瘀血


文/马乔

1

我记得很清楚,大三那年听到这个噩耗时,我正在自习室里抄同学的计量经济学作业,那几行STATA代码我都记得一清二楚,那是数据清理的最后一步,忽然就停下了。C确诊了白血病,不太好救的那种类型。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张晨,他让我先别往外说,因为告诉他的人也是这么嘱咐他的。但恐慌早已跌宕开来,如同你无法阻止一滴墨水在一杯清水里的扩散、侵染。不一会儿,我的手机就被未读信息填满了。我走到了学校的中心湖边,对着一地枯黄的落叶发呆,对二十一岁的我来说,要缓过来没那么容易。天气很凉,我时不时就全身颤抖一会儿,仿佛一个即将报废的发动机。第二天,我拨通了C父亲的手机。

要怎么描述C同学呢?反正别问我,我不是回答这个问题的合适人选。

因为我早已习惯于把所有美好的形容词往她身上堆砌。追她的人太多了,我并不喜欢凑热闹,就隔了这么一段美好的距离。我们一直是朋友,彼此心知肚明。还记得分班以后,高三的一个晚自修,我把她的照片放在课桌上来激励自己,凑巧被路过的班主任拿起来端详了一阵,全班哄笑。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明明都不是什么伤心事,可为什么想起来总有流泪的冲动。我不知道,顾不上了。一个微信群自发组建了起来,没有C同学本人,全是认识她的高中、大学校友,陆陆续续,人数还在上升。已经没有人能联系到C了,信息匮乏,或许这就是众人要建群的原因。也不知道是谁、不知道为什么,把群主转交给了我。

我是在北京地铁4号线里和C的父亲通话的,地铁摇晃而嘈杂。

——叔叔好,不好意思,我在地铁里可能有点吵。

——你听得清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和C之前是高中同学,想问一下有什么可以帮到她的?

——好的,谢谢啊。现在情况是这样的,你手头有没有纸笔?记录一下。C现在这个急性单核细胞白血病,在紧急治疗的过程中,需要大量的血小板,但血小板的血库存量比较有限,所以希望有同学能去自发献血,现在还需要5个单位。每人每次只能捐献1个单位,每次化疗至少要7个单位,间隔为一个月左右,所以还要挺多的。我和她的辅导员这两天组织了系里的同学去献血,但献血小板要求很严格,去了几批都没人通过。你就找一些身体健康的同学去献血,我把她辅导员的联系方式给你,详细情况你去问她。

——明白了,所以现在只有血的问题,是吗?

——是这样的,谢谢你们。

——我们会解决掉的,叔叔放心。

——再见。

电话挂断以后,我随手回了K的消息:我们一起去献血吧,再找三个人,总共要五个,

现在能做的就这么多了。K回复:我现在就去。我说:你不用急,冷静一点行不行?我闭上眼睛,也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理清现在自己能做的事。出地铁站时,K又发来了一条消息,这次我没有理:你说我要不要去啊,要不算了?我有点怕被查出来有艾滋病。

我扛着三脚架和摄像机,辗转于北京的各个大学,给每一位高中同学录一段DV:致C的问候、祝福,以及追忆高中的美好时光。心情也是能否战胜病魔的重要变量——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们全都如此坚信。R是C的闺蜜,她从第一天开始哭,到我找到她时已经累计哭了二十多个小时,脸上的妆格外得浓,让人看得心疼。而录制视频时,谈到种种往事,她温柔地笑了——其实所有人都会反应过来,要给别人传递勇气,首先自己必须勇敢。那天之后,R就没有再哭过了。人们在逐渐变得有力、理性、克制,其实和恐慌一样,它们也可以彼此传染、增幅。

我在微信群里向二百七十四位同学复述了C父亲的原话。说完之后,我戴上了耳机,沉浸在许嵩的音乐里恢复能量。

接着,孙猛——我们学医的女同学补充了献血的基本知识。

 

首先,血型没有要求。这次献血走的是“互助献血”政策,意思是我们献出的血,都会存入血库之中,而这会为C争取到相应的份额。患者从血库里用血都是要凭份额的,她现在能取用的份额,就是我们能给血库里增加的份额。在此机制下,献血与血型无关。

其次,血小板的捐献要求虽然很严格,但也不至于去了二十几个人全都不合格,原因大概率是捐献前几天的饮食、睡眠问题。以下要求能严格达标了再报名,否则就是白跑一趟:一周内没有服药、不熬夜、不吸烟喝酒、没有过敏症状、饮食清淡(无油炸、乳制品等)、体重50公斤以上、献血前可以空腹12小时——暂且这么多,后续再补充。

最后一点,希望大家听从我们的组织安排。因为上海只有一个血液中心,每天的客流量十分有限,为了确保顺利,先报名再等联系人的电话,现场也会有同学交接、协调。而且化疗是长期的事,但献血不能一次性完成,必须分批次进行——血液中心的解释是,血液的理论保存期限只有35天,爆发式捐献只会让血库运转困难,也会影响C的取用。为了不造成任何可能的混乱与浪费,再强调一次,希望大家听从安排。

应该是再来几句鼓舞的话来收尾才对,但没有人说。只有几个零星的问题,比如,转发推送时要不要屏蔽C本人——尽量吧,否则恐怕会影响她心情。还有,异地有没有捐献渠道——很遗憾,没有,但还是感谢你的好心。

我点燃了人生中的第一根烟,呛了好一会儿。

C的男友对我说,他明天会再带七八个大学同学过去,这次的成功率应该会高一些,都是身强力壮的男生。我说,高中校友这边应该也能找这么多,就算明天达不到数量,也不可能再他妈的全军覆没了吧。

