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樊双


文/山木

一、《人猿星球》 

现在回想起来,我甚至记不清父亲的面貌了,只记得他皮肤黝黑,身子很高,像座大山似的,抬起头来只能看见他的喉结,上海的太阳毒辣而刺眼,如果再往上仰就会有些吃力、眩晕,根本看不着脸。

我一般也不看他,就低着头,自顾自紧张,倒不是因为怕父亲,而是小时候我性格不好,看见谁都躲。比如说他跟母亲都爱钢琴,一楼客厅摆了一台没事就弹上两曲,希望我也能学会,可是钢琴老师像流水一样地换,全都被我的沉默逼走了。

大概十岁,有一天跟父亲上街,我看见一家破旧的店面外摆着各式各样的电影碟片,也不知出于怎样的好奇,就上去翻了起来。碟片放在长方形的纸盒里塞得满满当当,得有上百张,翻过的碟片全都记不得了,就知道自己停在几个猩猩的图片上,将它抽了出来,一个字一个字读完背面的故事介绍。

“《人猿星球》?”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忙完了自个的事凑到我身旁,一把抽走碟片,他询问老板小孩能不能看这片,接着又问这东西拿什么能放出来。再然后,他领着我买了台VCD机,回家连起电视,按下了播放键。

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时间,又租碟片又买机子,还安安静静坐在身旁陪我看完了全片,大概是第一次看见我主动对某样东西来了兴趣,也可能是担心电影有什么不适宜的情节。不过,他全程没有任何快进的意思,直到男主牵着马,领着女主离开猩猩部落,男主发现海边横躺着半截自由女神像,绝望地倒在沙滩上痛哭起来,我俩都被突然的反转震慑住了,结束良久都没缓过劲来。

父亲问我看明白了吗?我说,他没想到这个地方是地球,从此他的世界崩塌了。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低着头,但父亲有一会儿没说话,估计没想到我真的看懂了。

“可以啊——”他讷讷地讲,抓起我的胳膊,感慨说一转眼我都长这么大了。

他站了起来,问我还想看吗?

我愣了片刻,使劲点了点头。

 

往后的日子里,我的世界打开了一扇窗,先是租来了《人猿星球》后面4部,又看了蒂姆·波顿导演的新版《决战猩球》,然后,我把租碟店翻了个底朝天,从好莱坞大片到卓别林默片,从印度歌舞片到日本美国的动画,还有香港喜剧和黑帮片,苏联战争片,有段时间我一连看了几个月的美国80年代恐怖片和cult电影,见过蚂蚁、蜘蛛、章鱼、羊、狗、蜜蜂、老鼠、螳螂、人类、冰淇淋、泡泡吃人,更别说花样百出的《狂蟒之灾》抄袭系列和受《异形》影响的各种外星生物,父母看见我找到了兴趣点,就以电影为由头哄骗我出门,去电影院看《泰坦尼克号》《侏罗纪公园2》和《哈利波特1》,去露天广场看《鬼娃孽种》《心慌方》和《未来水世界》。

几十上百人跟着剧情一起大笑、起哄、尖叫、悲伤,这种感觉太奇妙了,我都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孤僻,甚至愿意主动出门,只为多看一场电影。

一年过生日,父亲买了台DV机,我更加闲不住,举着设备整日乱跑,因此结交了不少伙伴,使唤他们给我拍电影。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拍摄的东西会有一层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我想拍一段有趣的对话,可调出来看,人声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里,完全不像电影里出现的样子,我生气地拿起几部电影出来播放对比,它们不仅没那些噪音,而且不管周围枪林弹雨还是车流攒动,只要主角一开口,环境里的声音就齐刷刷后退一步,将主角的台词衬托得清澈有力。 

现在想想,真是令人悲伤啊,那时候我才多大,一台DV机就让我恍然大悟,原来电影居然是假的,是造出来的梦。当然我知道不可能真的有猩猩像人一样讲话,把人吃掉的怪物也不可能真的出现,但我看那些电影的时候,我的情绪是依靠构图、调色、音效、配乐等处理才被调动起来的,那些我所着迷的事物都仰仗人为的干涉,我所处的真实世界就像DV里录出来的东西那样,没人凸显你的话语,没有调色没有打光,没有任何刻意的安排,充斥着难以忍受的噪音,它每时每刻都在。

 

父亲后来进了监狱,被枪毙了,常去的租碟店不敌互联网的竞争,倒闭关门。母亲领我换了住处,临走前,她掀开许久没碰的钢琴,弹了首《亚麻色头发的少女》,然后合上琴键盖子,给旧生活画上句号。

课业变得愈加繁重,看电影的心态也变了,我开始迷恋电影虚幻世界里的美好,迷恋它没有嘈杂。

高考志愿前,我郑重其事地跟母亲剖析了自己的想法与家里的状况,报了电影学专业,然后考研、读博、高校任教,父亲出事后母亲换了学校,到2019年的时候,我们的生活才渐渐好转。

而我,长成了一个低声不语的男人,戴着眼镜,有点自卑,时常一个人出没各种影展。站在街边候场时,我会观察形形色色的路人,想象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家庭,有时候冷不丁想起父亲,很难想象那个陪儿子看《人猿星球》的父亲,生前做过那么多错事。 

还记得那天电影看完时,他摆弄着我的胳膊说我长大了,粗糙的手掌划过手臂时像刀割一样疼。我翻开他的掌面,掂起手指轻轻感受他手掌的质地,上面布满老茧和伤疤,干燥得像是树皮一般。

以后我的手掌也会变成这样吗?我轻声问他。

他说不会,他保证:

我的手掌,永远不会变成他那个样子。

 

二、《独生子》

2019年上海电影节,大光明影院门口,《无夏之年》海报跟前,伫立着一位亚麻色头发的女子,她就是樊双。

樊双穿着背心与长裤,像是安妮·霍尔的某个造型,配上路边的行人与灯光,仿佛有人在单手按着琴键,有一搭没一搭的,将画面衬托得舒服极了。

上影节的主办方总会挑些高人气的场次做映后交流,烘托节日的文化氛围,那天晚上,我受邀参加《东京物语》的活动。

主办方邀请我时,我心里想着拒绝的。《东京物语》看得太多遍了,读书时老师一帧帧带我们拉片,等到我自己教书了,又要一帧帧带学生,毫不夸张地讲,给我一张白纸,我能立马画出原节子礼貌微笑的素描,真的烂熟于胸。 

当然影迷很喜欢,那晚场次一票难求,我伴着观众的轻声哄笑东张西望,看见樊双也在现场,坐在三排靠右的位置,她全神贯注盯着银幕,黑白色的影像打在透彻的眼眸上,闪闪发着光。

没想到还能再次遇见她,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心生好感。

过了片刻,她发觉有人正盯着自己,眼神对上了,我吓得赶紧避开视线,假装扫视四周,然后转过身来。

 

电影结束后,工作人员在银幕前摆上两个单人沙发,主持人领我坐下,我们从电影聊到导演,观众又提了几个问题,十分钟悄然过去。

留下的观众不少玩起手机,我给主持人使了眼色,让他赶紧散场。

这时,樊双邻座的女生大喊一声:

“老师我还有问题!”

