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来决定,要在第二天吃完早饭之后,再离开这个出租屋。但是下午,当你办完离职手续又回到这里,你感觉非常,非常疲惫。在回家的路上你吃了点东西,是一家饭团店买的。才下午四点多,就有不少人在那家店门口排队,有年轻的小情侣,有外卖骑手。你其实并不饿,但是你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继续在外卖软件上进行选择了。互联网上那些排列组合一样的游戏好像在消耗你的人生,以及你为数不多的精力,并且你在其中得不到任何乐趣。你决定抓住任何就在眼前,并且你想要的东西。
躺在床上,你看着这个老旧的房间里老旧的粉色瓷砖,有好几块已经裂开了。薄薄的墙壁过滤了隔壁的声音,传到你耳朵里,变成了寓意不明的低声轰鸣。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从来没感觉这么累过。这种疲惫有种窒息的感觉,好像在水面下憋了很久的气,忽然浮上来,不论怎么呼吸,也无法消除的那种窒息感。于是你想,反正都是要离开的,为什么要等到明天再离开呢?楼下的空地上停着一辆你的二手别克车,去年才买的。东西其实都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放在箱子里。还有阳台没干的衣服要收进来,四件套要拆下,还有卫生间里的一些洗漱用品。
你忽然有力气了,离开这里的力气。
一个小时后,你分了三次把东西从没有电梯的六楼搬下来,塞进你的二手红色别克里,后排被纸箱和塑料袋堆满了。最后一趟,你把书包丢在副驾驶上,在车上喘了会儿气,准备启动车子离开。你还没和父母说今晚就要回去的事情,但是前几天你就和他们通报了你准备辞职的消息。他们听起来好像有点失望,但还是说:没有关系,如果你不想做了的话就辞职回家。一会儿,妈妈又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她听起来开始焦虑。你说先回家休息一段时间,也就是毫无打算的意思。
车子慢慢滑出这个你应该永远不会再停进来的车位。你感觉可惜,你要离开这里了;同时又有点欣喜,你终于要离开这里了。你看,这个点,周围的一切多平常啊,在游乐区玩跷跷板的小孩、路上不在乎车辆自顾自行走的老人、地上滚来滚去的矿泉水瓶子。这一切都不会因为你的离开,有任何的改变——就算有,你也不会再看见了。你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现在是晚上九点半。导航软件告诉你,大概凌晨一点钟,你才会抵达家门口。
车快开出小区了,你又想起那天的场景来。
在别人看来,你的离职很简单,就是因为一场争执。一个月前,你们公司要在内部部署新的企业资源解决方案。老板陈把你和同级的阿艳一起叫到办公室来,问你们部署的意见。在面上,老板陈同样器重你和阿艳,开会的时候你们分别坐在桌子左右两边最靠前的位置。但是实际上,老板陈和阿艳的关系要比和你的关系好得多。那天,你们都提出了自己对方案部署的见解。你知道老板陈一定会听阿艳那套简单直接的方案,因为他很讨厌麻烦。你提出了这套方案可能会埋下的隐患,以及在部署的时候会遇到的困难。
“哎,没事,别啰嗦了,这事情比较急,就先这么搞吧。”老板陈说。
你抱起电脑准备离开,阿艳的表情好像赢了似的笑了笑(或许她只是笑了笑,但你觉得她好像赢了)。其实你无所谓的,已经习惯了方案被否决,你就是做你被布置的任务而已,并且乐得不必为此负责。
你兢兢业业地完成了自己的部分,在项目运行了一段时间后,阿艳对接你的模块的部分出现了问题。老板开早会,说这个问题大家应该一起解决,让你去阿艳的办公室帮忙对接两个模块——这其实就是你一开始提出的做法,但是现在变成所有的工作都是你做的了。不过没关系,这种擦屁股的事情你也不是没做过,你只是在工作而已。对此,你已经毫无感觉。
