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在这里,一半在那里


文/付无穷

“多丽。”

“叫多丽。”

“多丽哦。”

多丽写在牌子上的名字像多米诺骨牌被推到最后一个小孩身上,散开了。她从意识上抬了抬头,肉体纹丝未动,三十厘米外的玻璃上,贴了好几张小孩子的脸。他们结伴从餐厅包间跑过来,叽叽喳喳,交头接耳:

“多丽真肥呀。”

“多丽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哦。”

难得被连声重复名字的一天,多丽显得忙碌异常。实际上,她一天的工作,只是撑在木头架子里一动不动而已,和餐厅其他人比,她最多算一个脑部通勤族。进门是大厅,多丽在最中央。尽管立在最显眼处,来来往往的人也不怎么看她。上周,为了开源节流,店长把多丽底座上的灯全都关掉了,远远看,夜里的大厅凹出一块。

多丽是开业就在的“镇店之宝”,面前的塑料蝴蝶兰摆了两年,目前,她只比它们高贵一点。蝴蝶兰的花瓣上,除了灰尘,还叠落着星星点点干掉的呕吐物,多丽身上一直挺干净。不断有客人在奔向厕所的途中败北,他们撑着多丽的玻璃柜,鼓起嘴,扑出酒气熏天的粘稠流体,先是花洒似的一点,接着放弃截流,从喉咙开闸。如果说生活还能给酒局里的人一点舒适感,应该是呕吐后打出的那个嗝。

多丽一度想成为那个嗝。

但她是一只鱼。一只被架在餐馆大厅玻璃展柜里的鱼。

物种上讲,她是一只鲑鱼,一只来自阿萨巴斯卡湖的巨型红点鲑鱼。

状态上讲,她一只身体里防腐剂和空气清新剂参半的死鱼。

死着的状态持续了十年,她只有两年在身体机能上是活着的。意识从没停止,她有两年对世界的认知来自海,之后来自人。这样看,她的死,更趋近人类意义上的活。

前天,店长站在她面前说,“还是把这只鱼挪到仓库去吧,腾出的地方,放一张长桌。”

多丽,一只有点抑郁的鱼,决定正式停止意识。

不过,第二天人们看见她,与前一天没有什么两样。

 

***

蔚蔚还是一年前刚跟建和熟络时,聊起过多丽,在软件上。

“大厅的鱼,原来从那么远的地方来。”

“哪里哦?”

“阿萨巴斯卡湖,搜了搜,在加拿大。”

“加拿大哦,前年出差去过。”

“哈哈,下次出差带上我吧。”

没有回复。蔚蔚在夜里按亮好几次手机。

第二天一早他回:

“醒了。好饿。”

蔚蔚想说点什么,敲出来又删掉,回了一个米饭的表情。

明天还是上早晚班,蔚蔚约了小曼下午见。小曼在老家工作,她们还没在北京见过面。她想把建和带上,但要明天才能联系他了。

蔚蔚弓腰,按大小把洗好的盘碗放进柜子。突然想去建和家看看,不知道他的地毯上有没有饼干屑,他吃饭的盘子是印花的还是纯白的,他妻子是常穿针织衫还是布质外套。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关上柜门又打开。有时肢体做了一个完全不必要的动作,是在提醒脑部归位。

后厨的勤杂工作里,蔚蔚最爱洗碗,海绵沿碗心顺时针转三圈,沾着汤汁的盘碗,在满是泡泡的水池里,重新变得白净。没有哪项工作比这种成就感来得简单。混着水流声,前厅传来浩浩荡荡的菜名,师傅把菜投进锅子,啪啪声此起彼伏。身体在嘈杂里,脑子反而可以放空。空出来的脑子,从前用来想遥远的事情,什么时候可以开一家自己的餐厅,椅子选棕色的,耐脏。餐厅只摆两人桌,两人桌可以拼成四人桌,但四人桌常常被两个人占着,他人无法介入。至于菜色,最好做专,如果菜品多,客人反而记不住。

