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存


文/鹿满川

网吧着火的时候,我跟阿娟正在游乐场。

出来后,我问她,真要放弃了?她低着头,一绺发丝蹿出来,往下垂,挡着一只眼睛。地上有个烟头,她用脚尖碾着,我听见她轻声说,咳,没心没肺,快乐加倍。我这儿还有他的东西,回去卸卸货,物归原主,也算跟他两清。我看着她的脚尖,瓢鞋的蓝色漆皮裂了一条缝,不长,极细,不仔细瞅,谁也发现不了。我说,用不用我陪你去?她摇摇头,三角形耳坠一摆一摆,然后转过身,丢下句回见,就走了。

我盯着她背影看了很久,直到她彻底淡出视线,我重新塞上耳机,钢琴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灌进我的大脑。我也开始往回走,觉得四下无人,格外空旷,夕阳镀在我的肩膀,一只乌鸦在电线杆上老老实实,仿佛黑夜就在前方,我正昂首向它迈进,心无旁骛,不知疲倦,即将穿过它的最深处,抵达一个蒙蒙亮的早上。拐到那条街,我看见那丛熊熊大火撑破了网吧屋顶,不由分说地生长出来。虽然听不清,但我知道,那些人在大喊大叫,有个小孩还蹽过来,撞了我一下。我重新站好,目睹眼前的一切,不知怎地,一动也不想动。

我住在亮亮网吧,快仨月了。起因是棚户区改造。我爷在八里堡有几间平房,除了他住的主屋,其余都是自行搭建,本来没有房照,可他很有先见,提前几年托好关系,把手续办了下来。后半辈子,他没上过一天班,在前头大屋开过台球厅,后来觉得不赚钱,又在大屋中间砌一堵墙,隔成两间小屋,统统租了出去。这样下来,加上后院的两间,他手里有四家租户,靠收租足以度日。前年开始,他身子突然不好,自己去医院查了半天,灰溜溜回来,也没跟任何人说结果,就悄默声儿接着过日子。我爸、我大爷和我大姑,都各自成家,早就逃出八里堡那个烂地方,分散在城市各处,很少回去看他。直到棚户区改造的政策公布,他们想起自己有那么个老爹,有那么几间补办了房照的破房,这才不约而同过去瞧他,发现他瘦得跟柴火一样,见人也不知道打招呼,就抖抖搜搜搓着自己的旱烟,像驴被罩了蒙眼儿。三家开始争先尽孝,最积极的是我爸,当天就撵走一家租户,拽着我妈,火速搬了进去,说是照顾老头方便。我大爷和我大姑也不甘示弱,以各种理由和手段将另两家租户磨走,也拖家带口强势驻扎,吓得最后一家租户也另谋出路。

我挺想去看我爷,但那会儿在上学,高三,成天睡眠不足,八里堡又离我学校太远,只好独自留守,每日以泡面果腹。那段时间,在我有限的睡眠里,总能梦见我的家人,他们围着我爷,唧唧喳喳,没一会儿就变了形状,有的像嘴上长须的蚂蚱,有的像《西游记》里的金角、银角。我曾打电话,想叫我妈回来,她不肯,说正是关键时期,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事儿?我没再打,也没再认真做题。有时放学,我不坐公交,塞着耳机,披星戴月,溜达着往家走,到家得将近一个小时,两腿发麻,脚底生疼,饿着肚子,倒头就睡。

我爷咽气那天,据说拆迁手续刚签完不久,几间平房各有归属,可我爸我妈不服,相中面积最大的那套,非要跟我大姑换,直到葬礼上还在争吵。当时我刚结束二模,成绩不好,班主任断言,二本我都考不上。我站在一棵老松下,仰头看天,一大块乌云漂浮在朝阳沟上空,又厚又实,似无边际。骨灰取出那一刻,阳光像剑,把云床斩开个口子,射向殡仪馆翠绿的玻璃,有些晃眼。我知道,那是我爷在笑。次日趁没人在家,我翻出一千两百多现金,把书本倒了一地,塞几件衣服裤子,离家出走。我在招待所住了一晚,虽然很脏,却睡得极香。早上一看手机,一堆未接来电,还有条短信,是我爸发的:小兔崽子赶紧给我回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我一激灵,想了想又回他:祝你们在新房子里生活愉快。然后关机,换了手机卡。

我没参加高考,他们也没报警找我。起初我住在旅店,店主是个精瘦雀黑的女人,眼睛却刀刃一样亮,目光在我脸上和身份证上来回跳,末了呸了口瓜子皮,说,按天五十,包月九百。我摸摸胯兜,不舍得一下子掏出那么多,就给她一百,说先住两天。房间在走廊尽头,顶多七八平米,里头除了一张窄床,一个套着塑料袋的垃圾桶,什么也没有。墙上贴着一幅海报,九十年代风格,泳装女郎只给个后背,漫步在海滨椰树下,屁股被人抠出个洞。我划着门,拉上窗帘,也不开灯,蜷在散发霉味的床上昏睡,忘记了时间。屋里阴冷,寒气像条巨蟒,不动声色盘绕着我,勒得我骨头生疼。实在饿得不行,我才拖着步子出去,到隔壁吃碗麻辣烫,或去斜对面叫屉包子,填完再回去睡。

 

在旅店待了六天,连吃带住,花费三百九十二。第七天,我决定另寻住处,在街上闲逛半日,最终选了亮亮网吧,三十块一天,有玩有住——重要的是,大厅人多,一点也不孤独。我迷上一款角色扮演游戏,仙侠题材,起先玩得很菜,但凡事不经琢磨,看过几篇攻略,我便掌握了大概,连续苦练数日,就已小有成绩。我喜欢击败别人的那种感觉,像在交卷铃响的前一刻,抢着做完一道大题,且不用再担心对错。我加入公会,整日忙着升级,很快就升到九十多级,还被会长列为公会精英。眼睛干涩,太阳穴生疼,累得实在不行,我才将游戏挂机,让角色自己砍怪,然后戴上耳机,歪在脏兮兮的红沙发上,循环放那首《星星索》,听笛声在上头飞,钢琴音在下面一下一下地跳,好像我置身海边,正守着篝火睡觉。

有天下午,我正枕着书包犯迷糊,突然有东西碰我脚脖。我以为是网管大伟在恶作剧,调整睡姿,没有理会。可脚脖还是泛开阵阵酥痒,我睁眼一瞧,吓得立刻翻身坐起。是只黑猫,脑门中间一道白,像开了只天眼,正坐在沙发扶手上看我。我伸头看看远处,网吧大门开着,无人出入。我摆摆手,它就迈着模特步过来,在我膝盖上蹭脸,还用尾巴缠我胳膊。我抓过吃剩的面包,掰了一小块给它,它闻了半天,叼来叼去,最后还是吃了。一连几天,下午三点多它准时过来,每次都先蹭我,然后才吃我留给它的食物。大伟说它好像没家,我心里就莫名活泛起来,偷偷搜索如何养猫,又跑去超市,给它买了袋猫粮。虽然是很便宜的那种,但也总比吃馒头强。因为是公猫,我给它起名叫杨戬。杨戬很乖,几乎不叫,也从不乱挠,每天过来陪我一会儿,其余时间都在外面闯荡,神情严峻,像个小男子汉。可它从不让我抱,每当我跃跃欲试,它都及时跳开,见我大失所望,又过来舔我手指。我若再趁机抓它,它就立马跑开,来一出潇洒告别。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强求,任它来来去去。

可钱很快就要花完。有一天我喂杨戬,大伟就说我,自己都养不活,你还顾什么猫?我把猫粮的口袋封紧,没说话。杨戬吃完东西,又喝了几口水,跳上沙发来蹭我,鼻子上还凝着小水珠。我抚着它柔韧的脊背,想起网上说,黑猫都吃不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勉强自我安慰。

