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白马


文/唐冲

它就在城东郊区的野地里,你知道吧,那片以前是厂区,厂子倒了,没人管,就荒了,听说还闹鬼。野地就在厂子外面,全他妈的是垃圾,杂草啊,野花啊,易拉罐,塑料袋,屎尿,用完的避孕套,人血,啥都有,就是看不到活人。那匹白马就站在满地的垃圾里,我看过抓拍的照片,好家伙,起码得两米高,毛色纯,很干净,仰着头,有点高傲,放古代至少得是关羽这种人物的坐骑。这不是重点,你知道重点是啥吗,你别玩手机,认真点听,那匹白马的眼睛太亮了,跟他妈星星一样。我光是看着照片里的眼睛,就感觉它想给我说点啥。你说它想说点啥?这鸟不拉屎的小城市,突然出现一匹漂亮的白马,还时隐时现,玩尼斯湖水怪那一套,真他妈的有意思。看它那体格,肯定是匹千里马,能去很远的地方,说不定它就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你说呢?真想去看看,要是能碰到它就好了。

阿宁这段话里说了三次“他妈的”,平常他不说脏话,哪怕是用作语气助词。之所以这样,是那天喝了点酒。后来派出所找我要走这段视频素材时,我很担心,这几句“他妈的”是否容易让警察同志误解他这个人。事实上,他很老实,从不说脏话,千真万确。这段视频中,我和阿宁坐在K市北京街老职工小区外的唐二哥大排档里,之前点了十串大腰子,两盘小龙虾,还有两盘炒花生和一屉蘸酱菜。吃得差不多了,桌上还剩点花生,我们已经喝下两箱百威和半瓶牛二,用了四个多小时,我只喝了五瓶啤酒,剩下都是阿宁的战绩。我不知如何解释,阿宁平常其实也不喝酒的,但那天就是反常地喝了特别多,并且是他主动约我。喝醉了,他跟我说了上面这段话,眼睛扑闪着,里面是从未有过的光亮,在他提到想去看看那匹白马的时候。

阿宁是我的老同学,我们有过一段一起受欺负、一起离家出走混迹网吧的经历。后来我回归社会,穿上正装,骑着小电驴在K市的大街小巷穿行,面对起各种奇奇怪怪的客户。阿宁依旧混迹网吧。我们生日同年同月,那时十八岁,青春岁月。我离开网吧后一度惭愧,觉得自己抛弃了他,但大概出于自我保护,渐渐把他淡忘了。直到两年前,我们二十一岁了,他才联系我,说考了驾照,回了K市,在一家鞋厂上班,开车送货,每天往返于工厂、宿舍、物流中心。我做销售攒了些钱,那时父亲去世,对生活失望透顶,于是决定转行追求导演梦想,碍于条件有限,只能先做短视频。买了三台苹果手机,拍vlog,不挣钱,但享受创作,有时也乐得清闲。阿宁对这事挺感兴趣,自愿出镜,说自己的标签是“底层95后工人”。他性格木讷,开他玩笑,短时间内反应不过来,脾气也好,反应过来后只会呵呵一笑,脸蛋肥嘟嘟的,不丑,可以用“憨态可掬”形容,加上右耳失聪,喜欢动物,综合起来,就是个单纯可爱反射弧长附带些许励志的小胖子人设。我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没想到跟他合作后效果出奇地好,粉丝直线上升,甚至有了些收入。我们的联系就这样再次紧密起来。

在大排档喝酒是上周的事。上周还发生了不少事。我的账号第一次接到商务,电动牙刷,广告说充一次电能用半年,寄给我的样品质量有大问题,差点没给我舌头电麻了。但我还是接了,三千块,不多,我给阿宁转去一半。另一件事就是那匹白马。上周二,那匹白马被两个准备去废弃厂区打野战的学生情侣抓拍到,发到了K市本地微信群。我也看过那张照片,不夸张地说,那匹白马的姿态圣洁如神灵,尤其是它正站在垃圾堆里。白马被转发很多次,人们用它许愿,我的老同事们也跟风在私下的群里用白马照片接龙,“早日暴富”,“变美变瘦”。K市很小,这事甚至上了新闻,融媒体中心的记者次日就赶去那里,但白马已经消失了。之后几天,又陆续有人说看到了它,在同一个地方,仰着头,守望着,像是在等待什么。还有第三件事。阿宁被人扇了一耳光。打人的是老板娘,阿宁管她叫艳姐,二十八岁,很年轻。下班以后,艳姐在厂里做饭,让阿宁帮忙照管下孩子。那天阿宁早上五点上班,熬到晚上八点下班,还回不了家,很累,但也没抱怨,结果因为犯困,没看住,孩子不小心摔了一跤,哭闹起来。艳姐脾气暴,冲进办公室,看着手足无措的阿宁,抬手就是一耳光。次日阿宁约我喝酒。我那几天在外地,就约到了大前天晚上。

昨天,我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到了派出所以后,他们才说,阿宁跑了。我震惊,跑了?他犯啥事了?警察说,不该问的别问,前天晚上你们是不是在一起?我说,跟我没关系,我们喝完酒我就回家了,昨天睡了一天,昨晚上在剪片子,今天刚醒就接到你们电话。刚好我这几天床坏了,睡的客厅,工作也在客厅,我家有监控,能证明的。警察说,你别急,主要是找你了解点情况,你先把你家监控调出来,手机里能看吧?我说,能。警察接过手机,递给另一个人,接着带我进了一个房间,说,手机等会儿给你,咱们先聊聊,身份证也给我下。

