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司机


文/周于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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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阅读 | 云顶司机
朗读者-大卫

二十岁那年夏天的某个傍晚,吴伟廉第一次爬上塔吊起重机,水泥与玻璃建造的大厦在他眼前缓缓展开,街道横竖有序,楼房交错无章,像电影里的巨型机器人从外太空摔落到地球上,零件碎了一地。吴伟廉胸腔中盛满了壮阔的情绪。于是他打开舱门,走到铁架台上,朝下面撒了泡尿,那淡黄色的液体经历了漫长的旅程,如同一道挥斥笔墨抖落到地面上。

不出意外的话,他今后的人生就会在这厕所隔间般狭窄的空间中度过,每天爬几十米到上百米的梯子上班,等到了二十二三岁,他会和亲戚朋友介绍的相亲对象结婚。更顺利一点,在他的孩子出生之前,也许能在这个霓虹城市中拥有一扇自己的窗户。

苏昕见到吴伟廉的时候,还是有一点犹豫,因为他是一个塔吊司机。她上网查过,塔吊司机,月薪五千起步,工作稳定,因为房子是盖不完的。他们在双子楼二十六层高的一家咖啡店里吃蛋糕,圆形台桌上摆满刀叉盘勺。苏昕问,你怎么干起了这个?吴伟廉这就想起她了,蒸馏瓶,小学时坐在他斜后方,那些顽皮的男生就这么叫她,因为她经常穿松垮的蓬蓬裙。吴伟廉说,上面坐着很舒服,没有人管我,风景也好,就是冬冷夏热。苏昕问,有照片没有?吴伟廉滑开手机,翻相册,说,找不到了,回头给你拍。吴伟廉说完就觉得烦了,他相亲三回,回回无疾而终,第一个开口就谈彩礼,要价三十万。第二个大他四岁,已经离过婚。第三个是行为艺术家,锁骨处纹了个紫色的蝎子,两只大钳戳向胸部,只能露出一半,但是仔细一问,她也不是天蝎座的,吴伟廉觉得不靠谱。

苏昕是老家亲戚介绍的,他们说,都是在外谋生,哪怕成不了,也有个照应。吴伟廉收到亲戚发来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青色丝绒T恤,皮肤白皙,两节锁骨中透露出纤瘦之意,手指轻轻拂过齐肩碎发,一侧的挂式耳环耷拉到脖子上,风姿绰约,气度不凡。苏昕在互联网公司做前台,那是一家大企业,她骄傲地在掌心比划公司的名字。吴伟廉说,我知道你们公司。苏昕问,在哪看见过?吴伟廉说,还能在哪?当然是在塔吊上。他觉得自己讲话有些冲,又补充两句,说,从上头看过去,就像个键盘,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房子。苏昕说,咱俩要是成了,你能带我上去看看吗?吴伟廉说,这个干不了,上面太危险,一个踉跄,命就没了,你有恐高症没有?苏昕说,我不管,反正你得带我去。吴伟廉说,回头造小楼,我考虑考虑。

一个月后的某个傍晚,吴伟廉接到了苏昕的电话,说出来办事,路过他们工地,问他有没有空。吴伟廉说,你往上看。苏昕抬头,黄色铁架像一根长棍插在空中搅拌云霞,顶端搭载个空调外机似的操作室,一只胳膊伸出窗外朝她打招呼。吴伟廉花了十分钟才落地,他戴着黄色安全帽,光滑锃亮,但没有穿工作服。苏昕问,你下班了?吴伟廉说,今天没班。苏昕问,那你怎么在工地上?吴伟廉说,在哪待着不是待着。