你从来没喜欢过阿艳和老板陈。有一次隔着玻璃门,你听见他们在里面说你的坏话。他们说你没有骨气,说你总是提出一些麻烦并且毫无必要的方案,说你害怕惹事生非,说你经常做和事佬。
你推门进去,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那天早会,说起新系统的部署。老板陈问起这件事情做得怎么样了,阿艳回答说她和她的团队已经完成了所有的部署,现在一切都运行正常了。你站起来,将文件夹从这边甩到了那边,打印纸飞到阿艳的身上。场上安静了,她无辜地看着你,不明白你在干什么。你骂了一句:“操你妈!”就离开了会议室。
听说你要离职的时候,老板陈试图挽留你。你说这不是他的问题,只是你没办法继续和阿艳一起工作了。你知道如果让老板陈在你和阿艳之间选,他肯定会选择阿艳,然后让你顺利地办完离职手续。这场冲突你选择的时机也很恰当,就在房子要到期的前一个月,你的通知期也就是一个月而已。
车开到和平市的主干道上,绿灯亮起,周围的人在频繁地鸣喇叭。
你看了看周围,这些车子里坐着的,都是和你差不多年纪的人。他们也大都和你一样,一个人坐在车里,看着眼前的红绿灯,好像在等待某种关押过后的释放。你看了看后视镜,后排每个箱子都用马克笔写上了里面的东西。这些东西好像代表了你——你在这里谈过的恋爱,在这里交过的朋友,你去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这些东西组成了你过去几年的生活。当然,还有一些你没带走的东西,它们像是你蜕下的一层壳,就留在出租屋里了。你不知道这层壳适不适合下一个钻进去的人。忽然,你有种自由的感觉。你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车这个泡泡包裹起来的,独立的细胞,像是打喷嚏一样,你马上就要被弹出城市这个机体。你不再和周围的一切,某些人,某份工作,某个小区,产生具体的联系,变回一个独立渺小没有傍依的个体。
你很清楚,其实那天你完全可以忍受阿艳。你也知道,丢文件夹这个动作看起来非常愚蠢,小气,难看,既不够合理也不够聪明。
他们会说:“他离职,就是因为功劳被抢啦……”
而你知道,其实阿艳的小动作,甚至是阿艳这个人,都构不成你离开的原因。你只是厌倦了那套游戏。你在这家公司已经工作好几年了,老板陈虽然偶尔会偏袒阿艳,但是说实在的,他也从来没有亏待过你。当然,你也帮他完成了很多事情。所以你撂担子的时候,知道自己没有亏欠任何人。
真正促使你离开的原因,是非常偶然的一个事情。
你不知道那天是什么确切的日期。你从应酬场合上回来,那是多个峰会中无聊的一个,大家拿着酒杯说一些专业术语,嘴里吐出由两个三个或者四个英文字母组成的缩写,发表一些没有实际内容的谈话。他们通常在重复别人的观点,加工复述别人的观点,或者把来之前才在某个手机推送里看到的某个观点包装成自己的。你必须反应很快,你马上就要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你必须立刻猜出那个缩写的全称,你害怕被认为是外行人。但是回到家的时候,这种全神贯注的装扮让你感到疲惫,有时候甚至喘不上气来。你什么也不想做,换身衣服,洗漱一下,在被子里刷一些好笑的短视频,然后去睡觉。
那天散场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你从酒店里出来,提着公文包去坐地铁。
路上你看见一个男人。他在已经没有人的公园里,坐在一台钢琴前面,双手在琴键上滑动,情绪跟着力道和音符流淌。你看见他闭着眼睛,享受自己制造出来的声音,他的脸好像液体一样,扭动着,舒展着,完全自由着,好像这个世界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这时候,你忽然问自己,你是谁?