我头脑恍惚,生怕说错了话,坐下后手足无措,仿佛自己犯了事。警察看了眼我的身份证,说,张久,本地人,今年二十三?我点点头。警察说,你别紧张,跟你没关系你紧张啥。我说,真跟我没关系。警察说,说说吧,前天晚上。我说,您怎么称呼?警察喝了口茶,说,我姓王。我说,王哥。警察说,我能做你叔了,你直接说事。于是我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完,我才想起那天一直架着手机在拍素材,刚刚紧张得都忘了,于是说,我手机里有那天晚上的视频,我做这个的,当时拍下来了,说的话啥的,都有。他点点头,没看我,看着窗户,面无表情,像在思考什么。窗外有棵很高的杨树,叶落一地,还有半面飘扬的红旗。沉默半晌,我才试探地开口问,阿宁出什么事了?他这才看向我,说,你和他从小认识?我说,初中同学,高中没在一起,但高二那年辍学后在一起待过半年。他说,你为什么辍学?我说,贪玩呗。他说,他呢?我说,家里的原因吧,你们没联系他家人?他说,他没家人了,只有个表姐,他大姨家的女儿,在北京呢,还没回来。我说,我好像听他讲过,叫刘晚春,名字不错,小时候成绩好,北师大毕业的,掌上明珠。他又喝了口茶,还没说话,有人敲门,把他叫出去了。窗外起了风,红旗和杨树的叶子纷乱地鼓动,像在跳舞,蝉鸣也适时而来,夏天到了,我坐在亮堂堂的房间里,数着烟缸里的烟头,只觉得心烦意乱。过了半刻钟,警察才回来,把手机递给我,说,后面随时等电话。我松了口气,说,工作完了?他说,还得聊聊。我点点头,聊。

他说,他平时性格怎么样?我说,好,没人不喜欢他这样的朋友。他说,给你讲过多少关于他家庭的事?我说,讲过一些,不多,我只知道他爸是个杀人犯,他六岁那年就被抓了,死刑。他说,我抓的。我说,啥?他重复一遍,我抓的。零五年,他儿子要过生日,没钱,偷了人家一百块,被逮住了,打也打不过,顺手抄了块砖把人生生砸死了。他脑子也笨,案发后直接跑去火车站,两个小时就抓到了。我们去的时候,他坐那儿抽烟,看到我们就哭了。我跟我师父当时去看过他儿子,也就是你朋友王宁,私人身份去的。他想吃肯德基,我们给他买了点,他妈不准要,他就哭,然后他妈骂他没骨气,他就不哭了。话说回来,你说你朋友现在能去哪儿呢?我愣在原地,窗外的风越来越大,树叶哗哗作响,阳光也刺透玻璃,眼前一切都明晃晃的,既鲜艳,又模糊。我吞了口唾沫,干巴巴地问,阿宁到底怎么了?他点了一根烟,软盒的白塔山,抽一口,气没喘匀,咳了两声,说,昨晚上死了三个人,都跟他有关系。

 

时间是静止的,像一场大雾,我们活在雾里的每一个角落。这是阿宁告诉过我的最浪漫的事情。那时我们才初一。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我父母离婚,半年后两人各自成家,去了外地,对我不管不顾,我开始跟着爷爷相依为命,生活无聊透了,日子格外漫长。我们的老家在K市乡下,初中在镇上,叫风镇,学校烂得可以,十个学生八个混混,还有两个就是我和阿宁这样被欺负的。阿宁遵纪守法,沉默寡言,跟我坐在教室角落里,无心学习,整天研究摩托车,草稿本上全是不像摩托车的草图。我呢,盼着早点长大,天天睡大觉,梦里安全,无人打扰,仿佛一觉醒来就能长大。成年以后,我再也没回过风镇,好像真的是一场大梦过后就走到了今天。当我离开小镇去了城市有了艺术梦想以后,才发现阿宁说的那句话也成了真。人真的活在时间的大雾里,什么都看不清。

阿宁说出那句话之前,我们被揍了一顿。那天放学,我们结伴上厕所,厕所外几个混混堵着两个女生,有个是我们班的,外号冬瓜,很漂亮,有段时间抽屉里天天放着情书。那几个混混瘦得像猴,但气势凶猛。我和阿宁沉默地经过,撒完尿,沉默地出来,路过他们时,阿宁突然回头说,冬瓜,还不回家啊。冬瓜一愣,说,啊,没事,你回吧。混混看向我们。我扯扯阿宁,小声说,走。阿宁说,这是冬瓜啊。这话不像是说给我听的。我说,走。阿宁说,我得帮她。他上前,混混们面露笑意地看着他,他不说话,跟他们沉默地对峙。冬瓜说,你干啥。阿宁才开口说,跟我走啊。为首的混混笑着说,你喜欢她?阿宁没理,继续跟冬瓜说,跟我走。混混搂住冬瓜的肩膀,笑着说,哥保护你。阿宁沉默,上前两步,一句话没说,推了混混一下,然后说,你离她远点。冬瓜急了,骂道,傻逼,滚。混混咧嘴笑,对冬瓜说,你看着啊。

说完,他摆出英雄救美的姿态,狠踹了阿宁一脚,其他几人跟着也围上去。阿宁熟练地蹲下,抱头,还朝我喊了声,张久,你走吧。混混看向我,摆摆手说,你也过来。他的眼神很锋利,我想如果我今天走了,以后每天都走不掉了。我开始冒汗。蝉鸣凶猛,我的耳朵发堵,头脑混沌,几乎要晕过去。我像是无法控制身体,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他们,呆立着,手足无措。混混扇了我一耳光,说,你们俩的爹呢,把你们爹叫来,哦,你们没爹,那认我当爹吧。另外几个混混都笑了。

