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越来越老了,大超市越老越少了,药房倒是愈发紧俏,顶替了烟酒店,杂货铺开了一家又一家,成为了街头巷尾的新坐标。两家药房之间有家盲人按摩,生意不错。这也不全靠刘灯的好手艺,多少有点老板娘杨眉贵的功劳。
别家盲人按摩都叫什么祖传手法,中医正骨,而杨眉贵的店则是简简单单四个大字——韩氏按摩。乍一听“韩式按摩”小城里的人还以为是个洋玩意儿,其实跟韩国屁关系也没有,只不过是杨眉贵的丈夫姓韩。
尽管这几年一直在闹离婚,但生意做起来了,甭管天灾人祸,名字是不能随便改的,生意嘛,做的就是个回头客。自己的男人回不回头,有什么要紧。只要店还在,客人还来,命就攥在自己手里,孤单一点也不怕。
再说了,还有刘灯嘛。虽说三个按摩师傅今年走了俩,但只要刘灯还在,生意就不会差。不同于那两个师傅的半盲,刘灯是天生的全盲。两眼开了窗,不透一点光,眼皮一条缝,只见一片红。这后半句是杨眉贵信口胡编的,刘灯啥都好,就是死认钱。客人结账,只要红票子一出手,还没入柜台抽屉,他就嘴一咧,笑出小喘气。三十五十的项目,他可不放在眼里。但凡是大钞,无论是新票的脆生生,还是旧票的软沙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客人一走,他就挤出一脸笑模样,摸到前厅来,手往柜台上一拍,冲着杨眉贵就讲,一百,又一百,老板娘好生意啊!杨眉贵白眼一翻,掏出一张红票子递给他。按摩店的规矩是四六分账,手艺人占六,生意人占四,但刘灯仗着自己的好手艺也提了自己的规矩——压三个月的工钱在老板娘那儿,证明自己不会跑。但每天进账超了一定金额,就要分一百,他要确保自己每天都能数钞票。
杨眉贵讲,别人都是见钱眼开,你倒是闭眼来财,刘灯一松皮带,把钱往裤子内侧的暗兜里一塞才终于松了口气,落袋为安嘛。
“真不知道小蛮是怎么看上你的。”
“瞎了眼呗。”
“你才是……”杨眉贵刚要开口就哑了声,刘灯听出后半句,一松脸,一耸肩“我可是打着灯笼才寻到她的。”见他这没脸没皮的样子,杨眉贵才放了心,生意人嘛,最怕拿嘴伤了人。
这时,店里来了人,刘灯耳朵灵,比杨眉贵快一步,挪到了大门前迎客。
“快递,签一下!”一听这话,刘灯愣住了,左手捏右手,脚后跟一软,身子往后轻微地挪动。快递员头也不抬,把薄薄的快件推到刘灯的胸口,见刘灯不接,便扯起了嗓子“快啊!签个字的事儿,是寄付的,不用你给钱。”杨眉贵见状立马站起身“我来!”
刘灯看不见快递员的眼色,却把自己的窘迫看得明明白白。他听见杨眉贵接过快递员手中的笔,笔尖在快递单上利索地滑动,像是画了一道符,此符一出,便能降住万事万物。而刘灯的手中没有这支笔,心中没有这道符,只能卡在无数件或琐碎或重大的事情之间。杨眉贵撕开快件,将几张纸从中抽出。
“嗐,我当是什么呢,不过是个离婚协议。”杨眉贵故意把这几张纸捏在手中抖出声响。“今天你早点走吧,我也早点打烊,明天我还得去离婚!”刘灯缓缓脱下轻薄的白大褂,摸到拐杖,又停了下来“你一个人行吗?要不,明天我陪你去吧。”杨眉贵没接话,垂下了眼皮。
第二天,刘灯提早出门,老远就听见店里传来了一首老歌,歌声里掺了一些刺耳的口角。是老板娘的丈夫来了。杨眉贵见到刘灯手里的拐杖,心里莫名多了点底气。“行了,别废话了,我们快去快回,好聚好散,你跟你的小狐狸过去吧!我还要做生意呢!”杨眉贵嘴巴冲着丈夫,眼神落在了刘灯的脸上。
刘灯在店门口站定,攥紧了拐杖说“要不,我陪你去吧!”杨眉贵一扬眉说“你留下来看店,我办个手续就回来,签个字儿的事儿!”说完又想到昨天的快递,声音软了下来“你一个人行吗?”杨眉贵的丈夫瞥了瞥刘灯空洞的双眼讲道“是啊,你一个人行吗?”手在刘灯的肩上轻拍,脸却冲着眼前这个即将成为前妻的女人。杨眉贵一把打掉丈夫的手“赶紧走吧!”