募血的推送是六位同学一起完成的,我只认识其中四位,另外两位是义务帮忙的高中学妹。半夜一点二十分,推送在高中校友会的公众号发出,我转发到了群里,希望大家早晨醒来后尽可能多地转发。多一个人看到,就多一点希望。即使孙猛已经私下告诉了我,从以往病例的统计学角度来看,C的存活率并不高——但所谓希望,本身不就是一种统计学范畴以外的逻辑与意义吗?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对二十岁的我来说,这个词大概足以应对世界上所有困境。

不多想了,睡了。第二天坐高铁回上海,早晨七点就得醒,也容不得我无止境地思虑下去。

没有人料到,第二天的进展会是这样。

我的手机被打爆了。全是陌生人,估计也都没仔细读完推送,看到联系人电话就拨过来了。

——喂,我看到了你们这个求助的推送,不是挺急的吗?我想报名去献血。

——太感谢了!你先在文末链接那里填一下表格,我们要统计人数。之后会有人联系你,到时候给你地址。

——但我不是你们的校友,可以吗?

——无所谓的。

——好!那我填完表格,再给你打电话。

——不用给我打了,不好意思,我现在有点应付不过来。

推送里放了四个联系电话,我刻意把自己的排在了最后一个。不知道前三位同学的情况如何。

——我是上海第三人民医院的医生,也是她的X大学校友嘛,刚看到你们这个献血小板的说明有点问题啊,你最好补充一下:血小板每7天再生一次,上海这边每28天可以捐献一次。然后,献400cc全血可以代替一个单位的血小板,献过全血的人三个月后可以再献血小板、半年后可以再献全血。一般不合格的原因是转氨酶超过50,和熬夜有关,你们多找不熬夜的人去。不过,后续治疗还得看血小板检测数值的变化,不是用得越多就越好的,可能会导致注射无效,你们在哪个医院啊?再去找医生问清楚。

上午九点,推送的阅读量是三万三千,我已经不再点开朋友圈了,因为翻多久都是同一篇推送和同一句话。两小时后,现场传来了第一个好消息:一位Y大学的大三女生没有报名,一大早自己来了血液中心,已献血成功,1个单位的捐献证明已交到了校友会同学手里。只知道她姓王,其他什么信息都没有留。

中午十二点,在后台报名的人数是一千四百。人们在备注栏里努力争取被我们选中的机会——“我是校运动会三千米长跑冠军、三项全能金银牌、上海高校马拉松暴走王。”“我当过三年兵,身体素质没问题,让我先去。”“我常年血小板超标10%,希望可以帮到这姑娘。”“我每年都献血小板,一定可以成功!请务必联系我。”

我们都不知道这位素不相识的Y大学军旅生是如何办到的——下午两点半,他已成功捐献了2个单位,交给了校友会。我嘱咐后台的同学:一定把他的名字和电话找出来,完事以后,我会去和他结拜兄弟。

失败的还是占多数,不过在我下高铁之前,已经有6个单位的捐献证明递到了C父亲手里。现场,血液中心的护士对人群喊了很多遍:你们都明天再来吧,明天再来!我发现就是从这一天——我抽烟的第二天起,我爱上了抽烟——骑车抽、聊天抽、洗澡也要抽,一抽心神就稳,灵魂也会暖起来。

傍晚,K从现场发来了消息:我发现C的男友长得和我好像啊。我心情好,回了一句:真的吗,敢不敢拍张照片发来看看?K也许是在忙现场协调的事,过了好久才回复:而且我突然发现,我好像有超能力了。我说:别转移话题,来张照片。K说:但我没法控制它,情况有点复杂。我说:没事,过几天来找你,到时候给我演示一下。K说:我试试吧,么么哒。如果是平时,这种无厘头的聊天就终止了,不过那天我还是接了下去:早点回去休息吧,今天最累的是你。K没有再回复了。

化疗第一阶段需要的血小板份额已集齐,深夜两点半,我们发送了第二篇推送:一是补充与纠正一些献血须知的细节;二是告知大家份额已达标,不用再去血液中心了,在后台报名即可,下一阶段开始时会再通知大家;三是无以言表的感谢,短短的四个字“谢谢大家”,包含了一切。孙猛提议不发这篇推送,因为只要还有人去献血,就算C不用,也会有其他病人用,这样可以持续造福社会。我拒绝了,有必要向关注此事的人们公布进展。第一篇推送的阅读量已达到了十四万,夜晚,依然有气势汹汹的电话打过来,我就耐心地重复说过一遍又一遍的回答。上午打来的大都是大学生,深夜的就复杂了一些,比如,有一个自称某某科技公司的CEO希望给C捐巨款,我说,现在献血就可以,他们家没说要捐款。CEO突然插嘴:给我两张C的照片。我挂掉了。有一对农民工兄弟心急火燎地打过来,说很想帮助C,抽他们多少血都可以。我解释了很多遍后台报名的事,可他们还是操作不来,最后才明白,原来是他的手机不是智能机,不支持该软件格式。我重复了他留的手机号,他才放心地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早晨,一个声音健朗的老人打过来,介绍自己是1979届的高中校友会主席后,直奔主题,让我拿纸笔记录一下。像武侠小说里的情节那样,他给了我三个救命锦囊,让我看时机来用:

——第一个号码,钟时洪,我们1968届的校友,前华北医院院长,所有调动医疗资源的问题就打这个私人电话,你记下来没有?第二个号码,李智明,我们1987届的校友,上海东方观察时报主编,你要扩大影响力,需要媒体圈的资源就去找他,记下来没有?第三个号码,周小平,我们1987届的校友,我国著名作家、诗人、编剧,现在人还在德国,过一阵子他有空了你就打给他,都记下来没有?