阿宁死死盯着他,大叫一声,起身将他扑倒,声势迅猛,像野兽。我看见阿宁双眼血红,青筋暴起,把瘦得像猴的混混头子骑在身下,一拳,两拳,三拳。混混头子流了鼻血,那几人才反应过来,上前掀翻阿宁,拳打脚踢。冬瓜和另一个女生在一旁哭叫。我看着被围殴的阿宁,眼睛也红了,不是愤怒,是突然想哭,我们俩被这样揍过很多次了,为了让那帮混混在女生面前展示“实力”。重要的是,在阿宁跃起反抗那一刻之前,我一直以为此种命运是我们这种人应得的。我自言自语,太欺负人了,我操你妈。然后也冲了上去。

那是我和阿宁唯一一次反抗,结局是反抗失败,我们被揍成猪头。回到家,爷爷看着我的脸,沉默半晌,一句话都没问。次日阿宁母亲来了学校,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她。她是个很美的女人,不是漂亮,是美,穿着干净的旧衣服,扎着利落的马尾,表情平静。她牵着阿宁的手站在教室门口,金灿灿的朝阳覆盖他们的身体,像神仙。老师看到他们,走了出去。我听到阿宁克制着声音地抽泣。他母亲说,打人那个孩子在哪儿?老师说,小孩子打架,正常。他母亲说,他右边耳朵听不见了。老师沉默。接着老师带着他们离开了,阿宁的抽泣声变得遥远、微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上课铃响,下课铃响,那一整天我都在想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这样呢?课桌上的蚂蚁沿着纹路沟壑翻山越岭,不停和命运战斗,但我觉得一切都无聊透了。我趴在桌上,望着窗外,从早自习的日出到放学后的日落,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想着想着,心中安宁,世界就清晰起来,不是一切疑惑都迎刃而解的清晰,是疑惑都消失了的清晰。世界原来就是这样的,人只能半推半就地活下去。阿宁后来给我说“时间像大雾”时,我脑中的第一反应就是他的抽泣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那一整天。那天放学后,冬瓜找到我,说,谢谢你们。我看着她,第一次觉得她普通至极,不过如此。我点点头回答,嗯。

混混头子后来赔了钱,没被退学,理由是成绩好,学校的尖子生,功可抵过,况且也做了赔偿。真正的理由我们都知道,他爸是风镇数一数二的有钱人。阿宁消失了一个月,回到学校后右耳已经彻底失聪,一天课上,他给我讲这一个月里在家研究摩托车的心得,就说出了他那些关于时间的感悟。

阿宁母亲出去打工,白天家里就他一个人,母亲会把菜做好放冰箱,他自己热着吃。他每晚画图,熬夜,有时候一觉睡醒已经下午,特别热,房间昏黄,窗外是被暖阳包裹的群山,一切都“与我无关”。那天下午,他拉开窗帘,让眼睛适应光亮,然后目送着整个世界朝历史前进的方向远去,自己却留在了时间深处,被万事万物遗忘。他说,你知道那一刻我看到了什么吗?我说,什么?他说,你说啥,以后跟我说话大点声。我大声说,什么?他神情严肃地看着我,说,我看到我自己了。我摸摸他额头,说,你发烧呢。他说,千真万确。我看到我自己起床,热饭,吃饭,看电视,发呆,给身上喷花露水,打扫卫生,然后等着我妈回家。我看的那个自己,他是另一个人,但我居然一点都不慌,我看着他,感觉很奇妙,怎么说呢,可能像爸爸看到儿子,我希望他快点长大,实现梦想,变成一个有钱的好人。除此之外,我的感官还变得异常敏锐。阳光照在我身上,我能听到细胞的崩裂和重组;我看着外面的山,才知道它们是大地和历史的坟墓;看着山上的草木,才发现每一片叶子每一朵野花上都有万千世界。我看到世界沿着脉络运行,某种答案就在脉络的中心,那是生命之源。

但是第二天醒过来,这种感觉就消失了。我还是我,是个俗人。我问我妈,昨天是不是我自己喷了花露水,还收拾了家里卫生,我妈说你懂事了。这说明我看到的是真的。那一刻我停在了时间里,目送自己越走越远。可能现在的我是我昨天看到的那个我,而停在时间里的那个我,此时此刻正看着我们俩聊天。那天以后,我开始想一个问题,你说人生到底是啥样的?是一段故事,一根线,一幅画,还是一张张照片。我现在就觉得,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东西是真的,就是时间。我们行走在时间里。时间像大雾,行走其中时什么都看不清,停下脚步,让时间静止下来,反而拨云见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停下来以后,他就不会往前走了,一切都是已知的,所以什么都看得清。我们每时每刻都定格在时间的大雾中,就此停下脚步,那个停下脚步的过去的自己,知晓生命的一切答案,但他无法告诉你,只能目送你在时间的大雾里越走越远,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听愣了,说,你到底想说啥。他不容置疑地说,所以,每一刻都要用力地活,要心无杂念地去活,演好角色,用力哭,用力笑,用力爱,用力恨。要对得起身后的目光,那可是你自己啊。

