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时光


文/马亿

  
38:05
咖啡时光
朗读者-马晓橙

陈诚顺着人流踏进下楼的透明观光电梯,工作日的午后,商场里的人不算多。按照他在工作中一向的严谨和守时,进电梯前就应该在打车软件上约好去青港机场的车,待他走出一楼的电梯时,差不多就正好可以上车。他看了一眼手机,1点23分,现在去机场似乎有点儿太早了,航班的时间是在6点半。他至少空余出了三个多小时,要是现在联系,应该还来得及一起喝杯咖啡吧,他想。

陈诚其实昨晚就提前在地图上查过,青港市区面积不大,要是立即打车,那个所谓的“富人区”距离他现在站的地方不远,不会超过二十分钟车程。这个时间点儿才联系实在太突兀了。他没法儿说服自己,犹豫着。观光电梯急速下坠,有一瞬间,他感觉耳膜两边传来习惯性阵痛,本能地往电梯里的铁栏杆上靠了一下,放在他腿边的伴手礼“噗通”一声倒了,他的耳膜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给修复了。

打车软件上显示车辆还得五分钟才到,他提着伴手礼在路边等车。青港的鸭子全国闻名,这次出差给雨涵带的真空包装熟鸭子算是中规中矩,去挑选另外的礼物也是来得及的,但是他没心力。他的心有点儿乱。理智不断地告诉他,联系丽媛是最不理智的,这一年,丽媛的生活也许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的微信朋友圈经常有那些风景绝美的户外宿营地的照片,但是,他又敏锐得过了头,这些照片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个男人的身影,他不太相信跟丽媛宿营的都是女人,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梗塞感。

马林巴琴的声音响起来,陈诚掏出手机,显示是青港本地的电话。他恍惚了一下,又觉得自己可笑,那是不可能的,他没有告诉她自己此刻正在青港,也没有在朋友圈发过任何动态。

当然是司机,说他已经到了商场门口,中年人的声音,很有磁性,像是学过播音主持。丽媛对充满磁性的男声抱有莫名的好感,按她的理论,讲话声音好听的多数是好人。青港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说出来的都是“软语”,他最喜欢听她讲话。丽媛推荐过一位音乐电台主持人给他,那个电台每晚十点准时开播,他陪她一起听了好久。当然,是在各自的宿舍里。在这之前,他常用的是另外一款听歌App,他很难改变自己的使用习惯,于是还是用之前的App听歌,她推荐的App,则专门用来收听那个音乐电台。

不远处有辆车停了下来,打着双闪,就在他即将朝那个方向起脚的前一秒钟,一只麻雀忽的一下从他眼前飞过,停在商场前面的一小块儿草坪上。他已经下定的决心,被麻雀硬生生地给打断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手机上取消了订单,理由是“行程有变”。

陈诚给丽媛发去定位,但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他坐在出租车上,紧握的手机一直在振动,心里像是在拒绝,或者说是害怕,不敢去看,亦或者说有点儿心虚。为什么心虚,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心情,他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语来描述。一转念,又觉得这纯粹是他自己在折磨自己,应该放松一点儿。他有这个资格,毕竟他们并没有什么,朋友而已。他尝试着做了几次在运动打卡软件里学来的“冥想”,闭上眼睛开始“倾听”自己的心跳声,随着心跳的节奏,将自己胡乱的思绪打包成一块块整齐的小包裹,放置在头脑里那个虚拟的一直朝无穷远处规则运行的传送带上,运走。