——全记下来了,第三个怎么用?

——随便怎么用,不用也可以。

我至今也没有理解这句话的含义,那个号码当然也没打过。交代完以后,他激动地向我普及了我们高中的许多历史知识,诸如抗战时期的贡献,出过几个奥运健将,为国争了多少光,出过哪几个院士,还有东南亚某国的国家领导人,小时候就是在我们这儿读书。

——百年老校了!上海人的骄傲。

我把前两个电话发给了C父亲,他拨通了第一个。两天后,C转院到了上海治疗白血病

最好的医院,并换了一个主治医生——孙猛用“不得了”来描述他的行业内地位,并说,这就是最好的条件了,能做的我们已经全做了。我其实有些困惑,终于还是开口问她了:我们这算不算插队啊?她说:就是插队,幸好我们有这个速度。为此,我沉思了一整个下午——会不会有其他病人因为我们的插队而丧失了活命的机会?如果我们没有这些高中、大学的社会资源,是不是就和其他病人一样,再急也没用,只能听天由命、节哀顺变了?可我又是如此强烈地想让C活下去。这一矛盾在逐渐软化我的行动能力,幸好其他运营的同学并未受影响,她们只觉得幸运。

第二天下午,C的辅导员打来电话,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接近失控。

——现在的情况是,已经有记者找到我们这边了,我们X大学的领导也在高度重视这件事。你怎么会让Y大学的同学来献血啊?这样显得我们校方对此毫无作为一样,现在我们有很大的社会压力,我让你现在说话了吗?我现在就问你,这捐献成功的6个份额里有没有X大学同学的?你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没留联系方式吗?有哪几个你不知道的?以后你们有什么动作要先和我沟通,找谁去献血要经过我批准,听懂了没有?C是我们系的同学,我们有责任和义务去帮助她渡过难关,但我们现在很有压力,我服了!你从今天起,每天给我汇报一次情况,就打这个手机号,我记住你了。

这一通电话把我打傻了,毕竟我的一生中从未出现过类似的情况。我的处理或许也较为幼稚——我没有再理她了。毕竟我从小到大就只是个混混,领导之类的于我如浮云。本来就是你们做不好的事,我们来补救,我们也不全是你们学校的,怎么管那么宽呢?当我过了两天在X大学找老同学录DV时,和著名地头蛇李山同学聊到了这通电话,他的反应才让我逐渐理解,许多时候容忍并非美德,愤怒才是。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何苦压抑愤怒。他仰头大喊:人怎么可以这么low啊,这种事都要站出来邀功的啊?那要是C死了你们负不负责?一群官僚,你当场骂回去啊?我说:我只说了一句话——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是C同学血小板的问题吗?李山摇了摇头,摆了摆手:C他们班的辅导员我知道,博士一直没毕业,就住在我们宿舍八号楼六层,我帮你去喷她,她的事你不用管了。

在上海的第五天,所有事务基本处理完毕,我已买好了回北京的火车票,得回去收拾烂摊子了。孙猛的电话打来了,电话的那头竟然是C——C住在只有医护人员才能进的无菌病房,按理说手机也是不能用的,孙猛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喂?C吗,好久不见。

——现在也没有见呀。

——我解释一下,我完全不知道孙猛会让我们通电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有点突然。你还好吧?反正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告诉她。

——我知道的。

——一切都顺利吗?

——我不知道,感觉自己像一个深山里的老巫婆,要抓好多年轻人过来,吸他们的血。

——没事的,我也吸了。

妈的,我在说什么?说得跟吸了毒似的。

——我是说,你就好好休养,其他的别想太多。我录了很多视频,有很多老同学想对你说的话,我剪好了发你邮箱。

——谢谢,我很开心。

——你要不把手机还给孙猛吧,我的眼睛快要流汗了。

——孙猛出去了,不在我身边。

——我有点累,我可能不太适合现在陪你聊天,不好意思。

——这一个星期里,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我非常害怕,我也知道没人理解得了。好像每个人都变得一样了,都站在我再也够不着的地方,什么都摇摇晃晃的,一点也不真实。你的声音也好不真实。

——你错了,我现在非常真实,就像一条真理。

——你好像还是老样子,你要一直开开心心的。

——C,你一定会康复的,我说的。

——好的。

——你要记牢了,其他的别乱想。

——会的,已经记在小本本上了。

——好,放松一下吧,要不给你讲几个高中的八卦?

——嗯,孙猛。

孙猛和她的手机一起离开了病房,我在人行道边缘的一个消防栓上坐下了。那个傍晚,我正在去最后一个饭局的路上,老伙计们都抛下期中考在烤肉店里等我了,而我却不想再移动一步,就只是在寒风中呆坐着,让陌生的人群划过我。低着头,双手疲软地穿过口罩两侧,让口罩形如手铐。有一些绝望要在饭局之前独自消化掉。有一些没说出口的话,要默念几遍以防遗忘。我呆坐了至少二十分钟,起身后才恢复如初,抵达饭局。

默念其实是无效的。绝望也不必消化,因为它可以帮助我看到更多的东西,而我必须看到更多——这都是很久以后,我才有的体会。

故事还在继续。

但那一通电话就是我最后一次听见C的声音。

 

2

二十四岁那年,K自杀了。

行动之前在朋友圈发了一套九宫格,地点是他家的厨房,没开灯,一切都发生在昏暗的

阴影里。烧炭、割腕、安眠药,三者并用以确保万无一失。他还发了一个文档,密密麻麻地交代了六条原因,末尾是加粗的两行字——“请不要责怪任何人”以及“谢谢各位对我的厚爱”。三天后,当我读二遍时,注意力逐渐转移到了文档的格式上——为什么它的字体、行间距、小标题、加粗符号和当初给C募血的推送一模一样?难道他是有意找出来、参考那一篇的吗?

