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那天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文/夕替

(一)

芬兰,赫尔辛基,波罗的海,极昼。

今天的气象很有些不寻常,乌黑的云朵低及海面,隐约可见墨蓝色的极光在云层之后。现在是六月,极昼,怎么会有极光。但这种极端天气,说不定能等到虎斑鲸。

才想到这,Thomas电话就进来了,今天要出海,他在港口等我,买了贝果和咖啡。

我叫路叶,上个月刚过完31岁的生日。这是我来芬兰的第四年,在一所海洋生物人工智能实验室任职,在过去的四个月里,我们一直蹲守这片海域,等待虎斑鲸的现身。

我的工作,简单来说,是记录搜集鲸群的发声数据,试图分析它们的语言体系。过去四年我们使用GPT3的语言模型搜集了约10万条声轨,据Thomas计算,要“掌握”这门语言,需要起码40亿条声音数据才有可能实现。

这么一算,再有4万年就能完成工作了,真是个铁饭碗。Thomas显然没有听出我的幽默感,表示机器负责跑数据哪需要花你4万年,并第7次一本正经地强调了虎斑鲸的重要性,它是鲸类中与人类语言体系最为接近的品类。

第7次这样具体的数字并非我信口胡诌,我习惯做详实的笔记,并定期整理。眼前书桌旁两柜子的牛皮笔记本是最好的佐证。这大概也是四年前Thomas面试时看中我的品质。彼时我刚在英国南部一所大学修完海洋生物学硕士学位,父亲想把我拎回国内,和他一起研究浮游生物,我断然拒绝。顺着一篇研究虎斑鲸的论文,找到了这家位于赫尔辛基的实验室,果断投递了简历。

今天出海的人特别多,船舱里人头攒动,两个实验室的人都到齐了,等待水下声学监测鲸鱼声音回传的新一轮数据。我今天的任务比较轻松,潜水记录珊瑚的健康状况。不得不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项工作任务,究其原因要从小时候说起。

我出生于中国南部一个名为尾岛的城市。说是城市,实际就是一个以打鱼为业的破败小岛。后来我因为读书去了邻近的麦城,每年寒暑假才回去一趟。

在我的记忆里,尾岛也并不一直甘于破败。它曾经尝试发展过一轮旅游业,可惜海滨游乐场建了一半,资金链断了,留下个烂尾的空壳,从此倒真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零星的民宿都是岛民的自建房改造的,霓虹灯招牌亮闪着“住宿”两个大字,比不上其他小岛白墙蓝瓦的ins风。东面港口停泊着几艘小船,美其名曰“观鲸之旅”,却屡屡因为天气状况临时取消,更有游客投诉,根本连鱼影都没见着。但它仍是一小撮摄影爱好者的圣地,为了拍到荧光海,总能在岛上遇见三两驴友,抱着单反扛着脚架长期蹲守的身影。

所谓荧光海,是指发光水母,磷虾,海荧等生物,大量聚集发光,形成的荧光海洋的景象,那恰好是我父亲研究的领域。从小他便把我往海边领,教我识别各类生物。第一次看见荧光海是六岁那年,手里被父亲塞入一只软体发光足头类生物,告诉我,这是光源。我的脑中想象着成千上万只软体动物飘在海面上发光,只觉得汗毛直立,甩手扔掉那发光体,哇地哭了。他低咒了一句:没出息。

父亲是个阴晴不定的男人。母亲说他只是不喜欢出差错。他常因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火:洗手池边没来得及清理的头发丝,餐桌上没有擦干净的小块油污,我胸口皱巴巴的红领巾和参差的鬓角都可以成为他暴跳如雷的理由。我时常看着坐在阳台上抽烟的他,下胳膊的皮肤褶皱耷拉着,和那软体发光足头类生物如出一辙,移动能力弱,却试图证明自己仍有光亮。

他大概十分满意我跟随他的步伐,报考了海洋生物的专业。只是我的缘由略有不同。如我先前所说,我喜欢深潜。

12岁那年,父亲带我学习潜水。后来有了经验,我背着气瓶,踢动脚蹼,便往下探去,光亮减少,声音渐弱,水流由四方而来挤压着我,珊瑚,海葵尽收眼底。潜至10米处,脑袋便被挤压出了一种因失重带来的轻微幻觉,我张开四肢,缓缓闭上眼睛,尝试享受这幻觉。忽然被父亲一把抓住胳膊,往上游去。父亲严厉地苛责我,精力不集中会出状况。他不知道,他越这样说,这件事对我的吸引力就越大。这一点,我随他。

