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镜台


文/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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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阅读 | 妆镜台
朗读者-大卫

我是一直想离婚的,这一点应该没几个人知道,毕竟我也没几个朋友。我现在坐在贾新月的梳妆台前,看着梳妆台上堆满的瓶瓶罐罐,像战后的废墟一般。我越看心情越烦躁,但是想收拾吧又不知道怎么收拾,万一打碎了啥化妆品,贾新月肯定不会给我好脸儿看的,这一个个都千儿八百的,她轻则让我碎一赔二,重的话没准儿就请家法了。一想到这儿我就又想把离婚提上日程。

当然,我和她结婚还没多久,按照网上什么金婚银婚的算法,我俩这顶多就是一纸婚。前年快元旦的时候,我妈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让我给她一个准确的结婚日期,别影响她抱孙子。我说:“妈您实在不行就要个二胎吧,我这恐怕费劲了。”我妈放下菜刀说:“你下楼吃碗面去吧,快快快去,今儿甭回家吃饭了,再说几句我就从一楼跳下去。”然后我就灰溜溜地下楼了,不过我是不想吃面条的,我回自己家去炒了个菜,然后盘算着怎么和我妈道歉。

没过会儿,我妈就来微信了:“要不你和裴茹再谈谈,她现在我也勉强能接受。”我真是哭笑不得,我说:“人家裴茹现在都订婚了,上个月我还去喝酒来着。”我妈说:“我儿子咋这么没脸没皮,这可咋整啊。”

其实那天裴茹订婚我也不想去,她非要我过去。我说:“我在外地出差呢,真是没空,等你结婚我肯定去。”她说:“你来不来,你不来我就不订婚了。”裴茹这话可给我吓够呛,她要真悔婚然后嚷嚷着因为我,我可就太冤了,我不被两方家人打死,也得被我家老太太揍出个好歹来。印象里裴茹未婚夫应该是个开旅行社的,个子和我差不多高,微胖,有两撇小胡子,看着是个过日子人。

后来我妈就直接发动攻势了,一周让我去相亲三次,周三一次,周末两次。离我单位大概四百米,有个茶楼,我办了会员,每次相亲都约那里,让我挺烦的是几乎每次都是我结账,虽然原因可能是这么多个都没相中我,但我确实损失了一笔喝茶钱。就在我在考虑要不要以后约在大马路上逛时,我妈给我引荐了贾新月。我记得上次相亲结束时卡里还有几十块钱,我就仍然约在了茶楼见面。

那天是周六,天降大雪,整个天像是一潭浑浊的湖水,洁白的雪花没一个小时就彻底冻住了大半个县城,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就纳闷这灰色的天是怎么飘下来这么白净的雪的。我提前半个小时就来了,楼上的散桌有俩大爷在下象棋,我看了一会儿外面下雪就去看了看他们下棋,朝北坐的大爷的右脚的鞋都漏了洞了,朝南坐的大爷左脚套着一个红绳儿,挺有意思。但是棋局就没劲了,压根就不是棋逢对手,我回到包间点了根烟,琢磨着贾新月什么时候来。

刚抽两口,就看见一个姑娘提着一个包进来了,我慌忙起身问好,手里的烟掐了觉得浪费,拿着又觉得不妥。她点了点头,坐下说:“怎么就抽这烟啊,这一看经济情况就不太乐观吧,抽点好烟得了,不然太伤身体。”我说:“嗐,我都已经抽烟了,还在乎伤不伤身体?”我俩都笑了,然后我就开始走程序说:“何方,二十九岁,未婚,没车,有一套房子在还贷,父母健在,工作是在方正集团画图纸,一个月大概有五千多块钱吧。”贾新月说:“打住打住,是我一开始给你的印象不好还是你今天赶时间,这程序咋走得这么清楚明了,急着回家还是急着见下一个呢?”我笑着说:“哪儿能啊,我这不是给你一个整体的感觉嘛,我又不是职业相亲的,下一个是没啦,你是本周最后一位。”她小口地喝了一口茶说:“那我还得挺荣幸呗,排上号了。不过这也是缘分吧,我是第一次来相亲。”我又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下,说实话长相是挺俊的,眼睛大睫毛长,颧骨有点突出但恰到好处,还挺白,这导致我无法判断她的年龄,到肩的头发还有点小卷儿,更添了几分风情,从妆容上看,她应该是挺会捯饬的那种。

我说:“冒昧地问一下,你多大了?”

“比你大一岁。”

“三十岁才第一次相亲?”

