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动物


文/唐人凤

  
24:57
野生动物
朗读者-马晓橙

我正在为我的房子太大而感到苦恼。每隔一阵子,猫头鹰就会在阁楼的窗沿上留宿。最初,妈妈并不欢迎这位不速之客,自发现它以来,她就开始了这五十三年里的第二次失眠——头一次还是二十多年前,她因为家里人的反对不得已和她当时的恋人分别那会儿,足足三个月,她为爱失眠,一直到她的那位恋人成了我后来的父亲。她视其为生命中的一次插曲式的历险,在绝大多数历险故事里,一切反常都可被视作常态,恶人、猛兽、火灾、地震、病痛、游行、破产、偷情、车祸、军火等,相较而言,失眠症简直微不足道。谁知在这么多年后,她多年以来对于那次历险的认知,竟会因为一只猫头鹰的出现而受到挑战。

妈妈经常半夜起床到阁楼刺探敌情,每五次里总有四次,她一无所获。每当这时,她会为自己的错误判断而感到懊恼。我有时候相信,在那些失眠之夜,当她行走在通向阁楼的楼梯上时,她的内心其实在期盼这位驱逐对象的入侵。

为此我特地买了一个家用摄像头,对准猫头鹰多次栖息的窗口,让妈妈用手机就能监控目标。她也的确因此减少了起夜的次数,取而代之的是,她会花上整夜的时间,去记挂放在床头的手机,每隔十五分钟,或者三十分钟,她就会打开监控界面,去确认阁楼的安宁。和二十多年前的那次经历不同,这一次,她在我的督促下求助了现代医学,也遵循医嘱坚持了几个疗程,然而失眠症像是水蛭一样不依不饶地吸附在了她的身上。直到有一个下午,她在将水壶中刚煮沸的开水灌到热水瓶里的过程中,猛然意识到自己也不排斥燕子,这才将这桩心事完全放下。

那之后妈妈就去了北京,少说也走了有十多天。晓妍就是在这十多天里来的我家。我们一起去深山钓鱼、挖笋、摘果子,在院子里烧烤、拍照、晒太阳。晓妍告诉我,她在大学学习酒店管理,毕业后在她父亲朋友持股的度假酒店工作,正往高管的方向培养。我带她看了我家,问她这会不会太大了。“一个人住是有点大。”她说。

虽然我不是一个人住的,但我也很少在屋子里撞见住在主卧的妈妈,主观上而言,晓妍的判断与我是完全一致。来到阁楼时,我们置身于一堆上个世纪的旧家具之间,它们已经失去了作为家具的功能,妈妈却一直没舍得扔掉。晓妍与我便是在这书桌、衣柜、餐桌、沙发、折叠床、皮箱子之间第一次拥吻彼此。虽然整个屋子在短时间内只有我们两个,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我们甚至可以在客厅的沙发上、书房的书桌上、地下室卷闸门的入口等处,像发情的犬科动物一样肆无忌惮地做爱,这都是许可的,而且完全合法。但似乎只有在这一堆被遗忘的家具之间,在阁楼不开灯仅借用微弱天光的昏暗环境之下,她才愿意试着去读取我的心声,并将她所感知到我的欲求等同于我的心声。

在一个游走于失控边缘的长吻过后,我们不得不像刚刚浮出水面的潜泳运动员那样贪图空气,在这期间,我们都试图用最舒服的姿势搂着对方,坐靠在闲置许久的沙发上,通过阁楼的窗,看远处的山林。

“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喜欢女人。”晓妍说,“记得上小学那会儿,我经常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零食,老板娘三十多岁,脸上有雀斑。那天下午,平日里人挤人的小卖部只有我一个顾客,我挑了一会儿,正准备赶去上课,她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接过我手里的跳跳糖,说:‘我可以请你吃这个,但我有一个条件。’然后她就吻了我,我至今都能回想起她舌头在我嘴里时的触感。”

“这是猥亵吧,你有告诉老师跟家长吗?”我问。

晓妍摇摇头,说:“我家楼下有个棋牌室,我妈还经常去那里打牌。棋牌室的老板娘也吻过我,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了。”

“我是第一个吻你的男人吗?”

