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

姑姑百天忌日，

晴冷，重污染，乡间阒寂。

她的坟包像其他新坟一样，

僵硬的安详

比活着时更有尊严。

《姑父》

姑父似乎从没年轻过。

当我想到此处，他更老了，

炒菜装盘时仍然那样弯腰耸肩，

像在跟生活求饶。

我们坐下来，喝茶，抽烟，

聊彼此不知晓的往事，

说到沮丧处，

用一声足够宽容的叹息把话题挪开。

他说年纪大了，活得没劲；

他说打牌输钱了，想戒烟；

他还说你要去闯一闯，学会奉承，娶有钱人家的孩子。

我发出一声宽容的叹息。

《阿丽亚》

去年七月，阿丽亚走了，

以为有告别，但却未相见。

阿丽亚，阿丽亚，

这一年来

我醒着静默，醉了就疼。

在想念溢出时，

只好虚拟出与你的距离，

顺风势蔓延，

虚望地无力击锤。

阿丽亚，阿丽亚，

你的小心思与脾气，笑容和皱眉，

沿着记忆纹路爬成一朵花，

我听见花朵枯萎的糜香

在喊疼。

阿丽亚，阿丽亚，

你走之后，我经常发呆，

看云霞渐红时，设想几百种后续，

都没有结局。

冷漠是我过于炽热的深情啊，

温柔在沉默之下热涌。

阿丽亚，

我身上长了个缺口，

平躺时扩张，抚摸就愈合。

七月了，我应永远躺眠。

《旧的新》

旧草敷新伤，

情短催恨长。

你我两头走，

变了模样。

旧词谱新曲，

低吟和浅唱。

夜里回想起，

好似月光。

旧笔蘸新墨，

高搁换低放。

心事关上门，

遗了书香。

旧土植新树，

苍盛惹平荒。

想想不过是，

深挖浅藏。

《空气里的诗》

我写在空气里的诗，

被谁吸收，

让谁受精，

生下我的孩子。

《你是一坛妖艳的酒》

你的话绵中见针，

刺痛我的残缺。

冲动的爱都是这样，

爱上的一半是人，一半是妄想。

夜又来临，

分四季，但不会失约。

你我亲密，不分昼夜，

却随时会诀别。

我只是我，你也就是你，

像两条相交而不可扭曲的线，

很难绕成一个圆满的圆。

我独喜悲观，

因为太怕被迫接受。

就像害怕睡过头，

订了个很早的闹钟。

你是一坛妖艳的酒，

一口香甜，两口上瘾，三口难受。

原谅我酒力不支，

但纵使海量也不抵那拆封时猎猎的香。

《向死婴致敬》

村儿里的死婴，

多是埋在高处的，例如秋天的麦秸垛。

死婴陷在金黄秸秆中，

面朝灰茫茫的太阳和寂冷的月，

过了冬的雪和炊烟，春的寒和抽放，

在酷暑中融解

风化成一片浅浅的黑印。

向死婴致敬！

因他隐藏于无形，无言却深沉。

死婴多是殁在低处的。

一垛被消耗得已不新鲜的麦秸

填入火灶，烧成灰

铺在粪坑表面。

向死婴再次致敬！

当他被洒向绿色麦田，

最稚幼的身躯隐喻着最苍老的灵魂。

《欢喜》

该如何表述我的欢喜？

窗外有桥南的风尘，预报的雷雨，

此时我囊空如洗，视野云翳，

唯有一杆悲郁热笔，

涂写横墨折痕，长言短句。

是期许，把时间搅得焦灼又馥郁。

折身的微息，都是一片可见的欢喜。

《塔吊》

塔吊和我一样,

喜欢在深夜摇头。

将沉重之物，从这头挪到那头,

哗啦啦散在

夜晚和不眠人的耳边。

《未命名的诗》

一

我翻到一封旧年书信，

信里大雾弥漫。

流淌的落款，

模糊的顿折，

都被弥漫。

我撕掉人名与日期，宽慰自己

可以留存的，

便是值得留存的。

二

不冒失地闯进丛林，

不去捡猎人遗落的古旧头骨，

我只是穿过这片地，

用游蛇的姿势，用刺猬的提防。

花木草叶的生长与枯萎，

不因近在手边，就比云霞可摘。

三

生而静默，

静默着伫立。

仰视一团虚无

很多年，

在虚无中看到意义，

意义是

生而静默。

四

在洪崖洞排队，

老人热情推荐

五块钱一位的快速通道。

游客对他的热情紧紧提防，

没有人信，五块钱

就能直接去到想去的地方。

五

一张规律整齐的网，

横向是沉默，纵向是关怀。

我们隔网而望，

探看不停留，收眼不长久。

六

泠喜欢牵我的手奔跑，

跑的时候

脑子里只有奔跑，没有其它。

每每想起，她指着大厦上的灯说

“好像接触到了，

实际上还差得远”，

我就想奔跑。

七

一些清冷之事，

扑灭星火，

我看着

我在一条熟悉的窄道上，

走着，走着。

八

我从北方的迷雾中走来，

霜露挂眉梢，泥土沾衣角。

途径许多房舍与田野，

几场犬吠和驱逐，

脚印始终清晰；

只是河边的篝火不旺，

烟尘浸入梦境，

方向游移不定。

九

我擅长凝成一块冰，

边刃锋利，通体透亮，

静静地期待破碎。

可接着，

又总会自我消解为

一滩脏水。

十

流星的碎片，坠入小河。

那是你的眼睛，

荡漾着星河的柔波。

我想借一片梧桐枯叶，

缓缓驶入你的视线，

划出一层

只属于我的涟漪。

十一

我从未细心地观察过一朵小花，

开就开了，败就败了，

但我知道

细碎的美好在细碎地生长，

为了跟世界打一声脆弱的招呼。

我从未耐心地眺望完一次朝夕，

升就升了，落就落了，

但我知道

辽阔的星体在辽阔地旋转，

为了完成跟质量与引力的约定。

我从未开心地度过一整天，

笑就笑了，不笑也不能哭，

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