“这不是二婚嘛,成了老黄瓜了,也就不着急了。”

“啊,没事,二婚也挺好的,我不介意。”

“别搞得像我追你似的。”

“行。”

她好像有点生气了,用大眼睛白了我一眼,然后说:“贾新月,三十岁,县医院护士,有房没车没贷款,我二婚!”说完便拿起衣服和包就走了。走的时候我看清了她的身材,还挺好。我心想,这还挺带劲的,要是娶回家这可有的忙乎了。其实我知道,我找对象应该挺费劲的,不说年龄问题,我家里只有我妈一个,我爸在我挺小的时候就撒手人寰了,这种单亲家庭无疑在婚恋市场上是减分项目,加上我还没有编制,也就是我妈她们嘴里的“正式工作”,我觉得我的相亲是没有尽头的。不过也没事儿,我通过我没爹这事儿就知道,人这一辈子谁也不知道啥时候就走到头了,没必要非把自己放在生活的夹缝里使劲挤出水来,到走的时候还留下一地的烂泥等人收拾,何必呢。

我出包间的时候看见那俩大爷还在下棋,可能不是他们下的时间长,是我今儿发挥不好。外面的雪已经小了,但是路上的雪便瓷实了,我骑着车慢慢地往家走,路过锦河大桥的时候我看见几个孩子在冰面上玩,落满雪的河面在没有太阳的情况下并不刺眼,倒像是一床新被。那几个孩子转了几圈,在雪上踩出一个笑脸来,我看他们竣工便离开了。

我去找我妈吃饭,做的是排骨炖豆角,我盛米饭的时候我妈问我:“今儿看这个怎么样?”我说:“挺好的,有个性,像我媳妇儿。”我妈说:“你咋就没个正形,真好还是假好?”我说:“确实挺好的,过几天约她吃个饭,再进一步发展发展。”我妈放下筷子说:“儿子要不咱再看看?这丫头没和你说她前夫的事儿?”我把剔去骨头的肉夹进她碗里,我说:“她前夫和我有啥关系,她前夫就是金三角贩毒的那也是前夫啊。”我妈说:“其实这个就是先前几个捎带着送的,赶明儿你再看几个吧,还有挺好的呢。”我笑着说:“您是真把相亲当成我副业了呗。您不累我也累啊,这个就挺不错的,二婚我也当一婚过了,没啥的。”她又说:“我刚才才仔细看了看她照片,颧骨高,这是克夫相啊。”我吃完一抹嘴,说:“这都啥年代了,您那一套早没人信了,有这相面的空不如好好规划一下怎么当好婆婆吧,我吃饱了,画图纸去了。”

然后背后就响起了我妈的叹息声。

和贾新月的第二次见面是几天后的又一场大雪,印象里比第一次见面那次还要大,但是很安静,我在屋里躺着,感觉雪正在一点点地给我灌输不安和烦躁的心理,我也不知道为啥就挺烦的。我拿起手机来,问贾新月今儿是不是夜班,她说不是,我说那咱俩去吃涮羊肉吧,她说那没问题。

地点定在我家附近的丁字口涮肉,这次贾新月先到了,告诉我在二楼305,我到楼上的时候锅已经坐上了,她在点菜。我坐下来,看着窗户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面前的铜锅冒着热气,这让我有点看不清贾新月的脸蛋。我说:“我能来二两酒吗?”她说:“随你,都行。”我要了瓶扁二,倒满一杯。她看了看说:“你怎么喝酒也这么不讲究,整瓶好点儿的不行?”我说:“啥好不好的,活得就是这个糙劲儿,太讲究了就俗了。”她夹起一筷子肉放到盘子里,然后举起杯子里的橙汁说:“来走一个,这大雪天儿配着这兴致,挺好。”我喝完一口酒说:“你觉得,咱俩能处吗,你要是觉得行就继续处,咱们接着发展。”她笑了,我第一次看她笑,眼睛弯弯的,梨涡也很好看,她说:“你不都不介意我二婚吗,那就没事儿了,接着处呗。”我说:“你看你暴露了吧,你肯定相了不止我一个,有人介意二婚啊?”贾新月一拍桌子说:“介意二婚的都是傻X!”我说:“对,都是傻X!”我看着她把橙汁当成酒豪爽地干了之后,我觉得我更喜欢她了。

 

后来我们又看了几次电影,我和我妈说可以考虑考虑结婚的事儿了,她已经因为这事儿和我生了好久的气了,最后发现儿大不中留,也就没再说反对的话。就在既定婚礼日期的前一个月,裴茹给我发消息说请我吃个饭,我问她有没有正事儿。她说:“没有正事儿我就不能和你吃个饭了?”我说:“我没空。”她说:“我这不是听说你快结婚了,作为过来人我得给你把把关啊。”我说:“行,听听你有啥高见。”

