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掌握了一个本领。不管多么重要的人,只要从我的生活中突然离开,我就当他已经逝去。我在心里为他立一块墓碑,每日上前祷告,跟他说些话。这是种省劲的排遣,死亡是无可挽回的终点,不必纠缠不清,也不必愤愤难平。乘坐小行星离开学校的那个下午,我躺在巨大的纸片上,身上缠满了胶带。就在那转瞬即逝的片刻里,我看清了天空,也认清了地心引力。我想,我就当自己死了吧,我为自己立块墓碑,从此以后,我只和自己讲话。
小行星是我们制造的一架巨型纸飞机,如果时间充裕,可以申请世界纪录。纸片是从美术教室偷出来的,就在课上到一半的间隙,我灵光乍现,拍着王得翼的肩说,这个我要了,下课后你帮我想想办法。铃声响后,学生们涌出教室,用剩的颜料随地摆放,老旧的木门嘎吱作响,这一切都让偷盗变得很不容易。王得翼打开窗户,把纸卷好,对准外边猛地一戳,好像下边有什么人会接住一样,但我隐约听到一声沉闷的声响。王得翼说,放心,摔不坏,我们下去捡。
回到宿舍,我把它立在地上,这纸不如我想象中大,我又在周围多粘了几张,才凑够理想的大小。王得翼问,你要画清明上河图?我说,我要折纸飞机。他说,飞得动?我说,不仅能飞,还能载人,我要坐着它飞到学校外面,来,你捏住这个角。我把纸片的一端塞他手里,手脚并用,在上面折出第一道折痕,就像叠一条厚重的被子,折法我已烂熟于心,先对折,再画斜线,折痕处还得用一些钢片加固。折好以后,我就躺到飞机上面,王得翼用胶带把我绑在上面,就像给粽子缠绳子。过程并不轻松,王得翼做到一半就开始抱怨,他说,费劲,还不如裹条被子,我把你扔出去。我说,操,这也是个办法,可是来不及了,你去前面哈一口气。他说,这根本没用。我说,你甭管。他说,要是飞机失事,你可能会没命,还有什么话要说?我想了想,说,我们要做对人类有益的事。他说,我问你还有没有话要说。我说,没了。
王得翼跑到飞机面前,张大嘴巴,象征性地做了做样子。随后叫来隔壁宿舍几号人,他们把我举过头顶,从宿舍门口起步,加速冲向窗口,奋力舞起双臂。我就这样从三楼飞了出去,我的眼睛立刻敞亮了起来。宿舍太阴暗了,我整个高中就待在这样阴郁的地方,学数理公式,也学诗歌辞赋,像猎人提枪打猎,目的是干掉别的猎人。天空像一张铝箔纸,阴沉而又光滑可照,闪得我不由得皱紧眉头。我的灵魂在那一刻离开躯体,它高高在上,嘲笑一具肉体的笨拙,它花了那么大的周折,只为了飞出两米高的围墙,而灵魂轻盈如羽,随时可以去往任何一个地方。
我跑出学校,是为了见一个人,这人是我的同学刘青彤。学期开始,我们当了同桌,再后来,又谈起了恋爱。她的脸蛋很漂亮,成绩也不差,就是性格有些古怪,跟父亲早逝有关。那是一个阴郁的午后,父亲带着她去山里玩,走到一半,父亲跑林子里解手。她追着蜻蜓来到湖边,玩了一会儿水,感觉不对,回去找父亲,人已经没了,倒在一个棵树下,身体绷直,大小便失禁,不知道怎么死的。警察来了以后,调查半天,找当地居民,问下午有没有不寻常的事。有个人说,三点左右,有一响鞭炮,不知道谁放的,格外震耳。后来尸检报告出来,果然是爆炸声引起的,耳膜已经被震穿,促发了恶性心律紊乱,心脏发生室颤而致猝死。
这事发生的时候,刘青彤还小,不到十岁,此后每年春节,鞭炮声把房间窗户炸得哐哐作响时,她都觉得自己要尾随父亲而去。为了克服恐惧,她在裤子口袋里放了几根摔炮,这个习惯一直持续了好几年,谁要是拿她父亲说笑,她就掏出一根摔炮,在大地上制造一声惊雷,这法子比防狼喷雾管用。就是有一次不小心摔倒,裤袋里的鞭炮也炸了起来,把大腿弄得血迹斑斑。我们恋爱以后,刘青彤跟我说,她要认真念书,将来发明没有声响的鞭炮,世上再没有人会被鞭炮声震死。我听得有些流泪,但是也告诉她,如果鞭炮没有声响,那也没有了意义。刘青彤说,做不了无声鞭炮,那就做无声烟花。
我们恋爱期间,几乎无话不谈,但在几个月之前,她不像现在这样活泼,那时她还是我遇到的最冷漠的同桌,一天来来回回十几趟,一句话也说不上。苍蝇飞到我桌上,我挥走,苍蝇飞到她桌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手伸不过去。老师让我们交换改作业,她也不肯,说,我们各改各的就行了。有时她很偏执,对着一道题琢磨好几节课,笔尖滴不出半个字,反倒是眼泪先流了下来,落到练习册上。我有些不明所以。她说,我不是因为做不出题,我想起了别的事。我把纸巾递给她,她摆了摆手,说,我有。她从桌肚里抽出两张纸,把头发挽到耳朵后面,那时我看见她耳朵上戴着一个星形状的耳钉。学校里不让戴首饰,班主任管得犹为严格,她把耳钉藏在头发里面,就像在裤兜里揣俩鸡蛋,除了让自己更提心吊胆外,不知道有什么好处。