手机发出语音电话的声音。陈诚睁开眼,是这次公司大出差另外一组的同事,他俩乱七八糟聊了一会儿各自城市这次活动的状况,那位同事在机场候机,闲极无聊。他俩经常在午饭后去公司旁边的那条绿荫道散一会儿步,有了这每天小小的交情,在公司里就算是熟人了。接完语音电话,陈诚顺势点开同事提到的办公软件,同事用的是“盛况”这个词。这么久了,他仍旧不太习惯用办公软件,经常上下班忘了点进去打卡,到月末HR发来考勤表格的时候,老是需要去找分管的副总裁签字。前段时间开发这个办公软件的巨头公司闹出了大事,这款办公软件被很多人在网上讨伐,被批判为新时代资本家用以控制劳动人民双脚的锁链,因为软件可以实时显示所在的位置,甚至当员工离开工位,在厕所里进行长时间的“摸鱼”时都能进行提醒。但是陈诚不这么认为,也许是因为他一直学的文科,对技术从来都有一种盲目崇拜,他觉得错不在技术,真正犯错的还是掌握技术的人。

办公软件里少有地活泼起来,这是出差的第三天,全国各地的活动几乎都进入了尾声,已经进行到了同事们利用这一点点多余的时间打卡当地景点的环节。公司这次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同时在100个城市进行线下地推活动,有传言说这是公司在孤注一掷,救亡图存。人人都清楚,公司去年因为疫情的原因融资不顺利,所谓打造完整产品闭环的计划也是多处受阻,一年前还风光无限被投资人寄予厚望的准独角兽公司目前已经是风雨飘摇,好几位核心部门的总监已经提前“离职”。是那种显然没那么简单的“离职”。公司群里的这种异常热闹是有些不正常的。

车子经过一条小道,陈诚盯着马路旁边似乎没有尽头的法国梧桐发起了呆,翠绿饱满的梧桐树枝丫在马路上空交汇,营造出郁郁葱葱的感觉,路边的行人不多,有那么一个恍惚,他觉得自己是在去往某个夏日海滨浴场的路上。不可否认,当时活动策划部的同事把那张选择出差地点的表单发给他,让他在想去的城市后面写上名字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青港,虽然也可以为自己的选择找到几个掩人耳目的理由,至少他还从未去过青港,选择去往陌生的城市出差无论如何都是解释得过去的。但是像青港这样的沿海发达小城市,他已经记不清去了很多个,多是因为种种原因天南海北的人凑在一起,美其名曰开会,多是在城市最著名的景区周边高规格的酒店里,附近是千篇一律干净宽敞的道路,环境整洁人烟稀少,要是赶上雨天,待到第二天就会生发出无边的愁绪,好几次,那种被无端放逐的感觉特别强烈。但是他到底还是选择了青港,他现在要赶去和她喝一杯咖啡。

陈诚在大众点评上搜了一下要去的那个咖啡馆,环境、服务,甚至连页面上的评价,都是符合他脑袋里丽媛的气质,这种气质究竟是什么,不光是表面的穿着打扮所营造的,还有更深层次的某种说不清的审美。丽媛在电话里说她会带过来一个朋友,她没有解释为什么,也没有说那是谁。听到这个信息的第一秒,陈诚是有些失落的,也怪他自己,如果知道最终还是要联系她,为什么从北京出发前不告诉丽媛呢,或者哪怕是昨晚也行。但是转念一想,他如此匆忙丝毫不顾社交礼仪地约她,而她所表现出来的云淡风轻又让他很受用,一种无形的亲密感包裹着他的心,他不用解释为什么现在才约她,她也不用解释为什么要带一个朋友来见他。这种毫无顾忌和不用解释,又让陈诚对接下来的会面充满了无端的期待。

他提前到了十几分钟,咖啡馆里的人不多。他独自找了一张靠窗的四人桌子,从桌子简单漂亮的纹理和椅子的舒适程度就能判断出来,这是一个适合久坐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面,以及平坦的人工草坪,这两天因为出差的琐事而奔波的身体一下子就得到安慰,放松了下来。他点了惯常喝的美式,最简单直接,满足的就是细胞对咖啡因的依赖。丽媛说她喜欢这种纯粹而不简单,到底哪里不简单,她没有说。

