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衣散文专栏 | 雨过一场春天


文/朱天衣

 

朱天衣,台湾女作家,1960年出生。

她是台湾著名作家朱西甯与刘慕沙的幺女,她与姐姐朱天文、朱天心同为台湾重要的当代作家,被称为“朱氏三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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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故事

我所居住的新竹关西,是一个质朴的客家庄,古名“美庄里”;又因地形貌似客家腌菜的大陶瓮,所以又被称为“咸菜瓮”,因咸菜的日语发音近似“关西”,因此在日据时代即改此名。

关西镇为群山环绕,瓮口那端向着凤山溪出海处,因此每值傍晚,夕阳便亮晃晃地笼罩着这个小镇,让它成为一个环山的翠绿黄金城。我与它的第一次邂逅,是一个雨后乍晴的傍晚。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我,瞥见这金亮的山城顶上,划着两道七彩霓虹,心一动便驶下了交流道。雨后的城镇有种清新的气息,我在里面绕了几转,当然没抓着彩虹的尾巴,但关西的美却就此烙印在脑海中了。此后为猫狗孩子们寻觅安身立命的家园时,便也决定驻足在此了。

我一直觉得关西是一座很独特的小镇,民风看似保守,但却蕴涵深厚的包容性。以矗立在镇上、具有地标意义的天主教堂来说,这有着七十年历史的哥特式建筑,原是耶稣会所属的神学院,后捐给“华光福利基金会”,专门收容照顾智力不足的孩子。负责人叶神父采用法国托利“方舟社区”开放式的管理模式,也就是说院童们是可以自由进出和镇民互动的,然而这么多年来,从未听过排挤或纷争。这和其他地区的类似机构,即便采用封闭式的管制,仍动辄遭到附近居民抗议——担心房价下跌、担心自己的孩子受到影响——是有很大不同的。

我也曾问过自己的学生:“这些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会造成你们任何困扰吗?”从他们的表情,我看得出他们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连我想进一步鼓励他们要有同理心都不必。

关西镇上还有一些称得上古迹的建筑,如建于嘉庆年间的太和宫(后于光绪时迁于现址),供奉着客族所信奉的三官大帝,庙里的木雕、彩绘、泥塑都十分精美。它不仅记录了关西垦拓历史,也是镇民们的精神生活中心。定期的庙会酬神活动,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为热络,时不时地文艺活动,也都会在此庙前广场展演。

此外在环绕了整个镇的牛栏河上,有一座东安古桥,这座五拱桥兴建于1933年,所使用的材料为本地的方解石,每一块桥石都有不同的纹理色泽,经过风霜岁月的洗礼,更增添了一番古韵。桥下的牛栏河,也已整治成一亲水公园,两岸河堤翠柳庇荫,漫步其间岁月悠悠。

 

关西镇上有一传统市场,就在太和宫畔。常年卖着一些客家腌菜点心,如福菜、酸菜、霉干菜、豆角干、萝卜干,多是经日照手工制作的;点心则有甜粿、咸粿、水晶饺、客家菜包,以及关西著名的仙草冻;市场口群聚着一些阿婆,贩卖着自家种的青蔬瓜果,吸引了不少周边乡镇的人们特意前来采买。

在这火热的市集的不远处,则有一些老房子、老建筑,长年荒在那儿无人住也无人打理,缺少人气的红砖房几乎都废了,有的甚至已到了断壁残垣的地步。近几年,有些中壮人士结束城市烦扰的生活回到自己生长的地方,也有的是外地人,被关西特殊的质朴吸引到这儿,他们都试图在这座小镇找寻一些什么。

他们接手了这些破旧老屋,尽量保持它们的原貌,以极低的租金,以不多的修缮费,重新活化了这条老街。像“七沁工作室”,就由一位关西高中美术老师张秉正主持。在整修这栋清代木工师傅徐清的百年故宅时(徐清的客语发音即“七沁”),他保留了老屋古朴的风格,将屋内原有的材料重新运用,成为另一种装饰艺术。在这儿除了个人创作,临街的店面还被规划成展场,不时邀约其他艺术家来参展。阁楼部分则改成小型放映室,可举办播映会、座谈会,让艺术家们可以近距离地和当地居民互动。也备有住宿客房,欢迎艺术家进驻创作,与当地文化擦出不同的火花。

另一家“石店子69有机书店”(69乃门牌号码),借由二手书的交换推广阅读。店里从唱片到桌椅,都是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古物”。店主卢文钧希望所有老旧的东西在此都能获得新生命,通过这样的交流,可勾起人们的记忆,串起不同世代的联结,更是惜物惜福的表现。卢先生是第一位进驻此处的文创者,也是推动老街活化的灵魂人物。