我仰头看了看站起来的人,她还在跟樊双嬉笑地拉拉扯扯,想必是很好的朋友。

眼神晃动时,我又跟樊双对视了一眼。

“你刚说小津电影都看过——”提问的人大喊着,声音很洪亮,工作人员递上一根话筒,她摇摇手拒绝了。

“那么多电影里,你最喜欢哪部,或是哪个桥段呀?”

可能因为她是樊双朋友,我被问得有点紧张,小津的电影海报在脑海里胡乱略过,最后停在了一个母亲的面孔上。

“有的,”我压低声音,“《独生子》,小津的第一部有声片。”

这部片子是我高二看的,讲述一个含辛茹苦的农村妇女,在丈夫去世后独自供儿子读书,助其考上东京的大学,儿子工作后成功留在首都,娶妻生子,妈妈欢天喜地跑去大城市看望儿子,却发现他只是个生活拮据的夜班老师罢了。故事结尾,妈妈回到农村,继续在工厂里擦着地板,同事都羡慕她儿子有出息、她有好日子过了,只有她心里清楚,儿子还需要他的救济。 

她拎着水桶走过工厂的角落,腰疼得实在不行,放下水桶,靠墙坐下,休息着休息着,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

 

父亲走后,家里的经济状况一落千丈,母亲给我换了名字和学校,住进了外婆所在的小区楼房,房子位于上海的一处闹市区,空间狭小,厨房和厕所只够站一人,卧室就一间,二层是个堆满杂物的储物阁楼。本来我要跟母亲、外婆一起睡卧室,但我从小自己睡一间房受不了跟人合住,而且厨房没单独隔开搞得蟑螂满屋乱窜,我便主动提出去阁楼睡了。阁楼的墙面斜切下来,站不直身子,刚住进去的时候老撞到头,我后来驼背也多半是因为此。母亲和外婆时不时吵架,而我则躲在这片狭小的世界里,每天祈祷着别再有蟑螂出现了。 

这样的生活真是令人绝望啊。

《东京物语》的现场,没有人看过《独生子》,我在描述剧情的时候,每日操劳过度的母亲的背影从眼前一闪而过,那时候我躲在二层楼梯的拐角处,看见她系着围裙擦着桌椅,家务做到一半忽然头脑犯晕,一屁股坐下深吸了几口气,她出神地望着斜前方,渐渐传出轻声啜泣的声音。

等我回过神来,观众正直勾勾盯着我,樊双正直勾勾盯着我,恍然发觉这电影的情绪跟自己经历有相通的地方,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会不会想到这一层,猜测我喜欢《独生子》的缘由?想着想着,我脸颊涨得通红。

“不过,我最喜欢的部分在这之后。”我尝试把话题拐到故事之外。

“片子讲到这,本是悲伤的、惹人同情的,但临近结束的配乐又是一串轻快的小调,将这一切化解了。我不知道当时采用这段配乐的本意是什么,但放到现在来看,确实让我产生了更为复杂的观感。怎么复杂呢?”

我顿了顿。

“我看到的这个悲剧故事,只不过是古往今来亲子之间反复上演的稀松平常的生活,这才是小津独有的无法取代的影像魅力吧。”

再次抬起头,所有人脸上都挂着若有所思、心满意足的神情,好像获得了某种启发,但又讲不清楚明白了什么,看这架势,应该没人猜测我跟《独生子》的关联了吧。 

我长舒一口气,主持人接过话茬收个尾,活动结束了。

 

三、《企鹅公路》

那晚提问的人名叫苏慧芬,是个爽朗的编剧。活动散场后,她主动跑来加我微信,问我东问我西的,结果发现,她在校导师是我导师大弟子,虽然差了几届,算起来也是同门。 

樊双拽着苏慧芬胳膊催她离场,苏慧芬一听我是谁谁学生,尖叫起来,喊了几个人名我俩还都认识,气氛一下子被哄了上去,她死拽着我不放,逼我参加他们接下来的聚会,一起去清吧坐坐。 

我脸唰地一下又涨红了,沉默了数秒钟,谁都没有讲话,尴尬得像是进了洪尚秀的片场。怎么办?作为受邀参加活动的老师,我应该面带微笑感谢苏慧芬提议,然后礼貌拒绝、挥手离场,过上两天,找个由头拉上共同好友出来玩,然后随口问起《东京物语》那晚一起的女生,“哦,她叫樊双啊,有时间一起去清吧坐坐呀”。按套路走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我真的很想去,很想现在就认识樊双啊——

我暗暗咒骂自己,直到我们仨都没憋住傻笑起来,樊双看出我被困住了,一边吐槽苏慧芬“社死本死”,一边冲我解释说都是自来熟的影迷朋友,如果不介意陌生人太多就一起呗,但如果不想参与就算了,完全没有关系,改机会再聊。 

原来如此,是个影迷局,多个人头而已,我努力压制自己的恐惧,跟着一起走了。

 

这聚会比我想的有意思,前半段像是上影节分享会,夸夸《女煞葛洛莉》,骂骂《武士兰士诺》,我跟樊双还有后天同一场次的《阿基拉》;后半段玩起了故事接龙,借着鸡尾酒后的微醺,我真诚地感受到,自己居然乐在其中。 

故事接龙的规则非常简单,按照座位顺序,一个人讲,一个人接,不限制讲多久,编不下去就喝一口。几轮下来,我们塑造了一个热情聪慧的女孩“小蕊”,爱上了忠厚老实的公司同事“小施”,可小施有个秘密,他是“树人”,每过一年都会被增强树木的特性,先开始是小腿干燥皲裂,再然后是头上长出嫩叶,他的身材渐渐壮硕,直到某天,会扎进土地,长成大树一棵。

小蕊以为,什么树人枝叶的,都是他不爱自己的借口,可是小施却说自己早就暗恋她了。于是,在女方坚持下,两人开始相处。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施的腿上真的皲裂开来,变成了干燥的树皮,他喝水越发厉害,头上结出一片片叶苗,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会变成树人。

小蕊很伤心,她无法想象没有小施的日子,小施安慰她,他不会死,只是换了一种模样继续在世间存在着,即使无法给出任何回应,他也能听见小蕊的呼唤,感受她的思绪。

于是,小蕊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陪着小施走完转变的这几年,他们结了婚、辞去城里的工作,来到小蕊家所在的农村,幸福地生活了好几年,直到一天清晨,小蕊醒来发现丈夫不见了,她满屋子喊他都没得到回应,直到她推开房门,看见屋外院子里长出了一棵繁茂的大树,树下阴影里,摆着一把座椅。她轻轻坐上去,抬起头,树叶遮住了烈日,原来小施真的没有离去,他会一直扎在小蕊生活的地方,为她遮风挡雨……