回到赫尔辛基的船舱内,我穿戴好了装备,在笔记本里记录今日的气象情况:2033年6月28号,写下日期,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呼然离开已有整整12年了。

我的笔记本里总夹着一页铅笔素描的肖像画,已经旧得破开了边。我左右端详,发现纸张的背面原来是一篇短小的日记,铅笔字模糊,几乎看不清了,这么多年我竟从没注意过这细节。我艰难辨认,上面写着“孤独不适合我,我太爱生活了,总有风有云朵陪着我”。落款处写着“呼然”二字。

我的眼泪爬满了脸庞。


(二)

十二年前我第一次在尾岛见到呼然,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是三姨夫的大儿子结婚,宴席上,他被安置在了我左手边的位子,戴着口罩,眼睛亮亮的,这是他第一次来尾岛,对一切事物都很好奇。我听大人们说起过他的病,是一种名为肺间质性纤维化的疾病,常年输氧,对几乎所有粉尘类物品过敏。他和我同岁,很小就跟随父母去了麦城,高中毕业后就没再读书了。席间听见呼然妈妈说,下周起他就要住院治疗了。

当然,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彼时的我,正处于青春期最愤怒的时刻。厌恶尾岛,或许是因为小时候调皮,被父亲用藤条抽背时,那味道和这里路边桔梗的味道很相似。还有亲戚们密集高亢的乡音,和他嘴里的脏话如出一辙。父亲要求我大学毕业后考去他们所,我每次回避这问题时,月生活费便迟迟不到账。我就饿着,挺着,消耗着最后一丝气力。

四周鞭炮声不断,红色烟尘飘进饭里。呼然妈妈喊他进屋,说这里烟尘太大,呼然将口罩勒得更紧,说没关系。

我看得出他想和我说话。

他:姐姐,大学生活有趣吗?

我:别喊我姐姐。

他:好的,姐姐。

我懒得纠正他,继续扒饭。

他:海洋生物都学些什么啊?

我:海洋生物。

如果我是他,我都不想和我聊天。但呼然显得很执着。

他:会学动物语言吗?

我:会啊,和内蒙人骑马上学一样,我们每天就负责和动物说话。

父亲朝我这儿瞥了一眼,奶奶立即招呼,让我跟大伯去赶海。呼然也想跟去,家里人叮嘱他,不舒服就快回来,不要摘口罩,不要累着。

我起身时,拿了双筷子,又去厨房揣了一兜子盐巴。趁他们不注意,又在桌上顺了一包喜烟。

赶海其实还算有趣。遇到运气好的时候,翻开石头能瞧见螃蟹,水母,海鳗。当然绝大多数时候是些空壳贝类,奶奶能把它们串成风铃,8块钱卖给游客。

呼然跟在我身后,一路发问。

姐姐,这个叫什么?它还活着吗?能吃吗?你懂的真多!

我心情好了些,跟大伯打招呼说想去那边挖蛏子。呼然在身后拎着桶,迈步跟上。

我仔细识别着沙地,寻找小洞。用筷子蘸点盐,往地上一戳,蛏子就露了个身子往上钻。很快就凑满了一整个小桶。我在港口找到回收蛏子的阿姨,6块钱1斤换了钱。

呼然问,姐姐,为什么不拿回家做了吃?

我说,不好洗。

的确,洗蛏子是个细致活。往水里撒上盐巴,得静置几小时,换一次水,直到把泥沙全数吐干净,再放到水龙头下冲洗,将蛏子的沙袋逐个去除。我见过父亲吃到沙子,勃然大怒的样子。所以不如换上20块钱,买杯冰沙,再来碗米凉粉。

呼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来,涂涂写写。不多时,他撕下一页说要送我。那是一幅潦草的素描,但竟能看出我的轮廓来。我佯装漫不经心地揣进口袋里,又使劲掖了掖,确保不会掉出来。

我递了一碗米凉粉给呼然,他说了谢谢,再仔细地把辣椒挑个干净。

我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把辣椒放我碗里,问他:你还不能做什么?