他们打了车,驶过南岭大桥去往建在郊区的游乐园,江水迷离,夜风沉沉。游乐园里满是牵着小孩的年轻夫妻以及身着奇装异服的工作人员。苏昕要坐摩天轮,排了半个小时队,上去待十五分钟。吴伟廉说,我刚下去,现在又上来了。苏昕说,我想清楚了,你虽土气,人却不坏,能踏实过日子,就是工作危险了点,家里人那边不好交代。吴伟廉说,你要是觉得不行,不用这么费事。此时座舱转到最高处,城市下方微醺的灯光中洋溢着片刻宁静,像隔着爬满雨的玻璃,大桥上的车子在一片炽热的辉煌中不停地流。苏昕说,我不恐高,也不怕黑,就是想上塔吊看一看,好能说服自己。吴伟廉说,以前是一个人过,将来成了家,我会小心。

伴随着晚风吹打铁门发出的锵锵之音,两人陷入了默契的沉寂当中,整个座舱变成了远离尘嚣的独特空间,避开世俗纷呈的欲望,不受时间流逝的法则,像圣诞树上灯光吊饰,在一片葱郁中弥散浪漫之息。但吴伟廉没有在那个夜晚陶然而醉地幻想未来图景,他一如既往地缺失着这样的勇气,不过仍在心中悄悄满意,因为生活总算有些像模像样了。

 

多年以前,吴伟廉夹着双腿从旗杆上下来时,苏昕正在教室外的走廊窗台上写作业。那时他们还是中心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即使记忆是一项神出鬼没的程序,他们也难以回想起十年前那个稍纵即逝的对视瞬间。十三岁的吴伟廉是班级里最文弱的男生,面对下课铃与体育课都毫不兴奋,仍穿着颜色鲜艳的条纹童装与带米老鼠图案的凉鞋,而其他男孩已经开始发育,他们声音浑厚,喉结凸出,汗毛也变得浓密起来。他们刚接触到黑帮片,学会了讲脏话,习惯把裤子皮带垂到膝盖上。吴伟廉没有参与男孩们的游戏,从懂事之日起他就是一个自卑的人,似乎永远维持着熟睡未醒的状态。

某一个平常的早上,学校里所有的粉笔突然间不翼而飞,没有一间教室幸免于难。黑板槽中空无一物,只留有些吹弹即逝的彩色粉末。面对恶作剧,老师也束手无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好让学生反复地朗读课本,学生们则在狂欢之中度过了一天。学校里一名教科学的老师试图自己制作粉笔,他用石膏为原材料,加热后融入黏合剂,他在中午前做好了成品,但是写到黑板上黏黏糊糊,怎么也擦不干净,何况下午都是些体育活动课,便觉没有必要。男孩子们玩起了侦探游戏,煞有介事地推论着作案的小偷,最后把目光移到了吴伟廉身上,因为他孤僻、话少,不与人为伍,行踪难以捉摸,是最有嫌疑的人。

像他这样的男生,很容易被猜测出自一个不幸的单亲家庭,没有人惦记,也从未被人吻过脸。吴伟廉的父亲在一家汽车制造厂当铆焊员,因为长期在充满噪声的环境中工作,他患上一种叫“噪声聋”的病,听不清别人说话,因此他们不常交流,有时一天只有一句话,那是晚饭之后,父亲把一壶烧好的热水送到他的房间,对他说,水。他说得很大声,就像低年级老师站在讲台上教学生识字一样,水,有时会多加一句,温的。日日如此,那是他们仅有的交流。父亲大字不识,心拙口夯,因而热烈地期望吴伟廉能考上大学。他曾在一次家长会后步行十里去新华书店给他买习题册,回来后吴伟廉告诉他,版本对不上。在吴伟廉眼中,父亲总是会心血来潮地去做一些无所意义的事情,对于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反而失去了较劲的勇气。他的亲戚朋友多次劝说他去向单位索要赔偿,因为“噪声聋”是写入《工伤保险条例》中的职业病。他曾和厂里领导谈过此事,但领导认定是他没有及时治疗所致,拒绝赔偿。朋友建议他找律师,打官司,但父亲显然失去了周旋的斗志,尽管赔偿费是一笔大数目,但他依然以安之若素的态度蒙混至今。