脑海里的餐厅是个大工程,蔚蔚一边摞盘子,一边一角一落建立起那个世界。相较于打桩的“咚咚”声,叠盘子的“呲”声很小,但更像是在建立起某种宏大的事物。最近这个工程,滞工了。脑子一空下来,就想到建和。没想到能和这样一个男人,也许算是恋爱吧。

又有客人吐。蔚蔚是从对讲机里被店长喊到大厅的。

其实一遍就能听见,但店长习惯呼:蔚蔚。蔚蔚。清理大厅。清理大厅。

蔚蔚答:收到。收到。

像出警。她没有停下手里的海绵,把剩下的碗洗完才过去。呕吐物也是有分别的,酒气散光后,可以更冷静地把它们当作食物残渣。刚来时,蔚蔚总是火急火燎冲过去,呕吐物还冒热气,客人吐,蔚蔚也想吐。同样是食物残渣,后厨垃圾桶里的,比从人体里倾倒出来的,条理更清晰。她提着撮箕去门口的绿化带铲土,故意铲得慢,马路上车来车往,隐隐觉得里面有建和的。已经发过消息了,他拍了张好多人围住餐桌的照片,说今天是妻子的生日,朋友们都在,肯定出不来了。对他的主动解释有一点感动,平常都是她先问。蔚蔚把土里的小石子拨出来,剩下的土用铲子拍匀。进门。倒在呕吐物上扫走。

餐厅营业到晚上十一点。十一点三十八,蔚蔚路过前厅时,还有两个客人没走。两人对坐,枣红格子男人往蓝外套男人杯里倒啤酒,蓝外套捂住杯口说,“你想让我喝可以,但得说理由。”“是不是你四十岁生日”,枣红格子搁下酒瓶,抬高嗓门,“是不是”。蓝外套说,“又不是二十岁,有什么好喝的。”

建和也四十整,比妻子小两岁。妻子的样子在蔚蔚这里是模糊的,此刻在生日蛋糕上晃动的烛光后面。不知道她的生日聚会散场了吗。蔚蔚走到后厨,看手机,没有未读消息。他十点以后从不给她发消息。点他的头像,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还没当着他的面这样仔细盯过他。还好建和也没这样看过她,她觉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一个结果,它的过程是,别人看她时,她心里生出一把放大镜,瞬间把脸上所有缺点移动出来,盖住左眼的那块褐色胎记冲在最前面。已经够丑了,不想让这种丑细化,她走到哪都低着头。蔚蔚手机里只有一张他们的合照,他在门口举着相机,她站得远远的,从框外探进来一个头,用手挡住大半张脸,比耶,局部斗胆自信。

照片的背景是蔚蔚的房间。房间狭长,内阳台隔出来的,宽只有两米,长四米多,靠外的墙是一整面玻璃。冬天透风,要用瓦楞纸把窗缝贴起来。不冷的季节,蔚蔚都还原它落地窗的身份,如果没有把阳台隔出来租给她,它确实是一面真正的落地窗。不过合租的室友不会为这份视野多出1050块,毕竟他们只有早晚在家。中介最初带蔚蔚看地下室,20平左右,650。他说,“多出400块,就可以生活在地上。”住在他人奢侈的落地窗里,这面落地窗,是她生活的一面墙。也带给过她一些浪漫时刻,具体的,一些十一点准时下班,躺在床上,用两个枕头把头垫高,翘着二郎腿,任由薯片屑掉在床单上的夜晚。想和夜晚一样,成为世界上一个很好相处的元素,与微风,小雨,星星任意一种自然现象搭配,都会变得美好。

她和建和在一起,很少走出自己房间。大部分时间在这里做爱,捂住嘴,怕发出声音影响室友。有时觉得,建和不光是在捂她的嘴,还在捂她的脸。他的眼睛明明闭着。偶尔也单纯地躺着,建和把脸贴在她的肚皮上。蔚蔚说,要睡回家睡。建和摸摸蔚蔚的大腿说,舍不得你。

