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文/刘墨闻

1

我是在KTV遇见徐小星的,那天我和朋友们赢了点钱。赶上节假日,澳门的游客会比平时多几倍。刚到凌晨我们就赢够了,打算放松一下。城市没有别的娱乐,出葡京没多远就有个大K吧。我们点了酒,朋友叫来一排姑娘。五颜六色,深眸高鼻。只有她,短发背带裤,还蹬着拖鞋。

她说当陪酒公主只是因为她喜欢喝酒,我问什么时候开的头。她说刚出来打工那会在深圳,一个姐妹做外围,每天挣钱回来就带着她们喝酒,XO三千多一瓶,八个人一晚上能喝四五个,除了她剩下的人一起AA,晚上拉人的出租车师傅都认识了她们,有时候喝得乱七八糟师傅也不收钱了,改成月结。

她就在那个酒杯里游来游去,最后也游到了那个池子里。她说一开始你能让客人摸你的大腿,后来也就不介意他亲你一口,然后慢慢地,就朝着深不见底滑去。

她说得很简单,好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后来我才知道,她只是说了其中的一部分,还是最能骗人的那部分。

春节将近的时候,赌场的生意非常好,我却没什么心思赢钱。好像越到这个节日,我的心就越发慌。我怕见到周围或者电视里那种其乐融融的幸福,时刻提醒着我是孤家寡人,其实我不需要这种幸福,我知道它过于短暂,而且需要很好的运气。我的运气都留在了赌桌上,没有分给这种幸福。

所以每到春节,我的手气会比以往好很多,但我只赢一点就开始厌倦,甚至对筹码的味道作呕,我开始害怕,甚至想和外界的一切斩断联系,只求自己能熬过这个节日,于是我熬到了徐小星,我邀请她和我一起过节,她说春节她得去上海加班,回来了再陪我过节。

我等不到那天,于是我跟着她去了上海,又跟她去了一次香港,最后才回到深圳,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干她们这行也要经常出差。

但徐小星除了喝酒,几乎不怎么花钱,她不留恋衣服,化妆品,美食,她甚至有些抠门,我当时在马家龙租了个农民房,有时候我不在,她就在楼下买个蛋炒饭,舀一勺辣酱,这样菜就省下了,想吃水果的时候去水果摊买一片西瓜,两块钱,蹲那吃完,美滋滋回家。

有一回我们俩去华强北修手机,路过一个卖电子手卷钢琴的,她在旁边看着一个小女孩弹,满脸堆笑,我看她喜欢,问了价,三百。

她轻轻推了我一下说不要乱花钱,但眼神里还是充满期待,我给她买了,回去的路上她疯跑回家,插上电就开始照着琴谱学,到了晚上她把我拉到身边,给我弹了一曲,我听着就像小时候看抗日剧鬼子出现时的背景音乐,她说她弹的是《梦中的婚礼》,可我怎么听都像《梦中的进村》。

徐小星说,她这是不忘传统,古代青楼女子都这样,要有才艺,先给客人来一段,算增加一个收费项目,以前她还学过跳艳舞,服务前给客人来一段,有一回碰上一个客人喝多了,她在那跳着呢,客人摇摇晃晃起来和她斗舞,俩人扭一晚上啥也没干。

我说为了你的事业,琴一定要学好,免得再有非专业人士捣乱,等我再去几次澳门,给你买个最贵最好的钢琴。

徐小星不停地摆手说:“别了,就这挺好。我知道自己没长性,我就是图乐呵。”

我拿着手机开始查,什么牌子的钢琴最好最贵。

徐小星捂着我的手机说:“你咋不明白啊,其实这玩意跟我就不配套,我拉着行李满世界劈腿,还带着钢琴?合适么?”

我说:“那不合适,但你背着一电子琴算怎么回事啊?”