 

故事讲到一半已经凌晨2点钟,叫车排队要等100多人,我们在马路上排成一排,围着上车点绕圈,边走边讲着。夜晚的陕西南路温柔静谧,还有微风拂面而来,街旁散落着几家便利门店,有的人匆匆走过,有的人驻足不前,偶尔窜出几辆共享单车你追我赶,座上的青年掰着车铃,叮叮作响,他们走后,街道更显柔和了。

几圈下来,酒友们相继离场,只剩我跟樊双坐在酒吧跟前的道牙上,讲完了《树人》最后一段,然后我俩就这样沉默着,细细品味着方才的故事。 

这样的感觉真好,不需要硬拗话题,就简简单单放松地坐着,我想起明天还得过来这边,陪系主任聊个教育合作,就在陕西南路和延安路交汇的展览中心,这几天估计要频繁来往于此了。

其实每年上影节都会有很多公司在那设点,一大批员工从北京赶来,制片人、主创、制作、宣传、平台……各路员工联络感情,洽谈合作,交流信息,相约小龙虾的餐桌上;而同一时间,还有一大批影迷汇聚于此,在一座座影院间奔走,2点到4点、4点20到6点半,有时候一天连上四五场,饭都顾不上吃,着急忙慌跑进subway快餐店,拿个三明治直奔检票口。 

真是奇妙啊,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热爱却爱得不尽相同,就像一头扎进水里捞一轮月亮,有的人挂在树上够着身子想跳不敢跳,有的人使劲扑腾筋疲力竭溺水淹死了,水性好的泡着不动让月亮印在脑门上,识趣地圈下整个荷塘,悄不做声静静欣赏。 

可是不管怎样,当所有人第一次看见它时都会高喊一句:这月亮,可真美啊!

所有人都得不到它。

 

片刻安静后,樊双主动开启话匣。

“他们得有个孩子。”樊双说,她看起来严肃极了。

“孩子?”我皱起眉头,“开启树人的宿命循环吗?”

她说就是这个意思,故事的基调得是悲伤的,但悲伤中又有一丝美好的羁绊牵动着情绪。

我开始自言自语起来,试图捋清楚角色出现的逻辑,为了尽可能贴合宿命,最好是个男孩,得跟正常人一样,尽管小蕊心里惴惴不安,当孩子生出来时,她听到了哇哇的哭声,看到了圆鼓鼓的肉身子,瞬间就懂了这一切经历的意义。

樊双突然岔开话题问,“你知道小孩刚出生时为什么哭吗?”

我愣了一下,说不知道。

“因为我们这个世界,它其实是有一层噪音的,”樊双扭过头来看着我,“当然我们现在听不到哈,如果你现在举起手机录上一段就能听着,你留意一下背景音,非常嘈杂,简直难以忍受。”

我想起儿时的我举着DV机四处跑动,父亲正在客厅里弹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母亲在厨房切着石榴,我咯咯得大笑不止,父亲说“嘘,这首曲子得安安静静地听。”

“那我能继续录吗?”我声音小小的,仿佛在说悄悄话。

“当然可以,”父亲也学我悄悄地说,忍不住露出微笑,“录完以后放给妈妈看。”

我回过神来,跟樊双的眼神对上了,她还在继续说着噪声的事。

“我们被孕育的时候,就像沉睡在水里,那里是没有哪怕一丝声音存在的,直到我们浮出水面,无尽的嘈杂灌入脑中,太难受了,真的太难受了,于是我们忍不住大哭起来。”

“那为什么我们现在听不到了?”我问她。

“只不过是我们麻木习惯了。”

说这话时,樊双的眼神清澈透亮,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坦然和精神,这股精神在霎那之间连入我的童年,将我的内心也照亮了。分秒之前,我的生活还像是《少年派》开场的那片大雨,灰暗的天空、泥泞的土地,穿着深色雨衣的人们走在一排排自行车前,而这一切只为拉开一场电影的序幕。

我向她袒露此刻的心境,问她有没有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是一部部电影。 

她一听是《少年派》,打趣地问“难不成现在是部灾难片吗?” 

我笑着否认,我的电影开头是那场雨,但雨过天晴,就变成另外一部片子了。

“什么片子?”她问。

我沿着问题思索着,看着她手里的听装可乐,一下子有了答案。 

“《企鹅公路》吧,”我说,“就像是此刻的我还坐在这个位置,而你却把这平淡的可乐罐头变成了一只不可思议的大企鹅。” 

樊双盘着手里的家伙,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一辆车在对面缓缓停下,她要回家了。 

她轻声道别,起身跑向马路对面,我低头看了眼手机,寻思专车怎么还没到呢。

“武文启!”她突然大喊一声,我赶紧抬头,只见她站在车门旁,摆出一副棒球运动员的姿势。

她故作神秘,朝紧握的双手吹了口气,然后,将可乐罐头用力抛向空中。

我哈拉着嘴,沿着抛物曲线望去,看见可乐罐头被揉作一团巨大的水球,水球在路灯的照耀下,化为黑白相间的颜色,落地时,真的变成一只肥硕的企鹅了。

我俩几乎同一时间乐了起来,看着憨态可掬的公路企鹅拍打着翅膀,跟着又是沉默,温柔地看向对方。

“《阿基拉》见。”我说。

“《阿基拉》见。”她招了招手。

樊双钻进侧门,车子开走了。

企鹅摇晃着圆鼓鼓的身子让开,一头扎进路旁的黑暗,消失不见了。

 

四、《只言片语》

我的父亲来自西南农村,1984年考进上海名校经济学系,入学后他迷上钢琴,在社团里认识了我的母亲。

母亲大他两届,负责钢琴教学,那首《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便是父亲听母亲弹奏的第一首曲子,也是父亲学会的第一首曲子。钢琴成为了两人为数不多的共同话题,支撑着彼此一路相依。

父亲在世时,我时常看见他们围着钢琴有说有笑,那些场景印在脑海里,重复提醒着我,将来有朝一日,我和心爱之人也要有这样的连接与维系。

《阿基拉》那晚观影在上海影城东方巨幕厅,我在9排1座,樊双在22排靠边。东方巨幕厅有24排座位,能容纳1000多位观众,当年120帧的《比利·林恩》,全世界只有5个影厅能放,上海只此1家。1000多个座位被横贯左右的过道分成前后两块区域,我的位置正好位于过道前正中央,绝无仅有的最佳观影位。 

抢到这个位置的《阿基拉》,我激动了好几天,不过那天晚上,我坐定过后,却丝毫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期待了,只想着自己跟樊双隔了11排座位,外加一个2米宽的中间过道。

我、电影、樊双。

为什么不呢?这不就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连接与维系吗?