在书店对面,有家咖啡店兼小剧场,让当地小型活动有空间可展演。主持人本身便是戏剧科班出身,现还在中学教授表演艺术。另还有“萍手作屋”,店里的娃娃摆饰、香皂等,均是手工制作。这许多精品,多半都出自女主人刘秋萍的巧手,而她正是辞去朝九晚五都会生活的返乡游子。此外,在这条老街上还有简易的客栈,期盼旅人能在此驻足,体验小镇悠游慢活的步调,这样才能更深度地了解关西的质朴美好。

我的一位好友赖传庄,也在这街上租赁了一间房。接手时有一面墙是残缺的,且这长条形的旧屋中堆满了杂物,但也因此在整理时挖到了一些宝贝,如大小不一的陶碗陶盘,还有一把武士刀。砌墙整地小赖全是自己来,友人送的旧建材都派上用场,经几个月胼手胝足的打理,如今已颇具规模。店里放着他自己捏制的陶质茶壶及各式器皿,也贩售自种自制的茶叶。因这茶无毒无肥任它自长,因此称为“野茶”,店名也因此唤作“冶茶”。这名称被我们一群友人笑翻了天,明明是整屋无暇打理茶园,任它们野生野长,该叫“懒人茶”才是。

 

在这条老街不远处,还有一栋保存完好的红砖瓦房三合院,名为“罗屋书院”。这已被列为历史建筑、以红砖石材砌成的百年老屋,是标准一堂四横格的客家宅院,从前为族人读书习字的私塾所在,保存得十分完善。许多电影、电视剧都曾来此取景,侯孝贤的《悲情城市》便曾以此作为女主角的原生家院。

这屋子虽老但生活机能完善,目前由家族成员罗仕龙负责经营管理。他于2014年放弃了台北稳定的工作,抱着让这老房子永久存续下去的想法,回到这个自己出生的屋子。当他真的长驻在此后,才发现可做的事很多,除了以民宿经营的方式提供旅人落脚之处,也让这里成了各式文艺活动可发挥的空间。

去年秋天西岭雪来台便在此住了三个晚上,来探望她时,才发现深夜的书屋特别美,是一种静谧的美。我们坐在露天的禾埕中聊着天,皓月便在夜空中轻轻滑过,四周虫鸣、蛙鸣入耳,却让人觉得静,静得好似这方天地也在聆听我们的窃窃私语。

清晨的书院也很美,美在它面向着一望无际的稻海,隔着红砖矮墙,便是那水源从不匮乏也从不休耕的二十多公顷水田。其实不只是罗屋书院,只要站在镇缘任何一处,都可望见这片有青山环绕、溪水蜿蜒而过的美田,川流其间的灌溉沟渠里不仅看得到蛤蚬,连小鱼小虾也活生生地存在着。这是儿时才看得到的景象,但关西的老农们以传统的耕作方式为我们保存了这片梦土。

在台湾有很多像关西这样的小乡镇,只要未被过度开发,或多或少都能保存下一些属于它们自己的特色。也许这些小地方不如阿里山、日月潭名声响亮,但若来此小镇住上一宿,逛逛老街、在美田中漫步、品尝地道的客家菜肴……或许更能贴近台湾庶民的生活样貌。诚如邓丽君所唱的《小城故事》一般(这歌所唱的小城是三义,与关西同属北台湾的客家庄),你会在此发现意想不到的收获哟!



罗马公路

每当有人问起我住在哪儿,我会说我住在关西山上,若再问详细地址,我会语带促狭地说:“在山上地址是不管用的,跟你说了也找不到。”若还要进一步问,我能给的答案就是“罗马公路35·5K”。

这罗马公路是何方神圣?台湾好好一个山间道路,怎么取了个如此洋里洋气的名字?

其实它之所以叫罗马,和意大利、天主教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只因为我们住的这块区域之前是属于马武督部落,而这条起自新埔、经过关西终至罗浮的县道贯穿其间,“罗马公路”便是这么来的。

这公路是我们对外联系的唯一道路。刚住到山上时,这条公路还乏人问津,我每天出出入入通行无阻,若不赶时间,边开车边欣赏沿途风景,真的是赏心悦目。春末夏初是满山遍野的油桐花,整片山林几乎都被那雪白的花絮占领了,等一场雨过后,公路上又铺了一层五月雪,经过时躲不过,车轮碾过那白白的花絮,觉得这真是一条最奢华的公路了。

 

旧历年前后,若走一趟这里,便会发现山樱在路两旁夹道欢迎,而附近错落的人家庭院里,则是各式花卉争相斗妍,白的李、粉的桃、艳红的山樱,令人流连驻足。我特别喜欢好花生在寻常人家的姿态,予人一种现世安稳的美好,风景区的千株花海,也比不上屋畔院角一棵恣意的桃或樱,我是这么觉得的。