她说:“我没想有什么才艺,我就是想弹钢琴,我从小时候开始就想。”

 

2

我犯了那个多数人都会犯的错误,特别恶心,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居高临下地苦口婆心。

我问她:“如果人生有重头再来的按钮,你会按吗?”

“不会,虽然我活成这样,我也不会。”

“为什么啊?”

“因为过去太苦了,我不想再熬一遍。你让我在还算神经大条的年纪,毫无预知的遭遇,可能懵懵懂懂就过来了,现在我没有那样的自愈能力了。”

“有多苦啊”

“苦到舍弃过去。”

“一个人怎么能没有过去呢?”

“所以你理解不了那个按钮对我的威胁。”

“你就没有后悔的事吗?”

“人生本来就是走了一条路,然后后悔没有选另外一条路。”

徐小星出生在镇雄,云贵川三省交界,姑娘十几岁就结婚很正常,她们家邻居的姑娘十九岁的时候已经打了两次胎,第一次挣了三万,第二次挣了五万,全家津津乐道,邻里也都夸赞,徐小星那时候不懂,就知道挣钱是好事。

弟弟上小学后,家里就不让徐小星继续念了,负担不起,就想着小星长大也能像隔壁的姑娘一样挣钱。有时候小星就自己跑到学校,听里面的读书声,学校环境简陋,但不知道从哪倒腾出一个木质钢琴,有个语文老师会弹,没事也客串一下音乐老师,教孩子们几首歌,徐小星最喜欢上音乐课,看老师弹钢琴,她想长大以后也像那个老师一样,穿连衣裙,留长头发,弹钢琴唱歌,那是她童年时能想象的最美的样子。

但她未能如愿,十九岁之前她谈了两次恋爱,都失败了,第三次的小伙子要去深圳打工,她也跟着来了,后来小伙子吸麻果进去了,留她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

一开始她在福永的工厂做女工,给衣服裤子去线头,一条裤子五毛钱,一天满打满算能挣几十块钱,工厂管吃住,能维持生活,家里三天两头要钱,弟弟上学,姐姐结婚,她都得意思意思,时间长了,家里人也都心安理得。

后来工厂换了机器,把她们都辞退了,之前的一个女工同事把她领到了一个会所暂住,她就在那端茶倒水,做些清洁工作,每天看着那些姑娘大把赚钱,大把花钱,还总带着她出去消费,她不好意思总花人家钱,但自己又拿不出来,有时候她也挺恨自己的,下不了狠心,也拗不过现实,就在中间卡着。

她想过回家,但回家也没什么意思,为了能多挣点,她学了按摩的手艺,渐渐习惯了客人对她揩油,她也觉得难受,但钱带给她的安全感立刻冲淡了这种难受。

徐小星和我说,刚搬到会所宿舍那会做不了饭,只能去附近的沙县吃,每次她只敢点一小份拌面,随便吃吃,饭馆老板有时候都不理她,老板娘也不正眼看她。

第一次接客后,她有了钱,跑到那个沙县想点什么就点什么,他们怕徐小星没钱结账,不给她上。于是她拿出一沓子钱,啪一下就拍在桌子上,老板傻了,菜都给上了。

她说完这些捂着嘴笑,但眼睛里的晶莹没有说谎。

后来她搬出了宿舍,和姐妹租了个小单间,她还捡了一只狗养着,没过几天小狗离家出走了,她一点没失落,反而挺开心的,又能一个人拖着行李走,没有牵挂了。

从那以后,她和家里说话都很硬气,什么事也都是她说得算,她说有几次钱给多了,怕家里人多想,但又怕他们不多想,觉得我钱来的容易,要起来一次次没够。有一年她回家过春节,家里人好像知道了她在外面做什么,但又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她害怕了,特别怕,她再也不敢回那个家了。

徐小星和我一样,上无片瓦遮身,下午立锥之地,漂泊无依,成了想死却又死不成的人。她说等她弟弟结婚了,她随份大的,然后选个好地方,悄悄离开这个世界。

我说那就去我老家吧,那是个好地方。小星问我,老家在哪。

长春边上的一个小县城,城边上有座山,埋了一个公主,所以那座小城叫公主岭。

小星挠挠头,哦,听着还挺浪漫,该不会是个陪酒公主吧?