某个星期六的午后,学校放一天半假,学生陆续回家,教室里没什么人。我在座位上嚼口香糖,刘青彤在我边上,一动不动。我问她,你怎么不回家?她说,我在把知识装进脑子。我说,要不要先往肚子里装点食物?我并非诚心要邀请她吃饭,我只是觉得这样回答很俏皮。刘青彤站起来,拿起椅背上的衣服,问,去哪吃?她的反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搜肠刮肚,只想到学校旁边的一家面馆,一对老夫妻开的,浇头放得特别多,就是容易遇上熟人。她说,怎么?被人撞见跟我一起,让你丢人了?我连忙说,不是这个意思。
外面天色有些阴暗,走出日光灯敞亮的教室,她开始变得沉默,一如往常那样。我带她来到面馆之后,她终于有些高兴,说,正好,今天是我生日,得吃面。我说,祝你生日快乐。她说,用不着。然后就开始打量菜单。她总是这样,话里有刺,让人不敢多说。面上来以后,我开始思考,今天究竟是不是她的生日?为什么不回家跟爸妈吃饭?或者邀请两个朋友,买个蛋糕吹蜡烛,也是好主意。总不该像现在这样,和一个从不讲话的同桌,坐在一家冷清的面馆里。我支起筷子,故意把面架得很高,假装吹面,实则是透过面条间的缝隙看她,她的穿着确实比平时靓丽些,一条牛仔背带裤,里面是白棕色的条纹体恤。她把马尾高高扎起,露出两个漂亮的耳钉。她说,吃完以后你能不能跟我去个地方?我问,去哪?她说,去哪我也不知道,待会你就跟着我,不要闹,好吗?我说,闹什么闹,我又不是小孩。
走出面馆,我跟着刘青彤往学校方向走,学校边上的小卖部,有一辆卡车正在卸货,学生差不多走完了,校门口空无一人。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这明明是回去的路线。就在我们经过卡车的时候,她抓住我的手臂,带我绕了一小圈,走到了卡车后面,车门已经合上了一半,上面粉刷着车牌号码,已经有些掉色。她顿了几秒,拽我胳膊的手更加用力了,突然奋力往车箱里一跃,我一个踉跄,差点绊倒在地。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暗了下来,漆黑的车箱里弥漫着朦胧的灰尘,我们藏在那扇车门的背后。刘青彤让我贴着墙,我有些惊恐,问,这是干什么?她说,嘘,别说话。过了一小会,司机来了,把另一侧的门也合上,车箱里彻底暗了下来,一长条打眼的光线把地面劈成两半。
车开动起来后,为了保持平稳,我们靠在墙角。我说,你刚刚讲你也不知道去哪,原来是这个意思。她说,我爸生前是个货车司机,这工作不轻松,但一趟能赚好多钱,他经常疲劳驾驶,我和我妈觉得,他早晚得出事。我小心翼翼地问,你爸他,已经不在了?她说,那时我还小,总是担心他,我就躲到他车里,这样他一有事情,我立刻能知道。我说,太危险了,你没有被发现过?她说,有一回他在一个陌生地方停了很久,我差点热死,就先下了车,那是一个小区,我看到他走了过来,一个女人陪在他身边。我说,我懂了,你爸出轨了。她说,我不能原谅他,从此以后,我不再坐他的车。我说,后来出什么事了?她说,他去世以后,我又想起这件事,开着一辆大卡车跑别人家里,他一定很爱那个女人,如果有机会,我要去见一见她。
那天在车箱里,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她爸的故事,但她爸死于鞭炮声响起的那个午后,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还没聊到这个份上,她就已经哭得不行。我们都没有带纸,她把自己的衣袖擦湿以后,我就把自己的袖管伸上前去。汽车在颠簸,我变得紧张起来,这片狭小的黑暗中笼罩着难以言说的氛围。我轻轻地拍打她的背,又捏了捏她的肩,这没什么用,只是出于好玩,她的肩膀很薄,一只手掌正好握住。她吸了吸鼻子,问,你在干什么?我说,打发时间。她说,拜托,做点有用的事。我问,什么事是有用的?她也许是思考了一下,但什么也没有说。
我扶着地面,慢慢起身,站到她的面前,从缝隙中倾泻进来的那条光线把我一分为二,它让我的视线变得更模糊。我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是对着一面墙壁在说,从今以后,我会保护你。她笑岔了气,然后开始咳嗽,咳完以后说,你怎么保护我?一大段的沉默过后,我说,行船看帆,走车看道,以后我也可以开卡车,你上我的车,不要上别人的车。她说,以后我谁的车也不想上,就那么几平米的地方,又黑又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车。我说,你要是想去海里,我就开潜水艇,你要是想到天上,我就开飞机,这世上也不是哪里都像这儿一样昏暗。说完以后她沉寂了一会儿,然后抱了抱我,我没有准备,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正当我也想把手放到她后背上时,她把身体挪了回去。
