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短暂停留


文/付无穷

  
56:34
有声阅读 | 精灵短暂停留
朗读者-马晓橙

凌晨三点,雨婷刷新了昨天的最佳成绩。

33292分。

微信消息提示是随一个竖条状俄罗斯方块一起落下的。

小婉问,“情况如何?”

她把游戏暂停,回,“还没去医院。”

“啥时候去?”

“看哪天能早起。”

瑞瑞昨天发消息说一起下馆子,她也这样回她。

“唔。继续写稿……”

“唔。”

竖条落下,最底排的方块被填满,咻地消失。她还没鼓足勇气去医院,无法早起只是借口,遇到不必马上解决的事,总觉得能拖一拖。心里隐隐藏着侥幸,说不定,它会像俄罗斯方块一样消失,只是自己还没选对落下的物质,螃蟹不对,酒不对,冰水也不对,都试过了,不能将它溶解。

身体里另一个声音跳出来,指责她愚昧。

要回家。大城市的医院,每个环节都像直角,靠近会被硌到。她骨子里觉得,需要做手术解决的事,一定要回家。

 

妈妈不知道她一周前就回家了,以为她还在北京。该怎样去解释那个不小心呢?它是生命。而且,她们之间,隔着一大片需要用细节解释的空白。她从没向妈妈提起自己交过男朋友,都是不稳定关系,对妈妈讲,会把聊天内容扩散出无数分支。她不想制造麻烦。妈妈的不安,比其他人多一个层级。过年时,妈妈露出矮人一头的表情,不是因为她还没结婚,而是因为认定她连恋爱都没谈过。亲戚们在客厅打麻将,她去厨房帮妈妈摘菜,妈妈说:“菠菜根最甜了,别摘掉呀。”又说,“你呀,没开窍。”顿一下,加一句,“各方面都是。”

下午一点,被妈妈的视频电话吵醒。她还没起床。摸到枕头边的矿泉水,拧开,吞一大口,冲一冲,让声音听上去清醒,像是已经工作了一上午。把视频电话切换成语音后才接。

妈妈问,“在干吗。”

“刚吃完饭,准备在工位上趴一会儿。”

起身走到书桌前,开台灯,一整周的外卖餐盒堆叠在笔记本电脑上,被压住的著名苹果标志,很久没有亮起,像她不久前熄灭的社会身份。她说“工位”两个字,突兀地,以前不会这么对妈妈说,“工位”不在小城市的语系里。

“要是不太忙,就前一天晚上自己做点,带到单位。总吃外卖,容易胆固醇高。”

妈妈说“单位”。“公司”和“工位”对妈妈来说,是同一个套餐里的词语。

“晓得了。”

“我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小孩刚刚睡着,我也抓紧时间午休一会儿。”

“晓得了。”

挂断电话。叫外卖,水煮鱼。

妈妈的电话,在住到姐姐家之后变多,从每周末打一次,到隔天打一次。姐姐休完产假后,由妈妈帮她带小孩。因为生活变得不够丰富,妈妈的交流欲变得丰富。以前视频电话,妈妈总是把手机放在一边,雨婷问她在干吗,她的声音从画外传来,答一件具体的事,在铺床,在看电视,在散步,在和隔壁阿姨聊天。就几样,但显得各式各样。现在,妈妈先把脸先占满屏幕,反问,“你说我在干吗?”然后拿远手机,像电影导演精心准备一个镜头,让雨婷看见她怀里的小孩。

有情绪,不是新闻画面里常出现的“天伦之乐”。妈妈还没准备好,还在成为“外婆”的半坡上。也许,会一直在半坡。对妈妈来说,照顾一个六个月大的小孩,是一项巨型事业,一件宏大的、将持续很多年的事,久到她将一直在这个过程里,久到笼罩所有的“在干吗”。

周末,姐姐不上班时,妈妈才能喘口气,偶尔趁机回趟家,坐两个小时大巴,下车,还是像鱼跳进活水里。雨婷时常想象大巴停下,自动门打开,妈妈迈下最后一级台阶的瞬间,进家门,卸下姐姐给的瑞士军刀双肩包的瞬间。那些瞬间,应该是妈妈从一种品质成为人的瞬间吧。

妈妈这个词,更像是一个沿着血脉,从传统里流淌出来的词,它意味着一切好的,但悲壮的品质。被歌颂,被赞美,是因为难以做到。妈妈为一种象征——坚持,松懈的时候,妈妈成为不像妈妈的人,在周日任性一下,给姐姐打电话说“颈椎病犯了,头好晕,要周二才能去”。但转眼,又后悔不像妈妈,和雨婷说,“你姐姐姐夫都是普通上班族,请保姆不值当的,我帮帮忙算了。”造物主的安排有时很奇妙,婴儿从出生到学会说话,要足足一年,那个失语状态,像是给所有人时间适应新身份,把自己重新放回“象征”里。

雨婷还没准备好成为妈妈,也不想步入姐姐的生活状况,至少是现在。和小婉讨论过。小婉做记者,下意识解剖她的话,她说,“复杂哦,这个现在,是现在这个时间不想要,还是因为是帆仔的孩子所以不想要?”