乾隆年间,有个蒙古王爷在我们那,他得了一女儿,起名叫美丽其格,希望女儿平安,就在她身上挂了一副铃铛,驱魔辟邪,小公主走哪都带着铃响,所以大伙都叫她响铃公主。后来公主爱上府内的马夫,王爷不同意,设套害死了马夫,公主闻后悲痛欲绝,殉情了,王爷就把公主葬在了城北十里,一个名叫九凤朝阳的山岭上,自此,我们家改名叫公主岭。

她好像来了兴致,像听了一个故事:“听着跟神话似的。”

我和她说:“98年发洪水,哪都淹了,水到公主岭偏偏绕开了,老辈人说,是公主保佑。我家门口有个公园,就叫响铃公园,我初中时候,大家还总去那溜达,高中后就荒废了,没几年就被拆了,我也搬家了,再回去,一点以前的影子都找不到了。我高中时特别喜欢一个女孩,她就死在那个公园了。”

“怎么死的?”

“我们高中很多谈恋爱的小情侣都在响铃公园约会,那没人,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有传言说看见那个女孩和别人在那钻草丛了,说得跟真事似的,我一直不相信,后来有一天,她消失了,谁也找不到,几天后被人发现死在那个公园的池塘边。后来故事就越来越多,都是说她怎么不检点,放荡,编故事的人还是那么几个,我开始不明白人都死了,为什么还泼脏水,后来我想通了,他们要让这个人死的更有合理性,不是被他们的流言害死的,这样他们才心安理得。这几年我总想回去,看看这帮传话的人都活成什么样了,是不是和他们的嘴一个德行。”

我们俩沉默了一会。徐小星忽然说:“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迈过那一关的吗?”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她给我讲了最近做的一个梦。

梦里,她好像刚起床,坐起来发现周边无边无际全是人,每人一张单人床,大伙都睡着了,躺得工工整整,一个老太太拿着一碗汤走到她旁边,就像孟婆一样,示意让她喝下去,然后继续睡。

她吓坏了,站起来就跑,拼命跑,边跑边回头看。老太太特别淡定,端着碗看着她跑,眼神慈祥。她跑了很久,也还是在那个地方。周围都是单人床,排得整整齐齐,像阅兵方阵所有人整齐地睡觉。她怕极了,不知道在哪,怕得哭出声来。于是开始往回跑,跑回到老太太那里。老太太还端着碗,平静地等着她,好像早知道她会回来。她抢过老太太的汤,喝下去,想赶紧睡下去了,不这么害怕了。她躺下去,老太太走了。她终于睡过去了,醒来后发现人在酒店里。

没事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徐小星的这个梦,但又想不出来什么。有一天徐小星接了个活,说澳门最近流行玩“八国联军”。找八个国家的姑娘一起,给四万。她一大早就走了,晚上我也过关去了新豪。到凌晨的时候我赢够了,觉得没意思,想着现在徐小星正在干什么,忽然心里不舒服起来,于是叫上一起来的朋友去了酒吧。

朋友叫了几个据说是澳科大的女学生来陪酒,喝到最后我们还精神,几个女学生都不行了,和我同来的一个朋友往女学生的酒里下药,我忽然想起徐小星给我讲的那个梦,好像有点明白了,我摔了朋友的酒杯,说:“我操你妈,干什么呢?”