放学之后,几个坏小孩将吴伟廉围向自行车库,两个男孩站在他后面,有模有样地学着电影里的画面,一手抓着他的腕,一手握着他的后肩。吴伟廉原以为是某种游戏,天真地问需要他做什么,为首的男孩站在他跟前,一声令下,将吴伟廉按到在地,男孩要他明天继续偷粉笔,后天也要偷,就这么一直偷下去。吴伟廉说,刚出这事,学校一定看得严。男孩惊诧,问,真是你干的?吴伟廉摇摇头,瞬间发力摆脱束缚,于人群中推开一道缝,箭也似的朝操场跑去。男孩们紧随其后,大声喊,抓小偷啦!

身材瘦小的吴伟廉在这场追逐中毫不占优,他回头看时,黑压压的一片人影仿佛一张渔网向他袭来。吴伟廉顷刻间被恐惧淹没,像一个站在冰湖上的人突然因冰面开裂而迅速沉没。吴伟廉拼命往前跑,最后被逼到操场角落,那里只有一个废弃的旗台,操场翻新之后就不再使用。正当离他最近的男孩快要触碰到他的衣襟时,吴伟廉跳上旗台,抓住旗杆一跃而起。这一行为完全出于本能,脑海中也丝毫没有演练过。他拼命往上爬,前胸贴着杆,手挽长绳,双脚交叉成十字,他发现旗杆并非笔直如棍,而是会越爬越细,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上到顶端。他嘴里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中激烈跳动。他朝下望去,男孩们也在望他,干巴巴的眼神中流露出惊诧与错愕。男孩骂道,操,这人是猴子,撒尿!于是他们齐刷刷地脱下裤子,在旗杆上肆意挥洒,而后心满意足地离去。吴伟廉不为所动,因为他早已不再关心地面。

吴伟廉就在十三岁的那个宁静的傍晚发现了自己的天赋,发现了学校邻边布满爬山虎的废弃铁厂,发现了那条布满浮萍的河流上也有渔民垂钓,一条轮船声势浩大地从中穿行而过。他在旗杆上不觉时间流逝,直至变成了一个身披晚霞的站哨士兵,他为这个未曾来过的世界沉醉,害怕离开了今天之后再没能力回到这个安全而迷人的洞穴当中。后来他试过几次,的确难以找回那日的感觉,就连旗杆也变得坚硬且冷,犹有一种将他拒之门外的意味,每次爬到一半就疲惫不堪。

 

半个月后,班主任在男厕所的便池旁发现了抖落的烟灰,办公室里没有老师抽烟,便怀疑是学生所为,他把男生一个个叫来检查,目光最后落到了那日欺负吴伟廉的男孩身上。男孩并不惊慌,坦然地张开口腔让他检查,右手却紧紧揉搓着裤子侧袋里一条口香糖的包装纸。男孩知道这并不能打消老师的顾虑,脑海中悄悄酝酿出了一个得意的计划。

他仍然决定找吴伟廉下手,不仅因为他逆来顺受的性格,就算被老师抓到,他笨拙的口舌也难以把事情向老师交代清楚。放学后,他们埋伏在食堂后门的砖头堆旁,一侧是围起的铁栏栅,一侧是绿化带,绿化带旁有一个给食堂员工用的卫生间,吴伟廉就在那里再次遭受了男孩们的欺压。那天傍晚他像往常一样往校外走,准备顺路去对面的熟食店买一点蔬菜当晚饭,这是父亲交给他的每日任务,因此早上会多塞给他一点钱。吴伟廉被男孩们擒住的时候,心里还在不停地惦记书包外侧里的那一张纸币,以为他们是冲着钱而来。

男孩脸上带着微笑,他从上衣的内袋里掏出红色的烟盒,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烟,打火机贴在烟盒内侧,男孩的指甲缝里满是泥垢,仿佛刚清理完烟囱,因此当他把烟塞进吴伟廉的嘴里时,吴伟廉除了感到恐惧之外还有一阵恶心。男孩自己也抽出一根,按下打火机,那一团小小的等离子体如同风中摇曳的小花苞。男孩说,我亲自帮你点了,你还不识相吗?来,吸一口。