雨婷答,“都对吧。”

“唉。那,你想清楚就好。”

“别告诉他哦。”

“唉。好。”做一个在嘴巴上拉拉链的动作。

她回家后,一次都没回过帆仔的消息,他的电话也不接。电话打来,通常是晚上十一点左右,她了解那个时间段,躺在床上,日间一切细碎的思绪都在沉淀,他会觉得事情有了新的可能,也许,他再做一些改变,再退后一些,再包容她一些,他们还能继续。或者,他会陷入更深的困惑,想质问她为什么。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十一点,雨婷再熟悉不过,上一段感情结束时,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变成了这样的十一点。

这一次,无论他怎样,她都决定分手。她知道这是自己的问题,她经历过这样的状况,处在帆仔的位置。他说芦笋不好吃算什么事情?她的第一反应是他不懂得欣赏。她把他放在鱼眼镜头里看,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变形的。

新信息提示,是帆仔。他以一种站在源头处解决问题的架势发问,“明明是你要和我在一起的,为什么又这个样子?”

她不回。

想起上一个男朋友,她也是这样问他。

空气凝固了几分钟,对方才答,“先来的人,不可以先走吗?”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时觉得,分手应该是个句号,为什么会是个问号。她在社交网络上点击关注许多情感博主,被徒然地鼓励着。回过头去看,语言太有欺骗性,她那时愿意相信这是一种鼓励,于是把模棱两可的博文理解为鼓励。她花了很长时间,做许多事情,去旅行,去健身,去上公司合作的折扣英语班,去……和帆仔恋爱,让自己不再想方设法解答那个困惑,让自己不再讲“你把事情给我说清楚”。她发现,人会用重新演绎的方式还原自己,只是每一段还原,时间不同,角色也会不同,自己,也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像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帆仔的每一个感受她都懂,也懂了上一个男朋友的感受。这里面,似乎存在一个恒量,她想到从前有一个诗人讲“你不爱他,就会有人不爱你”。

 

回家后,时间变成一个谎言,如果不起床,新的一天远不能算是到来。她拉窗帘,老式的,厚厚的碎花布,顶端套一排小铁圈,生锈,不顺滑,发出一连串短促的“呲”,这是夏天照进房间声音。微型生物疾走的信号,小虫从外卖盒里飞出来,蟑螂沿墙脚线往床下奔,像空气里和地面上的痣同时在移动。她去厕所拿驱虫剂。她不怕蟑螂,直接伸脚去踩也可以,但喜欢用驱虫剂。大拇指放在按钮上,液体通过导管改变形态,千万只小水珠一瞬间被分解飞散,嘶嘶地呼吸。她把驱虫剂拿起,想了想,又放下。走到客厅,开大门,昨晚摆在门口的方形餐盒,已经空了。它什么时候来的呢?她往餐盒里拨几片水煮鱼,倒米饭,捣烂拌匀。她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杀死一个生命?什么时候第一次观察一个生命?又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培植一个生命?

箱子还摊在桌边,不知道要在家住多久。一周前拖着箱子往家门口走时,突然意识到正是箱子里那些熟悉物品,让她看起来像个异乡人。直发板,指甲油,双眼皮贴,新买的粉刺针,搭配不同衣服的包包,都带上了。唯独,没有带卫生巾。29寸箱子的箱子挤挤囊囊,拉开拉链倒地的瞬间,像末班地铁瘫坐的人。每次回家,都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里的一切都能用得上,而那里什么都没有。出行前的细致是浓缩的,到达后,又被稀释了,没用上的物品唯一的用处,是证明细致曾经存在过。带回来的衣服挤在箱子的原处。精致是挤在箱子最里侧那双瘦腿袜,脱下时,瞬间回弹的赘肉,才是真实的自己。她最近不大照镜子,怀疑自己的姿态,像一道横跨肚脐的勒痕。箱子最上层,右侧专门留给喷雾,成年女性的形态和心态都更趋近于植物,爽肤水,定妆喷雾,香水,向自己身上喷洒不同的液体后,焕然一新。

