法利夫人》,我们和19世纪的人们看待它、诠释它的视角,一定是不同的,因此它也属于未完成——小说在时间的流程中(其实也未必总和时间有关,这只是一个通俗的比方。小说自身的独一性只来自于自身的语言,或者说,前语言。)不断实现自身,并且没有尽头,这个过程也与作者无关。对于布朗肖,谁都不能说真正读懂了,我的解释一定也不太对(或许这种“谁的解释都不太对”,就是布朗肖体系里文学的本质:文学拒绝被理解,它是所有理解的剩余)。
对于通俗意义的小说“完成度”而言,是很重要。对任何作家来说那是第一等重要的事。卡夫卡的《变形记》,理念很简单,成为20世纪文学的启蒙最重要但却往往被忽略的一个原因是:他把这个理念“完成”了。他用这个理念,“完成”了一个小说。假使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有人同样写了一个人变成甲虫的故事,但情节发展立不住,人物立不住,语言不简练,细节不扎实。他一定就被历史忽略了。也许他会觉得怀才不遇,但这不能怪别人,这就是文学的要求。
小饭:思考过这个世界上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吗?
曹畅洲:就像刚才说的,这也是一个哲学大问题,需要用一整个哲学史来回答,而且也不会得出一个最终答案(话说回来,追求“答案”在我看来已经是一种迷思)。如果一定要说个答案的话,我对自己的解释是:先有神。
小饭:在哲学史上有一个悖论,那就是“可信的不可爱,可爱的不可信”。意思是好看的哲学书经不住推敲,厉害的哲学书又不好读。既然提到哲学有关的话题,想听听你平时看哪些哲学书?或者比较信赖谁的哲学体系?阅读哲学方面的书籍对你的创作有直接的影响吗?
曹畅洲:我认为b站上王德峰老师、杨立华老师讲的中国哲学挺有意思,可以作为入门。张志伟老师的《西方哲学十五讲》可以作为西方古典哲学的入门,b站上也有他的讲课视频,非常好,我在人大有幸旁听过他的课,心中满怀敬意。能把哲学讲清晰真的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了。现代与后现代的哲学,由于派别众多,梳理性的书籍就不太好找(因为不太好写),可以按感兴趣的作者名,阅读关于他的小册子,如《导读德里达》、《导读布朗肖》,然后再读自己感兴趣的原典。我个人不太建议上手先读原典(中国哲学可能可以),尤其在不了解哲学史的情况下,好的导读类书籍有非常重要的建立坐标的作用。另外,我个人感觉,如果对胡塞尔的现象学有一定了解,对理解所有现代、后现代哲学都会有一定帮助。当然,这些都只是我个人的学习路径,没什么权威性,仅供参考。
所有的哲学体系,我都挺信赖的——我的能力还没到质疑某个哲学家的水平,如果我觉得他不对,那只可能是我理解错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目前可能是“相对主义哲学”,遇到不同的情况,用不同的理论去解释,去看待,自得其乐。如果说我唯一相信什么,那就是我不相信有唯一的答案。这样的观念对我的写作肯定有内在影响,从我决定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到我在叙述中选取什么样的句子,渗透了我个人对世界的理解。这一点上,我相信别的作家也是同样的——任何一个细节中,都包含了他的整个世界。
小饭:现在作家出版新书都会有推荐人,有时候腰封上会有十几个前辈作家联袂,你怎么看这种现象。对于前辈作家的提携,你认为最关键的部分在哪?