我心想,这下我听懂了,中二病嘛。嘴上说,那你准备干啥?他说,我现在年纪小,还做不了什么,但我可以追求美好的感情。我说,冬瓜?他点点头说,我设计好了三辆摩托车,我想带她去旅行,天涯海角。这次我要直接和她说了。

次日,冬瓜找来,捧着厚厚一叠信纸,那是阿宁之前匿名送的情书。冬瓜说,谢谢你,我们还太小了,你要好好学习。阿宁说,放心,我一定能跟你考上同一个高中。冬瓜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阿宁说,我的摩托车帅不帅。冬瓜说,纸上画的那是摩托车啊?阿宁愣住了。冬瓜说,我不喜欢摩托车,我家有摩托车,不好看。阿宁说,那你喜欢啥。冬瓜说,小轿车。阿宁说,为啥?冬瓜说,因为挺贵的。

这段感情后来不了了之。原因挺残酷,冬瓜初三那年转学,全家人一起走了,看样子不会再回风镇。转学前,冬瓜被当初揍我们那个混混头子强奸,严格说不算强奸,但混混头子拍下了视频,逼得她报了警。那年她才十五岁。混混头子被抓,虽然坑了他爹,但因为未成年,没判,后来又取保候审,天天在镇上转悠。我和阿宁有时碰见他,他逗我们,阿宁总是沉默着,拽着我走。有次我实在忍不住,说,你到底想干啥。混混头子说,咋地,还想打架?老子有钱,你俩还剩三只耳朵,赔得起。我们沉默着。他又对阿宁说,你那个梦中女神可把我害惨了,不过床上功夫挺好,早知道不拍视频了,才睡了几次就跑了。阿宁躲避他戏谑的目光,沉默着,跟我说,走吧。

初中毕业后,阿宁来找我,带了他给冬瓜写过的情书。他说,我最近发生了两件大事。我说,啥?他说,我妈要嫁人了,家里穷,没办法,这是我第二个后爸了,希望他不会打我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办法的事。另一件事,你记得我以前给你说的那个关于时间的事不?其实这两年,那种感觉慢慢消失了。怎么说呢,就像是,真正的我已经停在过去了,现在的我,就连我自己都有些陌生。但总归要活下去。以后还是踏踏实实生活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整虚的。我点点头,嗯。他说,这些情书,给你吧,烧了也好,留着也好,看你。我说,给我算怎么回事?他说,我想烧了,自己下不去手。我说,我不要。他扔下那个装满信纸的文件夹,说,接着,就当帮我个忙,这都是我的心血。张久,咱们以后有缘再见了,还不知道我能不能读上高中呢。

我没烧,那些情书我现在还留着,在我家的杂物间里,有个木箱子,里面就是风镇带出来的东西,我们在那儿长大,十多年,就留下这么个小箱子。你要想看,我们加个微信,回去以后,我拍照发给你。我对警察说。讲完这些,我突然浑身虚软,觉得一切都他妈没有意义。

天早就黑了。这天晚上没有星星,窗外的杨树和红旗在路灯下飘摇着。警察已经抽完了一整包烟,眯着眼睛,说,有烟吗?我掏出一盒云烟,递给他。他点上,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你急着回吗?我看了看时间,晚上八点,说,不急,就是饿了。他说,行,出去吃饭。我们进了家川菜馆,点了麻婆豆腐,毛血旺,李庄白肉和炒时蔬,还要了两瓶啤酒。我借口上厕所,偷偷结了帐,回座后菜已经上齐了。我说,王警官,我叫你王警官吧,他真不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你们真得好好了解了解。王警官说,原生家庭不好,小时候受欺负,有反社会人格不合理吗。我说,不是这样的,你知道他后来为啥躲着那个混混头子吗?因为他的耳朵是他妈打坏的。那天他回家,他妈问他为什么打架,他死活不说,她妈就哭,骂他不懂事,说家里穷,赔不起钱,出一点小事就垮了,哭到情绪浓烈,非要打他一耳光。就是那一耳光,让他右耳再也听不见声音了。她妈为了要赔偿赖到混混头子身上。这事是他心里的疙瘩。阿宁是那种想活得清清白白的人,不想欠谁,也不想谁欠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危害社会呢?王警官听后没说话,点了根烟,说,你接着讲,你不是说你俩一起辍学吗,怎么回事。

实话说,我不太想提。那是我人生的污点。或者说不算污点,那应该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次,迷失在时间的大雾中。高二那年春天,我爷爷去世,葬礼刚结束,父亲一家人就火急火燎地走了。抵达广州后,父亲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们各自沉默,他半晌后说,你长大了。我说,嗯。他挂掉电话,给我转了五千块,没有多余的嘱咐。我煮了碗面,居然下意识地端进了爷爷的房间里。空空荡荡。直到那一刻才掉了几滴眼泪。后来我就瞒着父亲辍学了。我成绩其实还行,那年才高二,说不定后面能冲冲双一流。但我哭着在爷爷的房间里吃掉那碗面的时候,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这个世界简直他妈的烂透了。我也烂透了。

我再也没去过学校。换掉手机号码后,我买了张汽车票,去了雅安,川西小城,租了间很便宜的单间,把自己关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找了家网吧,在里面生活了一年半,直到曾经的老同学们高考结束才回归社会。那年我十八岁。那一年半的时间里,我深切地感受到了时间的静止。我停在了大雾中,世界纷纷扬扬地运转,但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每天看电影,网购了一本视听语言教材,书都翻烂了,天天拉片,当作游戏。不过那时没想过自己做导演,只觉得这事有意思。有时也玩游戏,这是我收入的主要来源。我玩FPS游戏很有天赋,接代练,帮人做攻略,能维持生活。