我思前想后,纠结到影院灯都熄了,1000多人安静地盼着红色摩托登场,我咬咬牙窜起来,一边道歉一边费劲地挪到最边上,冲上台阶,跟樊双相邻的人换了位置。

9排1座,对不住了。

 

刚坐下来那会儿我吓得满脸通红,都不敢看樊双,仿佛1000多人将我团团围住,视奸我为爱情放弃了什么,但随着银幕上剧情不断推进,全场的注意力都被铁雄带跑了,当他力量达到巅峰之时,四周响起尖锐的古腔和声,带出一段名为mutation的配乐,现场一下子进入到肃穆的氛围里,我跟樊双激动地对视一眼,就像在见证某个重要历史时刻的来临。

观影过后,我俩坐在番禹路路边,吃着便利店里买来的虎皮卷闲聊,当提到mutation时,她突然问起我的家庭,问我家里是否有人搞音乐的。

要不然,我怎么对配乐这么敏感呢?

这不经意间一问,把我给问住了,原来真没想到这一层。父母围着钢琴的画面匆匆掠过,原因不言自知。 

我下意识转移了话题,聊回到电影,可没过多久,樊双说起电影中那群早衰的孩子时,突然一笔带过自己与父亲的不和,她支支吾吾,像我刚才一样欲言又止,顿了片刻又转聊别的话题去了。

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那一刻我能感受到,有一股共通的痛苦将我们联系在一起,我觉得我能理解她。

我拿出蓝牙耳机,递给她其中一只,说想给她放首歌。

“什么歌?”她问。

“《你奈人生何》。”我说。

这是美国黄金年代电影《只言片语》的插曲,一位名叫葛洛丽亚·德黑文的演员在片中饰演她的真实母亲芙罗拉,两人都曾是红极一时的歌舞演员,经历过事业与家庭的大起大落,电影拍摄时,葛洛丽亚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借着芙罗拉的角色,唱出了一种历经沧桑的别样感受,而电影上映后不久,芙罗拉就去世了。 

樊双小心翼翼地戴上耳机,片刻过后,音乐响起来,带着些许嘈杂,却又清澈悠扬。

身旁的街道上,有人攥着票根来回奔跑,有人扶着彼此放声大笑,还有人静静站着接听电话,伴着音乐的节奏,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缓慢了。

 

你奈人生何,你奈人生何

未能如愿的你,是否心痛不已

谁还在抑郁,谁又在哭泣

正如我曾潸然,为你 

我会与你相伴,就像一位知己 

试图警醒,梦中的你 

你曾做出选择,也曾付出代价 

欣然见你讲,你已追悔莫及”

音乐结束后的一段时间,气氛刚刚好,我俩还像之前那样静静注视对方,谁也没有说话。

“樊双。”我打破沉默,

“你愿意跟我相处试试吗?”

 

不知为什么,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内心平静极了,没想到她倒是很坦率,完全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也不是不行。”她说,“只是我们才见过两面,就这样答应你,是不是显得太没有考验了?”

我俩会心一笑,然后居然真的思考起来,要假装经历怎样的考验才能恰如其分地推进彼此的关系。

直到她突然猛拍我的肩膀,虎皮卷应声落地。

“我想起来了,”她边嚼食物边嘟嘟囔囔,“今晚上海影城有《五月碧云天》。”

“你不会想要我揣40天的鸡蛋吧?”我瞪大眼睛。

“那也太久了……”她听了哭笑不得。

她想的是,要是能一起看到这场《五月碧云天》,就在一起。今年锡兰当主席,票肯定卖光了,现在离电影开场不到5分钟,只能碰运气看看门口黄牛,所以这件事有一点难度,算得上是个考验吧,如果黄牛也没有,就想想办法怎么混进去。

我松了口气,乐呵地同意了,随后我俩一路冲到影城门口,转了一圈,真碰上黄牛在卖。

我俩付钱后,黄牛一看过了开场时间,将剩下6张联票也给了我们,他说抢票前半路逮着个影迷,问她锡兰的片子哪个最抢手,结果抢了8张《五月碧云天》的联票,卖到现在也就我们应了。

我跟樊双兴冲冲跑进影院,坐在8个位置正中央,有个男的见我们身旁空着,想换过来,樊双甩了甩票根,“没看到这里有人吗?”,硬生生把他赶走了。

我俩扑哧一声,乐开了花。

黑暗中,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五、《燃烧女子的肖像》 

我们常常听见一个人在介绍自己时说,“我喜欢看电影”,大家就能明白,哦,影迷。

可是,如果对面正好也有个影迷,“我喜欢看电影”这句话便是没有意义的。电影的世界千门百类,“影迷”这样的概括并不能将这群人连接起来,常常还会将他们分开。 

对有的人而言,电影是一种娱乐消遣方式,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泛泛而看,什么火就跟着瞅上一眼,比如诺兰、《药神》、漫威、《唐探》,他们最简单,有一种“君子之好淡如水”的洒脱感;还有的人,有非常强烈的好恶,只喜欢某一类或某几类电影,排斥其他的,比如爱看商业片或爱看文艺片的,比如日影、cult片、港片、鬼片、动画,这类人最有意思,喜欢押井守的看不上喜欢今敏的、今敏的看不上庵野秀明的,庵野秀明的看不上宫崎骏的,宫崎骏的看不上新海诚的,又或者,爱看欧洲文艺片的看不上东南亚文艺片的,东南亚文艺片的看不上国产文艺片的,国产文艺片的看不上商业院线片的,之前还认识一个朋友,基本只看丹麦片,撑死了看看北欧片,完全看不上西南东欧。

在网上,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消灭不了谁,气鼓鼓地、暗搓搓地互相较劲,把影迷圈子捧得热闹起来。

再有一类就是杂食动物,除了少数类别外什么都看,我跟樊双都是此类。

这类人虽然不怎么干架,但喜好不计其数,令我惊喜且意外的是,我跟樊双还有蛮多共同的地方。我们都来得了塔可夫斯基的诗电影、也看得了银河映像喜剧和《摔跤吧!爸爸》,我们都喜欢伯格曼、讨厌安东尼奥尼,喜欢法提赫·阿金、讨厌库斯图里卡,我们都不敢看恐怖片,但又对80年代的美恐爱得不行。2017年我们还买到过同一场电影,6月21日晚8点45分美琪大戏院《双峰:与火同行》,我坐在二楼1排9座,她坐在二楼2排5座,那是我们有记录以来的第一次相遇。 

美琪大戏院二楼1排9座是我在上海第二喜欢的观影位,坐上这个位置,仿佛整个影院都是你的,只有你一人悬在空中,正对一整部电影。只不过,《与火同行》太吓人了,沉浸感过于强烈,我只坚持了半个小时就溜了,当晚紧张得一宿没睡着,而那时还不认识我的樊双,看见那位置足足空了20来分钟,直接绕到1排、坐了上去,看完了余下内容。