这大概是分手之后裴茹第一次约我吃饭,我俩在桥头吃烧烤。她还带了一瓶白酒,我问她:“你这是啥意思,以前都没见你喝过酒啊。”她说:“人总会变的对吧,就比如以前你总说自己可以不结婚,现在这也不屈服了?”我说:“你少放屁吧,我这是遇见真爱了。”她拿起杯子给我俩满了一杯,我举杯轻轻地碰了一下杯,说:“感谢裴小姐百忙之中想起我,我受宠若惊。”她说:“得了吧,我是来提醒你的,别被爱情热瞎了双眼。”我说:“你少说那带刺儿的话吧,你结婚的时候我可没这么讽刺过你啊。”她又干了一杯说:“这不是讽刺你,你知道你那未婚妻的前夫是谁吗?”我说:“是谁也不影响我俩结婚吧。”她说:“她前夫是县医院后勤副主任杨士山。”我也喝了一口说:“杨士山不前年死了吗?”她说:“对啊,前年夏天在公园里打球,猝死的。”我说:“你啥意思?”她说:“我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劝你要不要再想想?”我说:“你怎么跟我妈似的。”裴茹一口干了说:“跟你谈恋爱的时候可没少当你妈。”我说:“你别提那陈芝麻烂谷子了,来我给你满上。”这时候我抬头看了看她,我感觉她有点喝高了,脸上已经做不出复杂的表情了,剩下一种似笑非笑的样子,眼神好像也有点儿飘忽。

她说:“别喝了吧,再喝就险了。”我说:“来都来了,再喝点儿呗。”她站起来,一步就晃晃悠悠地站到我旁边,然后弯着腰在我耳边说:“我喝多了就特想做爱。”这话给我吓一激灵,我赶紧说:“别考验我啊,我可是五讲四美的好同志。”我话还没说完,她就把头一低,直接靠我身上了。她应该是洗过澡出来的,头发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混杂着一种烧烤熏出的烟火气,我赶紧把她送回家了。

山谷间的风跨越了夜晚看不见的树林,吹到城里来,锋利而且强劲,我抽着烟在大街上走着,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不断的风声像从耳边擦过的子弹,我朝着贾新月家走去。

一开门贾新月就问:“喝酒了?”

我说:“小酌一杯,不算喝酒。”

坐到沙发上,她给我倒了一杯热茶,她已经熟悉了我喜欢喝的茶的种类。我坐在沙发上,也不说话,双手撑着下巴发呆。她说:“快喝口茶醒醒酒吧。”我说:“刚在外面吹了吹风,头晕起来了。”她过来贴着我坐,然后两条胳膊揽住我的脖子,就这样靠在了我身上。

我说:“怎么今天这么温柔?”

“见到你心里欢喜。”她把头埋在我脖子里说道。我能感受到她在我颈间那温热的呼吸,像是一头小鹿在夜晚的睡眠,我也能听见两个人心脏的跳动在整个房子里反复回荡,我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山,夜晚看不到山腰上的雪,或者说夜晚融化了它们。我忽然陷入到一种巨大的恍惚中,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为除了自己亲人之外的某个人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存在,她可以为了我而温柔、悲伤和孤独,我似乎陷入了一个巨大的爱情泡沫。

“明天去领证吧。”我抱着她说。

“嗯,早点去。”

那天我和她做了半宿,我很热烈,她也迎合着我,她的嗓门很大,我也不介意,我俩都知道第二天得上班,但是没有理智能控制得住,直至我们筋疲力尽。早上起来的时候,我都找不到我手机放在哪里了,我弯腰去床底下找,伸手摸了半天却只摸出一盒空的白云山伟哥,别的什么也没有了。我还想,怪不得贾新月这么能折腾,这玩意都有。

我结婚那天裴茹也来了,她还挺开心的,就在我去她们那桌敬酒的时候,她说:“来我送你一礼物。”然后她掏出一个小盒子,挺精致的,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瓷的小葫芦瓶。

“速效救心丸?”