阿宁联系我,是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年春天。那时我已经在网吧生活了快一年,平时住在网吧的杂物间,洗衣服洗澡就去开间便宜的旅馆,食物基本是面包泡面外卖。阿宁说他不想读书了,我问他为什么,他没说。他问我在哪儿,在做什么,我如实说了,第二天他就出现在我面前,背着包,胖了许多。我请他吃饭,他变得更加沉默了。他说,你不要问别的,咱们说说以后怎么生活就行。于是我带他同吃同住。他跟我相反,对FPS游戏一窍不通,端着枪走几步路走得摇摇晃晃的,但玩MOBA游戏如有神助,英雄联盟从新手教程到上王者,只用了五个月。于是我又带他接代练,英雄联盟的玩家多,他赚的钱也渐渐超过了我。总之,无非就是那些事,混在网吧里的人,各有各的过去,但当下的生活都差不多。我印象最深的只有一点,他变得很沉默。我们在一起半年时间,除了生活必要的琐事,几乎没什么对话。

那年夏天,我的高中同学们毕业了,拍毕业照前给我发QQ,叫我回去一起拍,我怎么好意思呢。高考结束,他们又让我回去参加毕业聚会,我还是不好意思。但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地走向未来,我也感觉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开始苏醒,晃动,可能是年轻的力量吧。就像之前没多做考虑就这样生活了一年半一样,我也没多做考虑就决定了要走。这件事很突然,但我告诉阿宁时,他几乎没感到意外。他说,你别像我一样,你应该活得更好。我说,你也走吧,咱们一起。阿宁摇摇头说,我就这样吧。出于感情和良心,我又陪了他一段时间,不断劝说,他怎么也听不进去,我最后有点生气,觉得他油盐不进,这辈子就这么废了。现在想想真自责,他可能就我一个朋友,我还看不起他。

最后我还是独自走了。分别前他请我喝酒,那是我们第一次喝酒,他说,祝你有个光明的前程。我沉默。他说,你还记得小时候我说的时间的话题吗。我说,记得,这一年多,我就是这样的。他说,我继父对我妈很好,就是想要个孩子,但我妈快五十了。他俩很穷,我平时除了做家里的活,放假还去兼职,但我们家还是很穷。就这样,我妈还是给他生了个儿子。我弟弟一出生,更穷了。那天我听到我妈跟他吵架,因为给我买教辅的一百块钱。我难受了好久,想着自己成绩本来就不好,就找我妈说,我不读书了。我妈不干,让我必须读。那天晚上他俩又吵架,我继父还动了手,没打人,一直摔东西。我都能想象那个房间里的战场有多么激烈,我妈有多么无助。我瞒着我妈辍学了,私下找到我继父,想跟他聊聊,用男人的方式,你懂吧,我想让他给我妈做顿饭,我们两个一起哄哄我妈,让她高兴点。他看都没看我,说,滚。然后我给我妈留了一封信,滚了,来了这里。目前为止,我妈没找过我。我一点都不后悔,她现在肯定过得很好,在她的新家里。

给你打电话之前,我在K市郊外的废弃厂区住了一段时间,听说那儿闹鬼,我想看看能不能碰到鬼,传个话,让我爸来找我,我亲爸。那两天,我又感觉时间静止了,时隔多年的感受。但那一次的体验更加深刻。我不光看到我自己像个疯子一样坐在废弃的厂房里,还看到从前的自己,每个瞬间的自己。我耳朵被我妈扇了一耳光然后听不见声音的那一刻,冬瓜转学的那一刻,我妈告诉我不要惹事的那一刻,我妈嫁人的那一刻,我第一个后爸把我妈当成畜生一样打,我在旁边只能哭的那一刻,我第二个后爸让我滚的那一刻,还有我小时候,我妈告诉我我爸出差去了,晚上两个警察拿着肯德基来家里的那一刻。我看到他们都在时间的大雾里,在原地驻足,远远地望向我,像是某种指引。我和他们对视,然后迈出脚步,朝他们走去,走到筋疲力尽,他们还是那么遥远,还是望着我。像做梦一样。

那片废弃厂区外面是片野地你知道吧?那片野地很大,没人知道有多大。等我从梦里醒来,再也看不到他们的目光的时候,我就身在野地中。一片空旷。没有垃圾,没有野草和野花,世界成了荒原。我很害怕,但不知为什么,还是继续往前走。后来,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生活的边界。一堵透明的墙。那些停在时间里的我自己,就在墙后面。那里真美好啊,阳光,鲜花,尊重,光明的前程,我亲爸,我年轻的妈妈,还有年幼的我。后来,我时不时就到野地里转转,但一看到有人就走了,我怕他们以为我是疯子。再后来我就来找你了。张久,我妈现在肯定过得很好,我不欠她的了,你也别为了我自责,你也不欠我,清清白白,是最好的。你走吧,咱们有缘再见。过去的一切,让它们留在时间里。