毫无疑问,这段经历给我俩的关系增添了一丝“命中注定”的意味,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樊双的影像观念。她最喜欢的电影不能用类型、题材、元素来归类,而是一种被她称之为“能量场”的东西,《与火同行》就是这样的电影。她还有个专门的小本本记录着,《亲爱的温迪》的枪战、《这绝妙的蛋糕!》的地洞、《综合症与一百年》的吸烟管道、《2001太空漫游》的全片……我甚至还看到了《的士速递2》埃菲尔铁塔下警车飞过法国情侣的桥段,统统被归成了“能量场”电影。  

而我,我就直白多了,喜欢研究配乐与歌舞,阁楼的斜墙上贴满了电影截图或歌词,《泥醉天使》的豹子歌、《洞》的《胭脂虎》《不管你是谁》、《南国野兽》的号声与独白、《九星报喜》的四格联唱、《流浪巴黎》的餐厅探戈…… 

2019年下半年的每一周,我们都会去影院观影,遇上欧盟、巴西、香港这样的影展,整周除了上班都扎在电影院里,《少年的你》《看不见的女人》《我和我的祖国》《年轻的阿迈德》《误杀》《新独臂刀》《对不起,我们错过了你》《烂情诗》……看完《烂情诗》那会儿正好我家换了个卧室门,我们喊着苏慧芬一块去搞行为艺术,大冷天扛着门就往街上走,让路人拧开门把手、穿过门框,“走向新生”。

 

抬门的那一天,是我母亲第一次见到樊双,她之前听我提过这个对象,也不过问。可是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她突然从怀里拿出一个破旧的小册子,告诉我这些年她攒下来的积蓄。

“妈你这是干什么?”我被她吓了一跳。

母亲说,也不知道现在讲合不合适,就是告诉我一声,要是遇到稳定的、合适的,别压力太大,这么久以来父亲跟她没能好好待我,她一直觉得心里有亏欠,攒的钱不多,但首付够的,是自己买套小的还是跟另一半凑套大的,我自己看着办。她说现在房价一年一个样,可以考虑起来了。 

母亲的话我不是没考虑,但5个月来,我跟樊双的关系就像包裹在一层光影的泡沫里,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也不知道戳破这层泡沫后,我们的关系会变成怎样。

过段时间,樊双工作的公司在襄阳有戏开机,她要跟组2个月,剧组生活作息不定,忙碌又混乱,我担心她走的时间一长感情又生疏了,想着还是这段时间说破我的想法。

临走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我俩找了部想看很久却一直没腾出时间的片子,《燃烧女子的肖像》,结尾维瓦尔第的《四季-夏》一曲终了,我再也压抑不住内心,对她吐露心声,告诉她我是认真的,如果她准备好了,可以一起盘算下一步的打算,同居也好、买房也好、见家长也好,只要她准备好了,我们一起商量接下来该怎么走。

也许我当时一口气说了太多,樊双有点不知所措,她直接大喊一声“打住”,把我想说的都憋回了肚子里。

“才谈了半年就想我嫁给你了,你当我樊双什么人了!”她数落起我来,轻轻拧着我胳膊。

“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憋不住了问一问。”我哭笑不得地躲避着。

她看了眼投影,继续拧我,“你又不是个女的,我俩在一起又没有世俗压力,也不是见不着面,你憋什么了憋?”

然后我俩打闹起来,打累了就躺在床上,像往常一样看着对方。 

“文启,”她喊我,我应着,“如果我跟你讲,我不想同居,不想买房,不想见家长,不想结婚,你会失望吗?”

“那你想跟我在一起吗?”

“想。”

“那就不会失望。”

我俩傻笑起来。

“我只是不想理会那些世俗的东西,”她解释着,“我就想一直这样,聊片子逛影展磨剧本蹲剧组,我想一直围着电影转,就像是,就像是——”她又抬头看了眼投影,“就像是她俩的那座小岛,我不想离开那座岛。”

“可你要离开了啊。”

“什么意思?”

“你要去剧组了。”

樊双听了连忙坐起来,说我没懂她意思,她抓着我的手掌,环视四周,手臂跟着摆动,说“这些”,又指了指投影,说“这些”,接着指了指我,“还有你卧室的那面斜墙,这些是我们的小岛,”她的态度听上去非常明确,“但你刚刚说的那些,是在逼我离开这座岛。” 

我当然晓得她的意思,只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失望了,虽然我俩这半年过得非常开心,虽然这样的状态也是我想要的,但突然间,我意识到两人之间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樊双所谓的那座岛,我好像自始至终都不在上头。

 

中学时代的某个暴风雨夜,我静静地躲在阁楼里淌着眼泪,听外婆操着浓重的上海话高声呵斥母亲,谴责她不该嫁给父亲,骂他“乡吾宁”,外婆说母亲当年那么多追求者排着长队,个顶个的家底,却亲手断送了大好人生。

之前不管外婆怎么叨,母亲都不吭声,但那天晚上她却回骂了,她说父亲不管做错什么,都是外公外婆逼的,不管身上沾了多少血,也都是外公外婆溅上去的。听得我心里揪得慌。

后来我问过母亲,问她后悔嫁给我爸吗?她说不后悔,当时我死死盯着她,生怕错过她脸上哪怕一丝伪善的痕迹,直到她叹了口气,怅然若失了起来。

“文启,”她说,“你以后不管找什么对象我都不会拦你,但有一点你得记着。”

“你说。”

“不论你有怎样的志趣情操,不论你是背负着沉重的担子还是漂浮在云彩里,生活都应该脚踩着地,一步一个脚印走,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回头看看,看看身后的印子,看看它变成怎样了、还在不在了,这一点千万别忘咯。”

我跟樊双的关系,我以为的连接和维系,在樊双看来是座梦幻的小岛,在我看来也是,也许是截然不同的成长经历,也许是男女对待感情的天然差异,她选择搭一座围墙,想连我一起困在岛里,而我只觉得是岛让我们相遇,我想领着她乘上木筏、追逐浪花,没承想回头时,她已被围墙遮挡。

这些话我都没挑明,万一问题都被时间解决了呢,谁也说不好。

周末过去了。

樊双走了。

襄阳驻组,年后才能再见。

 

六、《唱街》 

樊双老家在汉口火车站附近,离突发疫情的海鲜市场不到400米。由于公司项目拍摄期冲掉了整个春节,樊双原本计划先回家呆一周,再去襄阳驻地,结果前脚刚进家门、后脚小区就被封住。

襄阳的戏也给停了,一开始他们公司只是自认倒霉,抱怨选景怎么撞到疫情暴发地附近了。制片组第一反应是寻求替代方案,尽可能降低损失,不吃不睡连轴转了一天多时间,协调好全部剧组成员的机酒档期,搞定了新拍摄地,换到河南洛阳,可谁也没有料到情况变得如此之快、如此之严重,武汉居然要封城,春节档新片全部撤档,全国的戏都不能拍了,剧组原地解散。好在襄阳封城晚,除个别制片组的人因为合同纠纷耽误了时间,剧组其余成员顺利逃了出来,不至于困在宾馆里烧钱。