刘灯拿耳朵细细地听着,直到两人的脚步声走远了才一松肩膀扭身进店。
杨眉贵回来时,已是下午。刘灯讲,一上午没什么客人。
杨眉贵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看着刘灯“你和小蛮也该结婚了!”
刘灯拿手搓了搓脸“是,就是还没准备好!有点紧张。”
“有什么好准备的?结婚和离婚一个样,签个字儿的事儿,只有没经历过的人才紧张。”
刘灯一听这话,脸一紧,没两秒又垮下来。
杨眉贵见状说“行行行,你俩天造地设,百年好合!”
刘灯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说完便泄了气。
没一会儿就来了客人,一连好几个,四十五分钟的,九十分钟的,正骨的,松颈的,刮痧的,拔罐的,等到能喘口气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每回干完活,都是刘灯心情最舒坦的时刻,仿佛自己多少还是个有用之人,手上的工夫成了他精神上的拐杖,撑着他过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杨眉贵翘着二郎腿坐在柜台前,仿佛离婚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有七年了吧,你跟小蛮。”
“过了年,就整七年了。”
“痒不痒?”
“痒!”
刘灯一搓手,往柜台下边摸。杨眉贵伸手就打,刘灯丝毫不退,继续熟门熟路地抵达了目的地,杨眉贵拗不过,只好由着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副破损的扑克。
这是老节目了。但凡临近打烊,就要打上几局,刘灯不会别的,单纯比大小。一人三张牌,出牌的顺序自己定,一张一张比,三牌两胜,便算赢。刘灯虽说脸上不开眼,但手上功夫可不浅。上手一摸,两指一搓,牌大牌小,心里明了。赢个两把,明天小蛮的菜钱就有了。
杨眉贵不在乎这点钱,在小地方一个老女人,无儿无女,无丈夫,钱再多,心里也空落落的。一打烊,身边连个会喘气的都没有,从前还回家住,现在索性住在了店里,往按摩床上一趴,权当自己是客人。此时有刘灯陪着摸两把牌,也算是排忧解闷了。
连输八局之后,杨眉贵敲了敲桌面,示意到此为止,可以下班了。刘灯赖着不走,毕竟赢了这么多钱,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非要给她按一按,杨眉贵脸一软,似笑非笑,躺上了按摩床,又觉不自在,翻身一趴,一张肉脸从床头的洞里挤出来。徒留一张背,给刘灯发挥。
只见他左手往杨眉贵的腰间一放,拇指、食指化作量尺,三两下,爬到肩头,右手随即跟上,一下轻,摸出筋与骨,二下揉,脑中浮现穴位图。指腹在背上跳舞,关节之间的每一寸紧张都被打开,被化解,被夯实。十来分钟杨眉贵犹如睡了沉沉的美美的一觉。
鼾声一起,刘灯给她披上毯子,轻手轻脚地离开,临走前,将柜台抽屉锁紧,熄了门口的灯牌,小地方,天一黑,街上便没了人,就算有人也是熟面孔,卷帘门不拉,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刘灯拿上拐杖,晃荡着回家,到门口,叩叩敲两下后,就在门口候着,小蛮腿脚慢,得一瘸一拐地来开门。要是刘灯自己开门进屋,她准要生气,在小蛮的心里,家有家的样子,妻有妻的样子,什么叫家,就是有人在等。什么叫妻,就是那个人。这两句话背后藏着多少对这双腿脚的找补,连她自己也讲不清楚。