辞职以来,给自己浇水的次数骤减,放弃了基本的护肤,脸和头也不太洗了,毛孔被油脂堵上的感觉,和刚涂上封层的指甲一样。因为不用出门,她一直穿着前公司发的广告衫,宽大的天蓝色半袖,胸前印白色logo,下方写几个大字:宜人宜己,美好生活。

正式和上司说辞职是部门聚餐那天。六个人,围在一张圆桌前吃烤肉,滋滋滋。

上司突然组织大家聚餐,是一种颇为悲壮的补偿。在此前一天的周会上,他说,“大环境不好,上头让我们部门缩减一半的人员,已经算幸运的了,有的部门被整个砍掉了。”上司找雨婷和胖妹谈话,要她们竞争一个职位。

“知道大家都很难,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胖妹低头,拇指放在手机的圆形按钮上,解锁,点对话框,给手机另一端的人发一个“难过”的表情。退出对话框时,雨婷看见她的屏幕背景,扎双马尾的小女孩,一身黄,打扮成小鸭子,吐舌头。是胖妹还在上幼儿园的女儿。

几乎想也没想,雨婷就地趴下,选择放弃。不是因为善解人意,想把工作让给还要养育孩子的胖妹。是因为得到一个机会,一个自由呼吸的机会,一个隐隐的侥幸。她觉得自己工作久了,做一件事情,想的不是如何去做好,而是,这件事情没做好,责任归谁。哪怕是在决定放弃工作的那一刻,有点可悲,首先想到的也是责任,像是在向不存在的人推诿:不是我不上进,是职场主动放弃我。

何况,还有三个月的赔偿金可以拿。

上司出门抽烟,雨婷跟出去,上司拍她的肩,用一种她熟悉的句式,说许多不具体的词。上司说,理解她的决定,欣赏她的胆量,羡慕她的年轻,你们这一代就是选择多。上司那天也穿着公司的文化衫,“宜人宜己,美好生活”,滋滋滋。

雨婷进门,铺一片雪花牛肉到锅里,一团烟升上来,瞬间又被服务员拉低的筒状抽油烟机吸走。她头顶的烟好像抽不走,讲不清是什么。这种时刻,才会觉得自己处在时代的洪流里,时代洪流奔腾时发出的,不是轰鸣声,而是小火烧油的声音,滋滋滋。她在工牌上的编号是041568,只是一个数字,对编号靠前的员工,数字却是一种特别的荣誉。自己,是被时代的洪流裁员的吗?时代洪流删减了一个编号。时代洪流把编号的末位数往前改了一位。滋滋滋。

办离职时,胖妹送给她一罐定妆喷雾,是一直舍不得买的牌子。她往脸上喷喷看。嘶嘶嘶。

 

她翻和小婉的聊天,这段时间她常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行动告诉她,这不是一个意愿,只是一个冲动。决定下午出趟门,去见瑞瑞,她正放暑假,想让她陪自己一起去医院。她总要面对那件事。从箱子里掏出内衣时,钢圈已经被挤得撇向一边,内衣最能代表一个人的品味,也最容易失去尊严,她把几件内衣摞起来,一起掰正,还是穿最旧的那一件。穿上时,感觉钢圈不是托起胸部,而是搁在肚子上,一定是挤压变形的缘故,她不相信才三个月,肚子会变大。

出门时看看门口,塑料餐盒里拌饭没动,它还躲在别的地方吧。

3路车坐到终点站到瑞瑞家。瑞瑞原本和她住同一个小区,初中毕业,考上重点高中后,她妈妈去学校附近租房陪读,后来觉得那边小区新,环境也好,干脆把老房子卖了,全家一起搬过去。研究生毕业,瑞瑞回到那所高中教语文。像试卷上的标答,学生时代,和瑞瑞相像的地方都是得分点。大学毕业后,雨婷还是去了北京,转向,成为一个开放性答案。妈妈喜欢瑞瑞一家,有一阵子嚷嚷着,要像她家一样,把老房子卖掉,搬到郊区的新小区,但最终没有。小城正在更新,总觉得会拆到她家,一套换两套。十多年过去,变旧的只有房子里的人。过一阵又嚷嚷,像瑞瑞,做老师多好,不加班,还有寒暑假。雨婷发一条只对几个好友可见的朋友圈,说她是一个自由的人,一个整体,害怕一生都要用45分钟来划分。瑞瑞评论,那要如何避免呢,地球自转以24小时为单位,也是一种划分,总有一种东西会为你分段,起床闹铃和上课铃声没有本质的区别。她觉得她说得对,像教辅上标红的答案解析,但还是回一个微笑的表情。还好朋友圈三天以后就过期了。那个分组里的人增增减减,到现在也没有帆仔。