当天傍晚,几个小学生涌进网吧,本来不该让他们进,不知是用了什么说辞。他们在我旁边的一排电脑坐下,都没放下书包,可能为了方便逃跑。隔着过道,我听见他们在讨论,好像都是我玩的这款游戏的内容。他们玩了一会儿,估计是操作不行,默契不够,每局结束都咳声叹气,其中有个小胖子,声音很大,尤为激动,直骂其余几个是饭桶。我玩我的,没一会儿功夫,又升了一级。公会有人邀请,组队要去打怪,我刚到地方,怪就勃然大怒,体型增大一倍,龙头由青变紫,不是喷火就是吐冰,身上还凝着闪电光波。我的队友节节败退,有几个血槽清空,直接躺到地上。我正腾空射箭,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这就是冰火麒麟?我迅速瞥了一眼,是那个小胖子,就随口应了一声,又十指并用,忙着释放技能。屏幕上刀光剑影,地动山摇,足足用了四五分钟,怪才被我和另两名队友打倒,爆出一堆宝物。数据显示,我伤害最高,捡到的东西也最好。

小胖子说,牛逼啊,这都打不死你?我扭头看他,这才看清,他左眼处有一大块黑色胎记,几乎把眼睛包了起来,很像熊猫。我不知该说什么,就抿嘴笑了笑,接着清点包裹里的物品。不料他拍了下我肩膀,说,我们在打树精,四次都没通过,你过去帮我看看。他用的是命令的语气。我不理他,卖了几块蓝宝石,他又说,欸,跟你说话呢!我瞅了他一眼,说,打树精,用火攻,你们可能阵容不对。他梗着脖子说,你过去给我们看看,能死?我没吱声,指了指自己电脑,公会里有人在跟我说话。我给你钱,还不行么?说着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二百,甩在我键盘上。我说,你小小年纪,这是干干干,干什么?他笑得眼角下垂,那块胎记有如活物,好像跟着翻了个个儿。他说,你咋还磕巴?我把钱叠好,放在桌子一角,让他收起,他却又掏出一百,一齐甩到我面前。算你运气好,帮我升升级,小爷亏不了你。这时,另几个男孩也围过来,其中一个豁牙的说,你快揣着吧,赶紧帮我们整整。我盯着那三百块钱,真怕这孩子以后当上领导。

连续一个多月,我都在帮那伙小学生升级游戏。升到八十级二百,升到九十级三百五,钱都是小胖子出,爹妈估计是大款。他们平时上课,就偶尔放学过来玩上几把,顶多不过一个小时。有时小胖子态度很差,嘴也不干净,我就赶紧收好钱,回头等他走了,偷偷把他最好的装备打爆,等下回他问起,我就说,这是游戏设置好的概率,我也没办法,你要是信不过,可以找别人替你打。他也没辙,钱还得照给。我去逛了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毛巾、脸盆、洗发水、香皂、毯子、抱枕,应有尽有,还给杨戬捎了十来盒罐头,他蹭我蹭得更欢,却还是不让抱。

我整日戴着耳机,一首接一首地听钢琴曲,古典的、现代的、国内的、国外的,听得很杂,好听就行。有时我靠着海豚抱枕,抱着膝盖,光脚盖着珊瑚绒毛毯,看大厅里一排排亮着的显示器,像黑暗中开的一扇扇窗,心里就很静,觉得日子这么过,其实也还不错。

 

阿娟第一次跟我说话那天,我刚点了外卖,又接了一盆热水,打算边吃边泡脚。一扭头,瞧见门口走进来俩警察,都戴帽子,穿淡蓝制服,踮着脚尖,扫视一片脑瓜。我不由堆缩起来,寻思没准是爸妈惦记,叫警察来揪我回家。可他俩却越过了我,停在大众C区,头排最边上那座,我伸脖偷看,是李军,我们经常一起玩游戏,他还给我看过身份证。警察小声跟他说着什么,他却扯开嗓门,说警官你们行行好,等我打完这把,指定乖乖跟你们走。警察掏出了手铐,他大叫一声,马上就完事儿!我不能坑队友!估计是小偷小摸,他有这毛病,之前还摸走我五十块钱。临走时,他突然拐了过来,说海豚抱枕在他座位,没法亲自还我,让我赶紧去取,省着一会儿被人顺走。我嘴瓢,竟对他说了声谢谢,惹得邻座的人发笑。

我目送他们三人离开,大厅内死气沉沉,只有敲击键盘和鼠标的声音。回过神,我发现屏幕左下角图标在跳,有人跟我说话,ID是“追到我算你狠”,短短的一条消息:打龙吗?重回荣耀之夜。我对她有印象,之前一起做任务,有人总凑到她身边,还给她放防御盾,她却不领情,在公会频道里说,你脑子是毛血旺吗?死开点儿,别蹭我经验。那人争辩了一句什么,依旧不肯离开,她又骂,你没去医院看看吗?医生怎么说?

我不知该怎么回她,犹豫间,她直接发来组队邀请。盯着括号里的倒计时读秒,我鬼使神差就点了同意,跟她去打了一把龙。龙是高级怪,级别低、装备差的玩家一般不敢轻易挑战。我心里也是捏着把汗,御剑而行,不断变换输出的角度。她却很虎,就站在龙的正对面,猛劲儿挥射剑气,却几乎不顶用,龙掉血很慢,一跺脚,倒把她震得直吃药。结果可想而知,我俩大获全败,连龙的四分之一血量都没磨掉,反而浪费了一堆丹药。

我发消息说,你天赋学得不对,龙不怕水,应该用雷。她说,啥是天赋?我顿感心累,想方设法为她解释,她这才说,原来如此,大概懂了。我又说,你先把大招留着,等它使完“五雷轰顶”,注意看它血条,会短暂变绿,这时你再放,才能磨掉它血量。她说,明白了,等它先把自己轰晕。

我不再理她,找了个漩涡,传送到集市,想把早上炼的那把弓卖了,正在跟买家讨价还价,她突然发起了语音聊天,吓得我一激灵,随手点了拒绝。心跳还没平复,她又发起一次,还在私聊频道打字说,有不懂的要问你,打字太费劲。我纠结了好一会儿,看那个提示框一次次蹦出来,觉得可能躲不过了,这才点了同意,但没开麦,只听她说话。她说,你咋不开?声音很细,像蚕丝,在我脑袋里来回绕。她又说,难不成您是金口玉言,还收费?我打字说,嗓子疼,你有啥问题,这么聊就行。她就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大都是很基本的操作,我为她一一解答。然后她没声了。我检查耳机,以为脚丫子刮掉了机箱上的线,却插得挺牢靠。等了两三分钟,她还不说话,我就打字说,我点了外卖,快四十分钟了,还没送到。耳机里依旧死寂,后排的人踢了下我的沙发。我心想,最后再数十个数,要是还不吱声,我就结束语聊。数到七的时候,耳机里飙出几声笑,很轻,很快,像鱼缸里冒出的一串气泡。她说,你看看订单状态,是不是显示“您的外卖正被偷吃”?我莫名僵住,瞅着桌上摞成摞儿的泡面桶和塑料袋,突然很想收拾收拾。

她说她叫阿娟。我俩互加了QQ,却没有再聊。一天晚上,我躺在沙发上睡觉,突然惊醒,觉得脚脖很凉,坐起来一看,是个壮汉,从我旁边走过,蹭翻桌上还没倒掉的泡面汤。他什么都没说,眉头一皱,目露凶光,把我要说的话硬生生怼了回去。我掏出块抹布,擦好自己,又把地面收拾干净,就端坐在沙发上,摁亮显示器,发现她没有跟我说话。耳机里是《二泉映月》,琴音一漾一漾,像山泉水,曲曲折折,往我心里淌。闭眼即是水面,满月拓在正中,随游鱼左右摆动,荡出一堆褶皱。不多时,似有一条细细的人影,从左边平移到右边,在桥头驻足片刻,跳脱我的视线。