她与刘灯是按摩店的客人牵的线,一碰面,刘灯便讲,我一没眼,二没钱,但我有手有脚,饿不着。小蛮讲,你甭讲,我看得见。话一脱口,便觉不妥,补充道,我小儿麻痹,就是腿脚不好,但不用人背。刘灯往下一沉,一个虚蹲,手往肩上一拍,不怕,我背得动。此刻,一幅画同时在两人的脑海里浮现,他背着她,她看着路,仿佛从此之后,脚下全是坦途,眼前都是大路。介绍人讲,头回见着这样顺当的相亲,不讲条件,只讲缺点,王八绿豆看上眼,真是一点要求也没有。
真要讲没要求多少有点粉饰太平了。刘灯提过,攒不够钱,就不结婚。一辈子就结一次,婚礼不求奢华,但桌子要大,鞭炮要炸。桌子大,人就多,人多眼睛多,自己看不见,就要别人看,看的人越多,心里越踏实,鞭炮炸,声要大,看不见,也要听个响,动静越大,心里越痛快。可这场大婚的钱,要一点点挣,小蛮你要慢慢等。
小蛮点点头,发现刘灯没动静于是出了声,我等。
这下两人才算是踏上了同一条船。
这段姻缘里,一上一下,上头是不见光的眼,下头是不听话的腿,两人的缺憾成了姻,两人救彼此一命的念头成了缘。在世人眼里是王八绿豆,门当户对。而在他俩心里,如同两块拼图,相互成全。哪有生来便完整的人生呢?都是一边自己拼凑安稳,一边接受命运的磨损。
“今天这么晚,又赢老板娘钱了吧!”
“一点点。”刘灯摸到桌沿就敢一屁股坐下,他知道小蛮铁定把凳子摆在了最合适的位置。
“当年你说,你是没钱又没眼,现在我看你是掉钱眼儿里去了!老板娘的钱也敢赢,迟早要吃瘪!”
“那不可能,她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舍不得我这双好手……”顿了顿又补充道“好手艺!”
小蛮瞅了瞅刘灯那双肥软的手掌不讲话。指距宽,关节软,一根倒刺也没生过。
几年前为了尽快攒钱结婚,小蛮也想去店里干活,可手上没劲儿,腿脚又站不了太久,试了几天便被老板娘劝回了家。这婚期一拖就是七年。
刘灯摸到筷子,捧起碗,俯身一嗅便报出了桌上的菜名——蒜泥茄子,红烧排骨,蛤蜊汤!
一口一筷子,吃得很放肆,可小蛮的心里却生出了倒刺。
哪有不压榨员工的老板呢!除非……
小蛮不敢往深里想,呆站在桌前,心里却涌出电视剧里的俗套情节。
“咋不动了?快坐下来陪我吃点儿!”小蛮一噘嘴,冲刘灯做了个鬼脸,手往桌子正上方的白吊灯上撒气似的一推,才坐下来。
灯就这样一来一回地晃了起来。
两人在这一明一暗之间沉默着。
而刘灯倒很是舒坦,埋头扒饭。
“又到年底了。”小蛮嘴上说的是年底,心里想的是婚礼。
“嗯,快过年了。”刘灯故意将筷子戳到盘子的边缘。
“是不是该准备点什么了?”小蛮把排骨推到了刘灯的手边。
刘灯连扒两大口米饭,堵住自己的嘴,直到米粒在嘴里化成了白浆才猛地一咽说“写副对联吧,你的字好看!”
这话不假,即便放到大城市,小蛮的字也绝不露怯。随手写个名字,就能唬住不少人。仔细一看,便知是童子功,要不是生在小地方,要不是生了一双坏腿,肯定能有大名堂。
每每想到小蛮的字,刘灯心里就堵得慌,仿佛是在两人之间竖起了一道墙,墙上全是好字,可刘灯看不见,只能听着别人夸。刘灯大字不识,他摸得清钱,摸得清牌,摸得清人,就是摸不得笔,从小他就觉得世间的字都在笑他的盲,世间的笔都在笑他的手。
“写得好又有什么用,对联贴门上,也是别人看!你又……”
“我可以摸,你写狠一点,我摸得出来!”说罢,手往小蛮的方向摸去。
小蛮一缩手“过一年,又一年,已经七年了!”
灯还在晃悠,刘灯的脸白了,小蛮的脸就黑了,小蛮的脸一黑,刘灯的脸就白了。
“我再准备准备!”
“你的钱都存在我这儿,有多少我门儿清,早就够了,你还要准备什么!”
