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浩应该听到了。他始终没回头,裸着上身,伫立洗漱台前,背对幽暗的房间,望向窗外,外面的秋雨淅淅沥沥,隔壁楼道昏黄的灯光散射而入,笼罩整具躯体,骨骼轮廓显现清晰。我注视着他,意图猜测出下个动作,然而他只是站着——削瘦的背部朝前弯曲,两片琵琶骨凸显,周身皮肤被一层细碎疙瘩所覆盖,不时轻微战栗,仿佛随时跌倒在地。
这雨下几天了?我走近说。
他这段时间消瘦得极快,两侧脸颊凹陷,嘴沿冒出稀疏的胡须,头发脏乱不堪,人变了个样。说来也怪,我俩待在同一个屋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吃一桌子饭菜,每周保持两到三次的做爱频数,在床上、卫生间赤裸相见,我却从未留意到他身形变化。直到上个月,他踩上我的电子秤,嘴里骂骂咧咧地:操他妈!怎么瘦了这么多。然后大喊我名字,张媛!张媛!你这秤是不是坏了?我当时正埋头洗苹果,漫不经心回话,没坏呀。瘦了多少?你过来试试看。他讲每个字的咬音逐渐低下去。电子秤显示是“121”,小数点后头还有四个数字,不停来回闪动。他原有一百四十斤左右,意思是他足足瘦了二十斤!这不可能,我对他说。秤指定坏了,让我试试。他下来,换我踩上去。事实证明,他确实不知不觉掉了二十斤。自那以后,他时常盯着洗衣机后墙的大块儿椭圆镜看,不停吞烟吐雾,或是瞪大眼,把脸紧紧贴上去。
“九天。”卢浩说。
“幸亏没下大,不然又得忙活一晚上。”
“下暴雨的时节早过了。”
他到底在看什么?身前的窗台被生满红锈的铁条和钢丝网围裹,摆放有一盆半死不活的月季,分生出两枝,一枝顶端长有拇指般大的骨朵,叶片沾满雨珠。垫底的纸壳被雨水、烟油浸染发黑,丢有几个发烂的果壳,散出一股呛人的霉味。外侧的红砖缝长出几株蕨类植物,还有棵发育不良的小阔叶树,在细雨中摇摆。更远处,点点灯光闪烁,低矮的民楼群向外延伸,消失于潮湿的夜色中。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这外头有什么好看的,就这么吸引你?”
“我没看,”卢浩说。接着,他扭头过来。“我在听……听火车。”
这附近有条铁路,夜里火车驶过,传来忽远忽近的轰鸣声。但我从未见识过这条城郊铁路的庐山真面目,连具体方位都没判断清楚。
“等下趟火车来,天都要亮了,回去睡吧。”
“快了。”卢浩从加绒睡裤口袋掏出手机,按亮屏幕。时间显示“03:18”。他瞥了一眼。“还有十三分钟。”
入秋以来,这是我第五次见他“听火车”。我俩住在五层高的破居民楼里,三月中旬,出行禁令稍宽松时,从我前同事手头转租过来,原因不用我多说,同事和男友走投无路,回了都匀老家,而我们急需换一套便宜的房子。去看房子时,趁同事接电话的间隙,我低声问卢浩:“那以后就住这里啦?”他看了眼我。“我没问题。”我说,“我意思是你觉得怎么样?”当时,他就处在如今常待的位置,注目远望,饶有兴致调侃:“这地方还蛮不错嘛,挺有诗意,美中不足就是少了个天台,不然夜里还能仰望星空。”
第二天,我们火速搬了进来,并着手布置房间。房子面积小,一堵白墙隔开两个房间。客厅放置有一张长桌,两米来宽,紧挨着老式沙发,沙发拉开了能当床使,左侧留有一个大空位,对墙则是电视柜,顶着一台老式彩色电视机,积满了灰尘,沦为摆设;卧室则很狭窄,硬挤出来的空间摆放着一张老款的实木床,紧挨着窗边,木料的表面刷了一层红漆,左侧立有细窄的衣柜,人走入其中,仿佛和家具争夺领地。经反复研究,我俩决定腾出卧室作储物间和猫窝,堆放各类杂物。大间则改造成卧室和客厅。我说:“在中间拉张窗帘。”“屏风好点,显得有格调嘛。”卢浩接话说。