那几天,朋友圈一直沸沸扬扬,人们还没从春节档消失的震惊中缓过劲来,《囧妈》突然网播,行业炸开了锅,反应最大的当然是视频平台和院线的从业者们,但所有关注电影的人都陷入了无意义的争吵,用利益捆绑着意见。

疫情最严重的时刻,樊双刷手机出了应激反应,手机塞柜子里看不动了,她调侃自己是被新冠囚禁的少女,整日坐在卧室床头,摆着《房间》里的姿势,抬头仰望“天窗”。

正巧苏慧芬也在疫情前离开上海,去外地拍戏,她租住的房子刚好到期,把猫寄养在樊双家里,本想拍完了戏再回来找租处,可是国内疫情起来后,她的对象在美国犯了躁郁症,坚决让她出国相聚,而樊双依旧困在自家小区里,于是照顾猫咪的任务落到我的身上。

猫咪名叫Hitchcock,每隔一周我都要去给她铲猫砂、倒猫粮,却完全见不到猫的本体,一开始我还会床下看看、角落找找、“Hitchcock!Hitchcock!”地喊它,到后来就麻木地完成一系列操作,坐在床上发呆。家里过年没什么要走的亲戚,我也没什么朋友,樊双还没从应激反应里走出来,苏慧芬在美国倒时差,有那么几周,我几乎找不到人说句话,倒是看望Hitchcock的次数变多了。时间一长我也患上了“《燃烧》综合征”,心想这猫不会是我臆想出来的吧,紧接着我又想起了《美丽心灵》的情节,樊双和苏慧芬不会也是我臆想出来的吧。 

还好母亲见过她俩,母亲是真的,所以她俩连同猫咪都是真的。

再跟樊双语音大概是一个月后,她跟父亲大吵一架,将自己锁在卧室里,父亲撞门不开,生气地抡起家里的菜刀,砸坏了她的卧室门,接着父母俩打了起来,屋子里乱成一团,警察和居委会的人都来了。

然后,她母亲再次原谅了丈夫,屋子收拾干净,继续洗衣做饭。

樊双说起父亲时咬牙切齿。

“我想让他去死!”她说。

 

我想起2005年《星球大战前传:西斯的复仇》上映时,《看电影》杂志推出了一本《星战全集》增刊,系统全面地总结了《星战》30年来6部电影的方方面面。这本书对于当时的我而言简直就是《圣经》,还没买到手,我就已经清楚地知道封面上每个人物的站位,欧比旺和童年阿纳金并排站着,汉·索罗和楚巴卡并排站着,达斯·维达和卢克并排站着,还有海登·克里斯滕森,他的头顶上左边顶着温度大师,右边顶着达斯·维达。

我跑遍了所有知道的报刊亭却一无所获,我苦苦哀求着父亲替我买回来,一遍遍跟他解释这本书有多重要,告诉他那些角色在封面上的站位对应着怎样的人物关系和纠葛。

他口头答应着,我一天天等待。也不知道心理作用还是怎么的,那段时间他回来得很少,呆的时间也不长,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煎熬,直到某天深夜,我上完补习班后回到卧室,那本《星战全集》端正地摆放在书桌前。我捧着它张牙舞爪大喊大叫,满屋子寻找父亲的踪迹,可是找不着,我问母亲他人呢? 

母亲淡淡地说,他出差去了。

从此我再没见过他,直到报纸上刊登了头版头条,他的眼睛被一行细长的马赛克遮挡着。

 

樊双之前问过一次,问我父母是不是离异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她解释,回了一句,“你就当他死了吧。”

而她咬牙切齿地咒她父亲时,我能明白她为什么要着重强调那几个字,因为她觉得,我能明白她此刻的心情,因为我也恨父亲,恨到骨子里了,以至于希望他入土为安,不再有任何瓜葛。

我确实恨他,但与此同时我希望他活着,希望原来有他的生活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可是每每想到支持那美好生活的物质基础是他用恶行换来的,我就禁不住羞愧,连同我的每一张影票,每一份碟片,每一版碟机DV,每一本影集,我引以为傲的夸夸其谈的让我成为我的那些东西,都摆脱不掉他肮脏的阴影。

然后我更加恨他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转来这个行业吗?”樊双将我从记忆里拉回来。

因为毕业那年她看了部名叫《唱街》的电影。电影中的母亲,每天下班都急着回家,不为别的,只想着追赶屋后院那最后一抹阳光,点根烟,翻杂志,每天下午如此,以至于她的儿子经常好奇,母亲坐在后院抽烟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是一天中唯一一段属于她的时间,那是她所能拥有的一切。

樊双毕业那年,应届生又创新高,她投了很多简历都石沉大海,索性跑到上海,跨行进了电影杂志社,接着跳去电影公司,一直干到现在。

电影中的母亲一直想去西班牙度假,但她丈夫从来没有带她去过。 

樊双说,她知道那位母亲心里在想什么。

我追问她是什么,她不再说话,仿佛再多说一句,就会把心底最脆弱的伤痛刨出来一样。 

或许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废墟,最要命的不是那片废墟有多破败,而是我们见过它繁荣时的模样。

挂断电话后,我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尽情驰骋》(Drive it like you stole it)的旋律,想象着那些本可以变得美好的事物,是如何一件件试图愈合又一件件从身旁溜走的。 

父亲没有偷走别人的人生,疫情没有大范围扩散,电影院放着春节档的新片,樊双抱怨着繁杂的剧组日程,她的卧室门完好无损……

 

七、《诗》 

疫情发生以后,学校推迟开学,我没受什么影响,反而更有时间搞课题,可是樊双那边情况很差,她们公司3月份没发工资,说是因为老片子上不了院线收不回成本,新片子刚拍又被叫停白花了钱,老板在群里贩卖情怀,让大家共克时艰,没几个人回他,也没人怨声相对。疫情还在全世界肆虐,公司拿不出有效的事情做,樊双像是丢了工作的无业游民,成天窝在家里刷短视频。

4月初武汉一解封,她便从家中逃回上海,自行隔离14天后我俩才见上,我去的她家,刚进屋两人站着拥抱五六分钟才倒上床,抱着的时候一直在哭。

这年过的,2个多月怎么熬过来的,太不容易了。

公司摆烂后,樊双试着寻找新机会,可很多公司都在裁员,根本没有空缺,情况很不乐观。她给我看了一则电影讲解的短视频,自嘲说再没工资房租都交不起了,搞搞自媒体说不定还能开个源,于是,她的个人视频号以每周三期的频率更新着,内容从电影解说、混剪、盘点到Vlog,有时候还会开场直播,自带评论音轨地看片,边看边给反应。不过这股热情没坚持多长时间,更新频率就掉到一周一期了。 

4月份发薪日,樊双只等来半个月工资,说是补发3月份的,好多小伙伴都被气走了。

她说自己积蓄不多,二季度的房租是妈妈交的,再这样下去别说三季度房租,日常开销都要家里贴。

这可如何是好……

 