咖啡端上来后他发了一会儿呆,隐隐感觉身后的椅子旁边有人走过来,一回头,看到她对着他在笑。他站起身来,看着她的脸,愣了一下,在那一瞬间,他不能说完全认出了这张脸就是她,但是她的笑,又很确定地表明了她的身份。他看着身后站着另外的一个女孩儿,或者说是女人,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她向他介绍,这是她的好朋友,思远。这个叫思远的女人,手很冰,外面可是五月末的天气了。丽媛说陈诚是她在北京的故友。

丽媛和思远坐在陈诚的对面。他把桌上的菜单移过去,调了一个方向,请她们看。丽媛微微抬头,笑了笑,说她们常来这里,很熟悉的,不需要菜单。说着叫来了服务员,熟门熟路地要了一壶茶和一个果盘。思远在一旁不停地点击着手机屏幕,像是有什么急事。陈诚和丽媛对视了几秒钟,没有说话。丽媛穿着一件红色带波点的长裙,坐在黑色的皮沙发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优雅。如果不是有旁人在,陈诚觉得即使不说话也是好的,她能感觉到,丽媛有可能也是这么想的。丽媛问他什么时候走。她刚坐下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朝他旁边的沙发看了一眼,是他的行李箱和青港的特产鸭子。既然带着行李箱,说明他是在行程的起点或终点途中,但是还带着鸭子,就把另一项排除了。他知道她的聪明和敏感。

“晚上六点半的飞机。”陈诚说。

思远站起来,说去一趟洗手间。她的脸上有一份让人无法忽视的焦躁,坐在平静的丽媛旁边,暴露得就更加明显了。

咖啡和果盘端上来了。陈诚将纸巾摆在丽媛的右手边。

“你还记得我结课的作业吗?”丽媛端着咖啡杯,突然自己笑了一下。她的笑总是这样毫无来由,但是又让人觉得恰如其分,可以打破不可言的僵局。

“记得,标题叫《永隔一江水》,一首歌名。”陈诚说。

“里面的主角原型就是思远。”

陈诚点点头。他记得当时自己还幻想过,那个女主角是否就是丽媛自己,但是时间匆忙,写作培训班很快就解散了,连这句话都来不及问。“你跟班上的其他同学还有联系吗?”陈诚问。

“年初的时候张群为手上一个剧本里面的细节来青港博物馆参观,我们吃过一次饭,其他人就没再见过了。你呢?”丽媛说。

陈诚说:“谁也没见过。对了,有一次在东四地铁站换乘,遇见了文刚。”

丽媛猛地一下子笑出来,嘴里的咖啡还未完全咽下去。她赶紧抓起纸巾擦了擦嘴角。“你们说话了吗?”她的笑仍旧抑制不住从纸巾后面荡漾出来。

“没有,他没看到我。”面对着丽媛,陈诚本来还是一张叙旧的脸,受到对面笑容的感染,一下子就回到了他被认为是“可爱”的一面,一个三十岁男人的“可爱”。“你上次见张群,他有提文刚吗?”陈诚问。

“没有,风平浪静的。现在想来,那次晚上的‘偶遇’还是真尴尬啊。”丽媛说。

陈诚再也收不住自己的笑容,连手里的咖啡杯也握不住了。当天晚上,培训班的同学组织一起去听一位著名的先锋作家和另外一位青年评论家的对谈,具体谈的是一本新书还是某一个话题早就淡忘了,也记不清是谁首先在群里发的活动消息。按照陈诚的第一感觉,他怀疑这几位同学根本就没看过先锋作家的任何一本书,单单是因为宣传海报上这位先锋男作家过度突出的胸大肌吸引了她们。他这么想绝不是空穴来风,之前几次有限的课堂发言他就大概知道了班级里这些所谓文学女青年的审美品位。按道理说,能被邀请参与这次培训的应该是比较有潜力的青年作者,要不是当时家里发生的那些事,他大概是不会来这个班的。

