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作坊|牵动刀口


文/刘酿苦

你越来越不快乐了,几乎看不到笑容,被某个毫无意义的话题逗笑时,又像是为了化解苦涩。

其实并不想麻烦你,但没办法了。你仍是那个样子,不修边幅,萎靡不振,拿了个平板电脑当手机用。我们也还是那样,聊不起来。

你刚到,老板就打来电话,愤怒又带有嘲讽地质问你,为何要如此突然地请假。你说了一些理由,以及老板之前亲自的许诺。那边理亏,但气势不亏,开始用讽刺的语气说你忙你忙,那你忙吧。你说,行。我在旁边听着很难受。

前段时间也是这样,我们开黑打游戏,那个老板因为用了他什么东西,冲你发火,车轱辘话反复说。你没沉默,也没反击,回应态度游走在不服与屈服之间,像一个战士举起长枪,却摇摇晃晃地插在脚下的土地上,颇具阿Q精神的不以为然。我一直听着,也是难受得说不出话。

我们站在窗边,和上次见面一样,你说起了你的父亲,他已经开始打你姥姥了。

你说起你的母亲,让你去富士康打工,好在那儿讨一个老婆。

你说起你的姑姑,她说也不是看不起你,能弄个倒插门,没事回来看看就不错了。

你又说起欠你钱的人,说起那份操蛋的工作,说了很多很多,但又不是为了寻求解决方案,只是为了说说而已。

你还说起我的开店计划,你在等。我有些愧疚,计划因为疫情搁浅了,那笔钱被我妈逼着换了套房子,好让她觉得自己有面子。她很追求面子,可能是这辈子活得实在不怎么样,人生PUA晚期患者,越不行就越想证明自己行。

我给你买了双鞋,订了住处,充了饭卡,还偷偷给你转了一笔误工费。说起来有些见外,可这个世界没机会魂行千里,两肋插刀,实实在在的好处一点都不见外。

我看着你坐在床边,那么无聊的样子,实在不知能再给予你什么了。把你的手机修好可以吗?给你我一个月的稿费可以吗?我开店的话带上你可以吗?把AirPods送你可以吗?可我不太说得出口,怕你觉得我在散播怜悯,可是,我明明是个心肠极冷的人。

上学时候,我们路过旧书店,我买了本盗版的《莫言全集》。在那之前,我从未接触过严肃文学。那本盗版书的纸张很粗糙,字又小又密,我扑进书里,从中领悟到了一种高级的精彩,那种精彩超越忆往镇,超越学校阴暗的长廊,超越四野旷荡的田地。

《莫言全集》里有篇小说叫《四十一炮》,描写了一位母亲被丈夫抛弃后,为了不让人看不起,极卖命地工作,极吝啬地生活,她盖起了楼房,装上了气派的大门,可进去就会发现,里面相当简陋。好多人啊,看起来都是栋装了大门的高楼。

每当我与人交谈时,总能敏感地捕捉到这些信息。一个人的语气忽然真诚,并且略有失落,每一个语句都以“我”为起点。哦,他要开始谈表层的辉煌了。这个时候,不应该给他出谋划策,铸造真正的辉煌,而是静静地听。所谓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就是听对方把牛逼吹完,并放弃反吹一个更大的牛逼;就是听对方诉苦时,绝不用自己的苦掩盖对方的苦。

所以当你再次说起你的烦恼,我不会在言语上试图拯救你。交流,因有效而高贵,因无效而廉价。所以,我不会让你看到这篇文章,单方面的输出不算交流,也就是无所谓优劣了。

这场手术跟我想的不一样,比想象的好,手术费在手术前凑够了,医保能报销30%,也没经历血淋淋的痛。唯一一个不大舒服的是,我前几天住在郑州动物园旁边的小区里,那是家很老旧的情侣影院,因生意不好,改了个名字,成了宾馆,走的是20年前的都市流行风。

每天早上,就能听见鸟叫,那是一群有病的鹦鹉,前年我去动物园见过,大概有几百只鹦鹉在笼子里聒叫,应该就是鸟类的刻板行为吧。那晚,我点了一只盐焗鸡,啃了很多软骨,然后想到了手术,鼻中隔偏曲就是剪下一些软骨,我觉得好难受。

有个人照顾是挺好,不是刻意悲情化,我原以为会不顺利。但到目前为止,一切如常。躺在手术台上,戴上氧气罩,麻药从右手臂推进来,凉丝丝的,有点疼,周围的医生在转圈忙碌,头上的灯被困倦搅浑了,自我意识却很是清醒。我为了掩盖自卑,读了许多书,为了掩盖孤独,去了很多地方,其实什么都没改变。晕眩中,医生凑近问,麻药管用了吗?我忽然被唤醒,说,别吵。医护人员都笑了。我醒来,已身在手术区大厅,口异常干,鼻腔肿胀,一个护工说,手术结束了。没想象的那么痛苦,我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问护士痛感后半夜是否会加重,能否吃主食会不会牵动刀口,护士的回答都是,因人而异。

在床上躺上六个小时,输了五瓶液体,其实没必要,到病房门口时候就知道,我下地没问题了。一夜没怎么睡,凌晨两点点了外卖,喝了几口汤,不想让你等,就说吃好了。凌晨三点,你走之后,我继续吃,医生说过,营养越好,愈合得就越快。

我之前给一个姑娘写了一句话:我曾经历过许多个孤寂时刻,于是我看书,看云,此刻是傍晚,我想看看你,用比平时更安静的目光。现在我想改一下:我曾经历许多个难挨时刻,于是我冷漠,敌视,现在是凌晨,我想试着宽容,用比平时更渴求的悲望。

术后第二天,护士问我午饭怎么吃,我说去一楼食堂啊,她给我扎上了液体后,我才知道原来她想问,今天有没有陪护。对于我试图找护工陪护手术这件事,医护们都很诧异。我本以为你走了,谁知刚扎上针,你忽然走进病房,说又请了几天的假。

其实我本打算护工都不请的。事实证明,那样是可行的,除了不方便点也没什么。你看隔壁那身高和体重都是180的初中生,也是手术时家里才来人,初中生隔壁那个小帅哥就差点劲了,大半夜地嗷嗷喊疼,吃止痛药,靠睡眠解决痛苦,多大人了,还让她妈一口一口喂。

你知道今晚我吃了什么吗?我吃了一盘糖醋里脊,一碗蒸水蛋,一份煎饼,一大碗野菌鸡汤,以及数块蒸粗粮和一堆葡萄。我喜欢在食堂里挑挑拣拣的感觉,我想让创口好得更快些。吃得快,好得快,棉棒都化成血水积在了堵死的负压鼻腔里,整整一夜,咽口唾沫耳朵都突突叫,熬到天亮,医生用窥镜插入鼻腔深处抽血水,既痛苦又快乐。

我的鼻中隔应该是小时候造成的,记忆里有三次受伤的经历,第一次是被家里人正踹面门,摔下楼梯,站起来时,鼻血已经流到肚脐眼了;第二次是在广东的店里,跟一个喝醉的客人玩耍,被误伤了;第三次是初中时候,被人抓住头发,抬腿提膝,鼻子瞬间出血,因为前一段时间,我在夜里堵住那人的弟弟揍了一顿。

明天我还要去肝胆科,看一下肝部的囊肿和胆囊炎,以及去神经内科看看睡觉抽搐的问题。这是人生必要的坎儿,我得一股劲蹚过去,不知道卡上的余额够不够。你说你拿到驾照后就会从工厂辞职,那也是你的坎儿,也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有更大的坎儿,希望我们都顺利。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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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酿苦
刘酿苦  @刘酿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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