我回复了一堆急切的打听:幸好他妈妈提前下班回家发现了,抢救很及时,目前还在医院,已脱离生命危险。

张晨去医院帮忙,发来了一段小视频:K躺在担架上裹在被子里昏睡,吸氧、打吊针,脸庞消瘦、惨白,呼吸微弱得如同植物。

要描述印象里的K,其实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简言之,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数学总是随便学学就能考最高分,是最早保送Y大学的那一批。手游也基本都能打到区排名前十,所有新游戏都是一点就通,还会用编程来算牌。没架子,没追求,开玩笑没底线,所以就聚集了一大批像我这样的狐朋狗友。一个值得深交的兄弟。高二有一个星期五,宿管在我们上课的时候翻了所有人的衣柜和抽屉,收走了一堆手机和桌游,他是最愤怒的那一个,用红笔在左右脸颊上写下“畜生”二字,站在教师办公室里抗议。教导主任路过就笑:“他画的什么东西啊?”我勾着他的肩膀回了班级,女同学们就笑,他吼道:“笑你妈啊?我们都是畜生啊。”

大三那年抑郁了,这可比白血病复杂得多。休学了两年。复学后,思维能力大不如前,期末考试全挂了,辅导员就找他过去进行了辅导:Y大学的本科规定最多只能读六年,你已经是第六年了,没法再重修了,所以现在建议你自己退学,否则就是学校开除你了,传出去对你不好。

自杀就发生在退学的三个月后。

得知他出院后,我拨通了他的手机。

——还好吧?K,有空聊一会儿?

——有什么好聊的,我不是都在朋友圈里写了吗?你读过了没有。

——我现在没法请假回上海,还得再过几个月,到时候来找你。

——不是啊,你读了没有?你有办法反驳其中任意一条吗?

——你在家里吗?

——我在家里,所有亲戚都过来了,不让我出门。你到底读过没有?我要说的全在那里了啊!

这不是我读过的第一封遗书,可能也不是最后一封,但可以确定的是,它是我读过的最虚伪的一封——不是说他无意求死、有意欺骗他人,而是他已在无意中把痛苦的真正根源深埋了下去,用一系列手法掩饰得面目全非。简言之,现在的这个人不是K。

——原来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啊?那你说,我以前为什么要拼命考我们的高中?因为我从初中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的目标是为人类的知识进步做贡献——基础科学,数学或物理。但我进了Y大学以后才发现,我学的专业全他妈是垃圾!读下去也没有意义!活下去也没有意义。你读过刘慈欣吧,有一篇《朝闻道》,你能反驳里面科学家的自杀行为吗?

——我记得你高一高二高三分别说过三个理想,游戏开发师、侦探小说家、企业家。你不可能忘了。

——我现在觉得很无聊啊,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刘慈欣说了——

——别他妈扯大刘了,行不行?

——凭什么,你真有思想就反驳我,你凭什么不让我说?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你不可能不理解,这样下去,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那些读职校、读二本的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就一点欲望而已,纯粹地浪费生命,还不如死了,我们本来就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为了理想才考到Y大学的,身边也都是这样的同学,她们都是人中龙凤,我很敬佩。我就是为了拓展哪怕一丁点人类的知识边界而活着的,你明明可以理解我的痛苦,高考之前我们聊过的,你忘了吗?你堕落了吗?

——你最近还去按摩店吗?

——没去了,太贵了。

——K,妈妈还好?

——她就一天到晚骂我,说我是一直打游戏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她听到了,我故意说给她听的,给你听听她在喊什么——

电话里没有声音,没过几秒,他就挂掉了。

我太想骂他了。

不回复他了,他发来的文字反而越来越多,电话里的竟还只是个开端。他还发来了自己的诗,让我尽早回复读后感。我对胡言乱语不感兴趣,只是扫了一眼,看到的全是诸如此类的词汇——人渣、畜生、悔恨、天使、报复、罪恶。有不少注释,引用的全是近期糟心的社会新闻,可以推断,手机的浏览器早已成为他看世界的唯一途径。我竭力控制住自己,因为我更想骂他了。我的缓兵之计不知道能缓到什么时候。深夜,R拨通了我的手机,开口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哑了,白天明明没说多少话,声音却已疲惫到连我自己都认不出了。

——K现在什么情况,你联系上了吗?

——没有生命危险了,但情况有点复杂,他的朋友圈你看——

——我没加过他好友。我问你,K和你说起过C吗?

——没有,和C有什么关系?

——什么叫“和C有什么关系”?