朋友一脸诧异地看着我说: “这药是她给我的。”

朋友告诉我,这是她们的常用药,有时候需要麻痹自己就来一包,一觉醒来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都过去了,那个姑娘用一种特别怜悯的目光看着我,好像看个一无所有的孩子,居高临下,让我不知所措。

我想起这个药是什么了,是我的“等我赚够钱了就去过别的生活”,也或者是其他人的“结婚了一切就会变好”。总之,就是掉在人眼前的那个醉萝卜,吃了喝了,就能忍过当下。

我冲到洗手间涮了一把脸,对着镜子看自己,为什么徐小星说了那个梦,我就觉得那个梦是我的了?

好像我和她们一样,被现实挤得不知道去哪,没有办法,只能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赌钱,打工,我知道碗里有药,我也知道喝了以后会发生什么,我得感谢那碗药,是它给了我一个抛弃自己的理由,一个被骗的合理性,让我理解了我的卑贱。

走出酒吧后我整个人都醒了,我忽然想象出徐小星端着碗的样子,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整个命运就在那个碗里,而她不能辨认未来的样子。

3

那次我一共赢了五千多,算上卡里的钱一共两万,我给徐小星买了个二手的钢琴。

徐小星回来看见这个琴,不停地骂我傻逼,我没理她,我买这个琴不是为她,是为我自己。

她问我多少钱,我没说。她气了一会就下楼了,买了菜和啤酒,晚上我们喝醉了,徐小星敲我脑袋说:“好几万块钱,你怎么这么不当事啊?你有钱啊?”

我说:“我没钱,但我不喜欢钱。”

“还有人不喜欢钱?钱多好啊。”

我摇摇头,“不好。我五六岁的时候,我妈下岗了,家里一点进项都没有,她自己在家兑了点糖水,放在招待所的冰柜里冻成冰,在路边当冰棍卖,这玩意卖不了几个钱,一天下来,一共挣了一块钱,回去的路上她中暑倒在了路边,我去寻她时在路边看见了她,那时候她已经醒了,只是躺在那里,像已经死过一次。我去扶她,但她不愿意起来,她自言自语说,大利啊,你说咱家啥时候能有一万块钱呢?”

徐小星的酒醒了,换上一种埋怨的语气说:“那你把这钱给阿姨啊,她得多高兴,你买什么钢琴啊?”

我说故事还没完呢,我弟弟调皮,到处乱窜,和小伙伴出去玩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脑袋摔坏了,需要做手术,但手术费太贵了,我们家拿不出来,没钱医院不给做,时间耽搁了,我弟就没了。后来我妈就疯疯癫癫的,总到我弟摔下来的那棵树底下看,有一天我爸没看住我妈,她就用那棵树上吊走了。

徐小星和我干了一杯,几次欲言又止,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最后她把目光落到钢琴上,问我:“你这么讨厌钱,你倒是挺会赢钱,你是赌神吧。”

我和她讲这里面的门道。整个澳门赌场不计其数,但合法厂牌却只有四张,其他赌场挂牌在旗下,定期抽水,也是政府最主要的税收来源,一个大型赌城从建好到回本只需要六个月,所以澳门政府不缺钱花。去掉开销多出来的那部分,就变成各种福利,每逢节假日政府会给民众发钱,还自己出钱盖房子,以市面十分之一的价格卖给民众。

到了节假日,大量的游客在赌场外面排队,都想进去摸一把运气,他们多数都抱着“来澳门好歹赌一次”的想法。因为缺乏经验,他们有必输的心理准备,也有“赢钱走运,输钱应该”的良好心态,所以输赢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这样的游客,被我们称之为鱼,而专门猎杀游客的赌者,被叫做鲨鱼。我算是个半吊子鲨鱼,赌场里有许多种赌博方式,游客爱玩的无非是纸牌,百家乐一类。常去赌的人都知道,在赌场玩,最好别想着取庄家的钱,所以在老虎机大转盘附近转悠的,多数都是鱼。

我只玩德州扑克,并且赢的钱要超过输的钱,用行话讲,叫“在水上”。在德州扑克的局里,鲨鱼不会互咬,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我们只赢“鱼”的钱,每条落单的鲨鱼会在各个赌局前面游走,如果发现有的局只有鱼,而没有鲨鱼,或者鲨鱼较少,就会坐下来试试运气。