上一次在这里过夜还是一周前,他跟妻子说要通宵加班。

他拥着蔚蔚,一只手在她手臂上摩挲,声音沙沙的。

蔚蔚说:“像砂纸。”

“很可爱。”

“买身体乳给我。”

“好。”

他总会帮蔚蔚买一些贴心的小东西,像选给女儿。

他闭着眼,把蔚蔚揽得紧一点,“蔚蔚以后想做什么。”

蔚蔚挑衅,“洗碗,去你家洗碗,你们吃饭,我洗碗。”

“蔚蔚去哪里洗碗,我就在哪里吃饭。”

“唔。”

盼着他说,最好能帮蔚蔚开一家餐厅。心里立刻后退一步。

她抬眼看建和,“第一反应,竟然希望你说帮我开间餐厅。像正经第三者。本意不是这样,但无论再怎么对自己解释,结果都是,我已经开始盼望,你能实质性地帮我做一点事情了,不是身体乳这样的小事。有点害怕,这不是亲密,是贪婪才对。这样,不好。”

何况,自己长成这样。

建和刮蔚蔚的鼻子,“我知道,我知道。蔚蔚自我检讨的时候最可爱。”

一直想带他见见朋友,像其他情侣。也隐隐对他人宣告“他是一个拿得出手的交往对象”。仪式对她来说,是一种跌宕着的虚荣心,她也能交到还不错的男朋友。要盖个戳,不是在他身上,是在自己身上。可哪有朋友呢?担着这样一张脸,总在反复确认,这个人是要跟我交朋友吗,还是说,和我做朋友,能显得他比较有同情心。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可供合影的纪念碑杵在那儿。供人观览的友情。想这么多,反而完全把身体里最自然而然的那部分东西扔掉了,更硬朗了,失去交朋友的能力。唯一一个好友,还是高中时代的同桌小曼。小曼也不好看,牙龅,高中那会儿戴牙套,说话抿着嘴,微微地动。班上同学叫小曼“钢弹”,叫蔚蔚“核弹”,她们俩一起,叫“双弹”。小曼这次来,是公司组织旅游,玩三天,最后半天自由活动,留给蔚蔚。

餐厅里,蔚蔚最好的朋友是碗,另一个交往多一点的是对班阿姨。阿姨和她穿一样的制服,米白色,灰领,戴褐色头巾,黑套鞋。和蔚蔚年龄相仿的女孩都在前厅,穿精神的大红色半袖衬衫,打领结,系小巧的黑色围裙。蔚蔚来应聘时,店长看看她说,“服务员招满了,现在只招洗碗工,你愿意做吗。”以为店长会考考她的应变能力,问一些“如果客人说饭菜味道不好怎么办”这样的问题。但店长问,“你有健康证吗,体检报告也可以的。”顶着这样一块胎记,人们会怀疑它是从心脏肝脾里透出来的。如果是演电视剧,女主角最后一定会完美蜕变。实际情况是,她连心里的那些蝴蝶都缩回到茧里去了。蔚蔚答,“有的。”店长点点头。走出门时又进去了一个女孩,店长问,“应聘服务员吗。”