我们立马分头行动,兴致勃勃地洒水、打扫卫生,拆了床搬入组装好,给衣柜和鞋柜挪新位置,把原物什清理一遍,又把搬来的摆上,给洗衣机、卫生间消毒……总之,我们似乎都对这“新家”十分满意。但很快,就满意不起来了。房子年久失修,又位于顶楼,南方的夏季暴雨天气频繁,一到暴雨天,雨水倾盆砸下,裂迹斑斑的天花板不堪重负,四处漏水——两个门上、冰箱顶上、客厅灯旁边、洗漱台、杂物间的两个屋角,像是瀑布。我和卢浩忙得不可开交,蹬着拖鞋来回奔窜,让每个盆桶准确迎接水柱;地板上积满水洼,猫哀嚎着,乱成一团。卢浩抽着烟,眼透红丝,操房子的娘,骂老天傻逼,最后冲着猫吼,再叫信不信老子把你扔出去。
第一次见他半夜站那儿吹冷风,我起初以为他起夜,迷糊间又沉睡过去。再次醒来,身旁依然空荡荡的,他仍杵在原地。我躺床上能看到他,客厅和洗漱台只隔了扇玻璃门,已被拉开,屏风夜间合拢,缩立在左侧。他只穿了条短裤,背对着我,右手夹一根烟,举过头顶,暗红的火星闪烁,五指蜷曲,如一块远空陨石正砸落地球。我看得毛骨悚然,使劲在床上翻腾,喉咙里嘶出痛苦的呻吟。他不为所动。我憋不住了,大叫起来。
这种状况反复三次后,我开始想办法阻止他。那天下午,我恰好听说了件事,下班到家,卢浩已把菜摆上桌,盖着网罩,搂住猫在沙发打滚,边哼着首儿歌,我找把椅子落座,简短地向他转述一遍。上一届租客,也就是李淑怡和她男友,他们回老家后,李淑怡找到了工作,在县城的药店上班,老肥无所事事了俩月,开放后,跟风和朋友摆摊卖烤串,生意挺不错,生活又回归了正轨。匪夷所思的是,老肥今早上突然死了。据李淑怡所说,前天凌晨,他自我感觉头有点晕,浑身乏力,等天一亮,自己骑摩托去了医院,她上班时,他还发来消息,说是舒服多了,别担心。然而到了晚上,人就被推进重症室,再没出来,早上七点左右,已经断了气。在讲述时,我还有点难受,我们彼此之前有过交集,见过几面,吃过两次饭,老肥比我大两岁,个子不高,老戴个黑色渔夫帽,体型宽胖,性格偏内向,说话一惊一乍的。但见卢浩瞬间闭了嘴,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心中又莫名闪过快感,像阴谋得逞后的自豪感。我继续说:现在说起来我都有些害怕,你想想,以前他就住这里头,坐在沙发上,在这张桌子吃饭,整晚睡在我俩的床上。刚搬来的时候,我从床底下扫出一条蕾丝丁字裤,你还拿这个开过玩笑。你想想,他以前每天就在洗漱台那里洗脸洗头,说不定哪个角落里还残留有他的头发、皮屑……他脸色发青,猛地发声打断我:够了!怎么死的……什么病?我说,听说是急性白血病。卢浩嗯一声,再未坐回沙发上,点了根烟,失魂落魄地来回踱步,到处乱瞅,又下楼买了瓶二锅头。他干喝了半瓶,醉醺醺的。我懊悔说过了头,万一以后他整天酗酒,岂不是雪上加霜?这时,他喷着酒气对我说:张媛,咱俩得赶紧换个房子,这什么鬼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
“可以换。但上哪找这么便宜的房子。”怎么就发展到了换房子的地步?我试图安抚他。“他只是住过一段时间,又不是死在里头,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哪个老房子没死过人。”
“我不是怕!”他嗓门忽地拉高。“我纯粹就是想换个地方住。这样,你不用操心,我自己来找,明晚之前应该就能找到,我们尽快搬走。你还是正常上你的班,我叫搬家公司过来,我和他们一下午就能搞定,你什么都不用管,行吧?”