半个小时后,车在服务站停了下来,我和刘青彤都已经渴得不行,趁着车子熄火,悄悄溜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车箱内缺氧的缘故,我的脑袋突然剧痛,昏昏沉沉,周围的建筑物完全认不出来,连颜色都觉得陌生。我家附近的房子,是不可能涂成橙色的,这事最让我心慌。那一年我十六岁,除了一次走亲戚外,没有独自跑过这么远。但一想到刚刚说出的豪言,只好装作镇定。我说,我们只好走回去了。刘青彤说,本来就是要走回去的。我说,最好在日落之前回到学校。她说,要是回不到呢?我说,腿比路长,总能走到。她说,我拉着你跑这么远,你倒是不生我气。我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她说,今天要不是我的生日,你还让着我吗?我说,那也得让着你,你是女生。她说,你这话讲得不对,女生就得给男生让着吗?我说,那我怎么说才对?她说,你要是喜欢我,你就牵我的手。说完,她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伸出一条胳膊,对准我的胸口。
就在我愣神的三秒钟里,我的思绪像一把刻刀,切开了十几年的光阴。五六岁的时候,在庭院里玩累了,我就双腿一盘,席地而坐。我爸看见了,把我倒着拎起来,拍我裤子上的灰尘。实际上那是一种惩罚,因为灰尘根本拍不了那么久,这事让我收获了不少教训,比如屁股后面不能沾灰。还有一条额外的教训——眼泪是可以从上眼皮里流出来的。我牵起刘青彤手的那一刹那,心里舒坦了不少,好像她在地上多待一秒,就会被人倒着拎起来。她再次立到我面前时,我又想起下象棋的经历,稀里糊涂走了一步棋,是好是坏,还得看几步才知道。最重要的是,落子无悔,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牵了她的手,就得承认自己喜欢上了她。
我们沿着高速公路往回走,车在车道上驶,我们在围栏外面走,地上的杂草长得很结实,风吹过也丝毫不动。刘青彤开始讲家里长短,也讲学校老师的八卦,我没有听进去,因为高速上太吵,车速是一种声音,在我耳朵里刮来刮去。刘青彤的手心已经开始出汗,但我没有松开,好像手里抓着的是个玻璃杯子,一放下就要碎掉。走了半个多小时后,太阳变成了夕阳。我家中的书桌前有一扇百叶窗,日落的时候,阳光切割成一格格照进来,太阳会在某一格当中落下,我趴在书桌前,读取黑夜的进度条。那天我见到日落的时候,脑海里也有个进度条。
刘青彤说,你谈过恋爱没有?我说,没有,女孩子的手也没牵过。她说,今天牵了,什么感受?我说,觉得之前都白活了。她说,出息,以后我们就是坏学生了。我说,小学二年级后,我就没拿过三好学生了。她说,我比你多拿了两年,上小学时我可聪明了。我说,你现在也很聪明。她说,我不聪明,我以为月亮是太阳变的,后来发现出夕阳的时候,月亮也会在天上。她说完后,我朝天空望去,一抹白色的月迹若隐若现,像是从云朵里掉落出来的一小片。
多年以后,我在高速公路开车时遇见日落,总是会想到和刘青彤一起走回学校的那个傍晚,然后开始放慢车速。高速公路上的日落和别处不同,它不再高高在上,而是在远处等我。我是一颗迎上去的保龄球,蓄满了力要撵进它的鸿影当中。如果能在日落前抵达终点,就可以避开漫长的黑夜。也就是在这个时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想念她,那是我尚未觉醒的年纪,整天忙于读书考试,一眼望去,就像文盲翻开书本,生活密密麻麻,辨识不出今天和明天有什么不同。经过那个黄昏之夜以后,我不再迷糊,夕阳再也没法瞒着我偷偷落下。它变成了像闹钟一样的东西,提醒我黑夜即将来临。那天我们走了三个多小时,在我和刘青彤分别之前,丝毫不觉疲惫。回到家以后,双腿像灌了铅,一步也没法多走,躺到床上后,觉得能在床单上凹出两个深坑。