曲毕,我摘下耳机,点进她的QQ空间,页面蓝紫色调,主体是张动图,女郎侧脸剪影,反复涂着唇膏,还满屏飘着五彩气泡。我盯着那些泡泡发呆,直到感觉有人要从身旁路过,我才按了老板键,打开一个Word文档。那人走后,我重新调出网页,点进她的“心情说说”,最新一条发于前天下午,是一张她的照片,看着也就二十出头,长发及肩,柳叶弯眉,瓜子脸,一笑有两个酒窝,眼睛里像盛着萤火。配文是“自拍好美,感恩科技”。我接着往下翻,现在的人都玩微博、朋友圈,她却十分复古,依旧留守QQ空间,有时两三天发一条,有时一天发四五条,多是食物,偶尔露脸。却很少有人点赞。不知何时,杨戬已回来找我,在我脚下乱蹭,用尾巴搔我腿窝。关掉网页前,我删掉了访问足迹,这才抓起猫粮袋子,给它倒一大碗。

一连几天,她非但没找我说话,甚至连游戏都没上。我满腹狐疑,却也没敢过问。直到一天中午,我刚吃完卷饼,瞥见有她的动态提醒,也没顾得上擦手,立马点进去看,摸得鼠标上都是油。是两张照片,没有配文。一张是餐桌,鸳鸯火锅;另一张是门店玻璃,贴着个卡通小辣椒,伸出大拇指,标语是“不怕辣,辣不怕”。我觉得很眼熟,脑子里熬了一锅粥,咕嘟咕嘟,想了很久,才记起这家店就在网吧附近,西面十字街口,也就五六百米。再去看网页时,发现她删了刚才那条,重发了一模一样的照片,只是加了配文:本人十分热爱小动物,每顿必有。我不由笑了出来,觉得这世间很妙,她竟然跑到我跟前吃饭。我又坐了一会儿,听了两首钢琴曲,却这耳听,那耳冒,一丁点也没挂在脑中。我像被什么东西推搡着,慢腾腾往门口走,外头阳光正足,一阵目眩,只好抬手挡着,眯眼往西边挪蹭。中途我几度想折返,心却像被细线扯着,不往前去就不行。到了地方,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挨着窗边坐,正往锅里下菜,额头都在发亮。我急忙拿电线杠打掩护,再去瞄时,她在和对坐的女人说笑,露出两颗虎牙,眼睛弯得像桥。人家喝加冰可乐,她却要了冒气的红茶。

我飞也似的逃回网吧。隔天晚上,她终于上了游戏,在公会频道里嚷嚷,说要体验下新上线的玩法,想找人跟她结婚。频道里就炸开了锅,土味情话层出不穷,我找了地方摆摊,开始挂机,想往手机里下几首没听过的钢琴曲,可找了半天,没找到一首像样的。正在闹心,她在QQ上晃我,说你装什么死?我心想,简直莫名其妙,要论装死,我怎么装得过你?我没回她,又调出游戏,发现条系统消息:玩家“追到我算你狠”邀请与您结婚,请选择是否同意。我像被擂了一拳,脑袋嗡嗡直响,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现她踩着七彩祥云已来到我身后,随即扔下一包东西,对还在火拼巨蜥的我说,就想当回新娘子,咋就这么难?你瞧,衣服我都买好了。我挠挠头,又好几天没洗。

她干脆把游戏密码告诉我了,让我平时帮她挂机。有一天半夜,我听着钢琴曲,倒在沙发上养神,耳机里突然刺出几声尖响,把我的睡意戳破。我坐起来一看,是她,在QQ上跟我说话:因吹思婷。我立马回复:什么?她不说话了,也没显示正在打字。我把她的话复制粘贴到搜索框,这才弄明白,原来是“interesting”的音译。我说,什么东西那么有趣?她过一会儿才回:因吹思婷的我,拥有因吹思婷的人生,遇到的一切都那么因吹思婷。没有最因吹思婷,只有更因吹思婷。今天,你因吹思婷了吗?我盯着屏幕发愣,完全不懂她的意思,也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等她后续。大厅里没开灯,黑暗中,一排排显示器发出莹莹蓝光,如梦如幻,犹似深海。她又说,来,我给你唱首歌,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六眼飞鱼。我这才感觉出来,她应该是有心事。等了半天,她也不入正题,只七七八八说些莫名的话。我想问,又及时收了闸,觉得交情不深,不能失了分寸。就只应和着她,在网上搜几条笑话,发给她解闷儿,她也一一回应,连发好几个大笑的表情。

我咳嗽一声,有人趁大伟打盹,在偷偷抽烟。大厅左侧,睡倒一片,呼噜声此起彼伏,很有节奏感,像某种交响乐。我又发给她一条,是微博上的新闻,长白山天池,又发现神秘水怪,还配了张图,镜面似的蓝色水面,有块深褐色凸起,却很模糊,放大后也看不出个数。她说,水怪这东西,永远只在像素低的时候出现。我刚想回复个大拇指,她又说,我要是开个微博,是不是慢慢也能火?就转载这种奇离古怪的新闻,提供各路小道消息,要多因吹思婷就有多因吹思婷,不够因吹思婷就制造因吹思婷,保管能火遍半个网络,接广告接到手软,除了费点心思,其实也没啥成本。我说,挺好。隔了一会儿,她又说,不行,我还得另外再开个号,专发我的自拍。就凭咱这美貌,再整点滤镜助力,肯定迷倒众生,迅速成为知名性感博主。我没回话,左后方有人一声大笑,应该是在看搞笑视频,却惊到那边睡觉的,惹去一通骂,嘴都不敢回一句。我脑子里都是她QQ空间的照片,有的嘟着嘴,有的呲牙笑,像拓在我脑海里,飘来荡去,怎么也搅不碎。耳机又尖叫两声,我回过神,看见她说,下周二我生日,你要不要送我礼物?我半天没回复。

 

周一早上,我鼓起勇气,给她发了条消息:亚泰超市吉林大路店,一楼出口处,B15组寄存柜,密码624782,送你的生日礼物,当日有效,望你速取。握着手机等了很久,她都没回,我猜想,或许她不上班,还在睡大觉,就开始打游戏,技能却总放不准。熬了半个多小时,我再也坐不住,将游戏挂机,往亚泰超市赶。走到半道,她终于回了消息:可以啊你,还整这一套,够神秘,姐喜欢。我盯着结尾两个字看,每迈一步,心都颤颤巍巍,像碗蒸好的鸡蛋糕。到了地方,我先藏在寄存柜的把头处,又觉不妥,躲到一个酸奶促销摊位旁。周围人来人往,动不动就刮我一下,我只好不停调整站位,又隔着玻璃窗,眼睛往外瞟。等了十几分钟,她终于来了,刚下出租车,我就从人群里把她钓了出来。

挺热的天,她却穿条米色连衣裙,袖子很长,底下还箍着条牛仔裤。她额头发亮,鼻尖闪光,我不敢多看,仿佛眼睛会被她烫伤,连忙躲在肥胖促销员的身后。她张望几眼,确认没找错地方,就穿过自动门,掏出手机,找到了那组寄存柜。右上角的柜门跳开,里头摆着我买的桃红发箍,兔女郎造型,支棱着一对耳朵。她取了出来,背对着我,半天没动。我心里就敲起鼓,一会儿觉得自信,毕竟女同学们都爱这种,之前总听见她们讨论;一会儿又觉得没底,毕竟她品位远在高中生之上,送她什么不好,咋就选了这么寒碜的东西?正琢磨着,她把头发一抹,将发箍一戴,又突然转身,左右看了几眼,就往门口去。估计她不反感。我来不及庆幸,不断调整着偷看的角度,生怕她发现我。她出去以后,我在行人中穿梭,也移动到门口,见她抬手打车,兔耳抖动,秀发飞舞,又生怕她回头看,毕竟我已彻底暴露,无处可躲。没过一会儿,她打车走了,我这才收回目光,又划到对面消防栓的镜子柜门上,上头的我羸瘦佝偻,头发没剪,蓬如鸟窝,整张脸毫无血色,五官也都打不起精神,仿佛正在萎缩。