从工作开始,你好像就一直在进行某种自我消解,像是丢进水里的一颗泡腾片。你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满足别人对你的期待。你开始做应该做的事情,脱离诸多不成熟的想法,总是打安全牌。就这么做了很久很久,久到那天当你看见那个弹钢琴的男人的时候,你才忽然记起,原来你也会弹钢琴。你的十指曾经也像这样,肆无忌惮地在黑白琴键上宣泄。那时候,你好像有自己的生活,对诸多事情抱有浓厚的兴趣。而现在,不是没有你感兴趣的事情了,而是好像失去了感兴趣的能力。你觉得自己开始变成一台机床,你知道正确的组合,知道标准的操作流程,你知道问题出现的时候应该如何去解决问题。但是,你开始不知道你是谁了,你不知道你究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无从判断自己是否快乐,你也不知道,处于现在这个生活状态里,你到底获得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一切都好像是一个巨大的惯性,像是在太空中行进的一块陨石。
你的手扶在方向盘上,你知道这是你真正离开的原因——你觉得你快要死掉了,不是生理意义上的死掉,而是属于你自己那部分自我的死掉。
没有人比阿艳死得更彻底了,你觉得。
公司那天办了一场晚宴,在集团旗下的一间餐厅。你和阿艳坐在一起,你们喝了一些酒。行政总厨老决你们都认识,他是老板陈的朋友,那晚的菜都是他做的。你们都知道老决的底细,其实他不怎么会做菜。那张挂在餐厅门口,老决戴着厨师帽,手里捧着一个奖杯的照片是摆拍的,那个奖也是临时瞎编的。只是老板陈需要在餐厅厨房安插一个自己人,老决才经过层层关系的介绍被叫过来的。
老觉喝酒喝到你们桌来了,他肯定要来和老板陈干一杯。
“怎么样,菜还行吧?”老决问你们桌上的人。
“真的太好吃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蒜蓉虾。”阿艳的反应很快,她做出了一个可爱的表情,双手拉着老决的小臂,问他这道菜到底是怎么做的。老决笑着问她,是不是想要抢自己的饭碗。
说完,老决又看着你问:“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错啊,挺好吃的。”你回答,把那只腥咸的虾塞进嘴里。
阿艳说的话太真诚了。你那时候甚至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口味出现了问题,或者你刚好吃到的其实是一只坏掉的虾。你确认似地又夹了一只,当那个令人不适的味道继续在口中蔓延的时候,你看着阿艳,好像在看一台精密的仪器,或者一台沉浸式的演出,
或许她根本不是死掉了,这就是她的本体,阿艳的本体就是一层伪装。
尽管如此,你也不觉得阿艳或者老板陈有任何做的不对的地方。对自己的离开,你没有任何抱怨。你只是不想再继续忍受这样的游戏规则了,不证明这件事就是错误的。这些人总是会存在,他们在自己创造的规则里舒适地穿行,你不想加入他们,但是你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车已经开出了和平市的主城区,开到环城快速上。路变宽了,周围的车也变少了。高架桥上,两边的路灯也很高,像是两排站立着的,没有感情的士兵,低着头观看于管道中滑行的车辆。这个时候,你感觉到了一点点的自由,那种弹钢琴的男人肆无忌惮的一点点自由。看着远处延伸着的车道,你开始思考这几年,你奉献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获得的东西。你的账户里还剩下十来万块钱,这辆车里的所有东西,一些社会关系,还有你脑子里的经验。经验意味着什么呢?你获得了经验,经验也在更替你本身,像是忒修斯之船。但是现在,你对你这个存在感到舒服吗?你不知道,你没有感觉,无法自己进行判断。
继续往前开,要经过好几个五六公里长的隧道。
你觉得笔直的隧道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尽头像是一个永远不会抵达的地方,周围的一切都在不停重复,你的上一秒和下一秒没有区别。你在经过这个紧急电话标志的时候抓了一下脸,和你在经过下一个紧急电话标志的时候抓了一下脸,好像是同一件事情。你无法将这两个事件安放在他们各自的时空——就像你过去几年的人生一样,今天和明天相同,明天和昨天相同,你起床,刷牙洗脸,去公司上班。你在同样的隧道里游离,游离和重复,飘向看不见的终点。
半个多小时后,等所有隧道都过去了,那种窒息感才再度消散。
你从一个匝道出去,拐一个大弯,再回到主路上,好像就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这条县道会蜿蜒着经过两个村庄,然后开始进入盘山公路。你的老家就在这盘山公路之上。