那天过后,我和刘青彤没法再好好做同桌,上课时在桌下递纸条,午休时在本子上下井字棋,周末放学,就跑到城市的废墟上探险。由于经常和我厮混,期末考试结束后,刘青彤考了班级末尾。班主任大怒,把她叫到办公室去,早恋的事情也搬到明面上来。班主任说,小时候缺少父爱,现在急着找人瞎谈恋爱?这事触怒了刘青彤的神经,她下意识地将右手伸进裤兜,时隔多年,那里居然仍揣着一根摔炮。她觉得不可思议,迅速将它摸了出来,用力朝地上甩去。那一声巨响让班主任有些狼狈,仿佛核武器降临古代战场,他跺着脚蹿到了椅子上。刘青彤笑得弯下了腰,她回到教室,告诉我她被学校开除时,仍然笑意未尽。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十六岁,坐在教室第四排,靠窗,风景好,可以望到江,要是有大船开过,这一排的同学都会贴到玻璃上,碰上年轻的老师,会停下讲课,和我们一起看。我的语文课本下藏着两本外国小说,因为集中不了精神,一学期也没有看完,再往下的课桌里,有一副用坏的耳机,后来我们用它翻花绳。但经常被同学呵斥,因为据说翻花绳会下雨,一旦下雨,体育课就上不了了。这些记忆像掌纹一样抬手可见,尽管刘青彤被开除后,一直到现在,我们没有再见过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把她遗忘在记忆的角落里,常常因为另外一些事把她带了出来,然后复习一遍。在我的书桌上,有一本过期的日历在我桌上摆了十年,我妈给我整理书桌时,无数次将它扔进纸篓,又无数次被我抢救回来。到了后来,已经成为一种惯性,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如此重要,需要稍加思考,才会想起来,这是有刘青彤的那一年。好像只要留着它,她就会从里面蹦出来一样。
十年后,密林中的长条石凳上,我和方薇的聊天中,才又一次提起这些往事。方薇是我舅介绍认识的,尖脸,大眼睛,下巴上有颗美人痣。在我的刻板印象中,像这样长得好看又愁嫁的女生,多少有些性格上的问题。见她之前,我相亲过几回,也拒绝过几回介绍,两人坐到一起,交换彼此的联系方式,是为了以后再也不联系,有些荒谬。在长辈眼中,到了这个年纪,不能再对婚事毫不上心。他们轮番说教,但没人能抵住我的长篇大论,只要比喻用得贴切,事例讲得动人,耳根子就清净不少。方薇是我舅一个朋友的女儿,亲戚们说,这人可以治我。我舅特意找人算了命,八字相宜,十分投机,这事花了他们不少钱。也就是说,不好推脱。
我去见了她,喝完茶之后,我们散步到树林里,踩着枯叶和泥土中突起的石头,鸟群在树梢流转。这期间我了解到她的履历,大学念的是心理学,工作在供电局,是之后考的公务员。我们坐下以后,她挑开话题,说,讲讲你吧,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后来我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讲话像在做心理咨询。我说完纸飞机的故事后,她问,十年前的事,你记那么清楚?我说,本来已经忘了,我今年二十六岁,总是想起十六岁的事,也许我二十七岁,就会想起十七岁的事,十年是个轮回。她问,你跑学校外头,是要去见谁?我说,见谁想不起来了,但比较重要。她说,听介绍人讲,你是做编剧的?我点点头,她继续说,做编剧,是不是特会讲故事?我说,一张白纸,本应漂浮在空中,但是折成纸飞机,就能把空气划开,这事只要认真想一想,就会觉得神奇。她说,你谈过恋爱吗?我说,认真谈的,有那么一两个。
我接着讲刘青彤的故事,讲到中途,方薇打断了我,她说,那天你飞出学校,想要去见的人,是不是刘青彤?我说,有点像这么回事。她说,你这人鬼话连篇,我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她现在去哪了?我说,我不知道,早就没联系了。她说,后来呢?还有别的事没有?我说,后来就出太阳了。她说,你挺会扯,也说了不少,但我总觉得,有些陌生。我说,这是回去等通知的意思?她说,你还没问我问题。我说,不知道从哪问起。她说,问吧,随便问两个,不然不合适。我说,你看书吗?小说或者诗歌。她说,你是不是在厕所待久了,见啥都像马桶搋子?我不看书,电影看一些。我说,有什么怪癖没有?方薇想了想,说,最近在家,喜欢用四条腿爬行。我说,搞行为艺术?她说,我养了只猫,我在学习跟它相处。我说,比跟人相处费劲?她说,那也得分人,好了,问题问完了,我该走了。她起身,优雅地抚过裙摆,拭去沾染的灰尘。林中雾气氤氲,小径寂寥荒芜,竹子上的叶片在风中摇摇欲坠,萧瑟如墓碑前的氛围。我望着她逐渐嵌入雾中的背影,有些心慌,也许她也和刘青彤一样,会成为我这辈子再也不见的人。