徐小星对我的话半信半疑,她坚持要我带她去澳门赌一次,我就领着她去了一趟葡京,一边打牌一边教她,其实德州扑克的本质并不是比大小,而是打一个很小的范围,有的人专门打弃牌率,赢盲注,有的人专门打位置,大盲位,小盲位,庄位,枪口等等。如果位置不好,那只能玩很大的牌,风险就大,但赢得也多。

那一晚徐小星经过我的培训,自己也上桌摸了两把。不赔不赚,很有潜质。我赢了一些后就收手了,带着她在赌场的商区里转悠。徐小星说这些生意人啊真聪明,你赢钱了怎么花他们都替你想好了,除了商场,酒店,赌场里还有餐饮,拳击,晚会各式各样的娱乐。

我们走到一个酒会门口被拦下了,门口的人找我要请柬,我表示没有,他们很礼貌地表示我不能进去,徐小星在围栏外面使劲探着脖子,殷羡地看着,里面的人身着华丽,拿着高脚杯谈笑跳舞,她在我耳边说:“你说我能不能有机会和她们一样啊?”

我心动了一下,绕着酒会转了一圈,没找到缺口,我在不远处拦下几个想要进到酒会的外国人,比划着想买他们的邀请函,他们只是摇摇头直接走掉,我有点无奈,徐小星拉着我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讨好似地微笑着摇头。

我甩下徐小星,冲到酒会门口,扑倒了一个外国人,和对方扭打在一起。对方有好几个人,我很快就被打翻在地。他们对着我的脸乱踢,我只听得见徐小星的尖叫。筹码散落一地,欢呼声四起。保安过来拉开我们,又转身安抚着周围的游客。我被几个保安抱到了后厅,我用自己也不知道哪的外语瞎说一通。保安听不懂我说话,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是努力地想安抚我。

我甩开他们往外走,在楼层门口看见了徐小星,她双眼通红,妆都哭花了,我知道自己也不太好看,左眼已经被打得睁不开了,脸也伴随着阵阵灼痛,感觉自己说话都不利索了,但我还是很得意,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酒会的门票,徐小星气笑了,嘴角上扬,正好接住了眼泪。

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了酒会,我衣衫不整,她头发凌乱,我邀请她共舞,在酒会舞池中央,其他人都闪躲开看着我们,她有些生涩,我也是,我们都很业余,跟着音乐的旋律不自然的扭动。

我说咱们得认真点,那么多人看着呢,我数着拍子,让徐小星站在我的皮鞋上,保持步调一致,她一抬起头就能看见我肿胀的脸,笑得魂飞魄散,站在我的脚尖上,仰起头,眼泪掉在我数得拍子上,一二三四,移动,旋转,乐师好像特意在跟我们的节奏,无数目光闪烁。

当音乐结束,我们停下互相注视彼此,还没来得及享受这最后的一刻,周围的人开始为我们鼓掌,此起彼伏,伴随着口号和新的音乐,我看着徐小星,她看着我,好像彼此人生都在最幸福的一刻。

 

3

徐小星一边给我上药一边说:“赌神,筹码都打没了,这回折了吧?”

我说这算好的了,最惨那次输得连买个菠萝包的钱都没有,赌是什么呢?其实赌就是输,赢的人还想赢,输的人想捞回来,没完没了,就是输。

人这辈子也是,没完没了地输。

徐小星说所以啊,我得体面点走,起码死这件事是我自己能控制的,我想赢命运一次,等我觉得时候到了,找个好地方,就你家了,公主岭,听名就适合我,悄悄走,谁也不知道。

我问她:“你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因为我只有不是我了,我才能走到最后。”

我好像有点懂她的意思,又好像没完全懂。

徐小星忽然问:“是朋友吗?是朋友我死的时候就别拦着。”

我摇摇头,“那就不当朋友了。”

徐问我:“那当什么?”