裴茹说:“开个玩笑嘛,祝你新婚快乐。”后来裴茹告诉我,她送给我速效救心丸的意思是想告诉我,婚后的生活要远比想象中的难得多。我一直觉得我和裴茹最后没走到一起是因为她那该死的老爹,但自从我和贾新月结婚后,我发现婚姻归根到底是两个人的生活,并不会乖乖地随着一方意志的转移而转移。

结婚前贾新月和我说她对我没有别的要求,就两点,第一点,对她温柔;第二点,不随意干涉她的生活。我一开始觉得这都不算是什么要求,直到结婚之后我才发现就这俩要求也挺要命的。

 

我现在坐在她的梳妆台前看着上面的瓶瓶罐罐,如同一个穷秀才第一次逛青楼般,各种各样的护肤品和化妆品看得我眼花缭乱,什么水乳、精华、隔离、粉底、爽肤水乱糟糟地堆在桌子上,比起将它们一个个收拾好我更希望能直接掀了桌子。但是我知道不能,这梳妆台是结婚的时候我斥巨资给贾新月买的,花了大几千,她自己挑的,说是什么北欧风。我也不知道北欧哪儿好,卖个破柜子都能狠赚我一笔,镜子周围还贴了一圈小灯泡,搞得和女明星化妆间一样。

虽然医院要求护士工作期间只能化淡妆,但是贾新月还是每天早上很早就起来捯饬,休班的时候更甚,觉少,早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化妆上了。自从结婚以后,家里的饭都是我做的,甚至有时候她连菜都不管买了,除了上班之外就是出去和朋友吃吃喝喝,偶尔还打几圈麻将,也都是输多赢少。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我身为丈夫、男人,多干点儿就多干点儿吧,到后来我发现不行,因为贾新月是眼睛里一点儿活儿都没有。

上周末晚上去我妈那儿吃饭,本来我妈打根儿上不是一个爱挑理儿的人,但儿子领着媳妇去家里,这新媳妇总不能啥也不干吧,要我说贾新月是真沉得住气,我妈在厨房已经快把摔锅碗瓢盆搞成敲锣打鼓吹喇叭了,她还是不为所动,就在客厅里嗑瓜子儿,一边嗑一边还问我:“何方,下次让妈买点儿水果吧,我这手都没处伸。”我有点听不下去了,我说:“那是不是还得下楼给你买几个好菜,不然一会儿你这筷子也没处伸?”她说:“也行吧,我特想吃软炸大虾。”我火了,本来在择豆角,我一把将豆角摔在盆里,我说:“你不想吃就走,别在这儿烦我。”听见我的话她脸色马上就变了,站起来就说:“你这话什么意思,赶我走?”我说:“我跟咱妈忙前忙后半天了,你啥也不干悄默声坐着就得了,你还要求这要求那,用不用以后让我俩给你当老妈子啊?”我话说完,贾新月拎起包就走了。我妈追出来说:“这大晚上的,你赶紧追追去啊。”我说:“没那心情,这顿饭得让她给搅和得从后脊梁下去。”我一寻思,反正单位明天体检,今儿就在我妈这儿睡了吧,离医院近便。

早晨我什么也没吃就去医院了,上次我记得隔壁办公室的张姐,体检之前吃了个苹果,结果检测出来得了糖尿病,后来半天才搞清是误诊。在测血压的时候我一进屋发现对面坐着的是吴铭棋,他是我高中同学,在苏荷市的医科大读的大学,现在在县医院上班。他一看是我,嘿嘿一笑说:“嫂子咋没陪着你来啊,你俩这不应该是感情正好的时候?”我说:“昨天晚上吵架来着,我都没回家住。”他说:“俗话说两口子打架——不劝自了,你回家认个错不就没事儿了。”我摆摆手说:“不是那回事儿,我俩现在是麻绳儿捆两口子——过一天算一天,甚至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吴铭棋把血压带给我绑好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结婚我又不是没去过,你俩那如胶似漆的样儿,啧,当时给我看得一周之内相了三次亲。”我说:“行,啥时候你结婚了我也给你送速效救心丸,到时候你就懂了。”我还说着,吴铭棋突然就皱了眉头说:“何方你这血压偏高啊,最近是不是羊汤喝多了。”我说:“血压高吗,我也就一周喝个两三回吧。”吴铭棋又说:“快省省吧你,我还不知道你,喝羊汤那碗里面全是羊油,以后别喝了嗷。”然后他又把声音压低说:“不是哥们我多嘴,咱嫂子那前夫,我们后勤部的杨主任,那不就是因为脑梗没的,你可得搂着点。”我说:“没那么严重吧,我听说他不是猝死的吗?再说了,我这正值壮年啊。”他说:“谁告诉你他是猝死了,他是剧烈运动导致的脑梗,没有及时得到抢救才死的。”我说:“按理说不应该吧,他知道自己有脑梗为啥还去打球啊。”吴铭棋说:“那说不准,低强度的运动没啥事,就是不能高强度运动,没准打球打急眼了呗,就他那人。嘿,行了,你也别管这前夫了,有空多去陪嫂子吧,嫂子人挺好的,在医院可是有口皆碑。”