曹畅洲:虽然很多人不喜欢,但我觉得腰封挺好的。这年头图书的宣传手段已经够少了,要是再把腰封推荐给去掉,那也太残忍了。当然这会导致推荐的公信力下降,但退一万步讲,推荐人读书总比推荐人干些别的事要好,哪怕推荐的是烂书。现在人们欠缺的不是好书,而是读书的习惯。有了这样的习惯,读者自己会找到他想读的好书。如果因为腰封的推荐人而使原本不太读书的人读起了书,我认为福德很深。
前辈作家的提携,腰封推荐、乃至写序推荐,当然是一种。与此类似的还有提携上文学期刊、提名文学奖评选等。这里面会有阴谋论,但我还是保持乐观。据我的观察和理解,每一个前辈作家都在期待一个真正的优秀文本出现。“圣人畏因,凡人畏果”,至少在中国文坛,我认为文本的质量和它的成就是会成正比的。问题是这里“质量”的标准如何定义,这是另一个大话题。前辈作家的提携还有一种形式,就是我现在上的创意写作班,现在全国有许多高校创办了创意写作班,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作家亲自下场教授,对我来说十分有吸引力。当作家从名字变成真人站在你面前时,那种言传身教是不可代替的。我也感谢这些愿意在高校中教学的作家老师们。不过对于这一点,我曾有一个不切实际的设想:对于小说这个行当(如果把它看作一门手艺活的话),师生制也许不如师徒制有效。就是说,如果前辈作家精挑细选,收徒传教,带出来的徒弟,也许比作为学生能写出更好的作品。当然,这也会导致别的问题,所以只能是小小地设想一下。
小饭:那你有所谓文学上的师承吗?
曹畅洲:说不上师承,但我现在写作时总发现,我的语言习惯很难摆脱余华、毕飞宇和马尔克斯的影子。另外,最近的文学观也深受阎连科老师的影响。我目前不知道这些是暂时的,还是今后依然会持久地如此被影响下去。
小饭:担心吗?被一些著名作家持久地影响?担心失去自我意识?
曹畅洲:我在鲁院有幸听过叶兆言老师的课,他的一句话使我受益至今:写作中需要的是反向模仿。后来阎连科老师也对我们说过一句话,可视作对这个观点的补充:“我们学习卡夫卡、模仿卡夫卡,为的是不成为卡夫卡。”感谢一路上遇到的这些好作家、好老师,他们时时刻刻教我们如何在学习中保持独立性(这呈现特别有意思的悖论:好的教育,是为了叛逆)。我想,只要反复咀嚼、反思这些教益,自我意识就不太会丢到哪去。
小饭:你出生于上海金山,据我所知这并非人们想象中的“上海”。如果有人问你像不像上海人,或者问你是不是上海人,你会怎么回答?有没有身份认同的困惑?
曹畅洲:有,非常有,这是个直指人心的问题。当人们说起上海文学或上海作家时,张爱玲、金宇澄、王安忆……那些符号化的细节:弄堂、亭子间、梧桐、大宅、珠光宝气……实际上都与我个人的经验相去甚远,以至于我能清楚地感到自己与它的距离,好像我被夹在了上海人和非上海人之间。但这种感觉很微妙,不会时时都在生活中体现出来。如果有人问,我一定会说我是上海人,因为行政上确实如此,没必要避讳。消解这种内在距离感的一个方法是通过语言:虽然我是金山人,但我不会说金山话,也听不懂金山话,母语说到底还是上海话。而语言——如海德格尔所说——是人们真正的心灵家园。在这一点上,我非常上海,也对上海怀有故土的亲密。我常开玩笑说,我出生在一个多语言家庭:我的父亲那边说浦东话、母亲那边说启东话、在家里我们说上海话、在学校里除了普通话和上海话,还不时出现金山话……这对我的影响一定是内在的,甚至可能“比内在还要内在”(奥古斯丁语)。如果说我在自己的文学世界里要寻找什么深处的东西的话,可能就与这个有关。这是属于我个人的独一性:我既是上海人,又不是上海人。
小饭:人们总是希望找到并和村上春树或者周杰伦合作。早年有一些编辑会追求“优质流行”的文字作品和她们的作者,以此希望达到“受读者欢迎”的市场目的,这种说法是否曾是你在文学上追求的目标?