两瓶啤酒已经喝完,桌上的菜还没怎么动。王警官又抽了很多烟。我想着阿宁的脸,心里很难受。他又叫了两瓶啤酒,倒了一杯,说,他精神有没有问题?我说,没有。他说,没有?我坚定地说,肯定没有。他说,后来呢,你们怎么联系上的?我说,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我离开网吧后,我们有三年没联系过,我都快把他忘了。他回到K市,给人开车送货,没再提过时间、大雾之类的事情,变成了一个普通工人。但是还跟以前一样,不爱说话,很老实,生怕亏欠了别人,让他做啥就做啥,谁都能欺负他两下。王警官又一次沉默。我脑中全是和阿宁在网吧时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立刻问,你知道前段时间那片野地里的白马吗?他点点头。我说,我想起来了,他肯定找那匹白马去了。他说,找白马?我说,在网吧的时候,除了英雄联盟,他还玩另一个游戏,我的世界。这游戏自由度很高,玩家可以在里面造建筑,设计人物,甚至可以设计游戏模式。他打代练打累了,就玩这个放松。他当时造了一片荒原,是一座很大的岛,海上的荒原。荒原上是永恒的夜,不会有日出。他设计了一匹白马,在荒原上不停地奔跑,直到累死。主角,也就是他操纵的那个人,任务就是在岛上寻找白马,然后驯服它。他那天给我讲那匹白马,我就应该想起来,怎么会现在才想起来呢。

 

跟王警官告别后,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我和阿宁在那片孤岛的荒原上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奔跑。那匹白马却消失无踪。岛上依旧是永恒的夜,我们什么都看不到。醒来以后,我坐在电脑前,头昏脑涨地翻看着所有跟阿宁有关的视频素材。我抽了很多烟,房间里烟雾缭绕。我很累,但心潮起伏,从未像此刻一样想念过阿宁,他能去哪儿呢?那片野地的尽头真的有一堵透明的墙?

晚上八点,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头痛欲裂。于是起身吃两片布洛芬,刚吞下,阿宁给我打来了电话。

阿宁说,张久,我是王宁。

我立刻按下录音,说,你在哪儿啊,出什么事了?

阿宁说,张久,我杀了人,我肯定会被判死刑吧,对我来说,这也算是个好结果。

我说,你别乱说。

阿宁的声音很兴奋,孩子看见礼物的那种兴奋,就像小时候他第一次跟我分享他发现了时间的奥秘时一样。阿宁说,你猜猜我现在在哪儿给你打电话?

我说,你在哪儿?

阿宁说,我在摩托车上!我用的蓝牙耳机。

我说,快回来吧。

阿宁说,我没钱,偷了一辆摩托车,车子很老,在风镇乡下偷的。但是我把最后的三千多块都放到那家人窗户里了。

我说,你到底在哪儿。

阿宁说,我在城郊的野地里。对了,我看到那匹白马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马!它肯定能去很远的地方!

我不知如何回答。

阿宁接着说,你记得我去过野地的尽头吗?

我说,记得。

阿宁说,我穿过了那面墙!你根本想象不到这边的风景有多好看!我看到小时候的我自己了,他在草地上跑,看到我骑着摩托车,眼睛都看直了!那匹白马跑得居然比车都快,我怎么追都追不上,太有意思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哭。我想说,你去吧,往前走,别再回头看了。但我哽咽着,什么都没说。

阿宁说,张久,我从没想过伤害谁。

我哽咽着说,我知道。

阿宁说,我妈死了,我给她喂了百草枯。两年前她得了渐冻症,很折磨,也治不起,我才回K市,赚钱给她治病。她自杀过几次,都被我发现了,我拦着她,像她以前哭着让我读书一样,哭着求她好好治病。但那天我杀了人,忽然就想通了。我去医院,带着百草枯,我妈笑着给我说,谢谢你,儿子。我看着她在床上痛得像虫子一样扭动,但是很开心。我帮了她,我不欠她了。

阿宁说,张久,咱们有缘再见,我得继续去追那匹白马了!

次日凌晨四点五十,阿宁在废弃的厂区里被抓住,身边有一辆破旧的摩托车。阿宁杀了厂长老婆艳姐和她五岁的儿子,之后回到医院给母亲喂下百草枯,又乘公车回到风镇,在学校转了一圈,到乡下偷了一辆摩托车,骑回K市的废弃厂区。案情很简单,但由于有“弑母”的元素,全国各地的记者都挤到K市来了。我的账号下面开始出现痛骂阿宁的评论,顺带着痛骂我。我开始整日做噩梦,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就注销了所有账号。也有不少记者想采访我,我一概拒绝,但不堪其扰,找到王警官,请他保护我,他没答应,也没拒绝,好在记者果然少了。王警官后来给我讲过案子的详细情况:

阿宁平时的确是个很老实的人,甚至是个很温暖的人,对同事和老板都很尊重,经常给他们分担事情做,虽然沉默,但很爱笑,人际关系良好。唯独有一次,他在工厂的宿舍跟同宿舍两个年纪小的搬运工同事有过争执,因为他们嘲笑他失聪的耳朵。工厂老板大多数时间在外跑业务,厂里的后勤由艳姐负责。老板回忆,艳姐的确经常叫阿宁做一些工作范围之外的事情,但阿宁总是笑眯眯的,从没拒绝过,也从没表现过不开心。他认为,员工为老板服务是应该的。阿宁平时的工作时间不固定,大多数是清晨五六点出车,晚上五六点下班,加班时间视情况而定,工作很辛苦。阿宁找老板提过涨工资,理由是母亲重病,老板以资金紧张要互相理解为由拒绝了。