虽然就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但是你平时很少回家。
爸爸妈妈都在家里,他们都还在工作。在接近三十的年纪回到家,大家似乎都在面临同一个公式下的问题,一切人生在这个语境下都是有迹可循的。他们像是有一个出厂自带的清单,一个人来到这世上一遭,就是来完成这清单上的事情的。出生,长大,步入青春期,结婚,生子,然后期盼另外一个循环的开始。
“可是,不生的话,又会怎么样呢?”你说,看着妈妈在洗碗的背影。
“不生,都像你这样想,人类都要灭绝啦。”妈妈说。
“人类就算灭绝了,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你开玩笑一样和妈妈说。
“嗨,我说不过你,早知道这样,我不生你就好了。”妈妈也开玩笑说。
你知道妈妈很着急,爸爸不说,但是他也很着急。
“我在街上碰见熟人,他们每个人都问,你孩子找对象了吗?孩子生了吗?房子买了吗?问得我都很不好意思。”妈妈说,爸爸在旁边不说话。
“你不去管别人说什么不就好了。”你回答,手里剥着过年期间买的橘子。
“对呀,我说没有这么早,现在人哪有这么早结婚的,都说要到三十几。”妈妈回答,好像在面对一个无奈的事实。
你在工作的时候,她会偶尔给你发一些小孩的短视频,说:“你看,这个小女孩多可爱啊。”这让你想起小时候喜欢一样玩具,你站在店门口,拿着那个玩具,问妈妈:“你看,这个玩具好不好看?”你们在做同一件事情。
过年期间,餐桌上妈妈和爸爸提起之前不喜欢的一个亲戚,说他们儿子结婚了很久,都没生小孩,看起来也不打算生小孩。
“他就是以前做人太坏了,所以到现在孙子也没有,这是报应。”妈妈说。
那个清单就是他们的游戏规则,和阿艳还有老板陈的游戏规则一样。
“你怎么还不谈恋爱啊?”妈妈小心翼翼地问你。
“做人不是只有谈恋爱结婚这些事情嘛。”你回答。
“那还能有什么事情呢?”妈妈又问。
“工作啊,赚钱,实现一些人生目标这样。”你回答,扯一些宏观的东西。
你也见过在这套规则里的死掉的人,是一个你的小学女同学。
你们家住得很近,每年都见面。所以当她说要结婚,日子又在过年期间的时候,你就不得不去了。你之前没见过她的丈夫,在婚宴上是第一次碰到。女同学长相清秀,但是那位丈夫却是一个又黑又矮,满嘴黄牙的男人。
新婚夫妇敬酒喝到你们这桌,那新郎官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下巴指了指桌上的香烟,问道:“你们怎么都不抽烟啊?”
饭桌上一个男人回答:“大哥,知道嫂子怀孕了,不抽,不抽。”
“嗨,没事,抽,我都抽。”说着,他咧开满嘴黄牙,点了根烟。
女同学躲避了一下,走到隔壁桌去了。
后来你们在镇上的早餐店又碰见一次,店小人多,你拿了面就在她对面坐下。你谈起那次去参加她的婚礼,还有她的近况,问道:“但是你怎么想到忽然要结婚?之前都没怎么听说你谈对象的事情。”
她的眼神看起来有点闪躲。
“家里催得不行,我就看他家里条件还不错,而且没想到怀孕了。”
你本来还想说,其实你还有其他选择的。但是你从她不舒服的表情里察觉到她已经做出了所有选择,可能从一开始她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所以她害怕别人再来告诉她,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那个时刻,你想起之前看过一个动画片。里面有一个机器人,这个机器人在体验了人类的情感之后,它觉得太痛苦了,于是最后它决定关掉这些情感,就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机器人。
“如果这么说的话,那真正的我们,都去哪儿了呢?”你想。
车开过了沉寂的村庄,开始攀爬盘山公路。这条路漆黑一片,没有路灯,山体是比夜空还要更深沉的黑暗。好像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这辆车,还有眼前远光灯照射出的一小片区域,你只身在虚无的星系中行驶。
对啊,人们都去哪儿了呢?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想的吗?是人人都接受了这点吗?是人人都在被一点点替换和死亡吗?
问题叠加着问题,你忽然又感到了疲乏。关掉空调,拉下窗户,风从一边灌进来,从另外一边通出去,后排有什么东西被吹得噼啪响。二手车的蓝牙坏掉了,你开启收音机,随便旋转到了一个有声音的电台。音响放出一段没有歌词的摇滚乐,你跟着节奏摇摆。
无论如何,你得享受着这个只和自己在一起的美好夜晚。
2022年3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