我被吴铭棋这三两句说得还挺心软,下了班回家的时候看见贾新月居然在家做饭,她那瘦小单薄的身影戳在厨房,一抽一抽的,还有低沉的呜咽声。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我低头发现她在和面,但是眼泪已经一颗一颗地落进了面粉里。

“别哭了好不好,你去歇着吧,我给你擀面条。”我话音刚落,贾新月转过头一把抱住我,一边抱一边打我的后背:

你不是说要对我温柔的吗,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没回来?你知不知道我又做噩梦了,我这一年多来就没睡过好觉,我又梦见半夜我坐起来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我梦见月光照在梳妆台上把它分成了两半,但镜子是灰白色的,镜子里我的脸一般在月光里一半在黑暗里,我坐在梳妆台前动不了,然后镜子里就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我看不清他的脸,他一下子把我的嘴捂住,我想挣扎但是动都动不了……

贾新月哭得厉害,我感觉到我的肩膀已经湿透了,然后接着来的就是她湿润的嘴唇,她咬了我一口。我说:“别害怕了,今天晚上我陪着你住,你去屋子里躺会儿,我去做饭。”

 

我其实挺想把这梳妆台劈了的,但是结束掉它的性命并不能挽救我和贾新月的感情。反倒是我现在看着它便能想起来贾新月坐在这里化妆的场景,想起她每次化完妆都会问我:“何方,你看我今天是不是特好看。”每次我都会笑着说:“那肯定的,也不看看是谁老婆。”这时候她反倒有点害羞,然后说:“那就成,不给你丢人就行!”贾新月虽然在家里对我耀武扬威,在外人面前却对我百般宠爱,显示出恩爱夫妻的样子。年初的时候她非要拉着我去苏州旅游,我说刚结完婚能不能别折腾,她说她一直想去一次苏州,而且她有大学同学在苏州,正好可以和他们叙叙旧。我后来想想也行吧,我学了这么多年建筑,去逛一逛苏州园林吧。

贾新月这一路都显得十分亢奋,尤其是在逛景区的时候,但凡是在她那两个同学面前,她始终抱着我的胳膊不肯撒开,就差钻进我怀里成一只小袋鼠了,我比较看重的是苏州园林的建筑技艺,所以这一路上我话还挺多的。在留园的明瑟楼前我停了下来,我凝视着这依水而建的楼阁,翘起的歇山顶,素净明亮的和合窗,背后的绿树静静地扶着它的影子,晚风拍打着脚下的池水泛起阵阵波澜,静谧却毫无声息,西边打过来一帘夕阳,如一层金箔落在了楼上。我站在池塘这边静静地望着,贾新月靠在我身上也这样望着。

“你看过《金阁寺》吗?”她突然问道。

“大学时候选修过日本文学,读过一遍。”我说。

“明瑟楼好像金阁寺啊。”

“爱上金阁之后处处都是金阁,又处处不及。”我自言自语道。

晚饭在哪里吃,我的意思是客随主便,问问她同学的意见,但是贾新月坚持要去松鹤楼吃正宗的苏帮菜,我只能硬着头皮去。松鹤楼是苏州的老店了,又刚好赶上饭点儿,我们等了半天才坐上桌。我看了看菜单,松鹤楼的招牌——松鼠鳜鱼二百五十八块一份,我马上就后悔来这儿了。我向来对吃的没什么要求,就像是抽烟喝酒一样,烟的话冒烟儿就行,酒的话喝不死人就完事,吃饭也是一样,就追求个填饱肚子。贾新月就不同了,她追求的是生活的质量,她对自己经手的一切都高标准严要求,就差换个老公换个家庭直接飞升了。

这顿饭吃得让我有点别扭,贾新月一反在家的态度,我的碗里都是她给我夹的菜,若不是看着坐对面的二位脸上稍有愠色,估计她还得嚼碎了喂我吃了。我说:“你别总是给我夹了 ,你也多吃点,你不是挺想吃苏帮菜的吗?”我这么一说,没想到她马上就低下头笑了,脸竟然还有点红,她低头的时候两侧的头发盖了下来,粉红的脸蛋在秀发中若隐若现,她说:“你多吃点吧,你经常熬夜画图,费脑费力的。”我看着她看着我的眼睛,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外面她会表现得这么反常,但是她笑我跟着就也笑了。

印象里我和贾新月第一次吵架是因为买水果,那时候刚结婚没多久,我知道她特别爱吃水果,那天我特意从老家带回了一箱苹果。我先是给我妈送过去半箱,剩下的我就拿回家去了。这一整箱都是国光,老家的苹果有三个品种:国光、富士和黄元帅。富士是甜的,但是我妈不喜欢吃,黄元帅又甜又面,我妈就更不喜欢了,她喜欢国光那种酸甜的口感,所以我一直都给她拿国光。