第一口烟入喉,像火点燃了油,一路烧到胸腔,他立刻被呛住了,嘴里咳出一股淡烟,旋即融化在风中。脑袋里昏晕且热烈,几秒钟之后便传来一阵酥麻之感,似有放空后的飘然欲仙,但仍要适应。等到回过神来,他发现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食指与中指之间,十三岁的吴伟廉认为那是只属于大人的危险动作,自己却衔接得如此顺畅无瑕。这是天赋,他想。

未等他吸入第二口,他听见有人在男孩耳边低语“来了来了”,男孩将烟扔进便池,他们一哄而散,取而代之的是班主任阴沉的身影。他套上了白天没有穿的浅蓝色西装,左手拎着公文包,肩带垂到脚后跟。作为班主任,他刚到下班时间点。他伸出手,吴伟廉老实地将那一截烟递过去,他想辩解几句,但班主任一言不发,他也无从开口。

办公室光线黯淡的阴影中,吴伟廉的父亲见证着儿子变成沉溺于抽烟、打架的混混,出入于各种不良场所并与流氓为伍,尽管后半部分全然来自想象,但向来忧虑重重的父亲并没有感到丝毫夸张。父亲问,什么时候开始抽的?吴伟廉说,这是第一支。父亲冷笑一声,班主任面色阴沉,劝说他讲实话。吴伟廉说,实话就是,他们把烟塞进了我嘴里。一阵长久的沉默,忽然,父亲歇斯底里地掐住他的嘴巴,吴伟廉有些错愕,倒不是害怕,而是惊诧于父亲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下意识甩手挣脱,跑出办公室。

那是他第二次爬上旗杆顶端,悲怆的情绪自有一种魔力,和上次一样,几乎是一蹴而就般的顺畅,他死死地握住旗杆,感受到生命在黄昏中脆弱地摇曳,这种感觉将会永远铭刻在他心里。也许是他爬得太高了,父亲并没有发现他,他在操场上环视一圈就往校门外跑去,班主任也跟在后面安详地回家,学校锁上了门,平日里热闹喧嚣的校园变得寂静如夜。他已不记得在上面待了多久,好像旗杆在他的身下长出了钢条和铁梯,顶端的旗杆球上伸出一望无际的吊臂,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座塔吊,而他也变成了如今的样子,在城市高处安然地做一个山顶洞人。

苏昕问,你爱抽烟的毛病就是那时染上的吗?吴伟廉说,有一回我从山上下来,看见几个游客在树林里抽烟,后来那山就烧没了,我坐在塔吊上,往下扔一支烟,闭上眼睛,就感觉城市也在一片火海里化为乌有了。苏昕说,你悠着点,前两天电视上又播塔吊坍塌的事故,也不知道你们工地安全检测过不过关。吴伟廉说,你不用劝我辞职,我在上面待得挺好,每天念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苏昕说,你没上过大学,讲话倒不失风趣。吴伟廉说,父债子还,我爸就是吃了嘴笨的亏。

 

一年过后,吴伟廉和苏昕结婚。结婚之前,吴伟廉回老家接他的父亲。父亲五十八岁,已经退休,耳朵越来越坏,连电视也没法看,吴伟廉的姑姑每天早上给他送来报纸。他穿着军大衣,戴着护耳帽,蹲在门口迎接儿子回家。吴伟廉上去就扒拉他的衣服,说,爸,天气还没那么冷,全是汗。父亲护住领口,轻轻地推开他。吴伟廉在他边上蹲下身,抽出两根烟,一根给他,一根给自己。时隔多年,村子依然没变,道路翻新,房屋衰旧,污染的河流中布满绿色的水华,地面上的砖缝里嵌着枯萎的杏树叶。抽完烟后,父亲喊他进屋,关上门,光线顿时暗下来。父亲从床底下拎出一只行李箱,再从行李箱里拿出两个大纸包裹递给他,吴伟廉撕开一条缝,是钱,数十万的钱。他惊讶地望向父亲,问,哪来的?父亲朝他摆了摆手,脱掉军大衣,挂到门旁的衣架上。吴伟廉眼角泛泪,面对自己日渐苍老的父亲,他第一次流露出难以平复的汹涌情绪。父亲拉开窗帘,阴郁的阳光照亮了桌上的酒瓶子,他冲着吴伟廉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用力喊,赔的!拿去结婚!