蔚蔚戴橡胶手套的手,熟练地接过前厅女孩手里的托盘。垃圾桶在右手边,她能准确把剩菜倒在圆心,一天下来,垃圾桶的正中央拱起来,高过四周。有一种在追求工作以外东西的成就感,她觉得生活需要这样小小的自欺。还有一项本领,能一眼看出哪些盘里的菜是几乎没动过筷的。店长不允许他们打包,阿姨把不锈钢饭盒藏在碗柜最里面,蔚蔚偷偷取出来倒进去。同样是土豆做的菜,她会优先打包土豆牛腩,而不是凉拌土豆丝。自己对待菜的态度,和人对待人的态度是一样的,凉拌土豆丝没什么不好,只是怕遇到二选一的时刻。阿姨说,“蔚蔚和我女儿差不多大,但比她懂事多了。”蔚蔚笑,“能任性多好啊。”阿姨教蔚蔚洗碗,“凡事不能急,想好了再做。收过来的碗盘,蔚蔚先分一道,像这些装过油炸点心的,把隔油纸拿掉,就很干净了,比较干净的放一摞,先洗。油多的,按大小再分一道,后洗。盘面轻轻洗,省点力,盘底你看,磨损过的白瓷,要握稳盘边,用抹布重重擦一圈。盘底不洗干净,摞在上一个盘上,上一个就白洗了。”

蔚蔚想起妈妈,她和阿姨一样,是个细心又能干的人。从前和她一起去菜市场,她买小葱,先看葱头,葱头完好,就直接拨一把最新鲜的给摊主称。如果葱头是断掉的,就甩几下,把葱叶里灌的水全甩出来,才给摊主称。菜市场的一切都逃不过妈妈的眼睛,蔚蔚也一样,但她有办法。上周,妈妈给蔚蔚打电话,说,“蔚蔚也二十三了,该考虑谈恋爱结婚了。”她犹豫了一会儿,“妈,不是我不肯谈恋爱,我也很努力,很想被人喜欢,很想组建一个家庭。可妈,我这个样子谁会喜欢。”妈妈顿顿,“怪妈。”蔚蔚说,“不怪你。”妈妈后来只讲了爸爸通宵打麻将的事,就挂了电话,平常她还会把几个堂亲的近况都讲一遍。爸爸通宵打麻将,更像是为了帮妈妈转移话题特意辛苦了一场。蔚蔚是从微信公众号推送里学到的这个方法,叫以退为进。文章教三十岁的女白领如何应对催婚。蔚蔚想,都市女白领三十岁才需要应对这个问题,小城女孩二十出头岁还没生孩子,就是怪胎了。最近觉得紧张,觉得自己和妈妈分别在成为某种社会现象,中间隔着厚厚气泡垫的两种社会现象。用相貌问题反驳妈妈,会伤她的心,但除了这个,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不敢提建和,虽然她的角色,也不像是在破坏别人的家庭,她哪有那样高地位呢。蔚蔚知道不该怪妈妈,她也一样,被这样一个不知如何形成的东西困扰着,小时候有一阵子,家里做菜,不放酱油,不放陈醋,不放豆瓣酱,因为听说吃这些会加深胎记的颜色。蔚蔚有好几次看洗碗池水里的自己,不是想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当空姐,当模特,当演员,只是想当服务员而已,是连服务员都无法当上的相貌。搅一搅水池,起很多泡泡。

蔚蔚和小曼约了两点半在鼓楼地铁站见。小曼隔着老远,边跑边冲她招手。小曼穿一件灰色卫衣,黑裤子,运动鞋,还是过年回家见到的那一身,只是棉服褪掉了。她和小曼一样,穿得出门的衣服,每个季节好像都只有一身,同一个季节见两次同一个朋友会让人有一点轻微的挫败感。蔚蔚出门前翻衣柜,没有一件好看的衣服,连合适的都没有。去见建和也是一样,常常费尽心思选好一身,一出门立刻不对了,有时是鞋,有时是裤子,只要一样不对,浑身别扭。那种状态出门,出门的目的会变成一边找镜子,一边躲镜子。只好傻傻穿上休闲套装,不好看,也不会错,但乏味。这是春天,自己在拖春天的后腿。

小曼围着蔚蔚找了一整圈,“男朋友呢?不是说他要一起。”