和方薇分别后,我去见了王得翼,他现在是一名中学数学老师,结婚两年,妻子已经怀孕,名字想好了两个,一男一女,都是从《诗经》里翻来的。毕业多年,我有联系的人不多,他是一个。我们坐在桌子的两侧,喝酒聊天,总有新鲜事被翻出来,好像时间不仅往前走,也朝过去开辟一条新的岔路。在学校里,王得翼是全办公室最聪明的人,学生有不会的题,就来问老师,老师有不会的题,就来问他。他每天解开几十道数学题,然后安然下班,黄昏的夕阳照在回家路上,远处的铁轨上火车呼啸而过,在他的耳边隆隆作响。这是他的生活,以往几年都没出问题。今天见面,他脸色有些憔悴,腋下夹着一张试卷,他摊开来,叠放到桌子上。他说,这道题,是一个学生问我的,我做了两天,没有做出来,这种事从没遇到过,像被掐住了脖子。
我接过试卷,看清了那道题,除了密密麻麻的公式,还有一些几何图案。我说,我毕业好几年,早就看不懂这个。他说,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放在几年前,我可以轻松做出来。我说,也许是题目出了错。他说,不是这样的,我们到年纪了,你有没有想过?我说,没怎么想,我不急。他说,我老婆辞了职,孩子就要出生,只要我还解得出数学题,日子就过得下去,但我现在开始觉得吃力。我说,是钱赚的不够多?他说,不是,是脑子不灵光了,我的解题能力正在下降,有一天我写到一半,突然想不起八加五等于几,那些运算法则好像就在不远处,但我没法把它们据为己有。我说,你压力太大了,这种事照例不会发生。他说,以前我不敢跟人讲,讲出来就等于承认了它,最近愈发严重,我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我说,你神经紧绷,需要休息,最近还钓鱼吗?他说,不钓了,你在忙什么?我说,下午见了个人,聊了一会,她让我想起了刘青彤。他说,当你想找对象了,前女友就会在你脑海一个个冒出来,这事我有经验。我说,我要麻烦你替我办件事。他问,什么事?我说,刘青彤他爹跟你爸以前在一家厂待过,你替我查查,看有没有办法能联系到她。他说,多少年前的事情,哪里还能找到?我说,她爹出了事情,厂里人肯定有印象。他说,我回去问问,但依我看,悬。
晚上回家,我躺到床上,睡不着觉,起来翻高中毕业照,四百多号人,逐个寻去,找了两圈,与王得翼对视两次,但没见着刘青彤。我一拍脑袋,这才反应过来,刘青彤当时被学校开除,哪里还能站到毕业照上。在我们的学生时代,只要有人中途下车,无一不是下落不明。她就这样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我对着台灯发呆,越琢磨越觉得没劲,灯影在我的头顶晃荡,好像一片黑色的风筝,我跟爱迪生的联系都比她紧密,至少我还用他造的灯泡。
在我重新念叨起刘青彤后,街道上的大卡车就多了起来。我不自觉地跟到它们屁股后面,这些车开得很慢,让我有富余的注意力去想事情。如果刘青彤还像当年一样,那么她应该藏在某一扇铁门背后。夕阳落下,我总是跟着卡车来到工地上,最终被“社会车辆禁止入内”挡在门口。掉头出去的时候,我开始觉得自讨没趣。高中那会儿,我喜欢淋雨,雨点打在身上,像一种悄无声息的轻轻刺痛,很有快感。生了几次病以后,我开始厌恶雨天。如果我能改掉当年的怪癖,那么刘青彤也没有理由再蹲在车箱里面。这时我的手机亮起,是方薇发来的信息。
我又一次见到了方薇。她不像别的女孩,一面之交过后,就觉得我不靠谱,于是没有了下文。第二次见面,我们约在了山上,这是她提的建议。山路三公里,我喘着粗气爬到山顶时,方薇正席地坐在一棵松树下,气定神闲,面色从容。我说,这地方不错,风景够好。她说,你来了,你肯费力气爬上来,说明对我还有些心思,我们可以试试,你觉得怎么样?我说,上来就这么大一事?我得再想想。她说,你怎么皱着眉头,像在自首一样,跟你说实话,我爷爷得了病,快走了,没别的愿望,就是闭眼之前,想看我找到个归宿。我说,你想让我帮你演戏?她说,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跑了,我爸不怎么管我,我算是跟着我爷爷长大,我相亲见了许多男人,我觉得你会帮我。我说,要是演成真的了,怎么办?她说,那也好办,我不讨厌你,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天快黑了,蚊虫多了起来,这一带常有蝙蝠出没,当务之急是下山。我摇着头说再得考虑几天,她已经变得举止亲密起来。我总是因为不会拒绝,常常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就在这往回走的途中,我们定好了去见她爷爷的时间,戏该怎么演,如何把控局面,什么时候该使什么眼色,就连买果篮的店都挑好了。一些零碎的闲聊中,我提了两嘴刘青彤,觉得氛围有些坏后,我又扯了点别的。和我上山时的状态不一样,背上好像扛着些什么东西,重量不大,但让我有些行动不便。蹚浑水的嫌疑不断在我心中加深,方薇将地点约在山上是个明智之举,若非山路崎岖,石头硌脚,当晚我极有可能扭头跑掉。我看着她的背影,一些纤瘦的曲线,长发带卷,像扇子的折痕,在风中起伏晃动。又一个危险的想法在我脑门敲响,也许我这一趟必须爱上这个女人,才不算白跑。