曹畅洲:是的,尤记得《ONE》最开始打出的口号就是制造“优质流行文学”,我们都觉得很好,也很向往。但最近我开始有些反思,正是因为这个口号听上去太好了,因此反而是个大问题。既优质,又流行,口碑与销量、精神与物质,什么都占全了,这合理吗?当你什么都想要的时候,往往你什么都得不到。当你朝着这个目标走的时候,你最可能得到的文学是既不优质、也不流行的。上海话叫“停在杠头上”,两头不靠。也许目标不该这么定,目标只能有一个:要么优质,要么流行。在大基数的优质中,有那么几个流行了。或者在大基数的流行中,有那么几个优质了,这是可能的。周杰伦和村上春树就是这样的“结果”,而不是“成果”。周杰伦出道时面临着相当大的销量压力,村上春树刚写作时也从没考虑过“我写的东西要让全世界都看到”。以制造下一个周杰伦或村上为目标,是缘木求鱼。这也是我后来选择开始学习严肃文学的原因之一:在流行与优质之间,我只能选择一个。我选择了优质。这话也许有些政治不正确,但我始终觉得,最优质的文学,一定属于严肃文学。而最流行的文学,如今也许是网文。“优质流行”文学,优质比不上严肃文学,流行比不上网文,就“停在杠头上”了。你指望吸引什么类型的读者?另外,我个人最近还有一个偏见:一样东西如果全世界都说好,那它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这意味着优质和流行之间存在一种悖论关系。你总能找到比周杰伦和村上春树更伟大的音乐人和作家。
这个问题还牵涉如今娱乐方式的多样化、大众阅读审美能力的多样化、“流行化”的过程多样性等许多要素。总之我的结论就是:高水平的、流行的文学作品,还是可能诞生的。但它诞生的前提是你不能冲着这个目标去。听上去又像是一个悖论。真理的本质也许就是悖论。
小饭:我的确能找到比周杰伦和村上春树更伟大的音乐人和作家,但无法找到在“优质”和“流行”之间比他们平衡做得更好的——如果这是他们有所选择的话。你也承认“优质”和“流行”这两个词之间确实不存在无法调和的矛盾,“是可能诞生的”,因为这是两个价值体系。用象限图来表示,两者可以共存,有相交集的部分——但这也得看你站在什么立场。马尔克斯,用余华举例也不错,他们足够优秀也足够畅销,因此也成为了很多作家所追求的——尤其是作为一个作家,曲高和寡,或许并非上上签。既是,又是,就好比你既是上海人,又不是上海人——当然这不完全一样。我想问得更刁钻一些:你确实选择了“优质”,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但你在做出了这个选择之后不希望你的书多卖一些吗?换一个问法:拥有更多读者,会不会让你感到愉悦?
曹畅洲:谁都希望自己的书能大卖,都希望自己有许多读者,获得许多世俗的名利,这当然再好不过。只是我想,这里面两个层面的问题:创作论和结果论。布朗肖把书分为两种意义:book,以及work。book指的就是“书”本身,那些得了奖的书,流行的书,我们讨论的、具体的书。work则是文本、作品,即那些不能被现世捕捉的东西。作者永远只能创作work,把那个work印到纸上形成book发行出去,其实已经进到另一种层面了。而在work的创作过程中,实际上它的流行与否,是不能被运用的。因为work有它的文学空间,而这个空间与流行度完全无关。假如你在创作时就考虑了流行,那作品的文学空间就被破坏,也就是说,它不是文学,当然也就不优质了——它的确是可能因此流行的,但它与“优质”在这个意义上而言是天然背反的。这就是我说的创作论问题。在创作层面,你要么优质,要么流行,这里有泾渭之分。
那么结果论是怎么回事呢?结果论全部都是关于book,包括我们正在讨论的“优质流行”。其实这个词拆开来细说,就是“一个优质的work,在世俗世界中成为了流行的book”它其实有点把两个层面混淆到一个词里了。如果一个优质文本因打动人而流行,那不是因为作者“想要打动人”,而是“作品本身打动了人”(如果用“文学就是人学”的理论的话,好的严肃文学都是直刺人心的)。举一个未必准确的例子,男生追求女生,你越是想要打动她,越是每天不离不弃地跟在她后边,为她操劳卖命,效果越是适得其反。男生最打动女生的时刻,往往不是他刻意地、主动地干了什么,而是在不经意间干了什么,让她看见了爱的痕迹。许多事情,你不能从结果倒推原因,或者准确地说,倒推方法。
既优质又流行是一种现象。它产生的原因有许多,最不可能的原因就是作者刻意而为。上面讲过,好的文学,一定有概率打动多数人。那么流行的文学,有概率成为好的文学吗?现在这个时代,我觉得很难。据我所知,为了流行而写作的东野圭吾,也许会被认为是优质流行的代表。在类型小说范围,也许的确如此。可是从严肃文学的角度看,据我了解,当我们谈论当下日本严肃文学的时候,东野圭吾从来不在范围之内。我的这个结论,有个前提,就是“现在这个时代”。在过去,陀思妥耶夫斯基明确说过:“我要像托尔斯泰那样写重大社会题材,这样就会成名”。他也的确成功了。但那里面的时代因素绝对不可忽略。而我认为现在我们缺少这样的条件。
回到《ONE》,“寻找优质流行文学”我觉得是可能的,但“制造优质流行文学”,我开始反思。把“制造”改成“打造”也许好点儿,这意味着将一个优质的work,通过营销和推广,使其成为流行的book。这是件好事。但那不能成为作者创作的出发点。另一方面,通过东野圭吾我们可以看到,做类型文学也是一个不错的方向。严肃文学和类型文学的划分也是一个新问题。但恐怕说下去没底了。
小饭:作家金仁顺说过,人一旦来到了莽林中——她以此比喻作家的创作之路,或者一个人沉醉于精神生活——就很难全身而退。你对这句话有什么感悟?