“估计要等到下班了,咱俩先转。”蔚蔚挽小曼的胳膊,心里没底,建和一直没回她消息。

钟楼和鼓楼挨着,一个半小时就逛完了,小曼拿手机仔仔细细对照建筑看介绍,像看医嘱。时间还早,她们去商场转转,边转边等建和,逛到差不多,正好在商场里吃饭。

蔚蔚给建和发消息,上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写:“???”,这一条写:“?”少了两个问号,反而显得更急迫些。

蔚蔚和小曼进丝芙兰,没什么要买的,只是她平常连丝芙兰都不太敢进。一个人进去,像丛林里的斑鸠,误飞进没开窗的玻璃屋,摸什么都是碰壁。蔚蔚带小曼绕了一圈,看护手霜,护手霜应该不太贵的吧。其实平时不用护手霜。但别的女孩从小巧的包里掏出护手霜时,让人觉得精致。精致的女孩是淡淡香味的混合体,头发一种,脸一种,手一种,简单又复杂。她不是想要一双细腻的手,是想要一份不经意的精致,即使她这份,是刻意的。

柜姐比蔚蔚高很多,浓妆的脸低到她眼前,“这支很润很好吸收,给您试试吗?”

蔚蔚伸手。柜姐给蔚蔚和小曼各挤一点,淡淡的茉莉花香。蔚蔚把手背的护手霜揩到手掌,两只手合在一起,从掌心开始搓。

柜姐放下样品,表情夸张,“亲爱的,手掌上是没有毛孔的,涂了有点浪费哦。像这样,手背蹭手背。”

她是慢动作示范,生怕客人掉队。精致是需要技巧的,技巧像罩住价签的那块透明挡板。小曼戳蔚蔚的胳膊,塑料板下的价签小小的,但很清晰,438块。每天用438块的护手霜擦出来的手是什么样呢?那双手属于什么人呢?是微信公众号推送里那些女白领吗?她甚至想象不出来。为了显得精致些,出门前,特意涂了指甲油,还做了发膜。她的精致,是浮在表面的,这双8块钱橡胶手套里的手,无法把真的精致吸收到皮肤里。挤洗洁精的动作,挤护手霜的动作,是同一个动作,一个是付出,一个是收回,收回比付出难一点。为了逃离尴尬处境,蔚蔚装得忙碌,挽小曼,快步走,边走边摆弄手机。

她给建和发消息:

“不是上周就说好了吗?”

“为什么又不回我?”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你怎么老这样?”

过几秒,又像是给自己一个结语,发:

“你真的不能再这样了。”

“你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时觉得吵架是絮絮叨叨陈述过往,与哭诉之间只悬着一线,她一个人也有这种能力,没必要耗费两个人的精力。但理性分析往往只在之前和之后奏效,实际吵起来,哪怕对方回个“哦”,生气时也隐隐包含了一点感动,至少,对面有人。

终于出了丝芙兰。已经给他发了十几条消息,谈恋爱让她给生活里的小挫败找到一个出口,但现在,恋爱就是挫败本身。她看对话框,情绪零零碎碎,恋人的对话框,甚至没有童年的日记簿庄重。

小曼看蔚蔚,“他是不是在忙?”

“可能在开会。你好不容易来北京,吃铜锅吧。”

“好呀,攻略上都说要试试。”

“饭点人应该多,我们先去五楼看看要不要排队。”

乘扶梯,每上一层都要按亮几次手机。

每次他不回消息,蔚蔚先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带他见朋友会让他觉得被缠上了吗?他有压力了吗?建和和她一起去过一次住处附近的商场,进大门,左手边是滑梯和蹦床,他突然像小孩,脱鞋跑上去,边跳边喊,“蔚蔚过来。”她觉得男人无论多大年龄都很幼稚,有时他们出格,不是因为复杂,是因为简单。她有很多年没有爬上过蹦床,很小心地走,总觉得走重一点就会震动到什么,失去平衡。要轻轻地,保持脚在那个弹性之上。蔚蔚看他跳。想她不是要什么,甚至不是要他,只是这么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一段关系。没想到自己也有进入一段关系的能力,顺其自然的资格。