活动结束之后,同学们四散开来,不知怎么的,只剩丽媛、陈诚、张群和文刚四个人结伴往宿舍走。张群和文刚走在前面,丽媛和陈诚落在后头,这是一个当时惯常的组合。走到距离宿舍不远的人行天桥旁的7-11便利店时,丽媛提出来去买瓶喝的。陈诚懂了,他俩经常晚饭后拿着玻璃瓶的啤酒在宿舍旁边的小公园里荡秋千。买完酒刚出来,迎面就碰到张群和文刚走过来,四个人八只眼睛这么互看着,愣了。也许实际时间只有那么一两秒钟,陈诚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张群,脸色慢慢变红,因为他们走的方向是反的,不是回宿舍,而是出门。

“我……我……我跟他去找个快递,我有个快递不知道弄哪里去了……”张群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一个理由,不管他跟丽媛信不信,亦或者她自己信不信。陈诚呆呆地点点头,对面的两个人悻悻地走开了。

所有人都知道,宿舍楼下就有收发室,快递什么的都会寄存在那里,根本不可能出现张群所说的需要到其他地方去找快递情况,而且当时已经这么晚了,她和文刚一起去找?陈诚跟丽媛坐在秋千上笑了好久。丽媛为张群感到不值得,她觉得张群是被文刚骗了。陈诚倒觉得并不存在什么谁被谁骗了,都是三四十岁有婚姻经验的成年人。丽媛说他政治不正确。丽媛自己也知道,班级里一直在传她和陈诚的闲言碎语,因为他俩确实走得太近了,上课一起下课一起,连各自的朋友聚会都要带上彼此。最开始的时候,两人都是坦然的,要不是后来那一晚的散步让丽媛在他俩的关系上减少了一份硬气,也不至于让他们在分别的半年间都没怎么好好聊天。

陈诚说:“你觉得他俩究竟怎么样了?”他狡黠地笑了笑。这才是丽媛心目中的陈诚。

“之前觉得有什么,现在我觉得他俩可能真的没什么。”丽媛说:“跟我俩一样。”她笑得收不住身子,靠在了沙发背上。

培训班结束的前两三天晚上,陈诚和丽媛在秋千上坐了好久,买来的半打啤酒早就喝完了,但是谁也没有提议回宿舍。每次跟丽媛在一起荡秋千,陈诚都觉得回到了大学时跟朋友在操场上喝酒到天亮的那些晚上,他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丽媛很快就要回青港了。他问她,想回宿舍吗?她说不想,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俩就这么一直顺着河边的绿道往前走,几乎走到了天亮。陈诚有一点儿扁平足的毛病,最后实在是走不动了,就在长椅上躺了下来。丽媛什么也没说,在他的脑袋旁边坐下来,轻轻地将他的脑袋放在了她的腿上。陈诚一下子清醒过来,一股无法控制的激情充斥着他,他吻她,而她没有拒绝。吻了好久她才将他推开,说他们不可以,她很后悔,她怕这样会失去他的友情。

思远回到座位上,看着陈诚说:“不好意思,有几个订单出了一点儿问题,需要临时处理一下。听丽媛说你发表过很多小说,真好。”

