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作坊|久违北方


文/刘酿苦

澡堂,正在消解的北方特征之一。

入冬时,干冷,风扑面,灰尘沾染棉鞋。单薄油纸上公章模糊,印刷简陋,折痕明显,从口袋里掏出来,撕一半给门口的大娘,串入钉板。掀开厚重肮脏的皮帘,烘燥的湿气融解寒意,手脚渐有知觉,大爷佝偻着接过另一半澡票,串入钉板。

一百多个格子床位,垫褥邋遢,角落的污垢已凝结成痂,痰盂里漂浮几颗烟头,灯泡悬在头顶,光从油脂灰尘里渗出,墙体顶部的窄窗结满水珠,能看见青灰天色。打开柜门,幽暗潮湿,劣质木材经年老化的气味扑来,细嗅却无。从散乱的拖鞋找出一对蹬上,走入浴池,水雾灰白,搓澡工哼哧搓泥,中年人疲倦叹息,孩子在水池里扑腾,无视水中杂质和因放屁崩出的气泡,老的、少的、肥胖的、精壮的、吵闹的、安静的……赤裸的人体各自舒展。

我一度对大池子怀有恐惧,水面上浮着成年人的半截身躯,下半身埋在似乎深不见底的水里,似乎底部通向另一个世界。终有一次,爷爷催促在池边犹豫的我,我扒着池边探下去,水面淹过胸口,池底滑腻而踏实。水面有大量的皮屑和泥垢,以及少量的头发和肥皂沫浮在水面,向四周蔓延,人们总伸手将泡沫推开。我像成年人那样坐在边沿上呼气。

浴池门口有个小摊位,水盆里泡着裹着玉米叶的三角粽子,五毛钱两个。老头儿佝偻着走过来,熟练地解开粽子上的皮筋和叶子,把黏白的粽子装入瓷盘,撒白砂糖,配上叉子送过来。我细嚼几口咽下去,软糯香甜,说不出的滋润。那是我的童年至味。通常爷爷还会再要五毛钱的花生米,一半甜的,我吃;一半咸的,他吃。我喜欢甜花生外皮裹着糖酥,就说都要甜的。爷爷生气地反驳我:粽子已经够甜啦!

污垢与洁净并存,自尊和羞耻并存,人体的气味和香精的气味并存,都流入阴沟,流过下水道,从井盖里冒出腥臭烟气。澡堂如此,城市如此,人生如此。许多年之后,我从外面的世界失意而归,心怀无力的愤怒和不彻底的避世,常在黄昏时醒来,看着窗帘渐渐变暗,起床随便吃些东西,然后点上烟,对着电脑屏幕随意消磨时间,或者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干。等天亮,等心跳不正常地加速,我背包走出家门,天色幽蓝,街道的夜色还没褪去,低头盯着前后挪动的白色板鞋,像鬼一样蹚到澡堂。

早上的水还清澈,见底,池底泛黄。不论我来得多早,总有几个老人比我先到,他们脸上生着老人斑,骨架挂着松弛褶皱的皮,彼此打招呼,挑起一个个因无趣而频频夭折的话题。

以前的冬天,普通家庭没有暖气,零下上冻,就倒暖水袋,开电热毯,被窝之外都是地狱。洗澡不方便,都是一星期洗一次。很多次,我在足够冷的冬天,穿着足够臃肿的衣裳,独自来到澡堂,一件件脱下衣物,哆哆嗦嗦地泡进池子里,热烘烘的脏水包裹身躯,仿佛电流穿过。为了把两块半的搓澡钱省下来买零食,就自己使劲搓脖子上的泥,有次把脖子搓得发烫,回家照镜子才发现,皮肉烂了。母亲因此四处找人带我去洗澡,监督我把身体搓洗干净,可总找不到。

那个失落的灰色冬天,我每天清晨去澡堂,不是为了搓去泥垢,我已经了解到,若过度搓掉身上的泥垢,皮肤会干燥生病。我为的是让被热水激过的身体,焕发出一些活力,不必运动,就加速血液循环。我在这种类似健康的状态里晾干身体,想事情、抽烟、懊恼。我频繁想起小学某年,我在放学归家的路上,看见众人举着一卷棉被乱哄哄地塞入一辆面包车中,几天内,桥南的人都谈论着澡堂死了一个老头,大家对死亡过程保持着一致口径:他在池子中间站了站,就栽倒了。

忆往镇的破旧民居渐渐被拆除,周遭村落划入新区,盖起有地暖和空调的楼房,冬天可以在家里洗澡了。随即兴起的,是更高价的澡堂,叫洗浴中心。推门而入,一些十五六岁的少年向你鞠躬叫老板,并蹲下来笑着给你穿鞋,无论何时水池都清澈见底,妓女站在走廊尽头,跟每一个从浴池出来的男性打招呼。这种模式兴起了好几年,很多家洗浴中心接连建起,然后不可避免地衰败。

时刻衰败,时刻新生,能量守恒,悲欢守恒。漂泊感就像风筝少年在这头拉扯丝线,那一头远远地浮在天上,远远地仿佛一片破碎的虹。我又去了几个地方,然后不可避免地回到原地。衰败的洗浴中心,客人寥寥,大理石洗漱台上的一次性牙刷和刮胡刀没有了,门口免费的冰棍没有了,休息大厅的投影没有了,廉价的妓女更加疲倦,她们面对黑车司机和职高学生,卖自己就像卖一根油条。

搓澡师傅对我说,打个搓泥宝吧。我说,好。他又问,你是学生。我说,不是。他说,你看起来很高。我说,嗯。他用废话表达了对我用搓泥宝的感谢。两三个人泡在偌大的池子里,淋浴把手松动地挂着,大瓶的洗浴用品摆在凹层里,瓶身的字迹磨净了,瓶口沾着污迹,里面是廉价的散装香精,泡沫流进眼里,蛰疼。休息大厅里有个男人在看快手,然后打开一个一个多人视频的软件,用生硬的普通话说美女,打开摄像头呗。我警告自己,尽管我无所事事,两手空空,可决不允许自己活成这个样子。

如今我在南方,这儿不流行洗浴文化,最接近澡堂和洗浴中心的概念,叫健康会所。我总想吃三角粽子,盛在瓷盘里用叉子吃。这些年我每次吃粽子都会想起那个腌臜澡堂,那些泡在水盆里的三角粽子,想起表姐在门外红着眼等我,然后是疾驰的摩托,从小镇这头到了小镇那头。爷爷躺在床上,戴着氧气罩,已被糖尿病折磨得不成样子。我在亲人的指导下使劲喊着他,他半睁双眼,拄着不悲不喜的视线,僵硬地从这头望向那头,那头什么都没有。

我已很久,很久,很久,没去过北方的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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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酿苦
刘酿苦  @刘酿苦
其实我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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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刘酿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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