跟我喝完酒的第二天,阿宁因为头天夜里喝了酒,没睡好,头痛欲裂,但清晨五点照常上班。那天很忙,阿宁一直想抽空眯一会儿,但一停下来就被同事和艳姐叫去帮忙,做不属于他的事。忙到晚上六点,艳姐又让阿宁加会儿班,送最后一趟货。阿宁答应了。送货回来已经夜里九点。艳姐在做饭,又让阿宁帮忙照顾一下孩子,阿宁憋了半天,说,我要回去睡觉。艳姐说,打工的就得听话,你不是想涨工资吗。于是阿宁同意了。艳姐五岁的儿子很调皮,用水枪射阿宁,阿宁尴尬地笑着躲开,孩子以为他在跟他玩,越发过分,于是阿宁抓住他的衣领,说,再打我就揍你哦。说完,阿宁挥挥拳头,象征性地往孩子屁股上一拍。结果孩子嚎啕起来。艳姐赶来时,推了阿宁一把,接着臭骂一顿,带着孩子走了。阿宁以为可以走了,艳姐又说,厨房的灯一闪一闪的,去换一下。阿宁只好去换灯管。换完出来,艳姐已经把孩子哄好了。阿宁笑着说,可以下班了吧。艳姐这才满意地看着他,说,走吧,明天早点来。孩子也看着阿宁,报复性地往他裤子上射了一枪水。

阿宁用厂房里的消防斧砍死了孩子,艳姐吓得大哭,想往外跑,被他抓住,一斧砍断小腿,然后是腰,乳房,头,直到厂房变得寂静。接着,阿宁到办公室换了老板的衣服,临走时驻足,望着头顶的摄像头,沉默一会儿,离开了现场。

半年后,阿宁被判处死刑。庭审时,王警官带着一个戴墨镜的女人进来,坐到了我身后,我们点头致意。阿宁穿着囚服,面带微笑,宛如人性丧尽的恶魔。工厂老板和老板娘年迈的父母看见阿宁,顿时哭天喊地,老板举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不过是黑白的。法官问他是否需要赔偿。老板咬着牙说,我要良心,要正义,要以命偿命。席位上的人都窃窃私语,阿宁始终面带微笑地沉默着。我头脑恍惚,只觉得时间在法院里静止,我们生命的另一部分,早已经越走越远。那天阿宁只说了一句话。到他陈述时,阿宁依旧微笑着,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对法官说,我没有精神疾病,触犯了法律,罪有应得,请您立刻判处我死刑。

离场前,我和阿宁对视了人生中的最后一眼。他的脸白白胖胖的,憨态可掬。他被警察押着,看向我,像是已经找到了某种答案。我从未见他如此轻松过,那种如沐春风的气场几乎能够影响到每一个人。我们对视那一眼仿佛经过了很多年。某一刹那,我似乎看到了他所说的生活的边界。我看着他的背影跟着警察消失在门口,头脑恍惚,又想起了当年他的抽泣声消失在走廊的那天。我努力回想着刚刚阿宁看向我的眼神,他想对我说点什么吗?不是的。我想他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走出法院门口,社会依旧运转,世界热热闹闹,一切都在成为不可挽回的定局,一切故事里的人,最后都只能成为看客,我们的命运都在被不可言说的力量牢牢控制着,无法挣扎。这时我才清晰地记起阿宁刚刚的目光。他不想说什么,只是像孩子一样纯粹地看向我,看向他唯一的老朋友。那道目光温和,深邃,像洞穿。

这时,王警官拍拍我肩膀,身边是他刚刚带着的那个戴墨镜的女人。王警官说,介绍一下,刘晚春,王宁的表姐。我们握手。王警官说,剩下一些事,你们去忙吧,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联系我。我们向王警官道了谢,目送他上了派出所的车,然后和K市大街上的无数车子一样,消失在茫茫的城市废墟里。

我带着刘晚春去了废弃的厂区,给他讲了我和阿宁一起经历过的故事。厂区外的野地垃圾如山,我们走上野地。已近傍晚,天尽头的阳光绚烂夺目,我们朝着日落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刘晚春给我讲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小宁比我小五岁,是个挺孤僻的孩子,虽然我小姨,也就是他妈,把他保护得很好,但他还是很孤僻,毕竟从小就没有爸爸了。我小姨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听说年轻时跟小姨夫一起做生意,很有钱,对我们这些亲戚也很好。后来玩股票,家道中落,朋友散尽,小姨夫又出了车祸,坏事挤到一起去了。哀莫大于心死。所以小宁出生以后,他们家就再也没翻过身。那时候我六岁,有件事记得挺清楚。我小姨和小姨父抱着小宁到我家来,要借钱,我妈想借,被我爸拦住了,他俩因为这事还吵了一架。我好奇小孩子,看着小宁,逗他玩,他咯咯地笑。那次以后,我有好多年没见过小姨。

后面见到小姨,小宁已经六岁了,那年我十一岁,读五年级,小姨夫因为偷人家一百块杀了人,判了死刑。所有亲戚都知道了。我小姨想着离开K市,远走他乡,免得被人看不起。离开前带着小宁来我家,跟我妈告别,说这一走可能不回来了。后来他们还是回来了。我妈说,我小姨想通了,丢了的人不能躲着,要自己挣回来。但是他们孤儿寡母的,能拿什么挣呢?我当时还没想过这些问题,只记得小姨来了,我就陪小宁玩。他特别可爱,心肠好,看见小野猫,用省下的零花钱买火腿肠喂。小姨和我妈带我们出去玩,吃肯德基,小姨就教育小宁,跟你春姐姐学,好好读书,懂点事。小宁点点头,埋头啃鸡翅,一嘴的油。