我连忙躲开了镜子,一股脑往门外跑,自动门感应得慢,刚开一小半,我就撞了上去,不知怎地,我又对它说了声对不起。冲出门后,我又忘记了台阶,踩空一脚,栽到一个老头身上。他倒硬朗,非但没被撞歪,反而还扶了我一下。他说,小伙子,没事儿吧?嘴里一股烟味,跟我爷很像。我忙说,没没,没事儿,谢谢您,谢谢您。便赶紧逃走。回来途中,我路过一块新抹的水泥地,一把看不出是用来开什么的钥匙,清清楚楚嵌在水泥表面。趁着等红灯,我低头看了它好久,突然又想到,自己可真虎,她都没见过我,又怎么可能将我认出?

四天后,风和日丽,我提前半个小时,找到她说的那家咖啡馆,坐在路边防护栏上,看车来车往,匆匆忙忙。耳机里是《十面埋伏》,少有的钢琴版改编,一会儿脚步急促,一会儿刀光剑影,仿佛我只身夜探敌营,理智已被一刀刀割碎。不多时,琴声由慢渐快,短而密集,好似暴雨欲来,雷贯山谷,舂得我心里七上八下。正想抬手擦眼时,她到了,一把揪掉我的耳机,上来就是一句:你咋不坐到屋里?我扽扽衣服,怕她看见那两个大褶儿。入座后,她微笑着打量我,我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放,只好伸着脖子四处看,假装欣赏店内装潢,觉得苦苦的香气还挺好闻。她说,喝啥?今儿姐请你。我这才看她,发现她又穿得很多,一只手在翻餐牌,一只手放在桌下。服务员凑过来,是个小男生,年龄好像跟我差不多,长得挺帅,穿着白衬衫,扎着红围裙,问我俩点啥。我低下头,盯着地板上的木眼看。她说,一杯卡布奇诺,再来个芒果班戟。然后他俩看向我,我连忙说,跟跟跟,跟你一样。服务员走后,她做出用眼睛挖我的表情。咋?说话有点儿不利索?我心里像被杵了一下,脸立马烧起来。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听见她说,人无完人,算得了啥。我没说话,继续看地板,也不知是什么木料,褐中带黄,虎皮似的纹路,那只眼睛像在瞪我。

东西端上来时,我忍不住伸手,接过一盘那个什么芒果班戟,四四方方的一块,看着像煎饼果子。我摆到她跟前,她却推回给我,说她吃另一个,也不知是不是在嫌弃我。我没用过刀叉,只好先按兵不动,等她拿起,再照着她学,又不想被她看出来,眼睛不时瞟向别处。吃完一口,她说,平时有啥爱好?我指指耳机。她说,都听啥歌?我气聚丹田,一字一顿说,钢、琴、曲。她说,哟,没看出来,品位挺高,然后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上唇沾上奶泡,又伸舌头舔掉。我脸上依旧很热,正犹豫要不要也喝上一口,她又说,会弹么?我摇摇头,心想,我这样的家庭,咋有可能摸过钢琴?连我爱听曲子这件事,都没跟爸妈讲过。然后她开始聊自己。其实也不算她自己,而是她身边人的事。她说她有一姐们儿,前几天海购,说自己买了个GUCCI,收到后,结果成了CUCCI。她还给我拼写一遍:C-U-C-C-I,然后拍腿大笑。我也哼哼两声,开始大口吃东西。她又说,她老公,更逗。我说,谁?她说,我姐们儿她老公呗。我说,哦,又往嘴里塞了一小块。她说,典型的矮挫胖,阿玛尼穿他身上就是阿尼玛。说完乐了半天,我又应和一下。东西吃完,咖啡也喝掉半杯,她突然问,你念哪个大学?是不是平时很闲?我慢慢说,没念大学。她说,我也没念——那你现在做什么?我想了想说,游戏代代,代练。看得出来,她憋住了笑,然后点了点头,又喝了口咖啡,又舔了下奶泡。

我跟她说了会儿公会的事,又教她技能咋放,她说,记是记住了,但能不能发挥出来,是另一码事。我俩不再说话,各喝各的咖啡。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盯着她桌上的紫色铆钉皮包,忍不住问,你你,你是做什么的?她却急了,皱着眉说,你什么意思?我连摆手再摇头,没没没,没什么意思。然后又是沉默。对坐几分钟后,她突然伸手,叫服务员要买单,我还没掏出钱,她就已经付了,然后就往外走。外头竟然已经阴了,一出门,冷风拂面,她紧了紧衣领。我不知接下来怎么安排,就戳在原地,听见她突然说,欸,帮我个忙呗?我愣了一下说,行行,行啊。她看着我,抿了抿嘴,又不讲了,摆摆手,说没事儿了。我也没追问。又一阵风袭来,她说,瞅着要下雨了,今儿就到这儿,我往这边走,你是不往那头去?我点了点头。她撂下句回见,就走了。我这才敢放肆看她,心想,她咋没戴我送的发箍?

 

因为在游戏里结了婚,只要她一上线,我俩就去瑶池打怪,做夫妻任务,给大量经验。有次打着打着,她站在原地不动,我打字问她,你怎么了?她没说话,怪在啄她,她也不反抗。我只好站在她旁边,替她扛伤害。过了好一会儿,她转了个圈,直接语音说,她吃坏肚子了,刚才去了厕所。我说,那你多喝热水,不行就吃点药。她说她知道。那天半夜,我被贵宾区对骂的两人吵醒,坐起来喝了口水,几乎是下意识地,随手点开她QQ空间,发现她竟还没睡,四分钟前,发了条状态:别敬往事酒了,往事要吐了。我在下面评论说,怎么了?过了一会儿,她在QQ上说,你也没睡?我说,嗯,看了会儿书。她说,可以啊,文化人。我看了下时间,十一点四十七。我说,要不再上线玩一会儿?把明天的任务先做了?她说,不了,其实也没啥意思。我想了半天,在输入框打了删,删了打,终于把心一横,发消息问,那天想让我帮你啥?她说,没什么。我心里像埋着条蚯蚓,咕涌得直痒痒。我说,有事你尽管说,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

我看见她在输入,却几次停顿,等了半天才抛来个问句:你觉得我像不像坏女人?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却一再追问,我只好说,我不知道。又怕她不高兴,赶紧跟了句:咋,有人这么说你?她突然说,我跟他分手了。我毫无防备,僵在沙发上,心里的蚯蚓狠狠钻了一下。准确地说,是被他甩了,她又说。我觉得心里的蚯蚓不止一条,它们来势汹汹,齐头并进,正顺着我的食管往上爬,挤过喉结,游入大脑,把我思路搅得极乱,甚至要冲破七窍,推掉眼球,想见见这精彩世界。我半天没回话,拼命想着,“他”是谁?个子多高?年龄多大?