她笑了笑,说:“当然不是,我从高中开始谈恋爱,所有的对象都是男孩子。正因为如此,我才感到困惑。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我喜欢女人。我曾经做梦在听一支不存在的乐队演唱,梦里我迷上了乐队的女主唱,为她的歌声,以及她在舞台上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而发狂,并为此在梦醒后不得不换洗内裤。每当这样的时刻,我就会感到困惑。”

沉默良久,黑暗变得愈发浓重。

“或许我应该把灯打开。”我说。

她搂紧我,说:“我们没有必要去看清楚这个房间里的其他事物,不是吗?”

“的确没有必要,我们又不是猫——或许我应该养一只猫。”

“你没有养吗?”晓妍问我。

“我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养猫,可能在很早以前养过一只,但是后来却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也可能本来就没有养过,总之我不记得。如果养过的话,我相信它还在这个屋子里出没,只是不太和人打照面。”

晓妍环顾四周,像是在找猫的踪迹,最后盯着一个角落出神,好一会儿才像是醒悟过来,说:“这是个摄像头吗?”在她的提点之下,我也留意到了摄像头的存在,一个隐没在黑暗里并不起眼的小红点。没错,我自然可以在客厅的沙发上、书房的书桌上、地下室卷闸门的入口跟她肆无忌惮地做爱,但唯独阁楼是我们的禁区。我把猫头鹰的故事告诉了她,来换取她的信任。但这似乎是一笔不太成功的交易——从她停止与我分享她最隐秘的记忆甚至为此感到后悔可以看出来。

为了证明我的清白,同样也是为了让这支舞蹈得以继续进行,我不得不试图让她相信猫头鹰的存在。于是这一晚,她蜷缩在阁楼的沙发上,而我为自己的健忘付出了代价,在折叠床上盘起腿来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为了不打扰猫头鹰的造访,我熄掉了屋子里的所有灯光。面对黑夜,和城市的态度不同,山林从不反馈。绝大多数时间,窗外都是浓重的夜色,直渗透进屋子里。不说话的时候,我甚至可以听得到她的呼吸声,而我们几乎整夜都沉默着。尽管如此,我很确信她并未入睡,也确信她和我一样确信着我的警觉。虽然猫头鹰还不来,但我的心却感到释然——为她的不眠。在夜的后半段,天色慢慢变成了灰蓝,我看到她蜷缩在沙发上的身影,只是模糊的一团,还不足以看清五官和表情。

“我想今天大概是不会来了。”我说。她没有下结论,像是故意给我机会一样,继续等待下去。紧接着就是第二晚,第三晚,第四晚……有几个夜晚是有星星的,甚至还有一些微弱的月光。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其中有一晚还下了小雨。但是猫头鹰始终没有出现。

在其中的某个夜晚,晓妍问我:“猫头鹰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我有些恍惚,对于猫头鹰的造访,我和妈妈早已习以为常,但搜索了一遍记忆,我竟一次也没有亲眼目睹过猫头鹰停靠在窗口的形态。我只记得妈妈描述过的场景:它每次来时,从不发出动静,只是靠在窗口,背对着屋子,人靠近它时,它也不躲,像是进入了很深的睡眠,又像是一种满足于当下的安全感的状态。

我把妈妈的话告诉了晓妍,晓妍听完之后,没有再说话,像是在揣测猫头鹰的心事。我们进入了白天睡觉、晚上蹲点的作息。到了第五晚,她还是没有回去,向她就职的酒店又多请了三天的假。我第一次怀疑起猫头鹰的存在,便偷偷打电话给妈妈,她说她已经到北京了,看过天安门跟长城了,北京挺好,就是天气有点干燥。我问她有没有跟爸爸在一起,她说爸爸太忙了,这几天都在开会。我说猫头鹰来过了,她说来过了就来过了,你也别老是守着它,它是一只野生动物,也许随时会来,也许永远都不会来。