就在我到家洗了一盘子苹果,坐在沙发上削苹果皮的时候,贾新月推门而入,进门就喊:“何方快帮我拿一下袋子,快快快,累死我了。”我赶紧过去接过她手里的超市袋子,我也觉得挺沉的,我问她这什么啊。她说:“没买别的,就买了点水果。”我放下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个大榴莲,还有山竹、荔枝、杨梅、百香果以及好几种我不认识的水果。贾新月捶着腰说:“下回咱俩一起去吧,太重了我拿不动啊。”她把这些水果往冰箱里放,我没有说话,看着桌子上的那盘苹果沉默不语。贾新月还催着我说:“过来帮帮我嘛,我走过去,突然我看见了袋子里的小票,一个榴莲一百七十块钱。”我问她说:“你知不知道这一个榴莲就快二百块了。”她说:“你不知道啊,也是,你平常都不怎么吃南方水果,都这个价啊。”我继续说:“你知不知道这一个榴莲能买多少苹果,都是吃水果,吃苹果不行吗?还不用花钱!”她回过头来说:“我想吃榴莲,我就喜欢吃这些,我花的也不是你的钱。”我说:“这不是谁的钱的问题,我们现在结婚了,你能不能为这个家考虑考虑?”贾新月说:“你怎么这么能上纲上线呢,我就买了点水果我就不为这个家考虑了?你为了这个家考虑你怎么就不能多赚点儿钱呢,你这房子的房贷啥时候能还完你心里有数吗?”我说:“我和你讨论的是你买水果的问题,和别的问题无关,我只是希望你理解一下我说的问题。”她说:“和别的问题无关就不管别的问题了是吗,你再这样的话以后咱俩的钱分开花吧,你管你的我管我的。”说完,她就走进卧室,然后反锁了门。我没了话,就坐在沙发上看着茶几上廉价的苹果和高贵的榴莲,看了很久。

 

我依然坐在梳妆台前,看着它然后想象着贾新月和我说过的她在梦里见到过的人影,我觉得她应该去看医生,我记不清楚她和我说过多少次自己做噩梦了,但我好像始终没有正视过这件事,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逃避这件事一般,但是因为什么逃避,我不知道。看了看手表,五点三十分,我想去早市逛一逛,顺便逛逛旁边的公园,上次吴铭棋给我说得有点儿害怕,或许我真的应该运动运动了,不然心病没憋出来先步了杨士山的后尘。

早市就在通往锦川公园大门的路上,这个点儿正是人多的时候,叫卖声和鸟鸣混杂在一起,我向来觉得这个地儿反倒能让人安静下来。我买了几样蔬菜,然后背着手拎着塑料袋走进公园,我估计再过个三四十年我大概还是这个德行,想想就有意思。走到棋摊儿,我看见有两个老头儿在下棋,其中一个已经谢顶了,穿了件钢厂的蓝褂子,另外一个头发虽然不浓密,但是乌黑,穿了件金矿的灰褂子。我心想,平常都是下午了才有一两堆人坐着下棋,这大早上六点多钟怎么这俩人这么有闲心。正好我也歇会儿,我就在离他俩不远的地儿坐下了,听着他俩聊天儿。

蓝衣的说:“老孙我看你这下棋水平始终是原地踏步啊,要不明个儿开始我让你一车一马?”叫老孙的说:“你显摆什么啊,也就是杨士山走了,这公园里没人能治你了,我还得在这儿陪你下棋,你再穷嘚瑟以后每局收费十块钱啊,我看你离了我谁还大早上过来跟你在这儿吹凉风儿。”蓝衣服的说:“你看,我就抱怨两句你还急眼了,你不是也高血压吗,小心脑溢血了,到时候我还得担责任。”老孙说:“老王你那狗嘴闭上吧,我该走的时候用不着你下咒。”老王叹了口气说:“唉,你说杨士山这人吧,虽然打球挺磨叽的,小话儿多,但是岁数也不大啊,说没就没了。”老孙说:“他坏就坏在这性子上了,他打球下手太重,你记不记得有一回他断球给一大学生手打肿了,后来那人冒了他一个球,他觉着抹不开面儿了,当时就躺那不动了,最后那大学生说了半天好话又给他五百块钱医药费才走的,他就这人性。”老王说:“是啊,那天早上他来的时候我就看他不对,感觉他走道晕了乎的,就跟没睡醒似的。我还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说他半宿没睡觉。结果刚投了几个球就倒那儿了。”老孙说:“嗐,要我说就是该着了,都是命。”老王又说:“哪儿啊,他明知道自己身体那样儿,还折腾得挺勤,半宿都不睡觉,也难怪犯了病。”老孙说:“行了,你嘴下积德吧,要不是杨士山的事儿,你能听你闺女的话,再也不拖着你那一把老骨头打球了?”老王说:“你不也是,少没事挤兑我。”