到了周末,我去了医院。我来医院的次数极少,消毒水的味道让我难以适应,走进方薇爷爷的病房时,味道变得更加浓烈。方薇正坐在病床边,手撑着下巴打盹,见到我来了,起身跟我说,爷爷刚醒了一会儿,现在又睡了。我把果篮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看着病床上的老人,他的头发几乎没了,脸色有些发黑,皱纹很深,仿佛篮球上那几道嵌进去的线条。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连个褶皱都没有。方薇向我介绍她爷爷的病情,得的是脑血管硬化,还有一串医学术语,我没有太听明白,总之是奄奄一息了,就是身体顶得住,脑子也快要神志不清。他醒来的时候,先朝我笑笑,脸上延展出了新的褶子,身子稍微蠕动了一下,像是要起身跟我打招呼,我连忙过去扶他。方薇拉住我的肩膀,说,算了算了。又小心翼翼地把爷爷的背托回床上,这不到三十度角的挪动花了将近一分钟,好像他是一团即刻散架的灵魂分子。方薇用老家话向他介绍我,像在宣读简历,整个过程比我想象中寡淡,不需要我做些什么。我就站在床边,看着风透过窗户的缝隙,不断吹起蓝色的窗帘。
后来的日子,我经常到病房来,逐渐成了一种惯性,果篮里的水果没有人动,全进了我自己的肚子。病房里很安静,老人不常醒,但有时醒了,会说一长段的话,用的是老一辈人的方言,我听不清楚,只好不停点头,然后烧水倒水。阳光透过窗帘,静谧地照在床榻上。病房像一个关于生死的哲学盒子,这种氛围别处感受不到,我在那里能冥想一个下午。想起一些两年前的事情,感觉已经过了十年之久,但另有些十年前的事情又觉得很近,过去的经历好像在难以梳理的状态下拥有了平等的距离,哪个事情想得更多,哪段经历就离得更近。
周末晚上,方薇约我到商场吃饭。市里一家新开的商场,弄得跟公园一样,过道里栽了不少花草,还有长椅和小路灯,中间建了个大蛋糕造型的喷泉。六点半的时候,我到了店门口,一家招牌上全是英文字母的餐厅,排队的人不少。我朝天花板上的玻璃窗外看去,天还没黑,已经有月亮的影子,吃完晚饭,要是和方薇散步到街上,就能看见明亮的上弦月。这时方薇来了,跟我说,她订了位置。服务员带着我们往里走,方薇穿得很隆重,一件印花的淡色连衣裙,脚上是双白色高跟鞋。我有些惶恐,生怕她说出我应付不了的话。店里灯光昏暗,餐桌上摆了个小玻璃瓶,里面插一根玫瑰花,花瓶边上还有个香薰蜡烛,比茶杯还粗。
点完菜以后,方薇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放到桌上,长吁一口气,说,我们结婚吧。我放下茶杯,抬起头,看她的眼睛,说,怎么已经聊到这一步了?她说,按照算命的说,你就是我结婚对象,刚开始有些难以接受,现在想明白了。我说,算命的还说啥了?她说,今年结婚,明年生孩子。我说,这两件事我都没准备。她说,你好好想想,你有什么可以遗传给孩子的?我说,咱们是不是扯得有些远?她说,行,那先说说近的,等爷爷走了,我们就结婚。我说,为什么要等他走?他不是最想见到你结婚的人?她说,办完喜事办丧事,不好,而且最近也没有吉日。我说,你想得挺周全。她说,你答应了?我说,我没有。她说,那你问东问西?我说,你讲话有些霸道,要是碰上别人,饭都不吃了。她说,我知道你不会,而且我越是这样,你就越来劲。我说,这也是算命的说的?她说,算是。我说,这卦挺准,什么时候带我算算?她说,你要算什么?我说,算算我命里还有没有别人。她说,刘青彤,你还惦记她吧?怎么长了十岁,情感还在原地踏步。我说,没别的,就是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聊到这时,菜一个接着一个端上来,高高矮矮的盘子,大小不一,冷热不均,但都密集地聚在中间一小片,周围是大量留白。它们救场及时,热气升腾,杯盘撞击。方薇用头绳扎起辫子,准备吃饭。前些天我还在为新长的智齿发愁,到了此时,我的牙齿格外有力,嚼起东西来劲道十足。一边嚼我一边咂摸,有没有什么值得一聊的话题,只要远离情感话题,远离柴米油盐和婚丧嫁娶,就是聊天体行星,也不至于如此要命。但是昨晚的球赛,我不知道她看没有看。
