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端午,台湾便进入典型的夏季天气,火伞高张烈日灼灼,尤其蜗居都市更要忍受空调排放出的燥热恶气,怕热又不愿吹冷气的我,头脑混沌了无生趣,可谓是度日如年。幸运时,午后一场雷阵雨,降低些温度,也涤清了身心,但就怕乌云压顶却落不下一滴雨,那燠热简直让人快窒息了,厌世之感油然而生。
但孩子们却是欢欣鼓舞地迎接夏日到来,尤其夏至时分,学校期末考结束,距正式开始放暑假虽还有一周时间,但在这段老师算成绩不授课的时间里,看录像带,开同乐会,甚至烤肉聚餐的都有,暑假俨然已提早来临。
孩提时,对暑假也是望眼欲穿的,在那个没有补习、没有才艺班的年代,暑假意味的即是痛玩整整两个月,其间除了两次返校日回学校做清洁打扫的工作,学习是全然停摆,所谓的暑假作业,也是等开学前几日再烦恼吧!那时的暑假作业其实真不少,一篇日记、一幅大楷、一幅小楷是每天的基本盘,至于测验卷、图画、作文则看各班老师要求了,累积六十天的作业要在最后一两天内完成,真是让人欲哭无泪,这就是疯玩一整个夏天要付出的代价。
那么说起来我到底在疯什么、玩什么呢?
多半时候我的暑假会一分为二,一半时间回乡下的外公家度过,另一半时间则和留在台北,和眷村里的玩伴厮混终日。所谓终日可真是从睁开眼那一刻直玩到夜深入梦为止,中间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完全忘了家的存在。小时挨过妈妈几次揍,也全是因为玩到忘了回家吃饭,妈妈也是贪玩的,她完全放任我在外游玩,但她的底线是吃饭这件事,若我疯到连吃饭都忘了,那就等着挨揍吧!
小时候的台北,除了以北车站西门町为中心的市区外,到处还看得见稻田绿地,我们住的内湖更像是乡野,有山丘围绕,大小埤塘无数,贯穿其间的沟渠,水之清可让鱼虾悠游,若说这样的环境是孩子的快乐天堂绝不为过,我童年的暑假就是在山野水畔间度过的。
我小时候是抓到什么就养什么,捡到什么就养什么。飞禽走兽多是捡来的,水里游的鱼虾则多是抓来的,虽然看着大人擎一支竹竿在水塘边钓鱼好生羡慕,但直接跳进水里抓鱼虾更合我脾胃。那时路边沟渠里最多的就是大肚鱼和我们叫“三斑鱼”的台湾斗鱼,它们喜欢躲在渠边的水草里,为此我努力攒了点零用钱买了个小竹篓子,蹲在水边连刮带捞的,总能收获满满。大肚鱼和小斗鱼丢回水里,一指长又斑斓的彩色斗鱼则携回家养,怕它们斗殴互伤,还得一只一瓶分开养。电视机、冰箱、橱柜……一切能搁瓶子的地方,都被我放满了瓶瓶罐罐的斗鱼。为了张罗它们的吃食,还得趴在臭水沟旁捞蚊子的幼虫孑孓,看着它们贪婪地吞食那一丝丝像红线的小虫,就算在烈日下忍受阳光的炙灼,忍受家庭废水的恶臭,我也心甘情愿。
与此同时,我还养着山涧里抓来的紫螃蟹、邻居家大扫除清出来一鞋盒没长毛的幼鼠、果林里拾获的美得不得了的天牛,更别提家中长住着的十来只猫十来只狗,即便有这长长的假期,我仍觉得时间永远不够用。
至于和友伴们追逐嬉戏更是废寝忘食,十几二十个孩子想玩什么都可,一般的游戏玩腻了,便会往山野探险去。我们曾远征到基隆河边,隔岸仰望一架架从松山机场刚腾空起飞的机腹轰隆隆地划过头顶,那震撼呀!让我们晚餐桌上眼睛放着光却噤口不敢言,大人若知道我们跑那么远,一顿好骂是免不了的。
一样带有探险意味的是晚餐后的躲猫猫,大人搬藤椅在院子里乘凉聊天,我们便以村口停交通车的空间为基地,玩起令人又惊又惧又喜的躲猫猫。这停车场是沿山拓建的,而这山又是古旧的坟墓山,有些坟茔失修,一场大雨泥土流失,棺椁便隐隐可见,平日孩子们总爱自己吓自己,传些有的没的鬼话,黑夜在坟墓边玩躲猫猫,再没比这更刺激的事了。躲在黯黑处毛毛的不说,当鬼的一人伫立电线杆前数数,也是鸡皮疙瘩吓满地,但我们仍乐此不疲地直玩到夜深,直疯到爸妈语带威吓拿竹子伺候才肯回家。