“最近生意好吗?”陈诚说。

思远愣了一下。

“刚刚丽媛跟我说你做烘焙,味道非常不错。”陈诚说。

“你们聊了我啊。”思远的脸似乎有些红,眼神里露出一丝雀跃,但是很快又被压制下去了,“小生意,就在朋友圈里的熟人间卖一卖。”她看了看丽媛,笑意里带着一份感激。

丽媛举起手里的咖啡杯,说碰一下,欢迎老友莅临青港。

培训班最后的结课作业是每人写一篇万字左右的小说,提前发到班级群里,然后请文学刊物的编辑过来当面交流指导,全班讨论。那段时间陈诚心里很乱,根本没有写作的状态,交出来的作业他自己都不想再去看第二遍,就更别提去阅读其他人的作品了。每位同学会在编辑点评之前进行一个简短的阐述,就是创作谈之类的说明。陈诚觉得很扯,绝大多数成熟的写作者都没有什么创作谈可谈,何况是他们。那次结课讨论会,陈诚唯一记住的就是丽媛所写的那篇《永隔一江水》,在富人区做全职太太的女主在知道丈夫出轨后,找人算命,说需要换一所房子来化解。丈夫感觉女主知道了,但是他也感觉到女主不会有太出格的举动,出于某种愧疚心理,丈夫同意换了一个更大的房子,那跟之前的房子相比,最大的区别就是女主拥有了一间独属于她一个人的房间。那个独属她的房间仿佛有无穷的魔力,成为她心理的避难所和情绪的疗伤地。女主慢慢恢复过来,开始在千万豪宅里售卖价值几块几十块的烘焙饼干和蛋糕。

那篇小说因为某些写作技术上的原因,看得出来创作者还是比较稚嫩,用词遣句和故事讲述的方式都比较生硬,也没有实践他们在培训班里学习的什么所谓创意写作的一些惯用技巧,但是小说里面的那位女主角显然是立住了,鲜活,是一个真正的角色,而不是一个纸片人或者扁平的标签化的人,能给阅读者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如果非要究其原因,最简单的解释大概是因为篇幅所限,几千字的一个小说里面容不下更多的东西了。

虽然陈诚和丽媛是班上待在一起最多的同学,但是他几乎不了解丽媛家庭生活的细节,她肯定是已经结婚了,但是似乎夫妻关系不是很好,也没有孩子?其实这些他都不确定,他没问,她也不可能主动说。稍显不公平的是,全班同学都知道陈诚是结婚了的,而且夫妻关系和睦。

天亮前短短的几个小时,陈诚就这么将脑袋靠在丽媛的腿上睡着了。早上醒来后两人一起往宿舍走,走到宿舍外面的时候,陈诚让丽媛先进去,他去秋千那里坐一会儿。丽媛当然懂他这么做的用意。陈诚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刚过去的这个夜晚显得如此的不真实,丽媛有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吗,还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陷入了一种无法辨别的梦境或是幻想?他回忆自己是怎么跟丽媛变得亲密的。有好几次,同学们一起去上课的路上,丽媛不自觉地伸手帮他整理衬衣凌乱的领口,他不知不觉地就习惯了,甚至出门前还会故意将领口弄得乱一点。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加,他越来越无法控制对丽媛产生的“不应该”的那种感觉。“散步之夜”的第二天,他将自己的困惑告诉了丽媛,丽媛不仅仅是丽媛,而是上升为除了妻子之外所有女性的化身。控制陈诚的究竟是单纯的身体欲望,作为动物无法克制的繁衍本能,还是一向秉持的认为婚姻制度是绝对反人性的理念的生成物。在这一点上,丽媛显然是更有经验,她认为这就是所有的小说里面不厌其烦刻画的“爱情”,她能感受到,但并不会强烈地想去拥有,而且她还承认,在对陈诚产生这种感觉之前的一个月内,她跟另外一个男人也有这种感觉。丽媛说她想做陈诚永远的朋友,所以有些界限是绝对不能跨过去的,因为她担心自己会失去他。陈诚无法反驳,什么是失去,如果从未得到又何谈失去,那什么又是得到呢。

成年后,人与人之间想要建立关联总是困难的,哪怕是整天都待在一起。尤其还都是所谓的“写作者”。当天早上,班主任已经在微信群里通知,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前要将房卡交给他。不知道为什么,通知发出来后,群里连一个“收到”都没有。在之前的几天,班主任一发通知,都是一整列排列整齐的“收到”“谢谢”“辛苦”之类的回复。