曹畅洲:由奢入俭难。精神生活之乐,如果你有所体会的话,一定会同意它高过物质生活之乐。这里的高并非道德意义上的,而纯粹指快乐程度,或者说——充盈程度。品尝过这个滋味的人,的确很难抽身了。说到底,人活着就是活一种感受。如果金银财宝不能使你快乐,那它们就什么也不是。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心外之物是什么,我们只知道物在我心里是什么。最关键的还是心。所以禅宗说:“但行直心,到如弹指”:你把握了你的心,弹指间就成佛了。心的魅力,人又怎能抵抗呢?这里并不是说物质生活必然低于精神生活。按福柯的说法,事实恰恰相反。他认为这个时代的英雄主义,是一种“花花公子的苦行主义”。这个时代唯一的英雄,是那些放浪不羁的摇滚歌手,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冲突,时时刻刻都是个意外,把生命的每时每刻都赋予戏剧性。后现代的哲学思考早已放弃寻找人活着的终极意义,不认为有一个形而上学的最高意义,人们都得为了那样一个“德性”实现自身。没有了。为什么说这是“苦行主义”?我们设想一个人进入了精神的莽原,另一个进入了物质的酒池肉林。可以想见后者随时可能在某个瞬间想到:我这么天天耽于享乐,为了什么?那一刹那,他就跑到精神里去了。这也是一种冲动。而终身不产生这种冲动,或者压抑这种冲动继续自己的“花花公子”的人,既苦,也难。所以称他们是英雄。
这有一点儿像禅宗的“困来即眠,饥来即食”,不要踏入精神,全神贯注在自己的肉身上。自然就能超越。当然,摇滚歌手那狂躁的欲望是不能有的。所以只是“有一点儿像”,差别还是有的。
总的来说,不管是彻底的精神,还是彻底的物质,都是伟大的。大多数人做不到。大多数人能做到的事,就是“操心”,操心自己的未来,操心自己赚多少钱、孩子怎么教育……这种“操心”,也是精神生活,但不是彻底的精神生活、存在本真的精神生活。大多数人是在这里游荡的:有一点精神,有一点物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管是在精神还是物质的世界中,全身而退都是很难的。人总是有双重生命。
小饭:是的,我们的生活不是非此即彼,很多都是基于成本考虑做出的选择。有舍才有得。你为文学或者创作放弃过什么?荷尔蒙的激情,天伦之乐,足球?放弃到什么程度就不会再放弃了?
曹畅洲:放弃过一些物质生活吧。如果我第一份工作做到现在,收入大概挺滋润。能打败文学的只有文学。如果我觉得哪天写不好了,就放弃了。我一直有这样的思考。我最近认为,世界上最顶尖的小说家,他不写作。我们所知道的那些名作家,但凡他写了一个字,他就是次顶尖的,得从第二档开始往下排。最完美的文学永远不存在于现世。小说家在键盘上敲下的每一个字,都只是让堕落更缓慢一点。
小饭:明年希望英超哪个球队夺冠?谁拿金靴?
曹畅洲:虽然希望阿森纳好,夺冠还是不敢想。我希望重现狐狸城奇迹,看到一个非big6球队夺冠:纽卡斯尔、西汉姆联、阿斯顿维拉等等。不管什么时候,我们总是喜欢奇迹。金靴的话,估计是哈兰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