方薇大概看出了我的局促,说,既然你不想谈这些,我们说说别的。她把手边的文件袋朝我推了推,继续说,我今天见你,不全是为了刚才那些事,你认识我,算你走运,不然有些事情,你一辈子搞不明白。我听得云里雾里,但是方薇没打算让我插话,她接着说道,我不知道你听过一种说法没有,通过六个人,你可以认识全世界的人,我跟你虽然认识不久,但还有些别的机缘。方薇端正了椅子,喝下一口茶,用毛巾擦去嘴角的水渍,然后开始向我讲述:
我在进供电局工作前,在吉山街那个大学当过一段时间心理老师,大概是六年前的事情,最远不超过七年。除了工作外,我还给学校心理社团做辅导,有阵子他们搞了个活动,每周三向市民提供免费咨询,知道这个电台的人很少,都是一些邻近的亲友。有一次轮到我值班,一个女孩打来电话,聊了很久。她父亲早逝,母亲脾气暴躁,经常吵架,摔东西,这样的成长环境里长大,多少会有些问题。十六岁的时候,她得了个怪毛病,她说每次只要一听到巨响,就会有个人跑出来保护她,因为她无法忍受超过80分贝的声响,据说跟她父亲的死因有关。我问,这有什么问题?她说,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像个透明人一样,但是可以确定,只要有巨响他就会出现。这事让我蛮感兴趣,后来我见了她一面,做了几次测验,我怀疑那个人是从她身体里跑出来的,她自己不知道,就是有时候看手表,会发现时间突然消失了一段,聊到这里,我就明白了。我们保持了一阵联系,我教她怎么治疗,她的症状不严重,不像电影里演的那么玄乎,只是比平常人更容易情绪失控而已。但是没多久,我们联系断了,我不知道她是痊愈了,还是变得更坏了。这是我当时写的记录表,你可以看一看。
我打开文件袋,拿出表格,上面的名字,多年未见。一如当年,她离校之后,老师发下前一天批完的试卷,有一张还写着她的名字,发到我手里,刹那间有些甘之如饴,但是看向她的座位,已经空空荡荡。我把试卷叠在她桌上,像在湖面上放了只千纸鹤,茕茕孑立,不知道会漂到哪里。一直到了今天,才有了新的消息。我看完,把表格塞回去,回不过神来,饭还没吃够,但已经难以消化。方薇拿出补妆包,开始涂口红,是准备走了。我问,下次还见吗?她说,现在这时代,找个人不难,你先把事情解决了。我说,谢谢你,以后你生小孩,实诚的品质一定能遗传给他。她说,俏皮话就先说到这,你得空,多跑几趟医院。说完,她摘去头绳,头发披散到肩背上,拿起包,朝门口走去。
我给王得翼打了个电话,还没开口,他已经知道我要问什么。他说,事已经办妥。我看了眼时间,刚过七点半,不算晚,于是去停车场拿车。从商场开车去他家,不到二十分钟,我来到他家楼下,一个近郊的小别墅,三层都亮着灯,简直像个宫殿。敲了一会儿门,没反应,听到天台上有声音,一个黑影从天而降,余光里瞥见一只巨大的蝙蝠。我凑近一看,是王得翼,身上裹着个纸板做的飞机模型,两边是机翼,中间是机身,下面还有几个轮子,他人直挺挺地趴在机身上,像是在做俯卧撑。我扶他起来,随即闻到一股刺鼻的酒精味,我问,有事没有?他说,是不是哪里没琢磨对?这纸飞机顶个屁用。我说,当年我也摔得不轻,少喝点酒,下次走正门。话没说完,就听到屋里传来他妻子的吼声。
我说,吵架了?他说,不止,得离婚。我说,你要不要先醒醒酒?他说,我清醒得很,但我开不了车,我上你车,你开,我指路。我说,去哪?他说,我酒喝你肚子里了?当然是去刘青彤家。我说,太晚了,不合适。他说,别磨叽。王得翼穿着拖鞋,睡衣外裹了件白袍,跌跌撞撞上了车,刚坐好又走下来,把地上的纸飞机收拾了下,扔到了车的后座。一路上他炮火连天,我从未见他如此牢骚。他说,我被学校停课了,一元二次方程,一下午解不出来,我人是彻底完啦,但我这病还有点研究价值。我说,我认识个心理医生,回头介绍给你。他说,我是这么觉得,人生在世,出了事先得忍一忍,我当不成数学老师,是老天要指派我去干别的事,婚姻也一样。我说,你又有什么主意?他说,我想学琴,我手大,有天赋,乒乓球一把能抓八个,最差也能当个小学音乐老师,你车开慢点,我胃不舒服。
我打开车窗,夜色有点浓,已经到了乡下,道路两旁是树,路灯一个没有。路很窄,天很空旷,风一吹,灌木丛就响,大自然在摇它的储钱罐,窸窸窣窣,好像随时都有不明动物要窜出来。我说,刘青彤怎么会住这?王得翼说,她现在跟她奶奶住,就住乡下。我又往前开了几十米,天空中突然炸开一朵烟花,亮得有些睁不开眼。烟花散去后,夜晚沉默了一会儿,光形成的影像还停留在视网膜上,眼睛一眨就是一团四溅的星花。我说,刚刚那个烟花,是不是没有响声?王得翼说,你也喝晕啦?烟花怎么可能没有响声。我说,如果是刘青彤的放的,就有可能。