她善解人意,及时为我解答:我俩在商场认识,我卖高档打火机,他一堆儿要仨。起初他对我不错,没到俩月,就整了套房子让我住。可两个礼拜前,我发现他早就结了婚,我跟他大吵一架,他恼羞成怒,说你要是不乐意处了,立马可以滚。我摔门而去,蹲在马路边半个多小时,他没下楼找我,我一下子就想通了,要什么感情,还是钱最实际,就又冲上去,跟他理论,说房子是送我的,要滚也是你滚。他大笑,说让我等着,然后下楼,从车里取出本房照,说你仔细瞅瞅,这才是真的,写的是我自己的名儿。你那本,我花了一百二,找人做的,纯属逗你开心,还真挺把自己当回事儿。

我盯着电脑屏幕,觉得光很刺眼,见她接着说,我俩就断了联系,这阵子,以前吃喝玩乐的那帮孙子,统统倒向他的阵营,都不跟我说话。也是,我算个啥,当了别人小三儿,自个儿还不知道,成天做白日梦,以为他明年就能娶我。早上我跟Siri唠嗑,不过骂了它一句,咋哄都不行,它到现在还不理我。也就你,愿意听我白话。说出来是痛快不少,要不总像卡着一口痰,呼吸都不利索。我没回复,她说,咋,吓着你啦?我这才慢慢抬起手,别别愣愣敲出几个字:所以,你想怎么办?她说,我有个计划,琢磨了好几天。我发了个问号。她说,你帮我去偷个东西。我没回复,她又说,不对,准确地说,应该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说,啥?她说,房照呀。我说,上面不是他的名儿吗?她说,可以改。我上网搜了一下,说,可是得本人到场。她说,你笨,我查了,随便写张委托书,我就是他代理人。我说,那房照怎么拿?她说,他当初买那房子,是背着家里买的。他这人挺怪,在车上整了个保险箱,就在驾驶座下头,我亲眼见他开过,房照啥的就在里头。我说,你有他车钥匙?她说,那倒没有,可我有别的招儿,买了信号干扰器。我了解他日常规律,也知道了他家住哪,咱约摸好时间,提前猫在地下车库,他一锁车,咱就干扰。拿了房照就走,他根本不会发现。我半天没回复,她发来一个疑问的表情。我说,可保险箱怎么开?她说,我知道密码,估计他还没改。我又说,那你为啥不自己去?没有我好像也能完成。她说,得有一个人把风,而且驾驶座挺沉,我翻不动。

我俩谁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要不就算了,开始新生活?她说,那都是唬人的屁话,要搁你,也不见得说放就放下。我正想着说辞,她又说,跟他两年多,现在倒好,感情没了,房子也没了,我啥啥都没捞着,只剩下一万多块钱和大手大脚的习惯,不这么搏一次,我还能怎么着?你不帮就算了,我自个儿去。左右我也得去,要不下半辈子都不痛快。我急忙打字:我又没说不帮你。她下线之后,我觉得又累又饿,好像气球人泄了气,一动也不想动。

不知什么时候,杨戬过来找我,规规矩矩趴在沙发扶手上。我没劲儿搭理它,又盯着电脑屏幕,反复琢磨她说过的话。过了一会儿,杨戬爬到我腿上,身子一倒,蜷了起来。我抬手摸它,毛绒绒一团,又软又滑,比珊瑚绒毯子还暖和。这还是它第一次给我抱。

 

她开始约我见面,带我去那个人的小区,门卫不让进,她就报出几栋几号,说是来串亲戚,还在本子上登了记。我说,不怕被他发现?她眨眨眼睛说,你虎啊?怎么可能留真名儿?连手机号都是我现编的。我俩去了地下车库,里面很暗,灯管在头顶上白灿灿,且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儿,像油漆,挺刺鼻,闻得我直恶心。我莫名觉得很冷,胳膊上全是鸡皮疙瘩,好像每根汗毛都在立正。她领我走到一个区域,指着地上的“D028”说,这就是他的车位,然后又侧过身,一个劲儿冲我使眼色,说你瞧见左上方的摄像头没?等动手那天,咱整个黑塑料兜,提前把它蒙上。我点点头。她又看向一根大石柱,说,等你掀完驾驶座,就躲在那后头把风。我点点头。出来后,我问她,你家里人,知知,知不知道这些事儿?她抿嘴一笑,下巴上的小痦子跟着一跳:我老家在汪清,很穷的一个小县城,来长春没混出样子,哪有脸回去。我点点头,把想劝她的话咽了下去。她又说,我就是不甘心,得为……以后做打算。

我没吱声,看着远处的电线杆,有个白色塑料兜,勾在顶端的钮轴上,随风一鼓一鼓。几只麻雀在上游电线歇脚,不时跳来蹦去。走着走着,我俩路过一家养老院,红墙白顶,栽了很多花花草草,门口有三张石桌,有个老头独自坐着,在堆积木,桌上还摆着手机。她立马跑过去,开始跟老头说说笑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到跟前,瞥见老头在用积木盖房子,四面墙,围了能有一捺高,还没封顶——可都是小块积木,估计也封不了顶。我心想,房子,房子,你们眼里,咋都只有房子?我听见她在问,上次的点心,好吃不?还想吃啥?下回给你带。老头反应有点慢,满脸褶子,缓缓挤出一个笑,说,好吃,好吃,不用,不用。声音像记忆里我爷拉风箱的那种动静。

聊着聊着,老头抓起手机,点了几下,又放下。我发现他指甲剪得很齐,手也很干净,袖口、领口一点都不黄,比我还讲究卫生。过了一会儿,她拍拍我肩膀,说,想啥呢?咱可以走了。然后又转过身,笑着冲老头摆手。我小声说,没什么。走出几步,我忍不住问她,他是你爷?她摇摇头,他死得早,我压根儿没见过。去年吧,大概也是这时候,我有一次路过,看见那老头,一个人摆积木,觉得挺有意思,也是想歇脚,就坐过去聊了几句。临走时,老头突然把我叫住,让我别总穿高跟鞋,老了腿疼,给我造一愣。后来只要路过这附近,或者心情不好,我就来瞅瞅他。你看见他桌上的手机没?那是他的爱好,蚂蚁森林,整天掐着点儿收能量,类似前些年的偷菜。攒到一定数量,主办方就替他种一棵树。孤苦伶仃,却心怀天下,是不是很酷?我还记得有一次,他说了句很特别的话,流浪,流浪是……流浪是归属的本质!我捉摸不透,但就是觉得挺牛逼,挺有道理——欸,你又咋了?我摆摆手,说没啥。

那个周五,她突然叫我出来,说要动手。我说,为啥是今天?她说,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每周五晚上,他准时看球赛,除非有特别重要的饭局,否则雷打不动。我俩直奔他家小区,她又登了个记,带我去了地下车库。那股味儿淡了,他车位旁的一根管灯要坏,两头雀黑,还不停地闪。她躲在那根柱子后头,我则选了辆越野车做掩护,双手攥着她给我的干扰器,一个白色的扁盒,跟手机差不多大,支棱出两根天线,一会儿就攥出了汗。她拿着手机,不断看时间。等了一会儿,入口有轮胎压动井盖的声音传来,她回头,冲我比了个手势,我屏住呼吸,反复默念她的嘱托:只要听见他开车门,就按住那个红色的钮儿,别撒手。车果然停到那个车位,片刻之后就熄了火。我竖起耳朵,捕捉那人的动静。他却偏不下车,在里头坐了起来。我去瞄阿娟,她已经猫到柱子另一侧,冲我好一顿挤眉瞪眼。我点点头,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正赶上他推车门,又赶紧缩了回去。嘭地一声,他关上车门,我心脏狂跳,使劲按那个钮儿,听见他脚步踢踏,逐渐走远。我看向阿娟,比了个“OK”的手势,她指了指那人的方向,意思是先稳住。数了能有六七个数,那边爆出手机铃声,冲散车库里淤积的寂静:相信你还在这里,从不曾离去,我的爱,像天使守护你……吓了我一跳,心里又忍不住跟着唱。我俩本想站起身,这下又都彻底蹲下去,听见他大喊:啥?你说啥?行行行,我马上到!然后就往回跑,说话声和脚步声都在回荡。我心里一颤,伸着脖子去看阿娟,她捂着嘴,眉头紧锁。那人又说,肏,咋没锁上?然后就拽开车门,打火走了。过了好几分钟,我俩才出来,她原本哭丧着脸,见我也唉声叹气,这才露了笑模样说,改天再说,走,姐带你吃好吃的去。