随着分别的时间越来越近,陈诚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感觉能不能代表其他人,因为有了丽媛的存在,他甚至有些后悔参加这个培训班。他跟雨涵在一起有五年多,在第三年,算是按部就班地结了婚买了房,顺理成章,心平气和,俗气一点儿地说,他跟雨涵在一起,无论是在同学圈还是各自的家庭,都称得上“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他感觉得出来,他和雨涵早就产生了一种“爱的惯性”,同学情、友情似乎已经超越了情侣或者夫妻之间的感情,甚至是互相之间的称谓,也适时地变化了。大概是去年开始,两人不知不觉地各自称对方为“同学”,雨涵同学,陈诚同学,发在朋友圈没有任何人察觉出有问题,甚至有些朋友还觉得这种称呼显得很亲密。要不是因为新冠疫情,陈诚和雨涵不可能跟父母在一起待这么多天,因疫情而不能出门所产生的焦躁,再加上成天待在一起生活琐事的叠加,最后导致了那一场无可避免的争吵。他和雨涵本来已经将要孩子的事情提上了日程,雨涵还在网上买了叶酸两人一起吃,而这一场争吵导致雨涵生发出一种强烈的带有孩子气的逆反心理,她说她不想为爸妈生一个孙子,她忘了这也是属于她和陈诚的孩子,已经计划和准备了很久的孩子。

有好几次,他问雨涵,彼此间的那种感觉有变化了吗?她一直跟他打哑谜,追问是什么感觉,最后就会滑入一种正常夫妻间日常的“打情骂俏”的范畴里面。而她对陈诚的爸妈,又显得如此绝情。她从来不知道,陈诚在这背后,偷偷跟爸妈打了多少个长电话来安抚住他们的情绪。以往看那些烂俗的婆媳不和闹得鸡飞狗跳的家庭伦理剧,总是觉得太假了,如果真的闹成这样,当初两人何以结婚呢。现在看来,可笑的也许是他自己。

一直拖到下午,陈诚和丽媛所在的一个小群才动起来,这个群里只有四个人,两男两女,算是临时形成的“闺蜜群”,四人偶尔会约个饭,或者晚上无事的时候去附近的清吧喝鸡尾酒或精酿啤酒。先是去了一个阿拉伯抽水烟的馆子,是另外一名男同学最近发现的地方。这名男同学和另外一个女同学共坐一边,陈诚和丽媛坐一边。因为水烟只有两台,两边各自共用一台,烟嘴当然也是共用的。烟馆里的灯光有些暗,而且是阿拉伯那种五光十色的氛围,显得有些暧昧。四个人都抽得舒服了,再赶去下一个有驻唱歌手的小酒吧。可能是因为有烟馆里的气氛打底,这晚的酒喝得很快,再加上离别的愁绪,四个人说了很多心里话,工作、婚姻、家庭,大概主要还是因为四人年龄差别不多,真的谈开了,又觉得自己的那点儿破事没什么特别的,彼此之间似乎都得到了安慰。一直待到酒吧打烊,四个人还意犹未尽,又觉得时间实在太晚,再换场就得通宵,于是边打车边在外卖软件上叫了酒,回宿舍接着喝。说是“宿舍”,其实就是正常的酒店。

四人去了另外那个女同学的房间,在酒店8楼。经过出租车上的这段路程,情绪似乎有些变化,但是酒来都来了,还是得喝。喝到中途,女同学靠在床上睡着了。剩下的三人意兴阑珊,男同学也想回房睡觉,便各自拿着手里未喝完的酒,离开了女同学的房间。男同学的房间在7楼,而陈诚和丽媛的房间都在9楼,分隔在酒店的最两端,他俩从未串过门。

出电梯前,丽媛提议去她那里喝杯茶醒醒酒。

房门关上后,一种强烈的冲动控制了陈诚的身体,他自己当场就归结为酒精的作用。一男一女,在这个时间共处一室。房间里仅有的一张椅子上堆满了衣服,她想去收拾,他让她不用麻烦,故作轻松地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她准备烧水泡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想喝一杯咖啡。她说她只有速溶黑咖啡。在等待烧水的间隙,她坐到了他身边。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很好闻的气味,一瞬间,他自己的头脑完全停住了。他看到她的脸颊怎么这么红润,一种健康的美让他不自觉抱住了她。这次是她主动吻他,她的舌头有点儿呆呆的,但是很灵活。她吻了他很久,但是他始终没有走出那最后一步,甚至他都将她的外衣脱掉,整个脑袋靠了上去。他保持着这个动作,她抱着他的脑袋。他很想哭。