我还能说什么?我说,那好吧。但是要两室的,除非你打算把猫扔了。还有,房租不能超过七百。
卢浩说自己心里有数,随即点开租房软件,在筛选栏里设置户型为两室,租金六百以下,搜索附近的房源。刷了几分钟,他显然不耐烦,手指使劲一划,直至顶部,把户型改为一室或两室,租金调到了八百。等我洗漱完毕,他手机屏幕上新增了两款租房软件,手指不停往后翻,偶尔停顿,点进去又退出来,反复如此。最后我说,去洗洗睡吧。他这才停下,匆匆洗了把脸,刷了牙,又上床侧躺继续刷。
次日卢浩起了一大早,两眼通红,给猫铲屎,换猫砂。我问他:找到了吗?他支支吾吾说不太合适,再斟酌斟酌,随后匆匆出了门。晚上我到家,屋里黑漆一团,猫不见身影,静得恐怖。我起先以为卢浩没回来,按亮灯,才发现他瘫在沙发上,外套松垮,面目呆滞。我早料到是这结果。我说:怎么样?他木然摇了摇头。我说:再好好留意下,会找到的。他没答话,后来他说,算了,这里挺好。
年前,卢浩曾随我回了趟老家。当时他还有工作,小型房地产公司上班,造价师。回凯里的路程不远,我们在高速上急速行驶两个多小时,而后下了高速,拐入一条沿河公路,穿梭在连绵不绝的高山密林间,偶尔途径坐落于山脚的村落,他冒着冷风把车窗摇下一半,望向窗外。摩托车,水果摊,过往行人步履缓慢。卢浩心情大好,又放首摇滚乐,跟着哼唱。在路上,我跟他复述了家里的成员情况,又叮嘱他,亲戚朋友已在家等候,等会儿少喝酒,别说错话,留个好印象。后来我们又谈及武汉,近段时间闹得厉害,卢浩平时喜欢关注时事,说在某个网站浏览到不太乐观的言论,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我没当回事,讽刺他杞人忧天。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还怕对付不了一个流感?这回他没出言反驳,点头说,倒也是。我们很快将此事抛诸于脑后,他继续哼歌驾车,我怔神想着家里的事,抚摸怀里的猫。
再行驶半小时,穿过短隧道,那栋立于混凝土仿古建筑群间的吊脚楼露出真容,三层四间,外墙木板刷一层漆,阳光一照,闪着金黄色,突兀且固执,与四周格格不入。我家位于县城边缘,三面环山,门前淌过溪流,我以前常带领弟弟在溪水里捉鱼摸虾、清洗衣物,近几年,当地旅游业迅猛发展,旅客成灾,邻居大都把房子盘出去,由外地人改造成客栈、农家乐,污水灌入溪里,成了条臭水沟,打开窗能嗅到一股腥臭味。
将车停下,松开安全带。我妈和我弟快步朝这走来。刚通过电话,他们知道是我。我妈特意化了妆,头发盘起,挽成发髻,鬓角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她那件定制民族服饰,紫红色底子,袖子和胸口用锦线手绣花纹图案,缀有活灵活现的银鸟。这样的衣服她总共三件,样式大致相同,平时视如珍宝,非重要场合不穿。看来她十分重视这场自己主导的见面会,一副胜利者姿态。为断绝我俩后路,她甚至下达了最后通牒,限今年过年前见父母,明年年底前完婚,否则一拍两散。在我的婚姻大事上,老两口难得保持了一致意见。
卢浩的手微微发抖,又长呼一口气。他很紧张。我笑出了声,调侃了几句。他没搭理,急忙下车,过去打招呼,眉眼谄媚,口中阿姨阿姨地喊。我妈应了。他又打开后备箱,招呼我弟搬东西。
“还行吧?”我问我妈。卢浩和我弟正来回搬礼货。她则站我旁边,上下打量卢浩。
“那我说实话?”我妈故作不满状。
“当然是实话。”
“人还行,个子也高,就是怎么斯斯文文的,有点像你爸年轻的时候,我看着不太舒服。”我倒见过我爸年轻时的模样,合照贴在大厅的玻璃相框里——他和我妈的中学合照,他身着白衬衫,梳着那时代流行的偏分头,手扶生锈的铁管栏杆,身后是片金黄稻田,书生意气十足。
“他这人还是挺有主意的。”我说。
“那最好。”她说,“平时喝不喝酒?”