他不记得父亲是什么时候心灰意冷的。十五岁那年,他上初二,同学们在桌上偷偷刻上想去的高中的名字,而他刻了五个字:如意金箍棒。那时他正沉迷于和人打架,不停地在街头小巷引发混战,占到了便宜以后就跑,身手利索,一溜烟窜上高大的香樟树或电线杆,对方在下面气得跺脚,只好威胁他,你等着。这招屡试不爽,使他走出了往日的自卑和不幸。他在一个傍晚爬上家不远处的一根电线杆,这根电线杆杵在胡同拐角,特别容易撞上,而且有些歪斜,扎人眼球,一定要爬一爬。他双腿夹在高处的横杆上,用锉刀在上面熟练刻下:如意金箍棒。虽然大家都叫他猴子,但在他的想象中,自己是叱咤风云的孙大圣,手里拿的是定海神针,整条街道都为他俯首称臣。但他最终还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被人用弹弓从电线杆上射下,摔断左腿。父亲带他去办理休学,才知道他打架斗殴的事情。在父亲不依不饶地求情下,学校答应保留他参加中考的资格,但不许他再回校上课。

父亲给他请了家教,一个教语文英语,一个教数学物理。然而几次下班回家,看到的却是吴伟廉架在电线杆顶端,老师在下面给他朗读课文。父亲终于不得不承认让吴伟廉考上高中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从那时起就不再对吴伟廉抱有期待,在一个交心的晚上,父亲在绝望中向他悲诉衷肠,说,你不上学,怎么在世上找到活法?几年之后,当吴伟廉拿到塔吊司机证之后,他打电话给父亲,告诉他自己找到活法了。父亲长叹一声,说,到头来还是回到工地,瞎折腾大半辈子。

登上塔吊之后,吴伟廉意识到自己正在发生某种变化。驾驶室是一个白色的小仓房,配有一张蓝色椅子和可以开合的挡风玻璃,椅子两侧是操作杆。他登入驾驶室,把椅子调整至舒适的位置,后脑勺轻轻搭上靠背,双手紧握住操作杆,那一瞬间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惬意的时刻,仿佛赌徒抓了把同花顺。他的神经仿佛注定要与此连接,和整个塔吊融为一体,冰冷的器械也经由他迷人的想象而散发出柔情万种的梦幻气息,这是他的铠甲,他的唱片机和瞭望镜。他于俾睨众生中获得勇气,在平视夕阳中抚平情绪。远离尘嚣并与孤独为伴,面对这每个人难逃一劫的命运,他已幸运地找寻到了安顿之所。他患上了一种与“恐高症”相反的症状,他过于依恋高空,对纷繁复杂的人世间避之不及,在下面不得不考虑结婚生子、车房工资这类结实挺拔的问题。但是只要登上塔吊,他就成了没有烦恼的快乐王子,这是一种令人健康的孤独,如果不是出于作为社会人的需要,他愿意一辈子沉浸在塔吊上。

这种病症在一段时间后愈发严重,天上的从容与地下的繁缛注定无法共存,使得他在下班前后判若两人,这并非便宜的代价,随着这种界限愈加分明,他在地面上变成一个脑子慢热、内向迟钝的家伙,但在高空依旧性格开朗,口齿伶俐。他因无法随时摆脱对于天空的种种依恋而陷入痛苦当中,因此当他与苏昕相亲时,特意选择了一家高楼层的咖啡厅。订婚之后,他带着苏昕偷偷上过一次塔吊。那是一个充满工业气息的浪漫之夜,夜幕空旷,月色温柔,吴伟廉在数十米的高空将苏昕缓缓展开,这非同凡响的体验使日后所有的房事都黯然失色。