她从扶梯向下望,一楼的正中央摆着一座展品,黑白方块错落在一起,延展到二楼,三三两两的人在正前方拍照。她不太懂艺术,无论去哪里,大厅都有一件奇怪的展品,想起餐厅里那只叫多丽的鱼。她也不懂它。偶尔会想到它。任每个人自由地去想,是不是艺术品的意义?她想过多丽,在睡不着的晚上,她想每个人的每时每刻,到底属于相遇还是交错。如果我们都有触及彼此的一个点,那个点到底是什么?是无数个街灯闪烁的夜晚,在毫不相干的生活里,大家思维上的鱼相遇吗?这之后的茫然,才是每个人面临的大部分时间。波光粼粼的茫然。它想游走吗?它想回阿萨巴斯卡湖吗?

“今晚把它移走。”店长说。

最久的一次,建和整整两周没和蔚蔚联系,没有音信,不回消息。她洗碗,戴着耳机听丁当的《猜不透》。那种感受也不是失去。预演过很多次失去了。她不是害怕失去,是害怕始终无法获得失去的边界,像在太空里飘。

她想,六点半他还是没回消息,就打过去。其实不希望六点半到,希望六点二十九的与六点半之间的一分钟,被扔进虫洞。她拨过去,“嘟”三声后被挂断了,再打是关机。反而感到一种轻松,一种因为他接不到电话,可以一直打一直打的轻松。如果真的能打通,不会有这种感受。之前想好的那些指责的话,在松弛的一瞬间,轻飘飘地散去了。单纯地做一件无望的事真好,她的目的只剩下反复按出拨打键。

 

***

绿灯亮,光宇的摩托停下来。触亮手机屏幕,已经是夜里十点半,路上已经没有人,这种时刻,会扬起一种放声怪叫的冲动,不是简单地喊出“啊——”这个字,而是像小时候在田埂,大伯一离开,独处的时光总是以振臂怪叫开始,搅动舌头让所有单音节转几个弯,刺进空气。光宇想,那些遥远星辰的一闪一闪,是否是属于我们无法认知的怪叫?此刻才能意识到的星星,工作时间是很少存在的。只要不下班,他的眼里就只有红绿灯和“订单已送达”。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单,去距自己685米的餐厅取餐,送往距餐厅859米的小区。想快点回去和女孩子聊天,希望Purple今晚出现。他喜欢她的头像,眼睛大大的,像小小的湖泊。交友软件里还有好几个其他女孩子,都是配对成功后就没讲过话的。也不是只想和purple讲话,是习惯和她讲话,换一个女孩子,又要从“Hi,认识你真高兴。”开始,女孩一般都是答“我也是哦。”或是回一个害羞的表情,但purple答“啊哦,有多高兴呢?”他截图发到同事群,同事们回“啊好可爱”和几个挑眉的表情。

送餐时,没有这样游动着的对话。透过微开的门缝,把钉着订单条的塑料袋递到一双手里,说“您点的餐到了。”“祝您用餐愉快。”手倒是游动着的,有一次是一双细长的手。

红色的指甲油还没干透,亮闪闪,属于一个瘦高个儿女孩,她只用食指和中指卡住餐盒,其他手指撒开,扭动着转身。他在交友软件的空间动态里写“今天的客人,一会儿像螃蟹,一会儿像蚯蚓”。前天中午,还帮一个胖男孩买过牙刷,连同食物,被一双又肥又白的手嵌走,那男孩很腼腆,从门后探探头,说“谢谢惹。”和手接触太多,有时会涌起一股冲动,在某人伸出手的瞬间,突然一把抓住。本能涌出来,没什么特别目的,好在被另一个自己规劝了。生活在心上撒一把跳跳糖,他想表达,想流动。大伯也是这样一双肥手,黑一点,比村里其他人的手都细滑,因为是游手好闲里的那双“游手”吧。如果人类和鱼一样,按功能需求进化,进化到只剩一个身体部位,他应该是从门后伸出的那只手,带简单的语音功能。点餐的人要幸运一点,还能留下一张嘴。