我小姨夫死了以后,小姨嫁过两次人。第一次是小宁上二年级的时候。那个男的是外地人,有两个孩子,小姨带着小宁跟他们家一起生活。过年的时候小宁跟我抱怨,说他没有玩具,没有新衣服,爸爸还要打妈妈。他把那个男的叫“爸爸”,我妈教他的,说这样叫对你妈妈好些,你就是个孝顺的孩子了。来K市这种小地方的外地人多少有点难言之隐,关于那个男人的事情,小姨从没讲过,但每次来我们家,她身上都有伤。

我初中毕业保送了市重点高中,我妈请客,所有亲戚都来了。小姨和阿宁坐在角落里,都沉默着。所有大人都在夸我,问这问那的,我觉得很烦。问完我,又问其他小孩,那些小孩可能没我成绩好,但都跟我一样,正常,健康。大人们把孩子们问了一圈,就是没人理小宁,跟小姨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妈奖励了我一百块零花钱,吃完饭我带着小宁出去玩,坐碰碰车,他特别高兴,说春姐姐,你真好。我说,你妈妈还被欺负吗?他说,我们搬走了。那天我才知道,小姨跟那个男的离婚了。

我总觉得,小姨和小宁更接近人生的底色。我不悲观,我比很多人都活得更用力,更有热情,不然现在也不可能在北京扎根。我只是不喜欢欺骗自己。尤其是小姨和小宁曾经离我的生活那么近,那么活生生地存在着。他们越来越沉默,就像生活的真相,真相从来没有存在感。

我读大二那年,小姨嫁给了最后一个丈夫,那个男的是个老会计,比她大十岁,没有子女,想要个孩子。小姨可能是不想再折腾了,为了她和小宁的安稳,就生了一个,大龄产妇,当时大出血,我妈跑去看,回来跟我说小姨差点死了。孩子出生不久,我就听说小宁离家出走了,给小姨留了一封信,说,妈妈,我很爱你,但我离开,你才会过得更好。小姨哭得不行,那个老男人要面子,不准她报警,于是苦找了大半年。后来联系到,才知道小宁去了雅安,真不知道在做什么。小姨让他回家,他不回。

那时候小宁谈了个女朋友,他给我讲过,不知道你记不记得,那年他经常更新QQ空间,都是些励志句子。那时候他就在谈女朋友。他说那是他初中的女同学,叫什么,冬瓜,对,就是这名字。当时这女生没读书了,在大连打工。他还跑到大连找过她。后来他们分手,因为冬瓜嫁人了。小宁跟我说,我也想娶她,但我没钱。再后来,小姨得了渐冻症,这个病哪是老百姓得得起的。她好强啊,瞒着所有人,有天走着走着就摔倒了,这才瞒不住。她老公立马决定跟她离婚,然后我妈通知小宁,让他回K市,他才回来。我妈找人给他介绍了一份开车的工作,他就勤勤恳恳地上班挣钱,给小姨治病。没想到小宁回来没多久,我妈去世了。我妈逼我逼得很紧,连遗言都是让我留在北京,不准我回来。这是我妈去世后我第一次回K市,因为小宁犯了法。谁能想到是这个原因。谁能想到他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刘晚春讲完这些,像是吐出了一口浊气,我看到她的墨镜下滑落了两滴眼泪。我们已经走到了野地的尽头。没有什么生活的边界,没有那面透明的墙,没有一个新的世界。野地的尽头是一条河,河对岸是K市新建的音乐公园,喷泉,石板路,灯光,应有尽有,繁华多彩,温暖美好。已经日暮,整片天空都是红色的。我们坐在河岸上,沉默着。我点了根烟,恍惚中似乎看见了阿宁。他骑着摩托车,翻山越岭,追逐着梦里的白马,终于行驶在一片无边的荒原上。不是沙漠,不是旷野,就是荒原,曾经生长过一座座城市,一穗穗稻谷和麦子,如今衰草零星的荒原。荒原的尽头,晚霞像潮水一样涌向大地,阿宁一直往前,一直往前,直到被那片红色浪潮吞没。我想起法庭上的阿宁,终于明白,那不是他,真正的他早已经停下脚步,骑着摩托车追逐那匹白马,驶到生活的边界之外,消失在了时间里。

我思索着刘晚春说的一切,突然想到什么,说,我有个问题,你们小时候,见没见过白马之类的东西?刘晚春想了想,说,有,我老家以前养了一匹,后来寿终正寝,埋了。我激动起来,说,阿宁是不是见过?刘晚春说,没有吧,我也记不得了,他应该没去过我老家。我说,可能是他妈妈给他讲过?刘晚春说,有可能。

我找到了自己要的答案,接着立刻陷入了无力的虚脱中。我叹气,做人真难啊。刘晚春沉默着,第一次摘下了墨镜,望向日落下的音乐公园,那里有很多游玩的老人和孩子,欢笑不断,那是人间的另一面。刘晚春说,但总要往前走啊,有句话不是说么,活着的意义就只是活着。活下去,一辈子这么长,总能发几次光,就够了。她看向我,你说呢。

该怎样形容刘晚春的脸呢。如果我没有记错,也没有猜错,当年十五岁的冬瓜长大后,大概也是这样一张脸。

我说,是,我都明白了。

她说,我还想起一件事。他离家出走之前,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特别伤心,像小孩子一样地哭。他说,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他要离开了。那天我们聊了些什么,我已经忘了,总之就是劝说的那些话,轻飘飘的,无关痛痒。但我一直记得一句话。

我说,什么?

刘晚春平静地说,他在电话里哭着给我说,春姐姐,我也想读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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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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