两人结婚不到半年,苏昕怀了孕,孩子生下来,取名叫吴子棋。苏昕认为,名字太俏皮,不合适。但是吴伟廉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说,五子棋是唯一一样永远也下不完的棋类游戏,这就是寓意。

吴子棋长到六岁,吴伟廉因买不起房而辞职回老家发展,顺便照顾父亲。在吴子棋的眼里,祖父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嘴里也装上了假牙,耳朵不灵,时好时坏,就像用久了的电视遥控器,经常聊着聊着就突然不理人。听父母说是因为先前在大机械厂工作,听了太多噪音。村里的其他退休老人,每逢周末就坐公交到镇上的茶馆里听评书,祖父有时会跟伙,但他听不了这个,只是为了避免晚年孤独,像某种社交仪式。

回老家之后,吴伟廉依旧开塔吊,小城的塔吊不高,周边也都是些矮房平层,开起来不够味道。唯一有意思的是可以看到街坊邻居的生活日常,比如说,哪些男人背着妻子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哪里又发生了严重车祸,谁家的狗又走失在胡同旮旯。他会在吃晚饭的时候和家里人谈及这些事,因此当吴子棋上了小学之后,每次去游戏厅都要贴着墙走,以免被父亲抓个正着。只有一次走得仓促没能顾上,等他到游戏厅时父亲已候在门口,仿佛从天而降。

吴伟廉在这件事上获得灵感,后来他不断申请调到学校附近的工地上,备了一副望远镜,监管吴子棋的一举一动。就连苏昕也觉得有些过分,她认为丈夫在对待儿子的教育上过于慎重。从没完整看过一本书的吴伟廉在孩子出生后买了无数早教书籍,胡乱堆砌在床头,不同的书展现的观点也无一相同,最后看得连自己也找不着北。吴伟廉大为恼火,宣泄愤懑的情绪,庆幸当年没有把精力浪费在毫无意义的读书上。苏昕劝说他对孩子宽容一些,过分地管控只会使吴子棋越来越内向自卑,她打了个比方,一条鱼在鱼缸里待久了,放到大海里也游不远。吴伟廉说,他还小,一两件坏事就能改变他的人生,这一点我有体会,当时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事后回看,背后发凉。苏昕说,别人家的父母不开塔吊,孩子也好好的。吴伟廉说,既然有这个条件,为什么要浪费?

婚后数年,他们经常为这些小事吵架。吴伟廉的变化发生在孩子出生之后,一改往日的木讷与内向,变成一个爱拿主意的人,在许多苏昕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挑剔不已。她没有流露出抵抗情绪,同天底下那些勤劳、朴素、持家的妻子一样,天生对这些事物缺乏判断,并且比丈夫更懂得把精力分配到家庭琐事当中。苏昕眼中的儿子是在一件件穿脱线的毛衣中长大的,也是在一双双因身体快速成长而被迫丢弃的鞋子中长大的。她操劳家务,打理父子俩的生活,确保吴子棋每天早上能喝到热牛奶,确保丈夫的饭盒里永远有新鲜的饭菜。

 

有一次习作课上,吴子棋谈到父亲的职业,写道,那是一个巨大的牛奶盒子,盒子旁边贴了一根细长笔直的吸管,我的爸爸就坐在吸管的最上头。吴子棋上五年级时,逃了一次课。当时吴伟廉在一次爬梯时摔下,手撑地,断了胳膊,也摔伤了腿,请假养伤。机会千载难逢,那天下午,吴子棋吃完午饭后就去往游戏厅,将平日里积攒起的零花钱挥霍一空。下午三点,轮到班主任上课时才发现教室缺了一人,立刻通知了他的母亲。苏昕望着床榻上的吴伟廉,一下就猜出了儿子的去处。找到吴子棋后,儿子万般恳求不要将此事告诉父亲。苏昕长叹一声,竟觉得儿子有些可怜,从钱包里掏出十块钱塞给他,说,留着下次玩,但是不准再逃学。后来想起此事,苏昕有些后悔,以奖代惩,怕教坏了儿子。也是在那时起,她发现自己已经深受吴伟廉影响,对待儿子的教育上同样流露出患得患失的心态。