看着她新工作找不到,旧工作不发钱,自媒体账号只攒了七八万粉丝,成天无所事事瞎折腾,她爸还时常发飙逼她回家考公务员,我这心里比谁都着急。 

我仔细盘算起来,虽然不知道樊双手里还剩多少钱,但假设5月份工资继续发一半,节省点的话,活到7月份应该不是问题吧,现在大家都没什么消费欲望,每个月花不了几个钱。这样看来,主要是第三季度房租和可能存在的生活费问题。

我首先想的是能不能不租房了,来我家住,跟我睡阁楼,但问题在于阁楼空间太小,两个人非常挤,而且我妈猫毛过敏,得给Hitchcock找好下家,不能带进屋;就算猫送走了,樊双好面子可能不肯来,还存在女友母亲相处不和的风险。还有一个办法,我拿自己和母亲的钱凑个首付买房,问题在于买房没这么快,遇上重新装修啥的更麻烦,而且看房需要花时间满城跑,最近我都在赶课题抽不开身。

真是一地鸡毛啊,要么我搬去樊双那住好了,3个月房租1万块,半年也才2万,又不是出不起。

我跟母亲表达了此番想法,立马被她拦下了,让我别花冤枉钱。 

她严肃地问我,是不是认真想跟这姑娘处。

我点点头。

母亲又问,女方呢?也这么想的?

我犹豫了一下,想起疫情前樊双说的“不想同居不想结婚不想买房”,但我怎么能跟母亲讲这些,提都不能提,赶紧慌乱地再次点头。

我哪里知道现在樊双怎么想的,我只知道,再这么耗下去,即使樊双改变主意了也要被她家人撵回去考公务员了。

母亲再三思索还是不舍得我在外租房,说她想想办法,攒钱不容易,留着买房。

 

我多希望樊双工资照常发放,或者她面试通过找到下家了,这样一切问题都能解决,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可是现实之所以称为现实,就在于它常常背道于希望,5月樊双没领到一分钱工资,新公司面试了几家,全都不了了之,还是因为疫情,Hitchcock也找不到人接盘。

更要命的是,樊双支支吾吾地跟我交了底:她的积蓄居然在年后就花完了,二季度房费根本不是她妈交的,这笔钱连同之后所有生活费用都来自网贷。4月份,她为了还上月借款,又在新平台上借了一笔,挖一个窟窿填一个窟窿,窟窿越滚越大。

贷款金额加上利息共计33681元,我全给她还了,她不要,我说“借你的,以后找到工作再说”。

当时正值6月中旬,她6月份工资还不知道有没有,我随口补了句,7月份房租我来交吧。

我情绪不好的时候会上脸,大概被母亲看出来了,六月底的一天,她突然找到我说,算了,别想着送猫了,外头房子退租吧,让樊双来家里住。

我说不行,猫毛过敏了怎么办?

结果她提起了外婆。

“外婆这几天身体不好,你大姨和二舅在厂里忙着没空,我回去照顾一下。”

我一愣。外婆搬走时闹得多凶我是知道的,满嘴都是“我没有你这个女儿”,疫情闹成这样,两人也都没过问彼此情况,现在居然要回去照顾她? 

我问母亲,你自己要回去的?

她不置可否。她就是怕我处理不来樊双的事情,可我不能为了女朋友把她赶出去啊。我想说点什么劝她留下,被她打断了。 

“哎哟不用管我,我就去外婆那叙叙旧。”她说,“别看现在是樊双在拖累你,拖累的一方其实更难受。”

说着,东西就开始收拾了,随时准备要走。

 

就这样,在我跟母亲的一再要求下,樊双带着Hitchcock住进来了,我跟樊双都说好,只是过渡,等她找到新工作就再安排。 

苏慧芬有个视频平台的朋友正在急招电影版权的岗,她一听说需要懂法律,立马将樊双推了过去。樊双是国内顶尖法学专业毕业,阅片量高,有多年电影公司从业经验,高考数学148分,还有计算机二级证,之前Excel和数据库玩得溜得很。虽然没有相关经验,但没想到这个不抱任何希望的面试,居然一轮轮通过了。

上班那地方离我家只有2站地铁,是个好机会,可樊双卡在HR终面那犹犹豫豫,她还是想去内容公司,做电影策划和项目跟组,我跟苏慧芬意见一致,先跳出火坑再说,电影公司现在根本不招人,占着岗的人也不敢随意流动,等疫情好转了,可以再找再看看。

争论着,上海电影节又要来了,这一年的影展居然要放小津的《独生子》,就是我俩初遇那晚提过的片子,我俩还计划抢《大都会》《红辣椒》《诗》《象人》《温蒂妮》,结果影展单场上座率不能过30%,APP刚一放开,票就秒光,号称历年最难抢。最后还是老师送了张《诗》的票给我,我赶课题给了樊双。 

电影看完那天,樊双的自媒体账号被投诉侵犯著作权封号了,她将影院现场带来的明信片贴到卧室墙边,然后跟我说,版权那边发了offer,月薪2万3、年终奖很高、季度奖另算,因为大小周的缘故每月还有额外2天双薪,必须后天入职。 

我问她offer回吗?她给了我肯定的答复,说不能继续耗着了,她对不起我跟我母亲。

樊双带回的明信片上印有电影台词,女主美子作的诗,中文翻译下来是这样写的: 

 

那边是怎样的呢? 

会有多寂寞呢?

傍晚依旧会有晚霞,能听到林中的鸟鸣吗? 

 

现在是要道别的时刻

如同停留纵逝的风

如同影子

 

我在祈祷

希望没人流下眼泪

我是多么热切地去爱着

期盼你会知道

 

我祝福你

在渡过黑色江水之前

用尽我灵魂最后一口气

 

我开始梦想

在某个晴朗的早晨

醒来,以惺忪的双眼

希望能在枕边

再次遇见你”

 

八、《无夏之年》 

没想到两年过去了,疫情依然在,它反反复复地更迭,彻底改变了我们。

20年刚开始那会儿,人们都在抱怨,要是没有电影、没有电影院,我们的生活该怎么办?2年过去了恍然发现,好像没有电影、没有电影院也不会有什么关系,还是说我们原来的圈层太闭塞了?疫情将我们这群所谓的影迷打散到各自社区,让我们了解到真实的世界里,电影不是生命的全部,它只是普通人娱乐消遣的一种工具,没有它,我还可以看综艺刷短视频,而且很多时候后者似乎有趣得多,不像电影还要铺陈、蓄势、塑造,哪来那么多闲情雅致。

更令人惶恐的是,好像确实没人在看电影了,大家闲暇时候都在刷短视频,那种碎片化、快节奏的信息获取方式让人难以沉下心来,包括我在内,一部电影坚持半个钟头就有点耐不住性子,想盘盘手机,想关掉以后再捡起来,然后再也不会捡起来了。