 

上车,投币,车上只坐一个精神的老人家,灰色的确良短袖,黑色西裤,膝盖上搁白色长方形塑料袋,提手处露一个墨色的边,是CT片。数一数站牌,十三个红点后是市医院,从瑞瑞家倒着数,八个绿点。

城市很小,行车经过的地方都很熟悉,只是站名是新的,上大学离家后,交通局翻新了所有的站名,大都是附近的商铺冠名的。车窗开着,热风吹进来,雨婷坐直,舒展身体。工作以来,每年都是过年才回一次家,于是家里没有四季,只有冬天。她家在中部,冬天没有暖气,在北京待久了,身体被惯坏,待在家里,电暖器变成比充电器还重要的工具。印象里,每一个新年,都是在爆竹的火光里佝偻着身体来到的。这次回家,竟然是夏天。在北京倒是能分明地感受到四季,不过,季节的变化,挤在地铁站步行到写字楼的八分钟里,如果不赶着打卡,或者已经迟到干脆放慢脚步,季节是宽松的。

她没想好,要不要回北京。这次回家,和之前感受都不一样。

火车驶上高架,越过长江时,似乎看到一种边界,她拍一张照片给小婉,说,“步入生活的缓冲地带。”小婉回,“缓冲地带的水不太清嘛。”

缓冲地带,真的存在吗?缓冲地带,帆仔也这样定义他们的住处,似乎他再往上跳一跳,就能够到不再局促的将来。和帆仔同居,是五个月前的事情。他们住在五环边上的一个老小区,没电梯,铁栅栏围起六栋六层高的居民楼,旁边是公园,种许多香椿树。搬过去是个大清早,雨婷看老人家们背着手,握棋盘、陀螺、太极剑走出楼道,觉得有什么东西反过来了,老人家们像是为了生活在公园里,才需要在附近有个住处的。小区,更像是公园的配套设施。而她和帆仔,把公园替换成了公司。

上二楼,右侧,开两道防盗门,穿过客厅,进01号房间。十八平。衣柜、桌椅、床的占地面积都很具体。他们租的是带阳台的主卧,她觉得可惜,中介重新装修房子时为了美观,把阳台顶上的晾衣杆拆掉了,衣服只能挂在组装的移动晾衣架上,阳台的地面基本会被占满,只留一个小小的过道,失去原有的功能。公用阳台连着厨房,把衣服晾在那里,又会被油烟熏到。

把衣服晾在自己的阳台,不是为了保护衣物,而是为了保护味道。搬家后,去公司不再需要换乘,途径一号线时,墙上的绿底白字“发现互联网好机会”已经换成大牌女装的巨幅海报。对时尚来说,应季就是下一季。地铁里冷气足,季节比外面早一点,乘客们穿行在错位的适宜里。

海报上穿着得体的女性,不是专业模特,是和自己一样个子不高,身型略胖,稍有驼背的普通人。她们的妆容,衣着,指甲,鞋子,能过滤的地方都过滤过了,在叉腰往后甩西装的一瞬间,被抓拍到海报上,飒爽,好看,神采奕奕。广告和她的接触方式在变,不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气质,而是抛一根逗猫棒,伸手去抓,逗猫棒又抬高一点。永远比自己稍高的逗猫棒,看看就好。她的衣服都不贵,但质地尚可,大部分是在平价品牌打折时买的,买衣服时,缝在领口或衣角内侧的“100% cotton”标示,比款式更重要。她在生活中少有的任性,用在洗衣液上了,看到心动的洗衣液电视广告后,没有来回比对价格,哪个牌子在满减,哪个牌子在打折,径直上网买下了。日用品的贵,是在可控维度里的贵。薰衣草味。好闻。以后就一直买那个牌子的洗衣液。夏天的微风吹到身上,T恤鼓起,向身体隔空散播淡淡的香味,这种时刻,局部的空气会凹凸另一个宽松的次元。好的生活,也许就是不用为了价格牺牲款式、颜色和味道的生活。

她把置物架推到墙角,“要是阳台的这面墙没有就好了,会宽敞不少。”

“那样价格也会贵很多吧”,帆仔说。

“晾衣架也给拆掉了,中介装修的时候为什么不肯动动脑子。”

“移动晾衣架也挺好的,省得把衣服一件一件往上顶。”