回外公家又是另一番天地,小镇医生外公的家规其实蛮严谨的,晨起时间六点半,比平日上学时间还早。外公的起床号是从老收音机流淌出的交响乐,再不,数步之遥的火车轰然驶过间杂着鸣笛声响起,让人想赖床也难。早餐后是我最期待的时刻,一是和外曾祖母阿太上市场混吃混喝,另外的选择就是随春兰阿姨至溪边洗衫。
阿姨除了洗衣、烧饭、打扫偌大的屋子,还得看顾我们这些小萝卜头,脾气自然是不好的,能否当她的跟屁虫还得看她心情,若那日她心情愉悦便会赏我条小手巾,任我踩在溪里寻块大石头搓呀,洗呀,把玩半天。我不知是喜欢戏水,还是喜欢能像大人般做件有意义的事,总之,每顿早餐我总是囫囵吞枣,就为了当她的小跟班。
阿太的脾性就温和多了,若知道我想跟她上市场,一定会叫我慢慢吃,就算我多么酒足饭饱,一进市场也会帮我买碗甜粿让我坐在小竹凳上慢慢享用,临走前还会为我买串腌番石榴或冰菠萝,满足我在外公家不准吃零食的残念。
妈妈是阿太带大的,我们一家都跟她亲,四十多岁就守寡的她,完全靠着客家人吃苦耐劳的硬本事,养大连我外婆在内的四个子女。之后外婆嫁了医生外公,她也仍一人独居在老房子里,养猪养鸡自食其力。我便是在这屋里出生的,比之于壮观亮丽占地近千平方米的外公家,这充斥猪圈味儿、鸡屎味儿的阿太家,更是我念兹在兹心仪之所。每次回外公家打完招呼,我都迫不及待奔向阿太那儿,看看她的猪仔生了几只,也爱陪她至地瓜田割叶子回来喂猪吃,她那些穿梭在脚边的鸡仔们,则是过年过节给儿孙们的饕餮大餐。
在外公家也不是全然无趣,我们总会趁外公出诊时,跳进他的莲花池兽性大发地抓锦鲤玩,任穿着旗袍、戴着美丽别针的外婆殷殷劝诫,我们也置若罔闻,直至听到外公“嘟嘟嘟”的摩托车声,才忙不迭地爬出莲花池,一池的锦鲤要好长的时间才又能恢复自在悠游。我们也喜欢在大雨过后捡拾面包树叶,用霸王草捆在脚上,跳进湍流的水沟里玩耍,还喜欢用阿姨剥下的绿竹笋尖当针头,帮外公家的猫猫狗狗打针看病。下雨出不了门,便和表弟在榻榻米上摔跤,摔到两人怒火中烧快翻脸为止。
现在台湾的孩子暑假又都在忙什么呢?
双薪家庭的多只能把孩子送进安亲班,好的安亲班会在这期间多安排些户外活动,打球、游泳、一日来回的旅游;也有以提前预习下学期课程为主的安亲班,那就有些可悲了,一来小学课程真的不必那么紧张,二来暑假不就是该放假、放轻松吗?身为才艺班老师的我,打心底地不愿助纣为虐,这两个月我是能不上课就不上课。
其实暑假对做父母的来说,也是很烦恼的,若不能真享受陪孩子玩耍的乐趣,那就有别的压力,因为孩子会要求、会比较:“为什么别人可以出国我却不行?”“为什么他可以参加夏令营我却不能去?”“为什么好朋友玩了好几个游乐园我却一个也没去?”……对时间不许可、经济条件不允许的家庭来说,是真得给孩子个好说法的。
其实,陪伴孩子真只能如此制式安排吗?在台湾只要不是周末假日出游,交通住宿都很好安排,有的父母会请个三两天假开车带孩子做环岛之旅,或搭大众交通工具至某个定点做深度之旅,若能争取更长的时间,则以自行车代步,又是另一番不同的体验。若周间真的没空,周末来个两天一夜的露营,让孩子全然脱离3C产品、脱离文明世界,返祖体验一下不一样的生活,也是有意思的。
若连这时间都拨不出,下班后一家人至附近公园或河堤走走,或者逛逛夜市都好,没有计划的漫游其实是好的,没有赶行程、打卡的压力,甚至因为没有目的、没有期待而处处是惊喜。若觉得这方式太没安全感,那就从短程、近程试起,绝对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记得,孩子需要的不是多么奢华的旅游,而是父母全心的陪伴。
我们儿时的经济大不如现在,但在有限的物质条件下,孩子们会自己寻找快乐。那时大环境的安全感足够,父母也放手任我们游玩嬉戏。自寻快乐激发创造力,游玩中遇到状况得自行解决,这不也是培养独立自主解决事情的能力?所以学习不是只能待在室内、坐在椅子上进行的,快乐也不是花大钱就买得到的。
我们做父母的,或许真的可以好好思索,是否可以给孩子们一个不一样的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