R的声音本来就细,现在她几乎开始了尖叫。

——你能不能搞清重点,现在最重要的是C啊!为什么男生都这么幼稚?K写的遗书、

他跟你说的话、他对心理医生的坦白里——任何地方,有没有出现过有关C的蛛丝马迹?这不是在写小说,也不是在拍电影!K已经疯了,他现在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K现在没有任何行动力。

——你还不知道,是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全世界都疯了。

——那我告诉你吧,K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骚扰C,已经到可以报警的地步了,他都找到她家里了!他进了C的卧室,只说了一句话:你能把口罩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脸吗?你能想象吗?他一直盯着C喘粗气,C对门口摇头,她爸妈看出端倪了,就说要吃晚饭了。根本就不是真的想留他,他非要留下来吃晚饭!C在房间里吃的,听到他在客厅里嗓音特别大,说一些下流的东西——什么颅内高潮的方法,什么做电击治疗失忆了,在电脑里翻出好多没看过的黄片,还说了好多遍——得白血病的是我就好了,如果她死了,我也会一起死——恶不恶心?C的爸妈脾气都太好了,我会让这种疯子直接滚出去!还有你也记住了,不可以在C面前提‘白血病’这三个字——她现在好不容易接近康复了,但那时候的回忆还是会伤害到她,一丝一毫都不可以有,她把住院两个月听过的歌都全删了!C是特别敏感的女生,不可以让她再遇到这种事了,K要是对她再有什么——

——我怎么记得K高一高二高三分别喜欢过三个女……

——不要再说了。

——好。

——和你也打一个招呼,C也早就屏蔽你了,她现在不能接触负面信息。你没觉得,你在朋友圈里转发那些东西很影响别人心情吗?转发一下很有意义吗?你觉得批评一下社会问题很高尚、很懂,是吗?那你怎么不去批评K呢?我不需要理解K为什么对C有那么强的执念,反正我已经问过心理咨询师朋友了,他要是有伤害他人的行为,警方可以直接介入,不需要通过监护人就能把他送进去——精神病院就是为他这种人开的。我知道他是单亲家庭,他妈也不管他,那总得有人管吧?你清醒一点。

——我下次找他聊。

——你什么都没听懂。电话挂断后,我还算冷静,驾轻就熟地吞了一粒褪黑素来压一压惊。真正把我惊醒的是半小时后C发来的消息——在我们四年空白的聊天记录里,她写下了浓墨重彩的第一笔。

 

他自杀了为什么没有死?我还是很想活下去的,无论如何请不要让他再接近我,谢谢!

目光向下移动一个对话框,便是K晚上发来的最后一句话。

 

我是个废物,我只会伤害自己,不会伤害别人。

关机了,我谁都不想回复。

为什么我的每个同学说话都这么震撼人心呢?

果然,我失眠了一整夜。请了一天假,第二天竟也完全睡不着,我很久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了。我承认,我已无法独自消化体内愈演愈烈的混乱。归根结底,我所知甚少——我必须找知情人聊一聊。

赵书宇是K的高中室友,X大学的哲学系研究生。

——没有没有,我当时完全不知道K的精神状态有那么异常,而且是他一直逼我,我过了至少一个礼拜才给他的,我本来以为他是给C寄礼物,完全没想到他后来直接去她家里了。他之前和我聊过很多,非常瘆人,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哈——他那时候让我千万别告诉你,因为他怕你听了就从北京过来找他,他就没法完成自杀计划了。他从年初开始就在做一些告别的准备,给很多人送礼物,我当然对他说过别这样,但他已经懒得理我了,说我们的思维不在一个层次上。他在地铁上说话特别大声,说那种东西都没顾忌的,旁边人都逃到别的车厢了。你是知道我的,我肯定尽力了啊,能劝的我都劝完了。K没有受过系统的哲学训练,所以基本都是瞎扯,没法和他真正地辩论什么,谁都说不过他的。好了哈,我现在还得继续赶我的论文。我觉得你可以让班里的女生都知道一下,强调一下K的危险性,留个心眼吧,别完全不知情。

孙猛在读医学博士,通话时她正在急诊处值夜班。

——K是不是擅自断药了啊?我知道他之前住院治疗过四个月,如果他听从医嘱、持续服药,应该不至于到现在这样。抑郁就是心灵的感冒,需要精神科的专业治疗,都是很正常的事。反正现在也不用纠结于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只是病了而已,谁都有可能发病,我也可能,你也可能,我记得统计数据应该是6%吧——我知道你觉得数据意义不大,但数据永远可以让人冷静下来。你知道吗,一般来说,医护人员是不能有太强的共情心的,因为周围人的情绪很容易被病患拖下去——你也得多注意一下自己的精神卫生。其实归根结底,我们聊太多也没用,还是得找专业的精神科医生,真的别太操心了。如果一个人坠下去,总会有社会的网托住他,要相信现代医学,办法总比困难多。如果你的生活实在很受影响,就退出来好了,你的声音已经有点躁狂了,和平常差别很大。

张天霞在英国读工业设计的博士,她是K至少追了两年的女生。

——情况我了解了,其实还好,没有多震惊。现在主要是在评估他对C有没有危险行为的可能性,是吧?前一阵子他有找过我聊天,我把记录都发给你。我最近比较忙,没和他聊太多,没感觉什么异样,他一直是这样的吧?疯狂也谈不上,只能说是——幼稚?我其实也不是很了解他。你可能不知道他在Y大学的状态,他在大二就是一个众所周知的stalker了,在校园论坛上被挂过,现在应该还能查到。我不介意啊,过去很久了,其实也不算什么吧。一开始是写情诗,塞满了我的宿舍邮箱。然后是送花束,一下课就在教室门口堵我,一路跟到寝室楼下。我说得相当明确了,如果你有跨线的举动,我们连朋友都做不了。但他好像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说话的时候很激动,却并没有看我的眼睛。他会把纸条绑在石头上往我们寝室窗户扔,这个行为被宿管处分过。他还带小音箱来唱过歌,可能是没怎么准备?放的歌他都只会唱其中的一两句。很难理解他,他被其他寝室的女生骂了很久才走。他在大学里好像没多少朋友,一直是一个人,不怎么说话。他对我就——两个月左右吧,后来放暑假就消停了,我知道他休学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吧,没事,还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找我——C的话,真的很久没联系了,她的情况你应该去问R。

