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环境的产物,学好和学坏,都有一个领路人。
那时家里有一个叫小鹏的工人,很瘦,驼背,自然卷。他刚成年,我10岁左右,在一起玩得挺好。
有次我问他,我能抽一根烟吗?
他说,我不管,想抽就抽吧。
我说,那你别告诉我爸。
他说,我就说去上厕所了,不知道。
那是夏天,我趴在客厅的地铺上,点上了人生第一根烟,红梅牌的。烟并不好抽,沉沉地吸入嘴里,口腔微微挤压,两道笔直的烟雾从鼻孔里滑出。我见许多大人就是这么抽烟的。随即而来的,是晕眩。
这跟大人说的不一样,他们说抽烟会提神,可为何会头晕呢?
后来我遇到不少坏孩子,其中一个给了我粗暴的答案:抽得少。
抽烟会恶心,可还是要抽,目的不在烟本身,而是抽烟这种行为能提供一种刺激。记不得多少次,跟一位兄长趁着大人睡着时,偷偷从烟盒里抽出两根,在大人的觉察死角下偷偷点上,心跳加速,嘻嘻笑着。
抽烟仿佛是大人的身份标志,青春期不靠谱的行为,也多都是对成人的模仿。在忆往镇上学的孩子,一半都是留守儿童,父母不在家,爷爷奶奶管不住,再受一些网络小说和电影的影响,很容易滋生幼稚并猖狂的邪恶,种种行径,至今回忆仍觉得恶寒。
上学时候,抽烟是坏孩子的入门课,买不起整盒的没关系,校门口的小卖铺卖散烟,3块钱一盒的烟,5毛钱3根,5块钱一盒的烟,5毛钱两根,老板是一对老夫妻,皮肤经历常年日晒而显得黝黑,心肠在块儿八毛的生意里也熏染得发黑,不但卖散烟,还卖类似赌博的抽奖包。若中午来得早,就在教室走廊上抽,课间去厕所抽,揪一个经常欺负的同学留在门口望风,厕所恶臭无比,仍抽得津津有味,出来后不知是氨中毒还是尼古丁中毒,晕得走路都摇晃。
我曾与住在家门口的同学,一个名叫左右的人玩得很好,他家人有当官的,不缺烟,他就东凑一根,西凑两根,凑满了一整盒烟,有云烟、猴王、黄河流等十几种之多。左右估摸着说,这一盒烟,少说也得八九十块。
我俩寻了一个废弃厂区,把烟盒藏在水泥板管道里,一放学就直奔厂区冒烟儿,有时在那里遇见打牌的工人,还递过去一根,他们就啧啧称奇地说,这烟不赖啊,劲儿真大!
上初中时,有个叫小刘的同桌,他爷爷是我们县林业局的局长,稿纸都是林业局的信纸,经常从家里偷烟过来抽,而且偷的不是寻常烟,是硬中华!我看着那鲜红的包装盒,大脑停滞了好几秒。其实也尝不出中华烟和红旗渠的差别,但就是觉得好,这也是种来自行为的外在影响。
由于跟那位小刘同桌实在臭味相投,我俩做了一件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在课堂上抽烟。
我俩坐在第一排最角落,处于讲台的视觉盲区,看似惊险,实则无碍。商议好之后,我们避开了班主任的课,选择了数学老师的课,那是一位很好的老教师。小刘提前打开窗户,拧开一个用空的改正液瓶,点上烟,把烟头戳进去,阻绝大部分烟雾的升腾,趁着数学老师不注意,我俩一人一口,吸入肺里,再吐出窗外。
数学老师闻到烟味儿,过来问,你们是不是抽烟了?小刘瞪着无辜的大眼睛说,没有啊?他说谎的时候,手就在桌兜里捏着小瓶子。待老师狐疑地转身后,露出的得意笑颜,我此生难忘。
那时体内的毒素还没累积到一定程度,抽烟还是晕。烟头好扔,烟味儿难除,难逃大人的嗅觉。被发现了,少不得一顿臭骂,挨骂能忍受的,难以忍受的是大人的失望,好像自己伤害了他们。
其实抽烟这种模仿成人的行为,无意间也形成一种与成人的对抗。这种对抗背后,是孩童成人意识的觉醒。大人觉得你是个孩子,就不允许你抽烟,因为他要对你的一切负责,等有一天,他默许你抽烟了,也就意味着彼此的责任走到了一个节点。
那时候日子不好,月薪普遍几百块钱,只能抽两三块的烟。记得一位长辈碰见朋友,对方递了一根5块钱的红旗渠。长辈问道,今天怎么抽这么好的烟?对方答,侄子打架进派出所了,拿不好的烟过去,人家都不接!后来生活好了点儿,标配的5块钱的红旗渠变成了10块钱的红旗渠,也开始抽黄鹤楼、555、万宝路,近年开始流行带爆珠的细烟。我也成为大人了,只要不乱丢烟头,没人会阻止我抽烟。抽烟这件事,从与成人的对抗,变成了自我营造的仪式感。
我经常写作到夜里,环视四周,不免觉得乏味,这时点上一根烟,看着烟雾袅袅升腾,想想故人,想想未来,一切尽在吸吐中。工作时,跟同事来到户外,点一根烟,算是压抑格子间里的片刻放松。老友相见,聊了两句没话说,递过去一根烟,缓缓吸纳两口,总能找出一个话题。原来在大人的世界里,香烟的作用,多半是用来填补空白的。
抽烟最多的时候,是在北漂时。我在西二旗的路边小店买了包避税烟,绿色万宝路,抽着很顺,加上心情郁结,对着电脑熬到天亮,手里的烟几乎没掐灭过。之后再找那款烟,总找不到。
我也尝试过电子烟,那是离开北京,在深圳东门买了台笨拙的电子烟,烟油有很多口味,能调节烟雾参数,吐出的烟圈又大又浓。后来的电子烟进行革新,形状变为扁小,用一次性的烟弹。还有一种日本产,利用加热棒升温烟草的电子烟。我都用过,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它们都声称自己无害,怎么可能呢,凡是利用生理效应,换取快感的产品,就没有无害的;就经济效用而言,电子烟对国家经济也是有害的。
烟草对自我而言,是瘾品;烟对健康而言,是毒物;对国家而言,是财收。我的毅力极差,这么些年来,放弃了许多事和人,就连抽烟这个坏毛病也时断时续,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跟一位客人聊起抽烟,我说最好抽的是绿色万宝路,可是不大好买。客人说在上海见到过那种烟,过了几天,他给我带了一条来。我抽了两根,不如印象中好抽,还是接着抽红梅。这两年,时运不佳,靠那点儿可怜的存款活着,六块钱一包的红梅,已成了我的标配。一开始抽红梅还不好意思,时间一长,也就释然了,小卖铺的老板看见我就直接问,还是红梅?我点头时,已不觉得脸红。
前段时间,我认识了一个喜欢抽金桥的人。她说,我们就像一盒没拆封的金桥,和一个没有油的打火机。若说世事如烟,那便是烟草的烟吧,吸入肺里,烫下一颗吐不出的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