看着晓妍每晚守在窗口前的样子,有时候我感觉她变得很像我的妈妈。我有点后悔,如果在最开始我就放弃和她深入发展的机会,让摄像头承担所有的责任,现在的她早已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轨道上。她在为我的自私买单。或许她只是想给我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只要猫头鹰出现,就可以证明我并不是有意冒犯她,如此我们之间的隔阂才能完全破除。她愿意为我的这一次机会付出漫长的等待。或许她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总之,她在阁楼的沙发上看到了又一天的日出。

“大四那年,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天亮之后,晓妍用近乎梦呓的语气与我说话,“你知道我的工作是我爸爸托朋友给我安排的,但她来自很普通的家庭,找工作只能靠自己。她有一次告诉我,她陪她的老板上过床,陪她的客户上过床,一步一步地在职场站稳了脚跟,但也为此被周围的同事和朋友孤立。如果当年喜欢她的人是你,在听到这些风言风语之后,你还会继续喜欢她吗?”没等我回答,晓妍已经默认我会逃避,她紧接着自己的提问继续说道:“可是我却更加放不下她,她在单枪匹马地跟这个世界的规则作战,她是勇敢的,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勇敢,我很清楚这一点。”我轻轻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表现出了一个合格聆听者应该有的样子。

“从某个时期开始,每当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上都会带有一些新伤。有的时候是脸,有的时候是胳膊,有的时候是腿,浑身上下,无一幸免。我问她很多次,她每次都说是自己摔的,换做是你相信吗?”

我摇了摇头,说:“更像是为了生活参加了地下拳击赛。”

“我问她是不是为了生活参加了地下拳击赛,她矢口否认,却一直给不出一个更合理的解释。在我的一再追问之下,她实在无法回避,只好告诉了我实情。”

“是什么?”

晓妍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她说,因为她家有熊。”

“熊?”我一头雾水,脑海中一时无法形成一个具体的概念。

晓妍继续说:“是一头站起来有一人多高的黑熊,经常在她家后山出没,有时会溜进院子,偷吃她种的果子。院子里的果树是她的心血,当然不能放任黑熊为非作歹。于是她从网上搜集了很多对付黑熊的方法,买了捕兽夹、钢珠枪、弓箭、烟火,照着视频教程自制了各式陷阱、武器等等。”

“结果呢?”

“结果她就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我是说,那熊呢?”

“依然是她院子里的常客。”

“她自己一个人住吗?”

“她男朋友有时候会过来。”

我好奇道:“男朋友有看到过熊吗?”

晓妍摇了摇头,说:“为此我也去她家住过两天,你猜怎么着?”

“熊没来。”

“熊没来。而且院子里也没有果树,更没有对付熊的陷阱跟武器。那天晚上,我跟她睡一张床,她蜷在我的怀里,像是很快就入睡了,我又装作不经意地去触碰她的乳房,那一刻我确信她并没有睡着,因为我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微微地震颤,一开始我以为是她起了生理反应,把我吓得够呛——虽然我很喜欢她,而且有过几次跟女人接吻的经历,但我毕竟从没有跟一个女性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性接触,这一刻即将到来的时候,我比第一次跟男朋友上床还要紧张。”

“所以你们做爱了?”

“没有。”晓妍继续说道,“我很快发现,她是在流眼泪。我知道,在你们男人眼里,女人的眼泪很廉价。但我从没有想过,像她这样勇敢、这样强大的女人,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那晚我没有再问她任何问题,只是抱着她,安抚她,一直到她哭累了,才和她一起迷迷糊糊地睡去。”

“是她的男朋友打了她吗?”我忍不住说出了我的推论。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我更愿意相信是她跟熊在搏斗。”

“可是你不是什么都没看到吗?”

晓妍别过头去,通过阁楼的窗户,望向天边鱼鳞一样的云朵。她说:“看没看到是一回事,相不相信是另一回事。”

这天她决定回去了。在她回家之前,风呼呼地刮着,像五指张开的手一样捋着地里的庄稼,天空格外高远。门窗洞开的房子变成了一个乐器,从每一个楼层传来风吹奏起的乐声。我们又走了一遍第一天走过的路,日趋凉爽的空气在我们的胸腔里流转吐纳,有那么一刹那,我仿佛记忆起曾经和她度过的某一个冬日早晨,但这无疑是错觉,因为我们从没有在冬天有过交集。