已经问够了吧。

我坐在公司的工位上,回想这一切,又不可自拔地陷入了一种伤感的疲惫。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没想明白——为什么偏偏又是我被架在这个位置上?我绝不明智,更不专业,责任感也一般而已。无论是C还是K,我都还没回复,他们也没有发来新的消息——或许我此刻抽身而出,也并不会影响什么?一段话本来就没法代表一个人,冷却一段时间,说不定就过去了。

对,可以让故事自己结束了。

这就是我的最终判断。

它的确快要结束了。

 

3

二十八岁那年,我写了一篇名为《淤血》的小说。

原型都是我的高中同学,认识的人都能一眼看出来。小说里,我给C取名为丛倩,K为李凯,我是第一人称叙述者马小平,其余不重要的名字全部用大写的英文字母代替。小说从为丛倩募血开始,到四年后李凯自杀身亡收尾,其中的许多对话都是我记忆里的原话,我尽可能地把它们当作历史保存了下来。于我而言,小说并非凭空抓取,而是更接近于一种经验的重组,来达成一种全新的暗示关系,提供一些新的认识。不必给小说加码,期待它可以改造世界之类的;也不必觉得它只是一阵风,吹过就没了。我相信它还是有一些神秘的意义的——我因此可以继续谈论它。

K在募血现场给我发过一条消息,说自己有超能力了——我印象非常深,就把它作为虚构的原点。

第一个想法是,李凯可以通过视线让另一个人的情绪与他保持一致。即使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影响也会即刻生效。他让现场所有的志愿者迅速冷静了下来。献血成功后,他又让所有医生毫无缘由地激动了起来。他试图通过实验来找出这一现象的科学原理,毫无意外地失败了。马小平支招用墨镜封印它,李凯照做了,仿佛一个盲人。他说,只有当有人需要他时,他才会摘下墨镜,他只想用它治愈人心。他终于走进了丛倩的卧室,然而,这一切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毫无理由地开始感到恐惧——丛倩害怕他,他便也开始害怕自己。不到一分钟,他竟然开始痛恨自己了。他逃回了家,惊恐地发现身边的所有事物都在盯着他——墙壁的斑点、台灯、桌子、凳子、镜子……你以为它们都是没有感情的吗?你以为它们每天都很平静吗?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它们的,他开始被强加的、永无止境的渺小感、压抑感、耻辱感撕扯,剧烈得就像李凯这个名字被扯成了“LIKAI”的五个字母。

他无法再见任何人了,无论是谁影响谁,他都无法再冒这个险。他把自己锁在漆黑的房间里,终于有一天,找到了解决办法。他割开了自己的手臂,鲜红的血液与他凝视彼此,没有任何感情。这是他唯一的、不可思议的平静。他想要血泊占领自己全部的视野。

 

我是个废物,我只会伤害自己,不会伤害别人。

我讨厌这个想法。

归根结底,我讨厌写抑郁这一题材。因为我并非亲历者,充其量只是一个旁观者,这种

似懂非懂的写法本身会对许多人构成一种冒犯。毫不光荣的冒犯。这篇写完以后,我应该就不会再碰类似的题材了——除非哪天我自己也成了亲历者。我把这五千多字撕了下来,扔进了垃圾桶。换一个思路吧,我能不能去夺回一些轻盈与美好?

第二个想法出来了。

李凯对马小平说,自己做的梦会以某种形式在第二天成为现实。他梦见了自己是一个侠客,在古镇被一大伙黑衣人追杀,在一个断桥处无路可逃,忽然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轻功其实只是踩在十八个隐形的印度人肩上奔跑。听完,他立刻施展轻功,逃出了重围。马小平问他:所以,你第二天飞起来了吗?李凯说:不是,但我们学院来了一个印度考察团,我数了一下人数,正好十八人。马小平要挂电话了,李凯接着说:募血的前一天,你知道我梦见了什么吗?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血海,我是最后一个人类,在游泳寻找一条鲸鱼。我听见它的声音了,我和它相依为命。马小平说,这个梦很普通。李凯很生气,认为鲸鱼的形体十分光滑,对应了丛倩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从那一天起,他的梦开始了连载。一周后,李凯望见血海的岸边有一座都市,一座凄凉的死城。他上了岸,站在最高的楼顶,四面没有墙壁,天空布满血色的乌云,他发现每一座楼都是骨头。骨头的囚笼。鲸鱼的声音原来是他自己发出来的,这也不是自己的梦,他在丛倩的梦里。马小平收到消息时正在漱口,有一点牙龈出血,就问李凯,是不是也和他的梦有关?他的梦还在继续。下一次的地点在北欧,他和丛倩在一座石桥下避雨。丛倩在等他的男友,他们约了一起去坐潜水艇,附近的山间有一座湖。李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一切都太接近现实了。虽然眼前的女人金发碧眼,戴着口罩——但他知道,她就是丛倩。

 

他自杀了为什么没有死?我还是很想活下去的,无论如何请不要让他再接近我,谢谢!