远在美国的苏慧芬带着对象逃回国内,潜心创作起《树人小施》的剧本,Hitchcock重回她怀里,家里没过敏源了,我问母亲要不要回来住,我跟樊双去阁楼,母亲却说不放心外婆一个人,她继续留下来陪着吧。没想到外婆一场大病让她俩走向了和解,时间还是有一些用处的。

我又搞定几个课题,顺利升成学院副教授,为表庆祝买了辆车。

而樊双呢,事实证明她非常胜任版权工作,尽管每天开会从早撕扯到晚,尽管每天核对着数千列的表格、上百页的文件,尽管外出应酬的次数越来越多、看电影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份工作还是被她拿下了,甚至不止一次地涨薪升职。

2021年年底我买了套二手房,因为母亲不着急回来,房子没装修直接在外租着,正好抵扣按揭。过年期间,樊双父母来了上海,我和母亲请吃了饭,她爸爸确实难相处,场面差点没绷住,好在她妈妈左右维护着,保持住了表面上的客气。

双方父母开始盘算接下来的打算,特别是她妈妈,说眼瞅着相处两年半,是时候结婚了,我母亲虽然不急,但外婆天天催她,说早结婚生孩子母亲能帮忙带带,等母亲老了带孩子都受罪。

四位家长合起伙来施压,我不好跟他们一帮,只能力挺樊双咬牙推脱着,但其实我心里早想结婚生孩子了,最近一次是2个月前,樊双公司取消大小周、改成固定打卡上下班,之前她老说忙、没空,这不时间来了吗,真要忙个婚礼、要个孩子都行了,结果还是被她拒绝了。

樊双母亲回老家前,独自跟我聊了几句,她担心女儿一个人在上海居无定所不稳定,希望我们赶紧结婚,还想在我房产上加樊双名字,她现在挣得多了,剩下的按揭让她还,要是房子以后要装修,女方出钱。

我起先说着一起还,可是女方坚持不肯,她妈妈说我也不容易,过日子要互相体谅。

几天过后,这事被樊双知道了,我俩大吵一架。

她说搞了半天所有人联手对付她呢,没有人在乎她想要什么。

我也生气,什么想要不想要的,不是在谈婚论嫁了吗?

她说她不想结婚。

她想辞职。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反复跟她确认,她想辞职?她说是的。

不可理喻,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辞职的话继续找工作? 

没想到更意外的在后头,她居然说苏慧芬的“树人小施”的戏要开机了,她一直在跟进剧本策划,想去驻组。

 

两年过去了,她还惦记着驻组,没想到她整天叫嚣着忙,却还有工夫改剧本做策划,这两年我费了那么多劲,一步步经营了这么久,她一个想法又要回到原点了吗?

我脑子一热,冲她发起火来,我说樊双你可想清楚了,这疫情还没结束呢,上海刚闹过一波呢,外头影视公司死的死、裁员的裁员,平台都拿不出钱了,几十万的收入统统不要了?又跑剧组打游击,蹲几个月换个地方?还要祈祷别碰上疫情?

她说她8个月没看过电影了,她撑不住了。

 

工作就没有不想死的,这就是工作。我将自己这些年的苦楚一一倒出来,让她知道我平常随口一提的“做课题、写论文”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说她知道,但她依然想辞职,去驻组。

我累了,坐在床角瞪着眼睛喘着气,她在对面呜呜地哭,我们面对着彼此不说话,直到我轻轻补了一句,转身出门了。

我说“你三十岁了大小姐,你还能折腾几年,到时候熬不动了怎么办?还想我像之前那样一直等你吗?”

我开着车,在城里漫无目的地兜圈子,经过一座座我们去过的电影院,都是好早之前去的了,现在统统关着门。我找到苏慧芬,询问她项目的事,她说是樊双主动找上门的,说“想喘口气”。

原来她常常会跟苏慧芬诉苦,有时候上班时一个电话打过去,什么话也讲不出来,就是一直哭,哭完以后挂掉电话,继续去开会、理文件、改合同。

苏慧芬说,我们俩为了彼此付出太多,却一直朝着我想要的方向在走,原本只是过渡一下的妥协,却将她拖进了没办法回头的路。

回家路上,我仔细回想着2年半的悉数过往,为了这段感情,我拽着樊双一路狂奔,貌似没有问过她是否愿意,在她还没下定决心是否出发的时候,就被一场疫情困住了,从我替她还掉债务、给她收容之所的那刻起,她就被逼着满足我对两人未来的所有幻想。

而她深爱的电影正在消亡,她正在消亡。

 

2022年没有上海电影节。

几天过后,我俩情绪稳定了,我主动找她谈论此事,表示愿意支持,这一次见面我才发现,她的眼神黯淡无光。

我也明确态度,“小施”还有10天开机,历时4个月,我只能基于她做的决定试着平衡,但4个月后怎么办、未来怎么走、父母怎么缓和,只能边走边看。如果因为她的自我放逐导致两人没法继续下去,我只能说我尽力了。

樊双说她会好好珍惜、努力平衡,然后上前抱住我。

多讽刺啊,“小施”是我们认识第一天诞生的故事,现在又因为它,我们要分开了。

 

樊双父母知道此事后炸开了锅,她妈妈哭着打了几通电话,冲到上海又吵又闹,也没能扭转樊双辞职的决心,落寞地回了武汉。

母亲也想做点什么,被我劝阻了,樊双离开当晚她便回了家。我木讷地坐在餐桌旁,听她讲着外婆家的琐碎事,简单附和着。

片刻沉默后母亲突然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敢问你,但我现在想问了。” 

“什么事?”

“你跟樊双提过你爸的情况吗?”

我没想到她会问起父亲,她是在担心樊双介意这个吗?

我缓缓摇着头,没有,我什么也没跟她说。

一阵耻辱涌入心口,瞬间转变成无尽的悲伤,我想起小时候跟父亲看电影时说过的话,他手掌上的老茧和疤痕,拿到增刊时的欢呼雀跃,阁楼上的暴风雨夜,还有跟樊双的一幕幕过往,眼泪唰地淌了下来。

有些事情即使努力了也不会有结果,有些伤口即使康复了也无法再愈合,虽然路一直都在,我们也始终要走,但记忆和伤痛会扎进脊梁,刻进血液,拖慢我们前进的步伐。

 

那天晚上,我想起2019年大光明影院门前,初遇樊双的那一刻,她身后的展板上贴着《无夏之年》的海报。

我没看过那部电影,一直都没看过,当晚忽然来了兴致,找到片源一口气放完了。 

它讲述了一个三十年前外出打拼的过气歌手回到故乡,找到了儿时伙伴。重新相聚的人们坐在海边畅聊童年,愉快地过了整个晚上,直到黎明破晓前,回乡的人站起身来,一头扎回水里,再也没有了消息……


全文完

本文为「故事大爆炸2022」中短篇入围作品1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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