“有时会喝点。”
“一个人在家没喝吧?”
“那倒没有,”我说,“工作应酬或有朋友的时候喝点。”
“千万别让他喝。”见我要开口反驳,她打断我说,“也许是我神经过敏,这类人一旦在家里喝上了,这辈子都别想让他停下来。”
他们在喝酒,位置改换到了铁炉边,冷碟子尽数撤下,只留一口小锅,白萝卜炖排骨,汤水沸腾着,烟雾气缭绕。四人已喝完三瓶习酒,个个脸红耳赤,声量爬高,震得屋里嗡嗡响。我爸和卢浩改了口,互称翁婿。我们则坐在沙发上唠家常,看重播的综艺节目,一伙明星玩传声游戏,音量调得极大,各种声音混响,也不嫌喧嚣,只觉得热闹。我爸晃晃悠悠起来,非让女婿尝尝自己泡制的天麻酒,又抱来酒坛,把酒杯换成了碗。卢浩喝红了脸,说起话结结巴巴的。我听他们好像谈到什么画眉、斗牛。
“和他家里商量得怎么样了,日子定下来没有?”我妈说。
“你这都下达命令了,我俩还能怎样。”我说,“他家里也是这意思,说按你说的来,大概就年底。”
“什么叫大概,”我妈说,“这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要上点心,具体哪天?”
“我俩打算国庆去拍婚纱照,婚事往后推点,具体时间还得看他家那边选日子。”
整个冬天,我们无处可去。待在家里玩扑克、打游戏。半个月后,我爸给我弟排了密集的学习计划。排课表这事他擅长。这下连打牌都凑不齐人了,我只能拉上我妈跳绳、练瑜伽。他则获取了电视遥控器控制权,新闻从早播到晚,从央视一套调到县电视台,反复换台,看得心烦了,忧心忡忡从沙发爬起来,上楼监督我弟的学习进度,或是给班上的学生家长打电话——他教二年级,班上有十六个学生。沙发背后墙上,他自己贴了几张A4纸,记录有附近市县的感染人数,每天往上头抄录数据,备注得很详细,甚至注写了行踪地点和日期。
那天中午,已过十一点,我仍躺在床上,躲进被窝刷短视频,房间四处漏风,冷空气从木板缝隙钻进来,怎么睡都不热和。卢浩打来电话,语气愉悦。
“亲爱的,你猜我胖了几斤?”
“胖了几斤?”我说。卢浩身材匀称,稍微偏瘦,体重徘徊在138斤上下。他怎么突然关心起自己的体重来了?
“你猜猜看。”
“三斤?五斤?”我说,“八斤?不可能,你是在讽刺我?”
“哪能啊,我说真的。”
“那你说说看,你到底胖了几斤。”
“十斤!这才过了多久,你敢信吗?我现在肚子上的赘肉一抓一大把,疫情再不过去,我都快胖成猪了。”
卢浩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又给我表演手拍肚皮,让我倾听他赘肉的回响。但我还是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问他。
电话那头逐渐没了动静。我唤了声,卢浩?
他说:“我失业了,张媛,那傻逼公司把我开了。”
我刚要开口。他说,你小点声,你那隔音不好。
“嗯。”我压低嗓音。“才给你说的?”
“今早上刚收到人事的信息,扯什么企业遇到了困难,要裁掉一部分人,希望大家能理解,我理解他妈,一看就是复制粘贴的,进去没几年的都给开了,垃圾公司,遇到点困难就裁员,早晚要倒闭。但你说倒霉事怎么就全让我碰上了呢?”
“没事的。”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些。“先熬过这段时间再说,我们回去再找。别着急,等恢复正常了,找份工作不是什么难事。”
“鬼知道要熬到哪年去,一天比一天严重,你看那感染人数每天噌噌往上涨,而且还没有可以治愈的药物,万一一直好不了呢?我们房租还不是照付,车贷还不是照还,再这样下去,不出三个月,我可真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你那边呢,有消息没有?”