她领我去吃火锅,说有一家店,底料现炒,味道挺好。毛肚她每次必点,那叫个脆,一咬在嘴里直跳,简直是她的生命之光。地方不远,打车两分钟就到,门脸是个巨型牛头,犄角冲天,怒目圆睁,人得从它嘴里进去。她让我先点,我瞅了半天,经她一再催促,才点了一份招牌肥牛,外加个菌菇拼盘。她白了我一眼,说,放宽心,没人惦记你兜里那俩子儿,就一把抢过餐牌,先要了两份毛肚,又连珠炮似的点了一堆。我说,别别,别点太多,就咱俩,该浪费了。她一撇嘴,让服务员划掉一份地瓜,又要了俩宏宝莱,一瓶冰镇,一瓶常温。东西上来,她齐了咕哧往锅里一顿下,等差不多好了,她夹了几块毛肚,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盯着翻滚的红油发呆。我说,咋了?她一手托腮,说,你吃你的,我就是突然没了胃口。我边吃边犯寻思,不一会儿,她又说去洗手间,好半天才回来。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也说没事儿,还整出新的提议,说想去游乐场,我只好陪她去。

她要坐旋转木马,去的时候正在启动,上头有两个大人,四五个小朋友。我俩坐长椅上,等下一班。有个小男孩,在不远处踩气球,粉红色的,一踩就跑,气得他直跺脚。有人就叫他,牵过我俩的视线,是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女人,短发,穿一身黄,一手招呼他,一手举着一个苹果。我俩正看着,那边嘭一声,气球终于被踩爆了,我看看阿娟,瞥见她一手抠着皮包带,一手摩挲着肚子,发现我看她,又赶紧把手拿了下去。沉默就围上来,我俩又去看那对母子。男孩拿着苹果,边啃边笑。女人举着手机,指了指旁边蓝色的小象滑梯,让他站过去,要给他拍照。阿娟突然说,你猜,她是不是单身母亲?我愣了一下,问,为为,为啥这么说?她没吱声。过了一会儿,我小声说,难道你……她笑了,又露出那两颗虎牙,说,大胆点儿,把“难道”去掉。

我仰头看天上的云,稀稀疏疏,似有若无,像一撮撮蚕丝。这时,摇铃声响了,那几个人从木马上下来,孩子都扑进家长的怀抱,精力足的还蹦蹦跳跳。她说,走,到咱了。我说,你你,你去吧,我给你拍照。她又白了我一眼,说,出息,然后就自己去了,左腿一抬,右脚一蹬,就坐稳了,还身子前倾,抱住了马脖。完事后,我俩又坐在长椅上发呆,她突然说,你很像我弟,他也小鼻子小眼,又矮又瘦,怎么都胖不起来。五岁那年,我没看住,他掉水沟里死了。我不敢跟家里人说,就抱着他,在外面晃了大半宿,后来被我娘找到,差点儿没抽死我。我不知该怎么接话,就干咳了两声。她轻声说,他头一次变那么沉,我从没拿过那么沉的东西。我站起身,指了指售货亭说,我我,我去买瓶水。原本要了两瓶泉阳泉,钱都交完了,我又递回一瓶,说你给我换成百岁山。我颠儿颠儿回去,把百岁山给她,她却不接。我说,你喝吧。她说,我不乐喝这个,咱俩换。我摇摇头,将百岁山搁她身边,把泉阳泉拧开,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又赶紧跑开,说去扔垃圾。没跑几步,脚下一声脆响,我扭头一看,是只蜗牛,被我踩得稀烂。

那天她打车,说要往红旗街去,捎了我一段儿。其实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她根本不顺道。刚回到网吧,我就冲进厕所拉肚,没过一会儿,又开始吐,吃进去的东西估计一点没剩。大伟问我咋了,我说,中午吃多了,吃辣了。他帮我接了杯热水,跟我说,杨戬回来好几趟,也不吃食儿,你看看,还剩那么老些。我低头一瞅,早上给的猫粮,是没动几口。摁亮显示器,游戏角色死了,死于上午十点零三分,那时我刚走没多久。我故意选了个隐蔽的刷怪点,平时都很少有人去,今儿却巧了,偏有人手欠,杀了我不说,还顺走一把寒冰宝剑。我用了复活券,发现公会频道里有人说话,都在找我,问我去哪儿了。我想了想,还是没搭理。那天晚上,我抱着海豚抱枕,怎么也睡不着觉。迷迷糊糊捱到后半夜,好不容易睡了,就一头扎进一个怪梦。

 

梦里都是麦浪,风一吹,沙沙响,一层赶着一层。我挽着裤腿,光着脚,也不知道为啥,就撒丫子跑。太阳很大很大,我不觉得热,也不觉得扎脚,蹽了很久很久,看到一栋矮房,通体瓦蓝,孤零零嵌在麦田之中,像个正酣睡的巨兽。我蹑手蹑脚靠近,想看看里头有啥,又有些怕,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蹭到那扇门前。门板很干净,像新刷了油漆,没有锁,只有个黄铜把手,小小的,又装得很低,得弯下腰才能够到。我摸着铜把手,冰凉,又犹豫了好半天,这才把心一横,拉开门就往里闯。里头纯白一片,白得刺眼,我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愣愣发现,房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自己。


第二天早上,我翻出旧手机卡,刚一开机,就踊进来两条短信,都是我爸发的:

 

我俩还不都是为了你。

想明白了赶紧回来,别赛脸。

之后的五天,我和阿娟又去那人地下车库两次,可他回家时间毫无规律,一直也没逮到下手的机会。终于有一日,她在QQ上跟我说,她查了赛事节目单,他最喜欢的那支球队,已经挺进了半决赛,下午五点十五开打。我开始准备出门,在游戏里选了个地儿开始刷怪,给杨戬倒了猫粮和水,把晾在洗手间的袜子拿回来,又照镜子抓了几下头发。到了外面,凉风一吹,我突然觉得有点冷,又折身回去,套了条秋裤。她还在那个路口站着,也穿了长裤长袖,脚上是一双瞅着很舒服的平底鞋。我说,你想好了?她说,今儿你咋不磕巴了?我说,别打车了,咱咱,咱俩坐公交去。她说,你咋不经夸呢?我俩一前一后往站点走,其间路过养老院,她停下来说,老头今儿咋不在?我说,阴天,嫌冷,奸的都猫在屋里。走了两步,她又说不能,非要进去看看,我只好随她。

 

老头死了。早上六点多,突发心梗,护工发现的时候,人趴在水泥地上,已经僵了,随后拉去了殡仪馆。估计是要下床,起身猛了,一下子就过去了,护工大姐说。阿娟红着眼眶,靠门站着,一直也没吱声。大姐又说,这死法儿,痛苦不大,你们也不用太难过。阿娟笑了,吸了下鼻涕说,哟,您还挺乐观。大姐在擦桌子,把湿抹布甩得啪啪响,说,不乐观咋整?难过要是能让他复活,我倒是能坐这儿嚎一下午。阿娟没说话。我盯着桌上的积木,形状不一,五颜六色,有些棱角都磨白了,却被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像一支浩荡的军队。大姐突然转过身,说,对了,是不就你,经常来看他?阿娟说,除了我,没有别的女来看他?大姐说,没有,他没儿没女,好像婚都没结。入住两年半,除了送快递的,没人来找过他。阿娟说,这我还真不知道。大姐说,他之前特意吩咐过,说有东西留给你。你等会儿,我去院长办公室取。然后就走了,鞋跟在走廊踩得哒哒直响。阿娟蹭蹭眼睛,笑笑说,难不成是个隐形富翁?大笔遗产让我继承?我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护工大姐回来,怀里抱着个挺厚的牛皮纸档案袋。阿娟接过来,却没有打开,而是转手递给了我,整得我一愣。我轻轻绕开线绳,发现里面是一叠书稿,书名是《荷马时代的社会分层》,老头原来叫李饷。护工大姐说,他以前好像在学校教过书,反正说话挺文绉绉。贼爱看书,这一年多,他精神头不太好,是不咋看了,可刚来那阵儿,成天捧着本书,一瞅就一上午连着一下午,饭都忘了吃,也不知道有啥看头。