这些都和Purple讲过,开始担心Purple觉得他奇怪。但通过电波感受到的人,哪有不奇怪的呢。那些飘飞着的,跃动着的想法,是无意间留在桌上的指纹,如果显现,就应该被当作污渍擦掉,但那又是属于每个人独一无二的印记。

Purple说,“也许你该搞搞文学创作。”

“这不是每天都发动态嘛。”

“也是。”

“你呢,最近有想做的事吗?”

“用一部分自己,在这里感受感受生活嘛。”

“哈哈,生活这里好像没有,寂寞倒是一抓一大把。”

“所以,我们聊的会不会太学究了一点。”

“那,我可以看看你吗?”

“看哪里?”

“你想给我看的地方。”

零点五分,对话中止在这里。

Purple第二天中午回,“睡着了。”

心里生出一道细细的缝隙,飘进一朵柳絮,痒。今天,一定要继续聊下去啊。

光宇给大伯打电话,讲purple,不确定他能懂。大伯五十岁,未婚,从光宇记事起没谈过恋爱。村里的人叫大伯老光棍,光宇觉得这个称呼不太适合他。光棍给人一种很瘦削的感觉,但大伯很胖,小时候带他去池塘游泳,比别人先浮起来。大伯没有谈过恋爱,讲话却一套一套的,他说,“有好感就约出来嘛,别光在网上聊,去真实感受爱的泡泡。”光宇说,“那你感受过吗?”大伯说,“没有,电视上讲的嘛。”大伯好像在学习,为了在他前面一点点,站在一个防止他摔跤的距离,这个距离,从一米二增长到一米七三。那些特意为他准备的东西,大伯见机提溜出来一点。

小时候去池塘游泳,大伯教他浮起来,说“跑步,足球那些运动是要你奋力争取,但游泳,是要放弃,放弃紧绷的肌肉,放弃挣扎,甚至放弃呼吸,让自己的一切跟水一起流动,像个废物,才能浮起来。”现在回想起来,要是在空气中放弃什么,也能游动起来就好了。大伯应该和鱼一样,是一种大胆的,会放弃的生物,只进化出必要的躯体。大伯一直没有工作,也不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干农活,他说“光宇爸妈和我爸妈去世时留下的钱虽然不多,但养活我们两个人够了。”他觉得大伯不是娶不到老婆,是为了把自己舒展在那些钱够用的范围里,放弃了娶老婆这个扩列选项,放弃大家觉得要争取的,做一条在空气里游泳的胖头鱼。

光宇不想放弃,他喜欢Purple,喜欢好看的女孩。下午在树荫下,他半躺在摩托上休息,和同事一起点开微信上“附近的人”,看谁刷出的女孩多。那些女孩,和过年时在家刷到的比,仔细看也不是更漂亮,但像用彩笔涂过的颜色的画,贴在玻璃板后面的,反光,晃眼,又忍不住去看。有时也让他自卑。

导航提示他,距离餐厅还有150米,过了这个红绿灯继续直行,他和一辆出租车并排等红绿灯。想带女孩子坐一次出租车唉。上一次坐出租车只有五六岁,第一次到大城市,爸爸在火车站拦了一辆出租,带妈妈去医院看病。爸爸坐前排,妈妈和他坐后排。爸爸抡两个手指敲钢化玻璃,努嘴,“小宇,钢化玻璃。”出租车师傅笑笑,“防止被你爸爸抢劫用的。”想带女孩坐一次出租车,大胆的,舒展的,完全不在意计价器踩缝纫机一样的声音,像是准备好了五百万要豪赌。这种时刻,觉得自己是在享受城市。是否融入城市不重要,他只想要一种自如,一种熟悉感支配下的自如。来到大城市,乘坐出租车的底气,是需要练习的。自然地迈入商场,是需要练习的。有点不公平,为什么大城市的人去农村,表现出来的不熟悉感,却是隐隐被欣羡的。

光宇冲进餐厅,师傅还在炒菜。

他嚷,“师傅,麻烦快点嘛。”

师傅颠勺,透过火光也嚷,“五分钟!”