吊灯终于停了,两张白脸沉默着。
刘灯不知道此刻小蛮扭过头不看他。
小蛮不知道此刻的刘灯有多想看见她。
饭后已是半夜,刘灯说要出门买包烟,小蛮正洗着脸,还没来得及说“家里还有”门就已经关上了。刘灯在路上走着,拐杖时不时地在地上乱划,这条上下班的路,每天两遍,即使不用拐杖也能走得稳稳当当,但只要出门,拐杖便不能离手,仿佛那是他的笔,帮他练习自己的脚步,帮他书写自己的心路。
没一会儿,就走到了按摩店门口,里头传出一首老歌,歌声里夹着一个女人的哼唱,是老板娘,刚要进门,哐当撞在了卷帘门上。
此时女人的声音哑了下来,那首老歌也迅速被摁低了音量。
“谁!”
“我!”
卷帘门哐啷啷地拉开,发出铁锈摩擦的干涩声响。
“你怎么来了?”说罢杨眉贵裹紧了睡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领口露出来的皮肤,立马抓起一件外套,刚要穿又看了看刘灯,觉得没什么必要。“快进来,外头风大!”刘灯听话地进门,卷帘门又被拉了下来。
“闹别扭了?也正常,这么多年,不闹才稀奇!”说完杨眉贵又想了想自己“不像我,想闹,都没个人陪我闹!”
那一晚刘灯说了好些话,仿佛要把这一生都呕在杨眉贵的面前,杨眉贵细细地听着,那些话像是冬夜里的一壶烫酒,她小口小口地呷,生怕遗漏一滴人间暖意。被前夫冻伤的心也一点点地暖了,软了。
“你这事儿用不着找我啊!你让小蛮帮你不就行了?”刘灯支支吾吾地说着,杨眉贵听出了大概“这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们都是大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怕丑!再说,你们都七年了。”刘灯垂下头,不说话,杨眉贵就着刘灯的神色咂摸出一点了意思,打趣道“她好,你不敢,合着我不好,你就敢了!行了,你以后每晚都到我这儿来,这事儿,我帮你解决!反正我现在一个人,也没什么事情做。”
“不不不,每晚过来小蛮会怀疑的,我晚点走就是了。”
杨眉贵笑眯眯地看着刘灯,像在看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
从此之后,刘灯回去得越来越晚,起得越来越早,成天泡在了按摩店里。
小蛮每晚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等着刘灯,一集结束,就把饭菜重新热一遍,土豆丝软塌了,红烧肉烂糊了,米饭也结出了锅巴,刘灯尝得出小蛮的辛苦,却不敢撬开这个话题。刘灯吃饭的时候,小蛮也不陪着了,把电视机开得老大声,专挑男人出轨的情节反复播放。刘灯的饭,吃得吞吞吐吐,不敢吱声。
眼看离过年没几天了,刘灯也没再开口提婚事。小蛮忍不住,趁着夜色,偷偷去了刘灯的店里。卷帘门关得死死的,里头传出一首温柔的老歌,她忍住呼吸,贴近冰凉的铁门,在无数音符之中捕捉门里的动静。
“你平时给客人按摩不是挺有劲的嘛!”
“今天怎么软塌塌了!”
“手放在这里!用点力!”
全是杨眉贵的声音。
铁门被小蛮的脸蛋焐热了,可小蛮的心早已凉透。
“是不是太晚了!”刘灯终于出了声。
“要不,我给小蛮打个电话,骗她说,店里有个熟客赖着不走?”杨眉贵的声音在小蛮的耳朵里生出一股轻佻的音色。
“我怎么还成客人了!”刘灯的嗓音也丑陋得不成样子!
小蛮的身子一紧,又瞬间软掉,脸贴在卷帘门上,怎么也挪不开,她咬着牙,双手往门上一撑,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想把自己从泥沼里拔出来!卷帘门随即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小蛮拔腿就跑,一瘸一拐,踉跄两步,狠狠地跌下去。再用手撑地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此时老歌的音量被摁低,卷帘门缓缓拉开。小蛮不敢回头,可杨眉贵已经站在了她的眼前,刚要伸手去扶,小蛮就凭着一股蛮劲儿,站起了身。穿着睡袍的老板娘,领口白皙的皮肤在黑夜里若隐若现。杨眉贵刚要开口,小蛮就跑开了!