罗马公路沿途也有不少景点,在十几二十年前游乐园还盛行时,也曾疯过一阵子,还好我们未躬逢其盛,等我们上山时原有的“金鸟乐园”“金桃山乐园”都荒废了,因此我们曾度过一段美好恬静的日子。后来连续剧《绿光森林》在附近拍摄,“桃源仙谷”越做越大,民宿、庭园咖啡兴起,再加上原来的“统一度假村”“石牛山步道”,一到周末、假日,整个罗马公路就只有一个“嘈扰”可形容。

后来更令人生畏的是自行车流行起来,这蜿蜒起伏很具挑战性的公路,便也成了健身一族的最爱。有时周六一早赶着出门上课,却被一群自行车困住,为躲闪一架突然拐出来的铁马,便被左侧正要超车的重型机车狠狠一瞪,隔着墨色防护镜,那眼神依然可以把你当场射毙。所以多半时候,你只能夹紧双臂,目不斜视地稳稳地控制着方向盘,伙在一堆铁马车阵中蜗行,若你胆敢超车,那么很准的,即刻会有一辆重型机车从你耳边呼啸而去,哪怕你完全不知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是的,重型机车也是很扰人的,每次拐弯时,看到他那膝盖几乎要磨到地上的夸张模样,你会忍不住祈祷:“千万别!千万别在我面前滑倒!”若不幸碾过去,那真就完蛋了。我就亲眼看见过这样的画面,在“统一度假村”前一个大弯道,机车骑士没控制好,人车擦到地面又滑到对向车道,最后卡在一辆行驶中的轿车底盘下。我行车经过时,眼角一扫便看到那躺在地上的人,完全不需要怀疑,那已是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一个生命就这么消逝了?”这让我难以相信,而我也永远忘不了当车轮通过时,因碾过他所流出的体液发出的声响。

也许事隔多年,他的亲人已然忘记了这个地方、这件事,但每天每次我经过出事现场时,仍会喃喃自语,很难相信一个生命真的就这样轻易消逝了。而其实会让我念兹在兹的还不仅是他,据我所知在这常走的路段中,就发生了不少令人难以理解的车祸,其中一件是一位酒醉者,却坚持要送友人回家,友人刚下车,他老兄往前开没几步路,便撞上路边坡坎无法动弹,友人怕后面来车会追撞,便立在车后挥手示警,没想到又来了辆酒驾的飞车,当场把那在后面示警的友人撞成重伤,送医不治。那晚我们正好夜归经过,只看到一地狼藉,还有一个愣坐在地上不断灌水以避酒驾测试的醉鬼。


另一桩车祸,则是住在我们上面一些的原住民同胞,一样是喝醉了酒骑着机车,又载着自己的儿子及邻居小孩,一路蛇行呼啸下山,行至一个转弯处和一辆游览车相撞,结果大人当场死亡,小孩也一死一重伤。这起车祸造成严重塞车,车阵里有人下来查看,一看肇事死亡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吗?当场恸哭失声,匆匆忙忙联络亲友办起丧事来,哪知道到了晚上,住在城里的儿子却回到家来,众人是又惊又喜,才知道躺在棺材里的,是和儿子一起长大的朋友,不仅个子差不多,那天又好巧地穿着儿子送他的衣服,才会发生这样乌龙的事,这会儿要换另一家办丧事了。

唉!说来说去,都是酒驾惹的祸呀!也因此,每天我经过这些路段时,都会忍不住想问候这些年轻的往生者,他们会不会懊恼自己如此轻易就把生命丢失了呢?他们会不会还有好多想做却没做的事呢……

在关注他们的同时,我还得注意路边被遗弃的流浪狗,我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把狗丢到山上,难不成他们以为现在的狗还会打猎?满山遍野有猎食不完的兔子、竹鸡什么的?这些已被人类驯化了几千年的动物同伴,即便流浪也必须在有人类居住的环境中觅食,弃置在山上不是饿死,就是被车撞死,像我们这些动保志工想插手也难,因为它们随时躲在草丛中,病了饿了伤了没人知道。

但每个假期过后,在这山路上,不时仍会有新的身影出现,你可能只会和它照面一两回,喂它一两次食物,连混到能挨近它都不可能,从此便消失了踪影。后来它们都去哪儿了呢?这是我想也不敢想的问题。

所以每天行驶在这条路上的我是很忙的。那天一位初识的友人,听说我住在罗马公路畔,惊喜地说这是一条她好喜欢的公路,有油桐、有山樱……我这才猛然惊醒,是呀!这是条很美的公路。近几年来因为那些自行车健儿,那些打扮得像魔鬼终结者的重型机车机器人,还有跑给我追的流浪狗,以及不时要问候已像老朋友似的往生者,都让我忙得无暇放怀去看远处的风景。若值春天一场雨过,更要注意马路上雀跃的蛙及紧追其后的蛇,常因此一路蛇行回家。但怎么办呢?这就是我每天在罗马公路上触目所及的事物呀!也许这也就是游客与住民最大的差异吧!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本文首发自《我的山居动物同伴们》,时代华文书局出品。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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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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