苏昕说,妈当年逃学,比你有办法。吴子棋问,什么办法?苏昕说,告诉你也无妨,具体事情我忘了,应该是跟你外公吵架,凌晨离家出走,不想上学,把学校里所有粉笔都偷了。吴子棋说,妈,你真聪明,可是粉笔太多了,偷不完。苏昕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没让你学,我上学那会儿,整个学校也没多少粉笔,你要再干坏事,你爸饶不了你。吴子棋问,后来有被抓到吗?苏昕说,这件事,除了妈以外就你一个人知道,你爸我都没告诉。

回家之后,苏昕烧好晚饭,把丈夫从床上扶起。吴伟廉吃到一半,拄着拐杖去门口抽烟。结婚多年,吴伟廉因为在工地受伤,已经不下十次,身上瘀青不断。苏昕再次鼓动吴伟廉换份工作,去年他有一位同事去世,塔吊在运行时标准节突然垮断,一头浇在泵车上。他们谈起此事时,吴伟廉安之若素,甚至反问苏昕,在生命的最后几秒里,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那个司机会想些什么?这一问令苏昕毛骨悚然,一连几天做噩梦,梦见塔吊倒塌,钢筋木楞把他丈夫扎成了刺猬。她始终无法理解对于这份工作的狂热,每次伤还没好就急着上工地。

除了苏昕之外,吴子棋也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因为不论走到哪都逃不过父亲的监管,导致他对于天空和一切长在头顶的事物都充满畏惧,最终患上恐高症。吴伟廉知道此事之后,还是有点难过,冥冥之中感到儿子正在渐行渐远。这件事他翻来覆去地想,想了好几个方面,好处是吴子棋至少不会走自己的老路,坏处是这毛病确实影响日常生活,两年后他上初一,教室在三楼,托了些关系才转了班,换到了二楼的班级。正如当年父亲关心他的学业一样,吴伟廉也无时无刻不在挂记儿子的成绩,他要求不高,能考个本科就满意了,将来进个事业单位工作,安稳度日,正像他父亲当年对他的期盼一样,总之别再踏进工地。

十五岁那年,吴子棋的恐高症变本加厉,离地超过两层楼就开始头晕眼花,呕吐不止。这一症状令吴伟廉大惊失色,在这之前,他最大的忧虑是自己的命运以轮回的方式重现在儿子身上,因为发育后的吴子棋与年轻时的他格外相似,身材魁梧,胡子浓密,就连讲话腔调也如出一辙,语速平稳缓慢,但在使用动词的时候格外用力。性格也别无二致,坏的全继承了,内向孤僻,没有朋友。偏偏在恐高这一点上,不知出自何种基因,与父辈的天性截然相反。心理医生声称这和成长环境有关,尤其是童年时代受到过创伤,但吴伟廉并未从中获得任何启发。

坚持了一段时间的系统脱敏疗法之后,吴伟廉发现不起作用,决定用自己的办法来尝试。他带吴子棋来到后院路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像这样,双手抓住树干,腿往上蹬,绕过树干后盘住。尽管年近半百,吴伟廉仍然臂力惊人,半盏茶工夫就爬到了顶端。而吴子棋站在原地,笨拙地模仿着父亲的动作,却没能离开地面半步。他朝着天上喊,我学不会。吴伟廉从树上滑下,用肩膀托住他的屁股,说,小时候你爸被人欺负,全凭这招活命,你再试试。吴子棋窜了两下,动作极不协调,像一条被鱼叉戳着的鱼在挣扎扑腾。吴子棋说,没用,我没这能力,再说了,我学爬树干嘛?吴伟廉说,这你甭管,先用力往上使劲。吴子棋说,爸,我使不上,树干硌着蛋了。