“暂时没消息,老板在群里说等待下一步通知。”我说,“应该没问题,店里就只有我和老刘会扎针,把我辞退了他没法干。”
我学的中医专业,毕业后曾在附近县城中医院待过两年,没入编制,每月工资三千出头,后来手艺娴熟了点,嫌工资太低,加上离卢浩也有些远,辞职进了家理疗机构,店面不大,总共就一层楼,床紧挨着摆放,中间隔一张绿色帘子,主要给口袋有点闲钱的老人疗养身体——熏艾草、推拿、贴膏药、针灸等。一整套下来,花费少则几千,多则上万。负责针灸的有我和一位退休的老医师,遇到有重症史的老人,我不太有把握,还需要她亲自下手。
“你说咱俩今年不会就这样一直待在家里头吧?”
“别那么悲观,往好处想想。”我说,“万一明天突然刮场大风,把病毒都刮飞了呢,是不是?”
“那求求大风赶紧来吧。”
卢浩共下载了三款招聘软件——猎聘、智联、BOSS直聘,撒网式投出八十多份简历,房地产公司,造价咨询公司,施工企业,均石沉大海。寥寥无几的回复也只是场面话——“我们对您的职业过往很感兴趣,近期可能会致电您,请保持手机畅通!”而后再无下文。他变得越发焦虑,精神蔫败,整日斜躺沙发上,烟一根接着一根点,全靠烟草维持呼吸;不论走到哪儿,手机从不离手,反复点开招聘软件,下调薪资期望,刷新消息,浏览招聘列表,发现自己已投递过简历,最后兴致阑珊地退出来;铃声调到最大,生怕错过任何电话。
他开始沉迷网络小说,即使吃饭时间,筷子夹着菜,举停空中,左手仍不忘往后滑动页面,发出渗人的怪笑,察觉到我怪异的眼神,紧接着假装咳声嗽,继续往嘴里赶饭。汤饭菜搅成一大碗,飞速刨入口中,塞得满满一嘴,立马又转移视线,紧盯手机屏幕看。他去洗碗筷时,我忍不住快速翻阅几页,大致讲名叫王坚强的男人,在一所高端庄园给女孩(或女人)过生日,被一伙社会富豪所鄙视,出言嘲讽,下一章节标题猝然写着“你想怎么死”。我边留意他的动静,边迅速点开小说简介,上面一连串的反问句——“什么?你们说穷逼不能逆袭?如果是一个会法术的穷逼呢?一代仙尊从仙界归来,上一世他们视我如卑微蝼蚁,这一世定当让他们敬我如神。”卢浩也读这类小说?他以前闲下来,只读些现代诗、短篇小说。我俩刚交往那会,我读大三,他还给我写过不少情诗,我记得其中一首收尾几句——“见惯了人来人往的喧嚣/只是落入尾声不能回播花絮的相逢戏/而我的对面,一定出现过某一个人”。我突然冒出个念头,他精神不会积压扭曲了吧?会不会做出极端事来?
“亲爱的,有公司向我发出了面试邀请,他们叫我今天下午四点半过去。”我正踌躇不定,考虑是否拿某航天器械生产企业的退休老人试试手,他妻子告诉我,老头脾气暴躁,六十出头,心脏已动过两次手术。卢浩打来电话,有开柜翻衣的响声,动静不小。
我转身往门外走。“我就知道你能找到的,卢浩,哪家公司?”