左右脚,一高一低地在黑夜里躲着路,刘灯冲上去,一把将小蛮抱住。
她抽泣的胸腔快速起伏,在刘灯的胸口震荡着。
“我瞎了眼才看上你!”
“我才是真瞎了眼嘛!”
“我是瘸,但我不是好欺负!”
“要不是你瘸,我哪追得上你!”
刘灯口不择言,却句句肺腑。
杨眉贵实在看不下去,扯开两人,拉上小蛮的手就往店里走!
“你看看!”
柜台上铺满了A4纸,纸上的字,犹如蛇形,歪歪扭扭,若不细看,还以为是鬼画符。凑近一点,才看出模样,密密麻麻,相同的笔画,直到最后一行才看出端倪,那两个字是——刘灯。这一行,写得算不上好,却已经有模有样。
“他就快练好了!”杨眉贵指着满桌的狼藉。
“练好了,就结婚!练好了,就结婚!”刘灯的脸冲着小蛮,可眼前只有一片虚无“我知道,结婚要签字的,我一个字也不会写,可我想写,亲手写,想我的名字和你的名字能写到一起去!”
“你为啥不找我练!”小蛮咬紧了后槽牙,仿佛只要咬得够紧,泪水就不会掉出来!刘灯努努嘴,什么也不讲。杨眉贵看不得这一对傻冤家的蠢样便说道“惊喜嘛!”随即又凑到小蛮的耳边悄声讲“他说你的字,太好,不敢在你跟前练!”说完,扯了扯小蛮的衣袖,扭头瞥了一眼刘灯“哼,男人!”
小蛮破涕为笑,刘灯倒急出了泪花。
开春不久,他俩便领了证,酒席打算等天暖一些再摆。
办证时,小蛮的字歪歪扭扭的,刘灯的字倒是横平竖直。
“小姑娘,你这字,还不如.....”办证人员看了一眼戴着墨镜的刘灯顿了顿继续说“还不如你丈夫写得好!”
刘灯错愕了一秒,腼腆地笑笑,他明白小蛮是故意的。
盖章,宣誓,拍照,杨眉贵一路陪同,还开车将他们送回了家。
这是她头一回去刘灯的家里。
一切都整洁得出奇,每样东西都有准确的位置。
如同超市货架上的可乐,停车场地上的空白格。
刘灯说,没办法不整齐啊,看得见的人,东西找不到了,下回再找,看不到的人,东西找不到了,那就是永远都找不到了,说完他捏了捏小蛮的手心,对他而言,命运给了,他就要了,要了就不撒手,一撒手,命运就会把一切都拿走。
刘灯缓缓摘下墨镜,一手摸着桌沿,一手摁着眼镜,推到了桌子的正中心。小蛮一脸怜爱地看着这个新晋丈夫,心里泛起幸福的浪花,浪头还没消去,她就起身去厨房准备饭菜了,还叫老板娘一定要留下来喝两口喜酒。刘灯听着周遭的一切,全是幸福的声响,心里犹如有暖暖的溪水正在流淌。
他用手记忆一切,抓住什么就记住什么,记住什么,就算是抓住了什么。
人是什么呢?对他而言,就是记得。
在时间的长河里摸出一点什么,然后将它们牢牢记着,河水会把很多东西冲走,万万不可松手。一松手,就没了,此时他的耳朵里回响起一首老歌,生怕吵到别人,于是偷偷摁低了音量。
后记:
如果他能看得见,他就会知道此刻杨眉贵的心意,眉眼之间渗出一点湿润的渴望,如果他能看得见,他就会在欲望的面前软了脚跟,像无数男人一样迷恋上征服的快感,可惜他看不见,好在他看不见。
杨眉贵什么都没讲,就起身离开了,小蛮端菜上桌时,才发觉人没了,刘灯说,她有事先走了。小蛮一脸茫然地点点头,又转身钻进厨房继续忙活。刘灯伸手在桌上摸索——墨镜不见了。此时厨房传来剁猪大骨的声响,一只手怎么也剁不开,小蛮决定两手齐上,当自己的左手握住自己右手的那一瞬,她突然想到——教一个看不见的人写字,是不是也需要手把着手呢!
“你一个人行吗?”刘灯站起来“要不我来帮你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