几分钟之后,车已经开到了道路尽头,前面是一条河流,不宽,十步路的距离。王得翼说,刘青彤就在前头。我说,过不去,找找有没有桥。王得翼朝西指了指,说,桥是有,好像上了锁。我沿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座石桥上框了个铁门,插在中间,用U型锁锁住。我心想,这村子的防范意识还挺强,一看时间,十一点还没到。王得翼说,恐怕是白来了,等明天吧。我掐灭发动机,握着方向盘,想了一会儿,说,后座那个飞机,还能用不?他愣了几秒钟,说,我不敢打包票。我说,没事,我会游泳。
下车后,我们把模型从后座取出,摸着黑把它组装起来。田里的蛙在叫,水面上有一圈一圈的波纹,不知道是不是鱼游过。装好最后一个零部件时,我变得紧张起来,不是因为即将起飞,也不是害怕坠落。在这样一个多事的夜晚,一个荒谬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我只有坐上这架飞机,才能重新见到刘青彤。它像一道咒语,在屡次兜转中终于有了面目。我趴在机身上,王得翼站到我身后,问,准备好了吗?他开始推动飞机,我听到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就在我的胸腹底下,有些生硬,让人无法信任。风从我的额头间划开,形成一个果仁形状的屏障,把我包裹住。夜色昏沉,不见五指,我无法辨别眼睛是睁开还是闭合,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跨过这条河流并不容易。就在那刹那间的坠落中,我看清了生活虚无的面目,突然有些泄气。我这一趟无法再见到她,所有的仪式是为了把她从回忆中分离出来,变成可靠的寄托。
我想起刘青彤被开除的那天下午,我们用美术教室的纸片叠成纸飞机。我飞出宿舍后,落到地上,摔得不轻,摸了一圈,没有骨头断掉。我沿路跑去,追上了刚离校的刘青彤。这一趟走后她不会回来,但背影依旧挺拔得像个刚放学的学生。我说,你妈呢?怎么没来接你?她说,她丢不起这个人。我说,我送你回家。她说,你怎么出来的?我说,我坐飞机出来的。她说,什么飞机?我说,纸飞机,比我人还大,自己折的。她说,我不信,回头给我折一个。我说,好,但你以后怎么办?她说,我不知道。
我就这样陪着她,一直走到太阳落山,反复地回到这个问题上。经过垃圾站的时候,刘青彤脱下书包,放到垃圾桶边上,说,你别问了,我已经离开学校,没有心思再解题了。我说,你回了家,也要好好过日子。她说,我不想回家了。我说,那去哪?她说,我想去高速公路上,你可以再陪我看一次日落吗?
经过闹市区的时候,我们绕到了商场后面,这里到处都是集装箱。刘青彤已经是惯犯,尽管第一次被人发现,轰了下来,第二次还是成功蒙混了过去。这辆车的货箱门上有一扇小窗,可以看到外面的光景。车子离开市区后,上了高速,朝东边开,车速不算快,像是准备跑长途。车开了一小时后,刘青彤的情绪逐渐稳定,曲腿坐在角落里,手指在膝盖上弹奏,一言不发,但脸上已经没有了愠色。太阳就在我们眼前,慢慢地从空中挪到公路以下,路灯亮起,黑夜即刻就要来临。
她站起身来,说,你就送我到这吧。我说,不,我送你到终点。她说,这儿就是终点。我说,车还没停。她说,我有办法让车停下来,停下来之后,他们就会来开门,你什么也不用管,只管跑,明白吗?我说,那你呢?她说,我也会跑,但为了保险,我们必须分两头跑。我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她没有回答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摔炮,举过头顶,用力朝角落甩去,一声轰鸣过后,车停了下来。刘青彤突然像换了个人,她站在我的面前,轻轻握住拳头,挡去大部分的光亮,这一刻的到来毫无预兆。车门正在打开,落日余晖像果浆一样粘稠地照进来。她眼神坚毅,摆正姿势,我从未见过如此富有张力的身体,仿佛棋手准备落下决定胜负的那颗棋子,世间的一切困扰都成了她眼里的小孩把戏。
不可含怒到日落,她突然说。什么意思?我问。她说,你记着这句话,也许有用。我说,我记着了。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跳下车箱,朝着夕阳奔去。最后一个画面,是她的白衣在风中飘荡,公路像一座通天塔,她那双白色的小球鞋,下一脚就要踩进夕阳里,溅起一片橘红色的水花。她就这样迎天而去,从此以后,只有坐上飞机,我才能重新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