只有缺少空间的人,才会抬头向上寻找空间吧。雨婷觉得一切可以挂在头顶的,最好都不要占用脚下的面积。可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怎样节省,头顶和脚下,最终都会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去阳台,晾衣架还没组装,还是长长短短的钢管,以最节省空间的形态躺在纸箱里。阳光正好,打开窗,往公园看,大片翠绿。

帆仔也走过来。

“照在我们脸上的,是那些树的食物吧。”

他,有那么一点可爱的。

和帆仔同居,是一道数学题。他原本住的次卧到期了,提议一起租个主卧。像妈妈在超市仔细比对不同克数牙膏的价格,她算了算,自己退租,会扣掉一半的押金,把扣掉的钱均摊到十二个月,再加在新的月租上,除以二,比之前还便宜五百。一年便宜六千。她过的,不是那种绝对的生活,说不上艰难,但一定不轻松。她习惯把不好的往下分解,把好的往上叠加,对她来说,积极不是情绪,而是技巧。

那天很晚睡不着,躺在床上给小婉发消息“第一次和人同居,竟然是为了省房租”,小婉回一串哈哈哈。又回,“好像是个还不错的选题,不知道有多少人是为了省房租住在一起的?”雨婷回,“拒绝接受采访”。

这样算法渗透在身体里,即使是现在,住在家里,也会忍不住计算,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她的存在,还以每天七十元的价格增加着。帆仔也一样,他在家乡的省会城市按揭了一套期房,和他睡在一张床上,有时会觉得,身边躺着的,是一种比自己更为复杂的计价方式。他们无法将自己的身体安置在不同的房间里,是因为这样,他们的意识,才可以飘很远,分布在不同的空间和事物上吧。她想到风,想到光线,想到气味,可以同时分布在许多空间里,那它们的意识,是不是被固定在某个人类无法获知的地方呢?也许,他们的意识是某种液体,是山谷里的河流,高地上的湖泊,世界上最小的一片海。睡不着。

 

仔细闻,香椿树散发的气味,好像,花椒。半夜的时候,感官会张开嘴,神经会裸露在外,饥饿会被放大。恋爱,这是进一步的恋爱,斗胆住在一起,接下来的过程,会更像是一种曝光吧,他会知道她卸妆后其实没有眉毛,会知道她会把放在厕所的卫生纸折一个角,看是否被合租的室友偷用。但是,因为不那么在乎他,她连掩饰的过渡期也省略了。她把脸凑到帆仔那一边,他已经睡着了。恋爱也许不是身体的,不是爱的,而是感官的。在这个十八平米里,他们的感官偶尔也需要相互避让。她从床头换到床尾,还是睡不着,又从床尾换到床头,意识模糊的时候,饥饿把她变成一只在花椒里游泳的牛蛙。

 

瑞瑞发消息问她到哪了。她回,二小门口。公交在市办二小门口停下了,洪亮的女声报“薇薇新娘婚纱站,到了”,司机把头探到窗外,喊“跑两步,跑两步”。一个背红书包的小女孩蹦了上来,笔直坐在她前面,靠窗,掏手机,小巧的机型,iPhone5,笔直地玩游戏。雨婷像被传染了,吸气,挺胸,按下肚子,也变得笔直。

她上小学时,坐反向的公交,和一个叫徐金秋的男孩一起回家,中学考到不同的学校后,慢慢地不再联系。徐金秋白白的,胖,高她两个头,小眼睛,戴眼镜,左边的镜片用黑布罩上,矫正视力,整个小学时代,似乎都没见过他的左眼。因为父母的职业,没有人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喜欢和雨婷做朋友,和她一起回家,除了顺路,还因为他们除了上学以外,有一个相似的任务。徐金秋下午上学时,永远在书包右侧的口袋装一个1.5升的可乐瓶,放学后,从班上的饮水机接满水带回家。他妈妈要他这么做,一个班一天有三桶纯净水的名额,喝不完,带回家,灌到自家饮水机。隐隐觉得不对,但照做。雨婷在学校早餐吃馒头的日子执行任务,如果那天馒头发完有剩下的,就装两个在不锈钢饭盒里,带回家。现在回想起来,她精打细算的意识,是妈妈给的。不知道徐金秋现在是什么样子,在做什么工作。那些会跨过空间,穿透时间的意识,像植入她身体的体感装置,没有开关,但启动精准。空饭盒也好,可乐瓶也好,算是某种不知名窘境的雏形吗?