苏昕站在窗口,看着父子俩正艰难地在这项原始运动中呼唤血脉间的联系。两个影子交错在一起,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轻盈律动。她比任何人都要看得清楚,吴伟廉正在一项没有结果的试验上徒耗精力,儿子也在为没法和父亲建立起默契而自责,这一幕令苏昕心疼不已,无论如何,事情不该被逼着走到这一步。她打开窗,朝父子俩喊,歇歇吧,先回来吃午饭。

吴伟廉心底泛起一阵凉意,他开始想,生孩子就像刮彩票,有些人运气好,中了头彩,有些人生来平庸,与佛无缘,包括他的父亲在内,都不是吉星高照之人。尽管儿子一早就向他证明了这一点,但吴伟廉仍在自我欺骗中蒙混了过去。七岁时他教儿子下棋,儿子只学会了用棋子摆出自己喜欢的图案。带他去草坪上放风筝,却永远分不清风的方向。唯一感兴趣的把玩电脑,但至今没能掌握打字的正确方式,只是用两根手指到处戳字母。所有的往事都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他失望,他像一个风烛残年却找不到继承者的老人,在命运的捉弄中洞悉了人世间的残忍。

四十岁那年夏天的某个清晨,吴伟廉最后一次爬上塔吊起重机,脑海中疑虑重重,想的全是他的儿子,升入高中后,他的成绩一落千丈。他沉思了一整天,肩膀像顶了两个脑袋,一个认真工作,一个仔细忧虑。傍晚下班,他迟迟没有走出驾驶室。令他回过神来的是雨水敲打挡风玻璃的声音,清脆入耳。他抬起头,看到外面狂风大作,雷鸣交加,他从未见到如此清晰的有形状的闪电,仿佛香樟树的叶脉。当被无数闪电包裹的时候,吴伟廉意识到自己已被困在此地,于是开始祈祷,倒是不是害怕死亡,只是心中仍觉得有没完成的事,但他也没能想出个具体结果,因为死亡在临近之时暂停了时间,他看到塔吊臂上溅起无数火星,一阵激浪朝他袭来,汹涌澎湃,滚烫如铁,把他整个人照得白净剔透。

当天傍晚,吴子棋放学回家,突然感觉头顶空旷了不少,他没有多想,以为是刚下完雨的缘故。拐入家门口的那条小径时,他怔住了,那根有点歪斜的电线柱子映入他的眼帘,在他出生之前就一直杵在这里,但今天不知为何格外引人注目。陡然之间,就像受到某种神秘的召唤一样,他扔下书包,走到电线杆前面,用手感知着它的硬度,接着抬起右腿,脚掌贴着柱子。吴子棋感到体内有无穷的力量不断涌出,底下像有什么东西推着似的,猛一发力,手脚伶俐地在电线杆划出轨迹,动作娴熟令他自己也无法相信。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离地十米的高度,平日里该有的恐惧在这一刻隐迹匿踪。他朝天空望去,被雷电雕刻后的云雾布满划痕褶皱,背后是暗黄色的光芒,给这谋杀之夜平添了几分阴森渗人的氛围。但他没有意识到这些,只觉得空灵的世界令他感到新鲜有趣,呼吸也变得顺畅许多。他成了此刻宇宙中唯一幸福的生灵,并且做出了一个兴奋的决定,他要在此处等到父亲下班回家,好向他展现这一奇迹般的成果。

吴子棋在这个梦幻世界中沉浸良久,四肢也毫无疲意。从今往后,再没有任何障碍能阻止他上天入地,腾云驾雾,因为他看到柱子顶端镌刻了五个大字:如意金箍棒。

责任编辑:崔智皓

本文选自作者新书《马孔多在下雨》,特此推荐。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周于旸
周于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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