两人裹在被子里沉思,面对面,下着雨。一股巨大的悲哀把梦终止于此。这一回,马小平听得饶有兴致:然后呢,现实里发生了什么?李凯说:还不确定,但我很不放心,打算去探望她一次。马小平说:可以的,这个剧我追了,更新了告诉我。而马小平再也没有听过李凯的梦了,因为他不再做梦了——据他所说,每一次睡眠都像死了一样,他只有死亡这一个梦了。马小平说:说明你睡得很香,大部分人都很羡慕你。小说到这儿就结束了。

我同样把这五千多字撕了下来,丢进了垃圾桶,还不自觉地喊了一句:我操练——

本来是要骂一句脏话的。

我被自己的口误逗笑了,那就当作是写作的操练吧。休息一周再继续好了,不必着急,因为世上不存在写不完的小说,我也不是一个会中途放弃的人。

我已从北京跳槽回了上海,一切都自在得多。

我回来后,第一个想到同学聚会的是孙猛——不是以往小团体的小聚会,要搞就搞一个全班规模的大事件。她号召我去号召大伙,我猜应该组不起来,能来十几个人就不错了。我把新建的群二维码发在了班群——愿者上钩,进来选时间地点。我们班总共有四十九人,不到一小时,就已经有二十三人进群了。好多同学整整十年没见过了,群聊逐渐开始沸腾。

当天,我们在一家人气火锅店的包厢里,李山第一个举起了酒杯:别说我们这一届了,整个学校这么多年,聚会一下能来三十个人的班级,就只有我们了吧——这很难得,我前两天还在隔壁六班的聚会,十个人最多了吧。我插嘴:下次把六班也喊过来,一起搞。李山扬起眉毛:你说的,就等你这一句话!我指着他:我说的,我说到做到。聊得很热烈,和世界上所有聚会一样,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更新八卦,优先级总是高于怀旧:谁结婚了、谁去哪里工作了、谁分手了。终于聊到了C,是张天霞问的:她现在怎么样了?不出所料,所有人一齐看向了我,幸好我早有准备:有谁知道吗,我和她又不熟,以后别再问我了哈。李山拍了拍我的左肩:C这个人其实挺婊的。我也拍了拍他:怎么说话的,不会说就不要说。我让服务员把啤酒换成了白酒:今天谁都别想逃了,开车的也得喝。我听见了赵书宇的角落里细声地讨论,不知道在说谁:他现在过得好吗,他消失得已经够彻底了。孙猛低头为大家剥了一大盘小龙虾。

王怡到了,高调地坐在了我右前方的空位,我对她举起了酒:王怡,你现在这么漂亮了?她斜眼沉默,不情愿地拿起酒杯,做了个样子便放下了。我自己干了。我说:我想抽烟了,不习惯的现在可以回避一下了。孙猛说:你别再抽烟了啊。周楠说:给国家多交点烟草税呗。我说:不抽烟干吗,买保险啊?我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继续喝酒,一边喝一边听,不要以为我会错过什么——比如这一句:班聚还是得让没底线的人来组织。我说:那下次你来组局吧,这事儿我永远都不会再干了。她改口:只是说话没底线哈。李山调侃了一句周楠的男友,被周楠回敬:他肯定比你厉害吧,说不定比在座的男生都厉害呢。我说:不知道就别乱说了。最后一位同学钱圆到了,我们鼓起了掌,她刚坐下,身旁的周楠就忍不住问:钱圆,你现在在哪?钱圆的笑容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眉头微皱:什么在哪,我在这呀。周楠继续问:哎呀,在哪工作?钱圆说:在上海工作呀。我高喊一声:很好,喝酒!再喝了两杯,我就听不清稍远一点的对话了。赵书宇和女生们聊到了减肥,我一连吃了好几口肉。

我忽然想哭,忽然想把人生重来一遍,忽然不想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孙猛带了相机,抓拍了我的这几个忽然。有人对我说:你北漂了那么久,啧啧,太不容易了。我反问他:没有容易的事,你看火锅容易吗?我拍桌,质问众人:你们觉得火锅容易吗?王怡嘀咕了一句:小丑。喝完了酒,有人对我说:你在用蓝牙耳机通话吗,怎么感觉你注意力不在这。我点了点头,李山笑着搭话:酒量退步了,蛮好的。

我摇了摇头,一定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只想举起高傲的酒杯,让即兴演讲任意飞翔:别说我们这一届了,我是说,在整个学校、这个时代的同龄人里,我们都是最棒的(此处应有掌声,由此顺利过渡到下一章)。但我只是提一个可能性,不一定对——会不会已经有人失去灵魂了?(此处会有人打圆场)不要打断,胡说八道就是我的工作。因为我在试图理解每一个灵魂的时候,只感觉到了封闭,一切都太自洽、太健康、太正确了。我们都走在截然不同、但万无一失的道路上,美好的未来正在奔涌而来——但有没有可能,我们理解的实在是太少了,所以有病的其实是我们(到这儿,我应该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听众)?我们应该想想灵魂是什么(赵书宇会用柏拉图的《斐多篇》来附和,不要给他机会),你活着到底要的是什么,别以为有钱了就什么都有,别以为生活只有眼前这一点可能性,所以一切都没有选择——悔恨、苟且、自私、残忍,统统都不是必然的,把眼球都挖出来好好去看看,互相批判,这才是人活在世上真正需要的友谊(我双眼含泪,酒杯腾空升起)。干杯,为了我们无法理解的一切,还有我们的幽默感——还有易烊千玺、王源、王俊凯——许嵩、徐良、汪苏泷(五月天的《干杯》,背景音乐响起来)——所有收摊了的爱情买卖,所有孤独而美丽的夜晚,所有天使、暴风雨和英勇的海盗——干杯(没有人会听懂,但每个人都会干杯,虽然谁都不会醉)!我们在人间互相拯救,不要忘了干杯。

