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hàn我的口音


文/李倩


朱朱是个五岁的小朋友,有天听到她说:“我汗悠悠是幼儿园同学。”她娘苦笑,都是“巧虎”惹的祸。

朱朱从一岁多就开始看巧虎。这套学前教育产品,不仅有书、光碟,还有配套的父母用书和玩具,而且充分考虑了孩子不同成长阶段的需要,连大人看都颇觉得益智有趣。

巧虎源于日本,先是被台湾汉化引进,再后来才进了大陆市场。如今市面上流行的,既有台湾版,也有大陆版。朱朱撞上的就是台湾版。正是学话模仿力强的时候,于是,从没任何宝岛亲戚的娃儿,愣是学了一口台湾腔。初听DVD对白也挺字正腔圆的,而且有种亲切的软糯婉约,但日积月累,还是觉出了差异。比如朱朱会很兴奋地叫:“好大一棵耶诞树耶!”不光尾音拖出了长长的娇嗲,耶诞的耶更是读成了二声阳平。或者捏着鼻子说“乐色”好臭,你看惯了台剧或《康熙来了》就知道那是“垃圾”。

其实朱朱嘴里的“汗”就是“和”,不过即使在台湾,读成“汗”仅限于“我和你”这样的连词用法,那些没事儿转港台腔的主持人,把“我和桌子一样高”也说成“汗”,就露出马脚了。再追本溯源,这个“汗”倒是个北京土话。现在胡同里俩哥们儿套近乎,还偶尔会听到“咱俩谁han谁呀?”

1945年台湾光复,日语黯然退出,光复当然也包括国语和汉字。台湾国语会编订过《国音标准汇编》,作为推行标准国语的根据。1946年起,“老北京”齐铁恨先生每天早晨七点,准时在电台担任“国语读音示范”,播讲当时的各种国语读本,匡正语音。说齐老先生“一言九鼎”也不为过,当时几乎全台湾的国语教师都是就着广播现听现学现卖的,这位国语运动老专家的“京片子”于是就成了台湾国语的活标准,他嘴里的连词“和”读“汗”也就深入人心街知巷闻。

齐铁恨是老舍的好友,当年老舍写成名作《骆驼祥子》之前,曾经写信给他打听过骆驼的生活习性,因为齐是北京香山人,山下有许多人家养骆驼。九十年代老舍的儿子舒乙访问台湾,除了觉得“乡音灌耳”,也很好奇台湾人把连词“和”念成“汗”。当时台湾作家何欣解释说:“这是齐铁恨先生在电台上教的,他的话就是法律,怎么教就怎么说了。”舒乙大笑,说:“齐先生使劲使过分了。”舒乙有此一说,大抵因为在北京土语里,连词“和”读han原本是轻声,齐老先生上电台郑重其事字正腔圆,一来二去,读得重变成了四声的“汗”。以至于1949年以后台湾出的几本正音字典,都标成了hàn。这可让纯正北京口音的舒乙,微微觉得,有点汗。

至于咱们大陆常用的《现代汉语词典》和《新华字典》,学者们大概觉得一个“和”字,背着“禾”、“贺”、“货”、“胡”四个读音,实在有点负担过重,于是把用作连词的口语音han并进了“禾”。也说不上谁对谁错。说到底,正音这件事,个别有异议的地方,往往也就是一两个人最终定的。定了,大家用惯了,都没什么不好。


责任编辑:梅不谈

本文选自李倩文集《回锅肉和香菇菜心的语言等级》。

作者


李倩
李倩  
北大中文系毕业语言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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