我看向旁边的篮球场,里面有不少小孩在打篮球,也许他们知道曾经有个人躺在脚下冰冷的水泥地上,然后被赶到的救护车抬走,在医院宣告了死亡,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今天在这儿打球的兴致。我突然想起来结婚前去贾新月家的时候在她床底下看见的那盒白云山伟哥,我好像有些明白她在深夜的噩梦和眼泪的源头,但是我又想不通这一切的连接点在哪里,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我甚至不知道这段自我怀疑已久的婚姻该不该再继续下去。

我实在是没有心思做饭了,我便买了豆浆油条回到家里,贾新月已经起床了,按照她的生活规律这个时候应该开始化妆了。我把饭放在桌子上,把油条的袋子打开,把豆浆倒在碗里,然后摆出了两双筷子。贾新月依旧是淡妆,坐下来对我浅浅一笑,我心里一颤,这种笑一般是她要花钱的前奏,也是我们吵架的预备。事情也很简单,她想换一台新手机,苹果的新款,可是她现在用的这台还是去年的新款,我不同意她换新的。就在她声色俱厉地指责我对她不够好的时候,我安静地说:“我们离婚吧。”她在一瞬间止住了一切吵闹,眼睛闭上又睁开,好像是在阻止情绪从眼睛中流出来。

“我们离婚吧。”我又重复了一次。她仿佛是得了命令一般,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个家。等到中午我回家的时候,家里面关于她的一切东西都已经消失了,只有卧室和浴室留下了她身体乳的香味。

我和贾新月就这样相安无事了一周,周一公司让我去市里办点事,我提前一天去了市里,想着散散心,现在突然自己一个人生活确实有点不适应。在逛温静区的步行街时,背后忽然有人拍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看居然是裴茹,我微笑着冲她打招呼。她和闺蜜来市区玩了,她见到我还是很热情,就在我转身想走的时候,她一把拉住我说:“这么巧的话就别走了,中午我请你吃饭。”在一边的闺蜜听了这话便对她说:“那行,中午我自己吃就行。”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已经预见了我和裴茹之间可能发生的一切故事。我对裴茹说:“咱俩关系这么亲密就没必要再通过吃饭来拉近了吧,你看看这不让你闺蜜误会了。”她说:“别扯淡了,我找你确实有正经事儿呢。”

我们还挺认真地商讨了一番去吃什么,最后决定去吃羊肉烩面和烤包子。一坐下,我就说:“咱俩快点吃快点说,别等会儿被熟人看见搞出花边新闻,落得个婚内出轨的名声,我可是要脸的人。”裴茹看我一副假惺惺的样子也假装生气说:“呦,你这都快离婚的人了,还在乎这细枝末节的事儿啊。”我说:“谁说我快离婚了,你这有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她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态度说:“怎么,难不成我胡诌呢?你们公司我又不是没认识人。”我说:“你知道还在这敏感时期跟我吃饭,难不成是要庆祝我婚姻不幸福?”裴茹给我倒了杯茶,然后打开了一瓶杏仁露说:“你这把我想得也忒恶毒了吧,我这次主要是想劝你别冲动离婚。”我冷笑一声说:“你这还不恶毒吗,我结婚之前你让我三思,我现在要离婚你让我慎重,你特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觉得我挺虎的是吗?”

服务生上了第一碗羊肉烩面,她把面推给我,我说没心情吃。她说:“我是真的想让你再考虑考虑。”我说:

你别说了,你没和她一起过日子你不理解。在这个家里我几乎做了一个丈夫能做到的全部事情,我是没能力挣很多钱,但我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已经是玩了命地工作了,我绩效奖金一分都没少拿过,我们家的所有钱,我挣得都给她花了,她挣得都给自己花了,我画了那么多图但是从我认识她到现在我连一双新皮鞋都没买过。你知不知道她的化妆品多少钱,你知不知道她一年里面吃香的喝辣的花的钱都能养一辆车了。家里的所有家务活都是我干的,我买菜我洗衣服我做饭,我不在家的时候去挣钱,下了班回家还要伺候她,我真觉得我对她已经足够好了。可是她呢,可能她是爱我的,可能她在抱着我的时候也有脉脉温情,但是我在她身上始终感受不到那种强烈的、能够压倒一切的爱!