他说,不能吸入烟尘,要有足够的休息,不吃刺激性食物,不吃海鲜,多喝水。远离一切可能的过敏源,也不能过度运动。

我问做了会怎样?他说他也不知道,可能会死。

我俩都笑了。

我没有抽烟的习惯,但每回来到尾岛,总会想办法来上一根。也就在这时,呼然开始大声地咳嗽。他越咳越凶,我有些慌了,忙把烟掐了。问他需要什么,他说不出话,脖子涨红,我赶忙扶着他往回走。

呼然妈妈给他服了药,输上氧,我站在门边看着他胸口起伏由急至缓,才懈下劲儿来。父亲快步走来,他一把抓起我的手闻了闻,示意我回屋。 

他:你抽烟?

我:我没有。

他:手上有味道,你再给我撒谎!

我不说话了。

他:你让他抽烟了?

我:我没有。

他: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他有病你知不知道。

我:我没让他抽。

他显然不信,一巴掌扇过来,把我脑袋打得嗡嗡作响,差点没站稳。

这房间并不隔音,奶奶推门进屋,把我护在身后,让他不要把孩子打坏了。

母亲站在门边,一言不发。我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她的表情,就冲出了房门。我不用看,都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我曾经去动物园喂过鹿,鹿走过来,撑着乌紫色眼珠子呆滞地直愣愣地看着我手上的叶子,就是那种眼神。

身后父亲暴跳如雷,吼了句“由得她去死好了”。

我站在海边,一滴眼泪都没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海此时一片漆黑,说实在的,很吓人。

我仔细回顾了我短暂的一生。在尾岛出生,在麦城读书,这世界那么大,我哪儿都没看过,也没有正经谈过一次恋爱。此刻离经济独立还有三年,如果真被父亲裹挟着去报考研究所,这一辈子都要在他的管控下活着。我不知道自己敢不敢彻底离开他的羽翼,我一边害怕着他,一边也缺乏离开他的勇气。我忽然恨起他们来。为什么所有的升学都需要考试,成为父母却不需要? 

此刻水已经没到胸口,我闭上了眼,海浪爬上身子,像一个拥抱。

一只手忽然把我拽住了,我回头看,是呼然。一看到他,我的勇气消失了一半,两脚一软,被他拉回岸边。

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起跟着我。我没问他。

我们坐在沙地上,海水浸着脚掌。

我:你这样跑出来没事吗?

他:院子里的大人都出来找你了,没人看着。

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他:你肯定会找一个灯光最暗的地方。

他又说:我们两个人好好笑。我想活,你想死。

我一下觉得胸口发闷,说不出话。

我:在你眼里,我的痛苦是不是特别矫情,特别不值一提。

呼然摇头,他说小时候觉得最大的痛苦是不能参加运动会。一个人坐在教室里,风扇一直转,他就想着,会不会就在教室只有他在的时候,风扇会恰好掉下来。

他:每个人的痛苦,都可以是最大值。

那长大以后的痛苦会是什么?我俩坐在海岸边,沉默了。

海面上忽然浮现出一层亮光,是荧光海。

呼然第一次见这场面,喊了出来。我怕他过会又犯病了,让他悠着点。告诉他这是浮游生物们发出的光,就是一种自然现象,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很快发生的事,让我也始料未及。

临近我们的海面忽然掀起大浪,把荧光海冲散了。黑暗中一头大鲸跃出海面,发出长啸。我们站了起来,连退了好几步。

尾岛曾经出现过鲸鱼,这我知道。但不可能在这么近海岸的地方出现,它会搁浅。我在脑中搜寻父亲曾讲过的鲸鱼的品类。可是这里太暗了,我看不清。

呼然不知何时往前走去,海水已淹没到他的小腿肚子。我赶紧走到他身边,拉着他。

这回我看清了,浮游生物们又聚了过来,发出亮光,那鲸鱼在月光下熠熠发光,它的身上长着如老虎般的花纹。

那是虎斑鲸。

鲸鱼跃出海面,发出长啸。呼然朝它喊了出来,我听不明白他喊的是什么。一人一鲸彼此呼应着发出声响,我被这情景所震撼。

家里人还是找到了我们,把我们领回了家。呼然用口型对我说:

“姐姐,我们下次再见!”