“国内一家比较有名的造价咨询公司,他们分公司负责人亲自给我打的电话,大概聊了会儿,他对我还挺满意,说等下过去详谈。”
“那你准备准备,”我说,“最好先去理个发,收拾干净点。”
“我晓得,又不是第一次面试,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卢浩电话一直关机,到家已是晚上九点。期间我不断发微信,他一句没回。正当我联想到他拿着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买了把匕首,冲进前老板家里把对方捅得半死,叱声质问“你想怎么死”时,门有了动静,钥匙扭动的响声,扭错了方向,又往回扭了两圈。他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他没打算解释,直接倒我边上。
“跟新同事喝的?”我坐着不动,冷声问他。
“狗屁新同事。”
“怎么回事?面试没过?”我说。定了定神。“没过就没过吧,这家不行还有下家。”
“不是,给的工资太低了,底薪一千八,现在卖头猪崽都不止一千八吧?都不够我每月来回车费午饭钱的。还是家新公司,正在拓展业务,一年也接不到几单,还跟我画饼,说什么等业务拓展开了,靠提成收入,年薪二十万不是问题。狗屁分公司,一看就是花钱挂靠的,说不定下个月就得完蛋,拿我当廉价苦力?当我三岁小孩?”
卢浩说着,腾地跳起来,拉把椅子坐下,要给我表演面试官的动作神态,解开枚衬衫扣子,端正坐姿,翘起二郎腿,露着肚皮。他边演边叫,就像这样,胖他妈像头猪一样,叼着一根烟,还穿件紧身衬衫,肥肉拧成麻花,太搞笑了,张媛……我就应该录下来给你看看……
“你觉得自己很幽默么?卢浩!”
那天下午,我们沿环湖公路散步,天气很好,轻风怡人,公园挤满人,成群结队的猴子追逐,哄抢游客手中的水果、零食袋。我们走得极慢,不时停下给猴子拍照。卢浩忽然谈起少年趣事,初三毕业,大概十六岁,他和发小抱家里的电饭锅上县城,找修理店维修,中途萌生上省城见世面的念头,把电饭锅丢给了街边收破烂的,俩人凑了三百块钱,偷跑到这儿——这个公园,第一次见到了活生生的猴子狮子老虎,还有配合游客摆拍的骆驼。聊到这,我手机突然响了。
“姐,录取结果下来了。”我弟说。旁边我爸妈在争吵,我爸好像说了当兵,我妈一声尖吼。他升高中后,成绩一路下滑,跟早恋有不小关系,他谈了个女朋友,我是知道的。他高考考了368,没上本科线。
“总算下来了,哪所学校小凯?”
“最后那所,四川的。”
“前面的都没录上?”卢浩在旁边说。我弟报志愿时,学校是我俩帮忙选的。
“前面的没录上吗?”我说。
“别问了。”
“问问他什么想法,竞争那么大,专科出来不好就业。”卢浩说。
“你自己怎么想的?”我说,“要不,再复读一年?”
“他还能怎么想,去读呗。”我妈接过电话。“底子那么差,复读有屁用,白浪费时间。”
“那也要看他自己愿不愿意。”
“行了,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妈说,“还是说你自己吧,你俩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她不提这事我都忘了。敷衍两句,急忙挂了电话。
松口气后,我看着卢浩。
“下回她问起,你就告诉她我失业了。”
卢浩七点就起了,我准备出门时,他早已启动电脑,点了支烟,靠着椅子思考什么,过了会儿,手指敲击键盘,文档上出现两行字。
我拎着包,站在他身后,上身往前倾斜,扫电脑屏幕几眼,没写题目,首行写着:凌晨一点,我接到大森电话……
我说:“你干吗呢?写小说?”
“找点事干,整天闲着闷得慌。”
我手搭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想好了没有?打算写什么?”
“没构思全,大概是关于我一个发小。”卢浩想着什么,又继续说:“他小时候玩鞭炮,点燃塞进啤酒瓶里,拿眼睛去瞅,右眼珠子被炸得血肉模糊,残废了,他爸妈想再生一个,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没能如愿,后来夫妻俩出去打工,在黄冈的一个砂场里,他爸被炸飞的石头砸死,没过多久,他妈就改嫁了,他一直跟随爷爷生活,十七岁时,他爷爷也过世了,他家就剩他一个人。”
“听你讲过。”我说,“老骑白马那个?”
“嗯。他成绩还挺好,没事喜欢读点诗,他爷爷死时,他读高二,后来辍学了,还养着那匹马。”他说,“但前两年突然失踪了,失踪前还来找过我和老周,就是在歌舞团的那个。”我说我知道。“当时,他刚去了趟黄冈回来,找我俩喝了顿酒,边喝边聊,一直喝到清晨,天蒙蒙亮了才走。”
“后来有消息没有?”