“叮”的一声,是房间里烧水壶自动断电的声音。她松开他,很自然地站起身来,冲了两杯咖啡。两人倚在走道两边的墙上,静静地喝着咖啡,像是想要从咖啡里品出某种从未探知过的味道。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咖啡时光》。”她说。

他喜欢侯孝贤。这杯咖啡一直喝到完全变凉,两人都还未喝完,而他俩都知道,彼此都喜欢喝烫口的咖啡。

窗外阴天了,行人似乎变得多了一些,有一个穿着明显不合身西装的男孩坐在草坪旁边的空地上,不时地朝咖啡馆里面看一眼。陈诚看着男孩的身影,想到刚到北京的时候,他老是需要在上班时间去各种各样的咖啡馆跟人谈工作。在他们热火朝天谈着工作的时候,环绕在他身边的,总有一些三四十岁优雅的男男女女坐在旁边,安静地云淡风轻地谈笑着,发着呆。在那个时候,他所露出的目光,跟窗外这个男孩的疑惑大概是一样的。

陈诚看着丽媛和思远,轻轻地将杯子里最后一点儿咖啡吞了下去,趁它变凉之前。

 

创作谈

马亿:不要难过了,就像这世界

喜欢看电影的朋友一看到“咖啡时光”这四个字,必然会联想到著名导演侯孝贤的同名电影。这部电影的主角不停地坐电车、喝咖啡、找资料,影片就这样消磨在看似无意义的日常生活之中。这类电影需要细细回味,才能品出细碎的日常中所蕴含的生活态度。众所周知,《咖啡时光》并不是侯孝贤艺术生涯中真正的代表性作品,而是他为了纪念日本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百年冥诞所交出的作业。因为“咖啡时光”自带诗意,我便一直想写一篇以“咖啡时光”为标题的小说。

除了导演侯孝贤之外,我喜欢的歌手左小祖咒也有一首同名歌曲,在歌曲的后半段,歌词不断地在重复:

喝杯咖啡吗

要加点糖吗

喝杯咖啡吗

要加点糖吗

喝杯咖啡吗

要加点糖吗

不要难过了

就像这世界

不要难过了,就像这世界。我喜欢左小祖咒在这首歌的歌词里所表现出的对生活看似漫不经心轻描淡写的态度。

除了左小祖咒的《咖啡时光》外,我之前的写作计划里还有另外几首以我喜欢的歌曲命名的同名小说题目。大致有苏阳的《急流》、李夏的《今宵列车》、李宗盛的《山丘》、崔健的《末日海滩》。计划了一两年,这几个题目却一篇都没有写。2020年,从大学毕业五年后,我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和鲁迅文学院联合举办的作家研究生班,因为要交课堂小说作业的原因,我才紧急启用了“咖啡时光”。

我得承认,这篇小说是受我们班另外几位同学同样是课堂作业的小说启发。也可能是写作者的敏感使然,度过少男少女的甜蜜期后,身边很多人都开始思考亲密关系的走向,并且困惑于其中,大家似乎自然而然地就进入了一种共同的焦虑,城市生活的物质、精神、人际交往等诸多压力在这个时间点骤然加速。写作,或者说是虚构故事,某种程度上,就是写作者一种心理上的避难和释放。

小说里思远住在富人区的别墅里,会为了寻找某种虚无缥缈的个人价值感出来卖烘焙蛋糕。当然,这完全是我对生活的一种想象,我对真正富人的精神生活是完全不了解的,但是我相信,这个世界上肯定存在一位我小说中的“思远”。钱,可以解决多数问题,但无法解决所有问题。

而陈诚和丽媛的故事,大概能代表部分成年男女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欣赏,并不会实际做什么,但是互相懂得,并且各自隐忍克制。也许,这就是某种成长吧,一门生活的必修课。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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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马亿
马亿  
青年作者。@少年马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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