她想下车走走,自在一点,舒展一点,想下车就下车。也许去徐金秋家看看?从学校门口坐车,七站到她家,她去过徐金秋家几次,印象里,到她家往后再坐五站。不过,走错了也无所谓的吧。

她被职场规训很久,总是试图做到得体,但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夹在中间的人,似乎永远不够得体,也永远不够自在。如果说工作的一部分是左右逢源,她大概一直在上下。

回家之前有一场面试,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在北京的子公司。她面试的职位在行政组,负责企业文化建设和员工活动。

五轮面试,像堆俄罗斯方块,能否过关,取决于能否填补对方留下的空白。雨婷握一瓶水,进一个矿泉水瓶形状的写字楼,瓶身和楼宇一起在太阳下发光。填表格登记,上二层,大厅靠右,一排白色的小方桌,第三张桌子空着,她被安排在那等待。

第一轮是HR。半小时后,一个穿橙色T恤的女孩急急忙忙跑过来。女孩坐在她对面,T恤上印“这里有你所关心的世界”。女孩说,“抱歉抱歉,久等,上一个会耽误太久。”她说话很快,语速似乎被归到工作效率里了。HR笑,说“哎呀,你不觉得这里的环境很土吗。”

雨婷也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是一种自我贬低,她想拉近她们的距离,但,也藏匿着一种炫耀,她身体里住着更好的审美,待过更好的地方。答是或不是好像都不对。这样的状况常常出现,她大部分时候沉默着,因为有一点聪明,但又不够聪明,她意识到有些什么东西被搬到面前,只能看到,却没有能力用一种得体的方式跨过去。

像是一种互补,她欣赏那些能够轻松跨过去的人。上一个男朋友,就是这样的人,她能感到,他在人与人之间滑动,流畅,严丝合缝,像鳞片。可问题是,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也被越过去了,直到他已经走出去很远,她才反应过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知道问为什么,生锈,僵硬地卡在那儿。

帆仔不同,他粗粝,跟着大家走,节日送花,生日送礼物,没有诡辩和狡猾的逻辑。她知道,这种磨砂质感的东西,很珍贵。可站在大街上,一眼望过去,还是先被光滑,亮闪闪的东西吸引,只是不再凭着一股冲动把它们装进口袋。

自我介绍后,HR问一个大问题,“你觉得人生中,对你影响最大的一个人是谁?”

回头想想,她的人生不长,28年。没有什么像陨石一般宏大的人,重重地砸过来。她想回“前男友”,但不得体。想起高中语文老师批评她写作文,一写一个人的影响,总写些消极的东西。

她也说一个大人物,她说赫尔曼·黑塞。她说小婉推荐给她的书,《荒原狼》在写一些循环往复的状况,像原理。HR笑。她往积极上转一转,说她喜欢思考,习惯在工作里寻找一些趋近于原理的方法。

HR最后问,“冒昧问一句,你结婚了吗?没有别的意思哦。”

“没有。近期内不打算结婚,也不打算要小孩。”

第二轮的面试官被介绍为小付经理。职场上,姓氏之前有好几次幂。他说,“虽然大环境不好,我们公司的发展势头还是很强劲,公司在膨胀。”他用手比一个圆形,“像细胞,分裂出来一些子公司。我们是其中最大的一个细胞,也是发展最好的一个细胞。”

不像是在向雨婷介绍公司,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说,“你,介意做个小作业吗?公司马上一周年了,你可以想想对内传播怎么做。”她回第一个问题,“不介意。”

面试到第三轮的时候,突然放弃了,面前坐着的,似乎不是面试她的人,而是一条路径,她未来的路径。这条路,有的人是越上去的,有的人是熬上去的。最初在职场上得到夸赞时,她和大部分人一样,以为自己会越上去。

现在,像是跌入一个循环,像圆,像那个手势。

大学毕业,坐上来北京的火车时,妈妈还在劝她下火车回家。她用时下流行的观点反驳妈妈,“我不要过一眼看到尽头的生活。”因为不确定,才言之凿凿。什么一眼看到头呢?是说,一条直线吗?为什么现在觉得那个圆,也是以直线的轨迹向前滚动的?

大城市。小城市。

两种城市一直并存,一直交替,怎样练习成为一个中间的人?好像始终无法找到一个位置,在这中间稳稳站住。在城市之间,存在无数细密的缝隙,那里面,会不会藏着所有人最尴尬,最困窘的瞬间?