“没有。后来回想起,总感觉不对劲,估计是出事了。”
“这故事我挺感兴趣。”我说,“好好写,写完了先给我看,大概要写多久?”
“说不准。”他说,“状态好的话初稿写完个把星期吧,还得修改。”
他确实在写,七点准时起床,紧排我身后洗漱,抹把脸,刷两下牙,然后端坐回桌前,静思良久,缓慢敲上一段,断断续续,显得很痛苦。我原以为他只是说说,等创作冲动一过,又打回原形,没料到他竟坚持了下来。大概过八九天,我去给他倒杯水,文档数字堆到了一万出头,他站起身来,伸个懒腰。
我倒满了水,杯中冒着热气,将水壶搁放一边,我说:“写完了?”
“差不多就这样了,还得改改。”
我凑近去看,末尾一段写道:
我酒醒过来,已是傍晚,下了床,走到阳台上,是个晴天,天边的夕阳正缓缓落下,霞光红遍。我倚在栏杆上,望向西南方,山峦的轮廓模糊不清,更远处,一棵树影迎风矗立,左右飘摇,悄然隐去。朦朦胧胧间,我收到大森的信息,他写道:白马已失踪两周,杳无音讯,我心中挂念,前去寻它踪迹。十七岁时,我曾遇一高手传艺,尽得真传,能翻山越海,此去救它于水深火热之中。勿念。
我说:“你去跟猫玩会儿,让我来看看。”
“我从头过一遍,改完了你再看也不迟。”
“行吧,改好了给我说。”
“嗯。”他顿了顿。“我昨晚心血来潮写了首诗,要不给你念念?”
“好久没见你写诗了,念吧。”
他拿起杯子,水太烫,又放回桌上,清了清嗓子,开始念:
入镜中溺水
烈酒、霉味刺死空气
火车声在等待中越发遥远
推演九月
推演诗与耳鸣的间隙
词句支起的跨度
容不下任何漂泊的情绪
而外面的夜更冰冷
闪着铁锈色
黏稠得足以腐蚀掉
所有日子
卢浩之后又写了一篇,关于父子,几番修改后,照例打开电子邮箱,投递给文学刊物。和上篇一样,未收到回复。歇过几天,他又马不停蹄开始构思,拿笔在白纸上画圈,拉线,下头标注几行字。国庆期间,他开始动笔,我则如往常一样,继续早出晚归上班。我俩默契地避开了十日长假的话题,不像往年,倒数日子,盼假期到来,提前规划旅游路线。那天夜里,我跟家里通过电话,躺回床上,琢磨我妈委托的购票事宜,边点开购票软件。四人去趟成都,转车下地级市,三人再返程,车费差不离三千块。自掏腰包过后问家里要?我开不了口。算上可能性支付——住宿费、购物费、饭钱,来回一趟起码四千多。我盘算着这些,心情越发烦躁,看向卢浩,他靠着床头,正翻阅一本小说,停在标题页,空白处印“黑暗茫茫”四个大字。
“你怎么了?”卢浩发觉我有异样,也许是因为没刷短视频。
我晃晃手机,屏幕挂满车次信息。
我说:“订票送我弟去学校。”
他卷片页脚,把书合上,瞧手机几秒。
“让你来订?”
“什么意思?你意思是不能我来订?”
“不是。”卢浩说,“去那车票多少?”
“你不也看了么,四人去三人回怎么也得两千三四,还没算上转车和其他费用。”
他愣了下,又瞥眼我手机,把书扔到一边。
“也太多了,全部算上多少?”
“起码四千。”我说,“但这只是我猜算,可能花不了这么多。”
“也可能更多。”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声调拉高,坐直身体,盯着他。“卢浩?”
“完全没必要嘛。”卢浩说,“有你爸妈跟着就行了,你完全没必要去,帮他们订往返的车票,转车他们自己想办法,已经够意思了。”
“那可是我亲弟弟!”