父亲那晚没再与我争执,我冲了澡,母亲那侧已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时隔多年,我依然时常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境。后来我和Thomas说起过这段经历,他一脸不可置信,尽管虎斑鲸有着与人类语言最相似的体系,但在近海岸与人类产生“对话”,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都不可能。他坚持认为那是类似海市蜃楼的幻象。

而我只想知道,鲸鱼那天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三)

我后来才知道,呼然那时的病已经非常严重了。

肺纤维化是不可逆的。医生告诉他们,呼然最多还剩6个月的时间。而事实上当他转去麦城医院住下时起,他的时间已经在倒计时了。

我再见到他,已经是在麦城的殡仪馆里。说起来,这是我第二次和他见面。葬礼过后,按照习俗,他的骨灰将被带回尾岛。全家人在尾岛的奶奶家里吃饭时,我听二舅妈说了一件蹊跷的事。

在呼然住院期间,他曾经自己跑出去过一次。租了车,回了一趟尾岛。在海边被发现的时候,人都快不行了。连夜送回医院,才救了过来。但是以呼然当时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可能独自开两个小时的车回尾岛。

这件事只当是一个轶闻,很快便过去了,所有人又回到了各自生活的正轨上。

有时候我会想起呼然欣赏风,喜欢雨,爱笑的样子。但很快也在我的记忆中模糊了起来。后来我决意出国念书,没有听从父亲的指挥。在芬兰寻了工作,定居下来。每个周末给家里拨去视频电话,听母亲唠叨父亲的不是。父亲仍是坐在沙发上,指摘家中的卫生情况糟糕。我看着视频里日益衰老的父母,嘱咐父亲少发点火,询问寄去的营养品吃了没有,要注意血压。

我的屋子正对着远处的海洋,天一暗,海洋便成了黢黑一片的洞穴,年少时不可抑制的愤怒,被日复一日地吞没在这洞穴里。

回忆告一段落,我放下笔记本,走出船舱,背上压缩空气呼吸器,开始深潜。今天的海底不似往常般宁静,没有碰见鱼群,这是一个征兆。我瞧见头顶上浮现出绿色的光束,像荧光海,仔细瞧却发现不是,那是极光铺在海面上,折射下来的光束。我看了下表,已经潜到36米了。

眼前水流极速流动着,一个巨大的黑影朝我游来。借着电筒的光亮,我看清了,的确是虎斑鲸,看来今天的预测准确,大家都将不虚此行。

它朝下游去,我看了眼表,已经58米了,快接近我的极限深度。四肢有些使不上力气,脑袋开始昏沉,那虎斑鲸呜呜地发出声音,我紧跟其后。

在这个深度的海底,光感很弱。因此眼前的光束令我目眩。那一片墨绿色的荧光,由远及近地铺开来,包裹住了整片海域……


(四)

我在医院醒来时,身体没有大碍。只是我此刻并不在赫尔辛基,是在麦城。今年也不是2033年,而是2021年。听护士说,我在路上昏倒了,被送到了医院。

相较于海底出现时空缝隙这样的说法,我更倾向于这是一场梦。是深海气压导致我产生了如此幻觉。而无论如何,我很快就知道这梦境的意图了。

这是12年前呼然住的医院。

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他慢慢地坐了起来,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此时的他,距离上一次我见到他,又瘦了一大圈。

或许是我的确与12年前容貌差异大,或许是因为梦境,总之他没有认出我来。

他和我聊起尾岛,说他的家乡如何美丽,那里四季如春。问我见过荧光海吗?见过虎斑鲸吗?我看着他笑,他声调提高了,扬起头颅,说他都见过。

我们的话题,从尾岛,聊到学校生活,又聊到了人生理想。他像十二年前我记得的那样,喋喋不休地追问我的经历。英国,芬兰,海洋馆,深潜,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那么新奇。

他:姐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点点头。

他:我曾经和一个好朋友聊过,关于痛苦这件事。

我一愣。

他:我们都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痛苦。我们想象不到。你能回答吗?

我哽咽了,一时说不出一个字。

如要认真回顾这12年,一定能想到许多和“痛苦”沾边的事。比如第一次和男友分手,在ktv里唱着撕心裂肺的情歌,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喜欢上任何人;第一次雅思考试,阅读科目惨败,需要复考,报名费2000块,被父亲凶狠责难,母亲偷偷塞给我一个厚鼓鼓的红包让我继续坚持;刚到国外,我住的临街的公寓遇到入室抢劫;奶奶去世,我在国外,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但是好像有更多和“痛苦”相斥的时刻,与它冲抵。比如第一次收到工资,跑去吃了一顿昂贵的牛排;下暴雨,室友拎着伞和啤酒来地铁口接我;收到芬兰实验室的工作offer;好友生下了双胞胎,让我做了两个孩子的干妈。