我为什么要和她离婚,不仅仅因为和她一起过日子并不舒服,不仅仅因为我们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一分钱都没攒下,最重要的是我明白了一件很悲哀的事情:我能给她的最多的就是我对她的那种幼稚的、质朴的爱情,但这恰恰是她感触最浅的、觉得最没用的。

第二碗羊肉烩面也上来了,她也没有动筷子,她说:“前几天我去了一趟医院,我有个老朋友和我聊天的时候提起过她,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和杨士山结婚吗?”我说:“这我没问过,我一向不喜欢打听别人。”她问:“你就真没听到过一点儿风声?”我说:“没有。”她继续说:

那我告诉你,医院的人其实都知道,当年贾新月一进医院就被杨士山看上了,杨士山追贾新月追得非常紧,但是贾新月始终不接受,毕竟杨士山大她八岁,她母亲更是极力反对,一直给她介绍男朋友。这杨士山是真的锲而不舍而且无耻,贾新月谈一个她就搅和一个,仗着自己是后勤部的副主任,四处散播谣言,甚至还说自己已经和贾新月开过房了。这样差不多折腾了两年多吧,贾新月的母亲身体不好,去世了。她和你一样,从小就没父亲,唯一能依靠的母亲也走了,自己的名声也被杨士山搞坏了,她最后只能嫁给杨士山。

起初的时候他俩过得还挺好的,贾新月一直缺乏父爱,杨士山又比他大,也比她挣得多,那段时间杨士山几乎把她捧上天了,他和你一样包揽了家里的大事小情,贾新月除了上班什么也不用做。没过多久,杨士山的嘴脸就暴露了,他的控制欲极强,他不让贾新月和任何男性来往,就算是她和科室的男医生聊了两句天他也要大吵大闹,最后甚至演变成家暴,从那之后贾新月的脸上就很少笑了,但是杨士山又是个场面人,在外人面前的表面功夫做的比谁都好,可是很多同事都发现过贾新月深夜在护士站值班的时候会偷偷抹眼泪,谁问也不说话。

后来杨士山甚至限制贾新月的活动,休班的时候都不让她出门,怕她出去和别的男人来往,一旦被杨士山知道,等待贾新月的就只有暴力。她在这座城市长大,可是那个时候她选择的陪伴她一生的人却是那样自私可怕的一个人。这样就不难理解她和你在一起的种种情况,她渴望被爱,她渴望你对她温柔,但是她可能已经忘记怎么去表达爱,怎么去爱一个人了,她追求的一切都是她在杨士山那里失去的。我觉得,你们在不吵架的时候,她肯定能感觉到那种久违的幸福。

我没说话,或者说我现在说什么都无法厘清我内心的情感,我只想去找贾新月。我现在只想去见她。

烤包子还没上,我便离开了。就在我出店门的时候,我接到了公司前台的电话,前台说贾新月来公司找我了,她说我去市里出差了,但是贾新月不走,就在一楼坐着,怎么说都不走。我说:“你告诉她,让她回家等我吧,我晚上回去。”我提前处理了事情赶上最后一班车回到锦川,我进家门的时候发现灯火通明,贾新月居然在厨房做饭。我就坐在餐桌上,看着她系着围裙忙活着,不一会儿,她端出两碗方便面来。我们相顾无言,只是默默地吃面。

晚上我们悄悄地做了爱,只是一次,安静又熟悉。半夜的时候,我醒了,我发觉四周漆黑一片,便拉开了窗帘,月亮恰好升在头顶,别家的灯火都已熄灭,纯粹的光亮恰好扑进了房间。我伏在床边,新月眉头紧锁,呼吸急促,像是又做噩梦了。我叫醒她,然后我们一起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良久,我说:“又做噩梦了吗?”

“嗯,不过你叫醒了我。”

“你看这镜子里还有没有模糊不清的人影?”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又一会儿,她开口了:“我离不开你,我意识到了。”

“我也一样。”

“以后我们每天一起做饭,吃过晚饭后去散步好不好?”

“好。”

“以后我不乱花钱了,我们攒一些钱,要个宝宝好不好?”

“好。”

“你说过对我温柔还算数吗?”

“当然算数。”

镜子里的新月两眼晶莹,像是噙着滚烫的月光。我抱紧她,在几声轻微的啜泣里,关于人生,关于命运的一切挣扎、质疑、诡谲和悔恨都被月光的洪流席卷,静谧地淹没在这一面妆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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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陆沉
陆沉  
小说作者,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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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常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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