“那我俩来算笔账。”卢浩说,“你每月工资七千出头,就算七千五吧,然后每月车贷、房租、水电费加起来两千八左右,这趟来回算四千,那还剩多少?嗯……七百,也可能都没剩七百。”他始终回避我的眼神,继续讲话。“那这个月到下月中旬的花销怎么办?我俩真没钱了,张媛,支付宝和美团加起来还欠着一万多呢,你说你要是去这一趟回来,我们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
“那还不是因为你!”我吼道,“我本来过得好好的,一个人轻轻松松的,爱干吗干吗,就因为拖着你这累赘,帮你还车贷,住这破房子,每天挤那么远的公交上下班。你倒好,现在还来挑拨我和家里的关系,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
卢浩没回话,紧抿着嘴,面色涨得血红,缓慢站起来,跨过我下体,下了床,随手拉件外套,揣上钥匙准备出门。
“你这是要去哪?伤到你男人自尊了?这是给我示威?”
“我出门走走。”
“滚!有种别再回来。”
他换下睡衣,找双鞋穿上,打开床尾的立柜,我俩的衣服叠码交错,分不清你我,他看着,然后把门关上。他不想再扰乱我的衣服,我突然想到,我的生活。他把电脑收好,放入皮箱,顺手抓画满圈的白纸,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那只皮箱里,除了各类证件、电脑,再无他物。他走到门口,又返身过来,抱了抱猫,把车钥匙搁在桌上,推开门走出。
我蒙紧被子哭喊了一阵,宣泄过后,情绪掉下来,全身精气被抽空,无力感一丝丝往鼻尖钻,酸疼得厉害。我挣扎着爬起来,沿床而坐,猫蜷缩在棉拖上,正睡得深沉。他的猫,他的拖鞋。失落感接踵而至,在瞬间发酵、膨胀后,猛地炸裂开,心跳静止,呼吸困难。我走到那位置上,模仿他往日的姿势,弓着身体,眺望茫茫无际的夜色,铁锈、霉味扑面刺来,争夺每一口空气,恍如溺水。
我和老周找到卢浩时,已是下半夜,他倒在一根柱子边,双腿枕着皮箱,柱子高大,足有两人般粗,擎起一栋国企大厦,他背向外面的街道,躲进阴影里,企图逃离所有人的视线。卢浩喝得烂醉,完全失去了意识,瘫软在地,头顶倒放两支空瓶二锅头,吐了一地,呕吐物从下巴蔓延到瓷砖上。我和老周把卢浩双臂架起,他浑身发烫,止不住颤抖着,瘦弱的躯体失去力气支撑,重力如包袱压下,沉沉下坠,跪在地上。老周背上卢浩,我紧跟在后头,一手拉着皮箱,一手推托他后背,抄了条近道,穿插在小巷里,前方的路灯疏远排列,暗黄交接,偶尔有行人从黑域里钻出,漠然瞥来一眼,又重新进入。卢浩又吐了一次,喷在老周的胸口上,我们不得已停下,清理污秽。卢浩手动了动,睁开眼,似乎恢复了点意识,他说:老周?
老周说:“你他妈真行。”
“你来晚了,大森刚走。”
“走哪去了?”
卢浩说,沉海底了,没上来。老周懒得搭话。卢浩继续说,你听我说,刚才我和大森牵着白马,在这上头跑,有说有笑,一晃眼,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那里头全是死尸,海水裹着火,飞速转动,我身体不听使唤,只能随着甩上甩下,任由水火拍打,剧痛伴着炙热,剥离全身骨肉,又直奔心脏,搞得我以为死定了,没料到忽然有人拽我胳膊,拉了上来。
老周点了支烟,说什么意思?
卢浩没说话,又睡死过去。
第二天,我提前下班,买了点菜,回到家,卢浩手拿钢丝球,正洗刷洗漱台上的污垢,窗台被清洁一空,那盆月季也不见踪影。见我靠近,他停下手中动作。
“张媛,我找到工作了。”卢浩说。
“真的啊,在哪找的?”
“油榨街那,一家侗族主题饭店。”他说,“他们生意火爆,人手太少忙不过来,在招服务员,一天一百五,还包两餐。”
我张开口,又闭上。他还在等我话。
“那挺好的。”我说。
写于202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