她在那幢发光的楼宇前掏定妆喷雾,细小的水珠飞散到细密的汗珠上。

交接面,好像是锯齿状的。

啪,细胞破裂了。

现在想起来,真正给她勇气的,不是细胞破灭的瞬间,而是刚拿到手的三个月的赔偿金吧。如果把三个月的工资,平铺在三个月或更多的时间里,放弃面试的决定下面,就匍匐着“心安理得”四个字。又来了,那个向不存在的人推诿责任的自己。

她回到他们的主卧,室友们都不在。辞职后,白天的房子几乎是她一个人的。晚上七点有人回来之前,在走廊走动都不用裹得严严实实。这种时刻,合租屋里的公共空间才是有意义的,大家都在的时候,公共空间,反而是谁都不好意思多占用的空间。她在走廊走来走去,听妈妈讲完一个絮絮叨叨的电话,才回自己房间。用走来走去铺陈地面,算是一种对空间的利用吗?抬头向上看,还有许多她无法覆盖的空间。

她卸妆,回到桌前,坐下,照镜子,偶尔像美容院的店员一样对自己,敷冰箱里的面膜,十五分钟后洗脸。毛孔好大,黑头好多,拿粉刺针,想用粉刺针顶端的小铁圈剔一剔黑头。拿起粉刺针后,她久久盯着那个小小的圆,一动不动。每次用完,她都会用酒精棉反复擦几遍。铁圈上干掉的乳白色油渍。是帆仔的。

决定分手,是在那个瞬间。

她在浓度太足的人群里,生活了太久。

想回家。

 

徐金秋的家,从前在邻近马路的这一排门店里。文具店、早餐铺、五金店、花店、麻将馆,生意还是那些,不过不再是从前的瓦房。徐金秋家开棺材铺,也顺带卖骨灰盒和花圈。日常不太受欢迎的金秋,一年中有一天最被重视。每一年的烈士扫墓日,老师都会要求每个人带一朵小白花给革命先烈。扫墓的前一天,徐金秋会带一箱小白花到教室,三毛一朵,比校外临时支起小摊卖小白花的老太太便宜两毛。雨婷的小白花,是金秋给的。在和金秋成为朋友之前,她都是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捏一团卫生纸滥竽充数。

妈妈会给雨婷买花的钱,但是只要关乎钱,妈妈拿出来之前,都会说许多不像妈妈的话。妈妈说:“仪式多容易贬值呀,扫墓日之前的白花,五毛钱一朵,扫墓之后,五毛钱三朵都没有人要。钱我是会给你的,但要怎么用,你自己想哦。”

“但要怎么用,你自己想哦。”爸爸去世后,她看见妈妈一直生活在这个“自己想”里,端午过后买半价的粽子,中秋节后买半价的月饼。代表节日的物品,在妈妈这里,是节日滞后的回声。她现在也时时听见那种回声,换季后买打折的裙子,在一起后做冷却的情侣。

金秋家的店面不在了,原本的店面的位置关着,卷闸门上的对联已经泛白。

隔壁麻将馆的桌子延展到室外,夏天松弛的傍晚,大家短促而力道极足地说着“碰”。出门走走,才发现在家生活的人和自己的状态全然不同。在大城市待久了,一直保持着一种预备跑的姿势,像在等谁的发令枪,可那人迟迟不开枪,松懈下来,又怀疑他即将扣动扳机。城市的效率,或许从这里而来。

雨婷进屋,看一圈,老板娘模样的人正在给客人续水。

雨婷问,“请问,隔壁,是徐金秋家吗?”

“是哦,不过他大学毕业后就去广州打工了。你找他?”

“啊,那算了。”

“去年他添小孩,他爸妈也过去帮忙照顾了,家里现在没人。你要找他们,只能打电话的。”

“啊,好。谢谢。”

暂停给逝者的生意,是因为有人出生哦。

她在店门口站一会儿,往回走。

肚子里,现在也有一个生命。

“卖给火葬的人骨灰盒,卖给土葬的人棺材。”

记得徐金秋这么描述他父母的职业。他家的生意,永远不会门庭若市。记得有一次放学去他家玩,看见他妈妈在躺椅上休息,她身后的柜子里,层层叠叠摞着骨灰盒,像即将出现“Game over”的俄罗斯方块界面,房间里,只有饮水机上蓝色的水桶间歇性“汩——”的一声。那时的感觉是,生与死的差别只有呼吸而已。

骨灰盒也是盒子。那是每个人的童年吧,渴望盒装的物体,对一切大大小小的盒子感兴趣。

“我还故意摔坏过一个,妈妈只好把它给我了。”金秋这样说过。

被磕掉角的骨灰盒,贴上天蓝色的彩纸,变成有生命的东西,也变成珍藏生命的东西。

那一阵子流行“精灵球”。五毛钱一个,团状,乳胶质感,弹弹的,黄的,红的,紫的,沉在装满水的玻璃缸里卖。金秋扣下一朵卖小白花的钱去买,付完钱,接过店主的漏勺去捞,他捞一只黄色的,装进一次性塑料杯,小心翼翼加满水,端到盒子里,盖上。