这又如何计算呢。生活的旋涡,它总是一体两面地裹挟着所有。

我和呼然那晚上聊了许多,我给他看我手机里的各类照片,他问了我许许多多问题,我耐心地一一解答。 

姐姐,我想回尾岛。他忽然这么说。

我心头一热,问他,你有驾照吗?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或许没想到我会同意这个荒谬的提议。他点点头,问怎么去。

凌晨三点,我找到一家租车行的电话,把店主从睡梦中叫醒。用呼然的证件租下了车,我开车往尾岛行驶。

从麦城到尾岛,这段路,我走过一千遍。小时候不想听父亲叨叨,为分散注意力,我总是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路牌,看着显示距离尾岛的公里数越来越近。没想到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我忽然想起12年前呼然的葬礼上,听到的那则他自己开车到尾岛的轶闻。原来是我。我不由得笑了两声。

他:姐姐,我们是不是见过?

我:嗯,有可能。

他:你抽烟吗?

我摇摇头:戒了。

他:你是不是去了上个月路家的婚礼?

我:去了。

他恍然大悟,那就对了。我总觉得你看着很眼熟,很像一个人。

我:像谁?

他:一个女孩,和我同岁,学海洋生物的。

我:哪像了?

他:你们说出去的话,像扔出去的一颗球。如果没躲开,那很疼。如果躲开了,也能听到一阵风声。

我哈哈大笑了两声。

我已经有九年没来过尾岛了。大学毕业后就出了国,奶奶去世后,过年也不再回尾岛了。

即使是凌晨五点,这里也依然存在着扑鼻的鱼腥味。我记得从前总去的小饭馆,门口坐着一个杀鱼的大叔,内脏和血一年四季堵塞着下水口。他们家做的番茄炒蛋油盐很重,鱼也处理得草率,除非母亲身体不舒服不下厨,我才会跑去那饭馆打包两个菜。尾岛信号很差,扫码转账常常半小时后才会有响动,老板大叔让我回家吃饭,“钱早晚会到的”,他每次都这么说。我忽然怀念起那油盐味很重的番茄炒蛋来。

呼然兴致勃勃地说起上个月他看到了虎斑鲸的故事,我想起什么来,问他:“虎斑鲸和你说了什么?”

呼然看了我一眼,说:“姐姐,内蒙人并不会骑马上学,鲸鱼也是不会说话的。”

我被我自己的问题逗乐了,“也是。”

呼然坐在岸边,喘着粗气,我把车上的氧气瓶拿下来递给他。他想潜水,他说这话的时候,脸颊和脖子都红了,凹陷的脸颊看起来尤为憔悴,但说这句话时声音依然高亢。

我犹豫了,没回话。

呼然说,“姐姐,荧光海你看过吗?我第一次知道海能发光。鲸鱼真的很大……”

我朝他摆摆手,示意跟上。随即往海边那几艘零星的观鲸船走去,向渔民租来简易的潜水的设备。

我带着他一起在海中下沉,直至看见大片褪了色的珊瑚。

此时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一则关于鲸鱼的新闻来。1970年,美国佛罗里达州的海滩上,150头鲸鱼冲上海滩,搁浅而死。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它们误入歧途,有人认为它们集体患病。而后来据科学家分析,鲸鱼是靠脑中感知磁场的器官定位的,可能受到了某种信号干扰而偏航。但无论如何,它们只会朝着它们认为正确的方向前进。

我转头看向呼然,他也正看着我。一转身,我们便朝着更为深邃的海底荡去……


(五)

我再醒来时,眼前是Thomas焦急的脸。他说我在水下失去了意识。

我没有和他说起刚刚那场说不清是不是梦的境遇。

Thomas告诉我,刚才我遇见了一只非常罕见的虎斑鲸,并近距离记录下来了它的声音,这我毫无印象。不过这也并不稀奇,过去我也曾在海底和鲸鱼打过照面。Thomas说这次不同,这次的音频很特殊,像是在模仿人类语言发声。

我来了精神,这种情况我曾在新闻报道里见过,那只虎斑鲸能“说”出简单的词句。他把耳机递给我。

Jae?Jar?

你听得出来吗,他是在说某个单词吗?

是在喊谁的名字吗?

Jack?Jeff?

我仔细听着音频,对比他打下的文字记录。Jia……Jie……

在那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许多关于呼然的片段。

“姐姐,我们下次再见!”

忽然我明白虎斑鲸在说什么了。

他说,“姐姐。”


全文完

本文为「故事大爆炸2022」中短篇入围作品1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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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夕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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