规定半小时内送到,他还剩二十四分钟,859米,时间还算宽裕。

他倚在后厨门边看大厅,两个厨师正在搬一只玻璃柜里的大鱼,准确说,是一具巨型鱼干。他们抬着玻璃柜往门边退,身后跟着一个提撮箕和拖把的女孩。她低着头,看不清模样。

厨师退过门槛,“搬到仓库也蛮占地方的哦,扔掉算了。”

“买的时候好像花了大价钱吧。”

“也是哦,扔掉怪可惜的。”

光宇笑嘻嘻插嘴,“放生嘛。”

厨师伸伸头,“放你个头哦。”

女孩抬头看看光宇,光宇也看她。眨眨眼,不是光线问题,她脸上好大一块深褐色胎记。光宇低下头,怕自己露出不礼貌的表情。

她走向他,像是下了沉重的决心。

“请问,能不能借你的手机,拨个电话。”

光宇想,这算是搭讪吗。不要,他喜欢好看的女孩。

他说,“我……我赶时间的。”

“很快,一分钟,可以吗。”

光宇不自觉地在深褐色的胎记里找她的眼睛。

“好吧。”他把手机放到她早已架好的手里。

她背过身去拨电话。光宇想,会是打给谁呢,为什么不用自己的电话呢。

嘟——嘟——

她沉默了几秒,从胸腔里抖出一个低低的声音,“你不接我电话。”

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只知道是一个很短的句子。女孩听完肩微微颤动,像打了一个省略号。

“下次是什么时候。”

“下次到底是什么时候。”

“我想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一声比一声凿得深。在哭。

电话挂断了。

厨房递出打包好的外卖。光宇拍拍她的肩,分不清自己是在提醒她还是安慰她。她转过身,递给他手机,“谢谢。”光宇看见她的眼泪,第一次意识到,湖泊不仅忽闪在大眼睛里。有点想拥抱一下这个哭泣的人,被另一个自己规劝了,他站在她旁边,表现成一个正常的陌生人。他提起外卖快步走出餐厅,骑上摩托时往里看了一眼。她扫地的动作,更像是在埋东西。

回家先喝罐啤酒,然后洗澡。身体被香皂滚一遍,滑溜溜,如同一尾鱼。没醉,但在淋浴下摇摇晃晃,浮着,觉得有女孩的声音荡漾着冲下来。

想做点什么,房间六个人住。

还是写点什么,他躺在床上,在手机备忘录里写:

我最好的朋友小鱼,脸上也有一条鱼

她想和我结婚,我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小鱼说,下周二,我们在教堂举办一个简洁的婚礼

我感到讶异,她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

直到婚礼那天,我看见她身体的一半,在教堂门口踱来踱去

一半的她牵起我的手走进去,和一半的我举行了婚礼

来参加婚礼的人不多,只有另一半的我,和另一半的小鱼

带着各自一半的伴侣,笑容满面坐在那里

想给发一条动态,又觉得这应该是个秘密。

他给Purple发消息,“今天借电话给一个女孩,她在电话里哭得好凶。”

“为什么哦?”

“也许是和男朋友吵架。”

“唉。”

“叹什么气,你也和男朋友吵架了?”

“我没有男朋友哦。”

“她长成那样都有男朋友,哼,你在骗我吧。”

想了想,但还是点了发送。

“那你呢,你有女朋友吗?”

“我可以看看你吗?”

“看哪里呢。”

“你想给我看的地方。”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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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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