“当恋人。”

“恋人就不拦着了?”

“恋人就是仇人。”

“恋人怎么是仇人?”

“结婚还是分开,最后都会变成仇人。”

“这样啊,那仇人好,仇人不会救我。”

“就因为是仇人,所以我得让你恨我,我还是会救你。”

徐小星摇头说,这酒还是得再喝啊。我俩摇摇晃晃地出门,找了个日料店,一直喝到饭店打烊。她给我讲自己如何迈过的那道坎,一开始只是做援交,到另外一个城市,一个陌生的人,有正经的职业,有好的生活,房车标配的中产人生,她和那个人一起逛街,吃饭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就像恋爱一样,然后去他家里睡一觉,第二天带走一万块钱。

有时候她觉得她和大街上那些幸福的人没什么区别,有自己的恋人正常的生活,能像他们一样,逛街,约会,说说笑笑,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喜欢这种亲密感,还是为了钱。但她又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很委屈的事,而且有些时候一旦开始,想离开就很难了。

后来她就在结果城市之间来回奔波,今天是澳门,明天就到铜锣湾,过几天又去上海,杭州,她不在一个城市频繁地工作,她怕自己需要躲着大街上那些千篇一律的脸。

她给我讲好看的现在都去做主播了,有次一个顾客去店里选姑娘,出来站着的都不太好看,顾客疑惑地问老鸨:“你们家,是正规的吧?”

我靠着她的那些笑话打掩护,心里一直在哭,我们最后喝多了,歪歪扭扭地走在街上,最后一起躺在街边。徐小星说:“月亮在我那边呢。”

我说: “你眼花了,月亮在我这边呢?”

然后她看着她的月亮,我看着我的月亮,各自沉默。我有时候总在想,我和她啊,就像这个晚上,我们不是日月星辰相互辉映,我们太相像,所以只能是两枚月亮。

徐小星说重新开始以后,她一定要有一家店,酒馆或者面馆之类。晚上收留别人,让他们有地方可去,深夜一杯酒或一碗面,都可以治愈人。不设菜单,就问他们想吃什么口味的,按照他们的意思做,按照他们妈妈的意思,他们家乡的意思,他们回忆的意思,做出收留他们的味道。

路人穿插着路过我们,我和她像年轻了十岁一般自由自在,灯火,街景,巴士,和上一秒飞蛾扑火,都在装点夜晚的隆重,这些只有我们俩记得,但这就够了。

第二天徐小星就走了,我不知道去接活还是别的,她没有再回来,我等了半年,她也没出现在澳门,我总想象她一个人拖着行李箱,穿过万家灯火的样子,她头也不抬一直走,从这边上去,又从那边下来,所有人都看她,所有人都叫住她,但她没有停下。

有时候我就在澳门找个餐厅,随便喝点什么,然后就想着在这能遇见她,最好她还带着孩子,还有老公,她嫁了人,日子不算华丽,但很富足,一切刚刚好,不多也不少,她没有变成别人,还是徐小星,带着她的影子,智慧和她的美丽,踏实地活下去。

我知道,无论我是否遇见了,那个她都会带着她的家庭,在那里等着我。

那半年的时间,我自学了钢琴,又找了专门的老师上课,后来我得到一份酒店大堂弹钢琴的工作,后来的后来我还去了香港做服务生,去上海当门童,去杭州的酒店继续弹钢琴,有一次晚上我换班早,没换衣服就出了酒店,像个伪君子一样,西装革履地走在西湖边上,星星醉得在水面上荡漾,黑色的湖水捧起一碗苦月亮。

发福的妇女,烫了头,抱着狗在荷叶边说闲话,对于她的离开,我又多了些明白,但我又问自己,有时我想她成为那样的人,有时我又不太想。


责任编辑:木南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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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刘墨闻
刘墨闻  
设计师,青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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