我和阿娟各拿一半,开始翻书稿:迈锡尼人,多利亚人,大酋长,提修斯改革……越翻越迷糊,唯一能看懂的,是他用铅笔,在最后一页写的一句话:心灵的自由是大于任何东西的。字如其人,挺拔纤细,一划是一划,没有连笔。阿娟问,他还说没说别的?这玩意儿给我,到底几个意思?大姐摇摇头,又抓起抹布,开始擦门板。我突然想起之前看的一条新闻,外国有个作家,答应一家互联网公司,把毕生经历和思想详细录入,全部整理上传到云端,形成一个永生的数字虚拟人,有名字,有形象,网友还能跟它对话,向它提问题,听它讲故事。即使作家本人死了,他的意识和知识仍永存世间。我冲阿娟说,要不,咱把稿子交给出版社,替老爷子出本书?

我俩搜索本地出版社,总共列出十七家,又根据网络地图,制定好路线,带着书稿,登门拜访。结果一连四家,都吃了闭门羹,编辑一看标题,就说他们不出这种,我俩再追问,人家就说,要是非得出,也行,那就自费,我们不管发行,书印出来,你们自个儿拉走。阿娟说,咱又没有门道,就算自掏腰包,书进不了新华书店,别人瞧不见也买不着,出版也没啥意义。我说,是没啥意义。再说,一要就上万,咱也没那么多钱。我俩找了个路边小店,喝了两碗二米粥,吃了屉西葫芦馅儿小包子,就又开始琢磨,下一站该去哪家,这么投稿到底行得通不。阿娟说,我算看出来了,这种什么什么大学的出版社,咱都不用去。我表示赞同,在单子上划掉了六家。她又说,还有什么妇女儿童、摄影音像,一看就不对路子,去了也白去。我又划掉三家,最后只剩四家。其中有个文史出版社,我俩都觉得挺符合,就决定先去试试。

到了地方,是个腐乳色的小楼,门口挂一堆牌子,除了那家出版社,还有几家出版公司。我俩问了门卫,直接上到五楼,接待我们的是个小年轻,戴个眼镜,说话蚊子声,一看就刚毕业,但也比我强不少。她叫我俩稍等,说这就去请编辑老师。等了三四分钟,阿娟去上厕所,前脚刚走,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晃了出来,上来就问,是你要投稿?我连忙称是,站起来,个子跟他差不多高,发现他白T恤胸前粘了个饭粒儿。他揉了揉鼻子问,啥题材?我赶紧打开袋子,掏出书稿,转了个个儿,递过去,因为太着急,把手指划出了血。他接过去,一看标题,嗯了一声,就开始翻,翻得也比较慢,一页扫好几眼,却看不出表情,整得我心里敲锣打鼓,好像在交作业,大气都不敢喘。

大约翻了十来页,他又直接跳到结尾,皱着眉头,细读了一会儿,这才捋了捋书稿说,不是你写的吧?你是作者什么人?我说,非亲非故。他去世了,没有家人,因为我朋友经常去看他,就把稿子留给了我朋友。他抿了抿嘴,说,选题我可以报一下试试,但有个问题,如果能出版,他有没有继承人?合同谁来签?稿酬该给谁?我说,我朋友替他签合同,不行么?他说,那需要一个书面材料,证明你朋友是受遗赠人。我点点头,又说,我们不自费。他说,我知道。稿子你有备份吗?我摇摇头。他说,要不这样吧,我姓刘,叫刘斌。你要是信得过我,原稿先放我这儿,我再研究研究。你给我个联系方式,选题要是过了,我叫你们来签合同;要是没过,我再把稿子退给你。看我没吱声,他又说,当然了,你要是信不过,怕我整丢了,可以先回去,找个复印店,复印一份儿再送来。我忙说,信得过,信得过。就给他写了个手机号。他说,那行,等我信儿吧。说完就往回走。我一着急,心里的话脱口而出:请您一定帮帮忙,它的意义,不只是一本书。

我俩从出版社出来,外头天有些晴了,远处的大楼通体玻璃,冷不丁一看,还挺刺眼。她说,你咋不等等我,让我也见见编辑老师,跟他好好唠扯唠扯。我说,我倒是想,可可,可人家贼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说,你是不偷偷把稿子看完了?说话腔调都变了。我没接话。走了一会儿,前面路口站着个老太太,看样子能有六十来岁,穿得挺立整,还烫了个头,脚边却放了两个铁笼,拿丝袋子半掩着,里头装了一堆麻雀。我俩边走边盯着笼子看,她咧嘴一笑,说,帅哥美女,买鸟不?戒杀放生,功德无量,保佑你们啥啥都顺。我俩摇头,赶紧走了。没走几步,阿娟说,我瞅她面熟,人民广场那个大庙,是不她总在那儿卖?我说,好像是,可,可她咋跑这儿来了?阿娟回头瞅了一眼,小声说,我猜是来收鸟。专门有人,游手好闲,见麻雀就抓,抓到就卖给她,她再加价转手,赚佛教徒的钱。我说,抓这玩意儿是不犯法?她说,好像是。估计这儿偏,她才敢站街收。我说,以前我路过大庙,马路上都是死鸟。可可可,可能在笼子里塞久了,放出来也不会飞了,没一会儿就被车给压死。阿娟说,她都卖好几年了,死在她手里的鸟,多了去了。反正都是个死,还不如直接把它们杀了,省着折腾,倒成了她赚钱的工具。我叹了口气。那天晚上,我梦见了那个云上虚拟人,它没有具体形象,只是团蓝色的线,躲在云彩里咳嗽。我问它,我该怎么办?它说,合则留,不合则去。我好像又问了别的问题,但忘了,只记得它最后说,都不过是来来去去。

 

估计是还没机会动手,阿娟一直没约我出来,我也没敢提。有一天网吧断网,我睡了一上午,起来啃了几口花卷,就开始犯寻思,那几个小学生,最近咋不来了?钱还剩不到四百,看来真得省着点花。下午一点多,我带着耳机,出去溜达,除了过马路等红灯,我基本都不停脚,像个上班快要迟到的人,或者急着去完成什么任务。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到了南湖,一进门就是长春解放纪念碑,瞅着能有三十来米,像另一道又高又窄的门,等着我穿过去。我拾阶而上,站在碑的脚下仰望,它仿佛插入云霄,能通到很高远的地方。耳机里是《英雄交响曲》第二乐章,琴音沉滞,俶尔昂扬,像秋风卷着落叶在地上低低地打旋儿,又趁人不备,扬人一脸。我绕到碑文背面,见那上面刻着:

向为解放长春英勇献身的革命烈士表示深切的悼念

向为解放长春、建设长春作出贡献的人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长春市人民政府

一九八八年十月


一晃神儿,钢琴曲已接近尾声,琴音淅淅沥沥,逐渐低微下去,好像送葬的队伍正在走远。我突然想到,自己这一生,好像还没做过什么有用的事,胃里就像塞满了棉花,被胃液一泡,就沉甸甸发胀。这时,手机响起来,是个陌生号,我接了,他说他叫刘斌,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编辑老师。他说,选题报了,领导觉得还行。你们啥时候有空?可以过来谈谈合同。我赶紧给阿娟去了电话,她很快就赶过来,却挎着个很大的咖色布包,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到了出版社楼下,门卫大爷不是上回那人,要求我俩登记。他桌上摆个过去的小黑白电视,支棱根天线,却正在看长影频道,类似《赌王》那种老港片,女荷官袒胸露乳,频频弯腰,没一会儿就发完了牌,玩家叫嚣着开始下注。见了刘老师,他还穿着那天的白T恤,胸前没了米粒儿,留下个淡淡的油印儿。他看看养老院出具的“著作权口头遗赠证明”,又瞅了眼公证书,这才说,行,这是我们社制式合同,你俩看看,要是没问题,咱今儿就把合同签了。我俩就翻来覆去一顿看,别的倒没啥问题,就是稿酬归属这一处,阿娟有点犯嘀咕。刘老师说,这个题材,比较小众,咱也就印个五千册,版税百分之九,税后也就一万多,你俩别嫌少。阿娟说,不是多少的问题,而是这个钱,我拿有点儿不合适。我想了想说,老老,老爷子爱种树,他剩的那些钱,不都捐给了蚂蚁森林?阿娟说,行,那咱也这么干。

签完合同,阿娟说还想去游乐场,这次没多少人,偌大个园区,只有些器材在空转。我俩撒摸半天,最后选了摩天轮,座舱都是桃形,她挑了个天蓝色的。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坐。很小的时候,我妈爸妈还没下岗,厂子忙,三班倒,没人在家顾我,就把我扔到八里堡,我爷家。有天晚上下大暴雨,我记得很清楚,停电,窗外的树一个劲儿嚎,吓得我猫进被窝,满头大汗。手里还握着一对儿小瓷娃娃,是我妈给的,说我要是想她,就对着它们说话。我爷就钻进我被窝,跟我一块儿蒙着头,给我讲摩天轮,说上头有无数个小房子,每个都是不同颜色,像车轱辘那样转,能把人带到离太阳很近的地方,心里就特别敞亮。我问他,这东西哪儿有?他说长春还没瞧见有,他是早年去北京出差,坐车路过,瞅着过一回。等瞧见长春有了,爷一定带你去。后来我自个儿瞧见了,上学却贼忙,没时间出来玩。他也老得不像样了,估计早把这茬儿忘了。我说完,把脸贴在玻璃上往下看,座舱渐渐升高,底下的售票厅和树就越来越小,后来变成一个个圆点,分不清什么是什么,都一个样儿。阿娟笑笑说,一起比惨,痛苦减半。

没一会儿,她又问,八里堡啥样儿?我好像没去过。我说,棚户区,以前都是平房,又烂又破,也没有像样的柏油路,一下雨,全是泥。居民成分复杂,经济条件都不太好,还有挺多外来户,因为房租比街里便宜。阿娟说,听着可挺有意思。我说,是挺有意思,反正大伙儿都没多少钱,倒也一团和气,整天穷乐呵。台球,扑克,弹溜溜,晚上还在小市场扭秧歌儿,甭提有多热闹,我总在夜市那条街瞎跑。但外人对那儿印象不好,甚至还有句嗑儿,好女不嫁八里堡。阿娟说,是不还有上句,好男不娶桃源路?我点点头。她说,说得我还挺想去看看。我说,现在变了,平房几乎都扒了,盖高楼了。楼盘一个接着一个,还说要建商圈儿。以前跟我玩过的小梁哥,据说变身“拆二代”,成了美女心中的理想配偶。阿娟就开始乐,好不容易收住了,又说,你瞧我算不算美女?能不能也傍个“拆二代”?我没说话,看向窗外,座舱已升到最高点,太阳很圆很亮,我不敢多看,也不知自己心里敞亮了没有。扭过头的时候,我发现她捂着肚子,好像在抹眼泪。我说,你咋还哭了?她说,我才没哭,我这是落泪。哭和落泪是两码事,我这叫猛虎落泪。我想了想说,你最近咋没上游戏?出新英雄了,定位是弓弩手,跟你最擅长的萝睨类似,也总容易先被秒。她说,是么,我萝睨独得恩宠这么久了,也该给新人一些机会了。我俩相视而笑。

下来后,她突然说,哎呀,差点儿忘了!然后就拽开拉锁,从包里掏出挺大一本书,大十六开,还精装的,《巴赫初级钢琴曲集》。我说,你买的?她说,不买我还偷的?我翻开一看,都是五线谱,画得很好看,却一点也看不懂。她说,会弹么?我说,不会,连钢琴都没摸过,只是爱听。她想了想说,走,你跟我去个地方。她就打车,把我拉到一家琴行。我说,来这儿干啥?说完就往回缩。她说,你不没摸过吗?今儿我就让你摸个够。她非拉我进去,叫了个琴师,也不知塞给人多少钱,反正让那男的教我。琴师梳着油头,白衬衫,套个黑色小马甲,像电视里的西餐服务员。我被他按着肩膀坐下,他把手搭在琴键上,让我注意看,然后就从左往右依次按,嘴上还念念有词:哆——瑞——咪——发——嗦——啦——西——哆——然后他说,你来试试。我说,你你,你刚才太快,能不能再来一遍?他笑,又弹了一遍,感觉他手指像没骨头,面条似的,就那么轻点几下,声音就流淌出来,仿佛在变魔术。他说,这回你试试。我这才慢慢抬起手,也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把手搭在亮白的琴键上,指腹触碰到的那一刻,感觉像触了电,一连打了两个激灵。他后来还教了我别的,什么音阶,轮指,大跳,我都听得一知半解,只学会了“哆瑞咪发嗦啦西哆”。阿娟说,行,会点儿就行,钱没白花。

我俩并肩坐在候车亭,看路上车来车往,谁也没说话。过了很久,她突然说,你真不回家?就这么一直住在网吧?我沉默片刻,然后说,我不知道。又过了一会儿,她问,接下来想做什么?我说,看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她说,不是这个,我是问你,想做什么工作?我愣住,盯着地砖的裂缝看,然后又吐出一句,我不知道。她说,是啊,我也没想清楚。大不了再回去站柜台,反正这时代饿不死人。一辆258要进站,冲前面下客的出租车按喇叭。我说,真打算放弃计划?她点点头,轻声说,其实我知道,咱要真那么整,是犯法,是胡闹。我也不知道自个儿到底在折腾啥。所以想了想,还不如没心没肺,快乐加倍。我点点头,听见她又说,就当我又空了回大,反正我玩游戏也总也打不到人。我又点点头。她说,我这儿还有他的东西,回去卸卸货,物归原主,也算跟他两清。我说,用,用不用我陪你去?她摇摇头,三角形耳坠一摆一摆,然后转过身,丢下句回见,就走了。

我盯着她背影看了很久,她走得很慢,一整天下来,可能是累了,每迈一步,她身子都摇摇晃晃,像一株逐渐远去的水草。直到她彻底淡出视线,我重新塞上耳机,钢琴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灌进我的大脑。我也开始往回走,拐到那条街,我看见那丛熊熊大火,撑破了网吧的屋顶。我想到我的海豚抱枕,我的洗脚盆,我挂机的游戏,我刚交的包月费——突然又想起杨戬,不知它现在身在何处,还会不会回来找我,以后又该咋办……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火被消防车彻底扑灭,好像又躲进我的心底。转过身,发现电线杆上贴着张招工广告,月薪两千,包吃包住。我捏了捏手里的琴谱,把那张纸揭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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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鹿满川
鹿满川  @鹿满川
一枚从情感作家转型而来的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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