据说,精灵球长出尾巴,要一周的时间。

金秋每天为精灵球换水,用的不是水龙头里的水,而是饮水机里的。

人天然对孕育生命有兴趣哦。像有人在面前吹了一捧细细的散沙,无数个细节吸附过来。

盒子不再是骨灰盒,变成装精灵的盒子。

同源的盒子,是由使用方法来决定它是否悲伤,是否会被深埋在地下,同肉体一起腐烂。和前男友的交往并不顺利,雨婷想到自己,这样一具和大家成分相同的躯体,竟然在一段时间里,成为让人窒息的物体。回头看,才意识到自己那时的姿态。

 

手机震动,已经收到好几条瑞瑞的消息。

“怎么还没到?”

“你走丢了???”

“???”

“雨婷雨婷雨婷。”

她回,“改天”。

往回走,到家已经晚上八点多。掏钥匙开门,门口的塑料盒空了。她往走廊尽头看,它在。它探头,远远看她,她尝试走过去,它立刻跑开了,她回来,它又探头看她。一周以来,这是第二次见它。刚回家那天,它也像今天探头远远看,也许是饿了,她倒一点饭在门口,第二天饭被吃得干干净净。之后的几天,雨婷和它保持一种默契,看不见,但知道彼此的存在。一只无法获知踪迹的猫哦。

也许,它是去了一个人类无法抵达的世界,它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传达另一个世界的奥义,我们早已形成的庞大智慧更像是偏见,将我们与其他世界远远隔离。

进门,躺在床上。现在也有这样一个生命,依托在她的身体里。她无从获知它真正的想法,却拥有审判的权利。

三个月前,当她第一次检索“孕妇不能吃的东西”时,她想,世界上没必要多出一个自己的副本,自卑,敏感,像鱼,全身都是感官。这,算不算用他人的身体,以自私方式死过一次。页面最下方的推荐检索画紫色横线,写“孕妇一碰就流产的东西”,顺着大数据提供的关联线索,她一直点,页面开了十几个,最后点到的页面是“生女孩叫什么好”。

生女孩叫什么好?

她叫雨婷,听妈妈说,是因为出生时雨正好停了。世界上有多少人是因为天气、城市、植物、国家大事命名的呢?同一时间走在大街上的,有多少种天气,多少座城市呢?她想到自己贫瘠的表达能力,无力感和乐趣都在这里,其实我们无法说出事物本身,只能用一件东西去形容另一件东西的感受。如果是她,她会怎样形容那个孩子呢?

 

电话响,是妈妈。还是切换到语音才接。

妈妈问,“下班了吗?”

“六点就走了,刚吃完饭,在床上躺着。干吗?”

“不干吗,就是问问。”

“哦。”

“我这周末打算回家一趟。”

雨婷坐起来,“怎么突然要回家哦?”

妈妈的声音变小,说不像妈妈的话,“怎么我就不能回家透透气?”

“你和我姐吵架了?”

“没有。”

“为什么吵架?”

“没有。”

“为什么吵架?”

“说我炒菜太辣。”

“回来吧,让她自己炒。”

挂断电话。才意识到自己讲的是“回来”两个字。

什么时候告诉妈妈自己“回来了”呢?

也许,明天,或者后天。

按亮屏幕。周三。

明天一定要去找瑞瑞。

把头枕在胳膊上向上看。白织灯的灯管里,有一些黑色的小点,是小虫的尸体。

在妈妈回家之前,做完这个手术吧。

这种感觉好像很熟悉但又全然不同。

在妈妈回家之前,要关掉电视。

在妈妈回家之前,藏好这本言情小说。

这是夏天的傍晚,带着无从感知的事坐在床上,迟钝的感官,连成一片,窗外没有风,温度降下来,蟑螂躲回角落里。似乎觉得,所有地面,重新变成人类的小时候的样子。我们温润的小时候,与一切的接触面都是滑溜溜的,但无法持久,相似的情形不断出现,现在,那些苦苦练就的粗粝感,也无法持久。在这之间,金秋遥远的声音传来,他把盒子举在头顶,跑向她,嚷“精灵球长出角来了”。尖尖的,小小的角。那之后,再也没长出过别的东西。那颗小小的球里,到底有没有精灵?如果没有,为什么多年后的现在,她觉得自己仍握着那颗精灵球。

在妈妈回家之前,做完这个手术吧。

你不觉得吗,夏天的某些时刻,世界遍布时间的趔趄。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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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付无穷
付无穷  
广告从业者,小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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