临别前,我做了一顿简易的晚餐,用餐过程中,晓妍又聊了聊她的前男友们,哪个是混蛋,哪个是渣男,哪个是娘炮,我都很认真地听着。她说有一个晚上,她在阁楼的沙发上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她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正在被其他大孩子欺负,她在梦里气急败坏,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流眼泪。醒来的时候,她看到我正在折叠床上蜷缩着,瞌睡连连,在我的头顶,摄像头的红点不眠不休地亮着,那一瞬间,她对我感到同情。

我长那么大,从来没有人同情过我,也没有同情过自己,甚至很少同情别人。但是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在这短短的二十多年里已经有过不少足够悲惨的经历了,我从小吃过很糟糕的伙食,穿过很破旧的衣服,住过刮风下雨都要提心吊胆的房子,被同学欺凌过,被老师羞辱过,被亲戚蔑视过,我在极度贫穷和缺乏安全感的环境中度过了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再长大一些,遇到自以为可以相濡以沫的女子,她却以我不能放弃一切和她结婚为由,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开始了新的恋情。我变得很少对人动感情,很少出门,没有朋友,健忘,多疑,自私,跟常年不在家的爸爸以及几乎所有的亲戚关系恶劣,对妈妈的眼泪也表现得无动于衷,对于接下去的人生,我说不出来还有什么期待。但是,如果可以有一个孩子,就算是被其他孩子欺负的孩子,我或许会变得跟现在不一样一些。然而那毕竟只是一个梦,甚至还不是我的梦。

这一切我都没有告诉晓妍,我跟她不一样,很忌讳心声的吐露。晚饭过后,我把她送回了家,自那以后我们便回归到了各自的生活轨道上,很少再有交集。不知道那五天五夜的守望算不算得上是她生命里的一次插曲式的历险。有的时候我会想起那头黑熊,脑海里浮现出跟熊搏斗的女强人形象,莫名感到悲壮,或者用她的话来说,是同情。

如果我喜欢她,却听到一些关于她私生活很淫乱的风言风语,我还会继续喜欢她吗?我肯定不会动手打她,而是因此邀请她来我家,并做好跟她像犬科动物一样肆无忌惮地做爱的心理准备。然而这次约会的性质,在我们相处的过程中发生了变化,我甚至为我的初衷而感到一丝羞愧,这在我身上很罕见。或许是那段五天五夜的历险,让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纽带,我们彼此在改变着对方也说不定——历险故事不都是这么写的吗?总而言之,我由衷地希望有那么一天,她可以战胜那头熊,成为真正的女强人,成为她想成为的人,去左右自己的命运,而不需要在朋友面前伪装成富二代,装作自己是靠着父亲的关系获得今天的地位。我希望她在跟这个世界的肉搏中占据上风。

一个人在家的这段时间里,我翻看了摄像头的记录。从我们第一次热吻到连夜的守望,我从经历者变成了旁观者,这是一次奇妙的体验,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本色出演的缘故,我觉得它比电影还要好看一些,竟一个人对着屏幕看了一夜。我将这段录像拷到了电脑里,打算珍藏起来,毕竟记忆会被时间冲淡,而影像不会。摄像头储存了最近一个月的记录,再往前翻,可以看到妈妈的影像,她真的只是在深夜才会现身,有的时候,她在沙发上坐着,在书桌前站着,在折叠床上躺着;有的时候,她会打开衣柜的柜门,又关上,翻开空空的皮箱子,又盖上,拉开书桌的抽屉,又阖上。我渐渐意识到,她并不是舍不得这些旧家具,她真正舍不得的,是一段一去不返的岁月。

没多久妈妈从北京回来,看上去因为长途旅行而显得有些憔悴。我在车站接过她的行李后,给了她一个拥抱,这在我长大之后还是头一次。和至亲拥抱的感觉绝对不坏,我多希望在她失眠流泪的那些晚上可以给她这样的安慰,但愿现在弥补也不算太晚。要不了多久,冬天就来了,如果我不去温暖妈妈,我也同样会感到寒冷,毕竟这所房子有点太大,也太空荡了。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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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唐人凤
唐人凤  
小说家,十三恶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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