当然,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已经累了。

记得快散场时,钱圆坐到了我身旁的座位,我很想叙旧,却已醉倒在桌上,说不出话。我们只是在嘈杂中默默地对视、微笑,和十年前一样默契。或许她也会同意的吧——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K在三年前的冬天自杀成功了。

据说,第二天的追悼会很潦草。

午后,他向成人高复班请了半天假,打的回了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异样。没有发朋友圈,也没有留下文字,仿佛只是想睡一个久一点的午觉。过去了三年,关于他,能说的所有话都早已变得微不足道,甚至连这个事实本身也一样。小说之所以还在写,就是抱着这一朴素的想法——没有一个人、一件事、一段历史是微不足道的,哪怕它早已随时间自然冷却、消逝,所有人都只记得一个模糊的大概,我仍然得让死灰复燃,哪怕这需要一点超能力。

过去生病受了你很多帮助,现在我恢复得越来越好啦,不用担心。值此辞旧迎新之际,想再次对你表达感谢。祝新的一年生活愉快,未来一片光明。

班聚后一个月的元旦,我猝不及防地收到了C的消息,这是十年里我们的第二条聊天记录。我猜测,应该是她听说了我在聚会时的异常表现。我的回复与她一样正式、严谨,也就是说,我们一样会拥有一片光明的未来。

没想到发出后不到一分钟,她的电话打来了。

——你现在回上海了吗?

过去十年了,我依然在为我听到她声音时不由自主的紧张、羞怯和激动而痛苦。她在我灵魂里刻下的条件反射清晰如初。

——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很难过,我不想让我们之间有任何误会。

——我有点不理解,C,怎么这么突然?

——我知道你在写什么。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你在说什么?

——因为我做了一个噩梦。

——梦不重要,我不是很想听。

我其实太想听了。我本以为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现在她扯什么都可以。

——K还活着。

——如果这就是你说的噩梦,那我们可以挂电话了。

——可你还没挂。

外面开始下雪了。细碎的雪花缓缓飘落,我推开窗,伸出手感受这冰冷。

——我正在写东西,情绪不大稳定,你可以尽快讲完。

——其实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吧,用不了多久,我们可能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也许吧。

——你在写小说,对吧?

——我的日常自娱自乐,怎么了?

——一般来说,你笔下的人物是无法意识到自己身处于一部小说里的,对吧?他的性格、行为、命运,对他而言都是自然而然的,他不可能承认作者的存在,除非作者这么去写。我在想,如果作者告诉了一位笔下的人物呢?如果我们就是他笔下的人物呢?

——那一切都没有意义了,生与死、爱与恨,一切都是虚构的一场梦罢了。

——对。

——但我们只有眼前的一个现实,C,这种想法很危险。

——可是我在梦里都听得一清二楚,我真正的生命停在二十五岁。

——所以说,梦不重要。

——K都告诉我了,他是照着现实写的,但我的去世他无论如何也写不了,所以我活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我们都在K的小说里。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

——不,很聪明,很有趣。

——他说,他心里有郁结,写下来会好一点。我们的大部分对话都是照搬现实里他听到的,现实里的我已经不在了,关于我的所有记忆也越来越稀薄,他在努力延长我的生命。

——无论在什么小说里,我们都仍是自己的作者。

——他对我道歉,因为他不是很了解我,所以只能侧面描写我。我打断他:你怎么证明?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他说,没法证明,也不重要了,他现在十分疲倦,只想在写完之前和我正式告一次别。我问:你写完就要吞药自尽了吗?他说不会,他要去喜欢别的女生,写别的故事了。

——作为一个梦,逻辑是不是太严密了。

——所以我醒来了。我还有问题,可突然意识到——这是给谁的问题?这是不应该存在的问题。只感觉自己坠落了很久,刚刚落地。我哭了一整个晚上。我不知道自己在和什么告别,而它已经结束了。

——C,你不能再想K的事情了,会出问题的。

——我知道这很不可理喻。

——我的想法是,如果我们都是一个作者笔下的人物,那我写的小说岂不也变成他写的了?光这一点,我就无法接受,所以这是不可能的。

——最不可理喻的是——

——是为什么过去了整整十年,我还如此强烈地喜欢你,C,时间是一种错觉吗?哪怕我们没说过几句话,几乎是陌生人,我甚至觉得你这人很有问题,只想对你敬而远之,我还是这么喜欢你——我疯了吗?不论我经历了多少事,认识了多少人,即使是现在,你随便下一个毫无道理的命令,我还是愿意立刻去做。我不知道这一股痛苦的激情到底哪来的,我也靠近不了你。你不要说谢谢,也不要问我为什么突然告诉你,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之间的所有话都说完了吧,C,还有别的事吗?

——我不知道。

——那再见了。

——我们的世界为什么这么残酷?如果不是一个作者有意的安排。

——再见了,好小说不会没话找话。

电话挂断后,雪下得更大了,梦境一般的景象。

把窗关上,坐回到我温暖的桌前,点了一根烟。

我发现自己其实谁都不了解,无论是C还是K,我已离他们太远。我的茫然之中空无一

物。

小说会在今年完成,其他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全文完

本文为「故事大爆炸2022」中短篇入围作品18号。

点击链接,参与读者评审

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参与读者评审,每周抽选3位送出100元阅读基金,并有机会成为终选评审环节的读者代表。

相关推荐


阅读
拖拉机赛车手
文 / 李浩然
阅读
我hàn我的口音
文 / 李倩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