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荒而逃


文/陈迷

我落荒而逃,目标是大学旁的树林,同时白日在我身边显现出苟延残喘之态。

此时,我紧跟在许晓凡身后。她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外套,在明暗之间走动,她的背影像是一场梦。那外套是我送给她的,我送她这件外套的时候,我还不是一个大学生。那时候我正上高二,许晓凡高三,我们每天晚上都并肩走在校内的公路上,公路上一片漆黑,像是一条无限延伸的皮带。公路的两旁植满了香樟树,树在一个并不存在的季节开花,然后它的叶子就发生蜕变。那些蜕变了的和没有来得及蜕变的叶子同时在我们周围死去,那场景如同一场婚礼。

我是个怀旧的人。

这话是我瞎说的,更准确的一种说法是,有些时候,我是个怀旧的人。有些时候就包括了我心事重重地走在许晓凡的身后,看着她纤瘦的身体在宽大的外套里晃来晃去,同时逐渐丧失活力的阳光在她的大衣里得势又失势的这一刻。此刻我十分不安,我想要去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是一个确定的答案,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这样会让人觉得我是流氓。其他人觉得我是流氓就算了,许晓凡要是认为我是流氓,那我宁愿去死。

于此我必须得承认一点,那就是我在上高中的时候和我上大学的时候完全不同,我上高中的时候并不是这样优柔寡断,这一点许晓凡可以作证。当然了,这要她愿意出来作证。关于许晓凡愿不愿意为我作证这件事儿,我总是持怀疑态度。我这么说不是想要污蔑我的朋友,而是阐述一个我所理解的事实。换句话说,我确实是在污蔑她,但毕竟她是我的朋友,作为一个朋友,她做过那些让我陷入困境的事儿,就有义务承担我的污蔑。

我满嘴胡话,不过就许晓凡够不够意思这一点来说,我批评她是有一定依据的。我的依据是一包卫生巾,这是妥妥的证据,后来这包卫生巾她用完丢了,我还有一张发票,这也是证据。如果这都不能够让人信服的话,我最后落荒而逃进了山里,同样证明我的确是被许晓凡弄得失去了理智。

这事儿是这样的,我在上大学的一天早上,去上一门原理课。本来吧,这课我只去过一节,也就是课程开课后的第一节课。我就是这样上大学的,我会去看看老师靠不靠谱,然后再决定这学期这门课我是应该在哪儿上。我上课有三个地点,一不用多说是课堂上,二是图书馆里,三则是寝室里。这门课我去了一次,就决定在寝室里一边睡大觉一边把这门课给上了。这是因为这门课的老师实在是让我喜欢不起来。

总之,我就给这门课定性了——它应该在我的梦里发生。其实我的学习方法是很优秀的,只不过耐不住有考试,我这种学习方法啥都好,就是最怕考试,尤其是考试里还有一项平时成绩,这对我而言简直是噩梦。所以在这门课最后的几天,我还是去上课了,我去的时候坐在第一排,十分用心地回答问题,就为了混个脸熟到时候给平时分老师也就不至于下手太狠。

但天有不测风云,这天我正想去上课。我的朋友许晓凡打来电话,这是一大早的电话,我从未在一大早接到过许晓凡的电话,因为许晓凡和我不是一个系,她是新闻传媒系的,又是大四,一周就三节课,闲得不行。一般早上她都在睡大觉,她美其名曰美容觉。我告诉她,睡觉容易长胖。我可真坏,我说这话并不是因为我不认同她的生活方式,而是因为我过分认同她的生活方式,以至于我有一些嫉妒她的生活方式。有人说这是爱到极致就是恨,我觉得很贴切。

许晓凡给我打电话过来了,她问我有没有空。

我看了下时间,此时七点半,八点是上课的时间,而我还没有吃早餐。我说,“有空。”

“你来一下。”她说。

我平生有三次听见女人对我说这句话,一次是我深夜里走在小道上,一家闪烁着红色霓彩灯的发廊里面一个胖乎乎的阿姨一边花枝招展地对我招手一边对我这样说;还有一次小时候住的地下室的一位邻居阿姨,她看见厕所堵了,就把整个卫生间用马桶搋子戳成了一个漂浮着淡黄色液体固体混合物的游泳池,然后她没办法了,就对我说了这句话;第三次,就是许晓凡在一个将会产生连锁反应的早上说的。

这三次的结果都让我产生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我走到许晓凡的寝室楼下,叫她下来给我开门禁。我的嗓门儿很大,我嚷嚷得整个女生寝室都听见了,因为是一大早,有一扇窗户里泼出来半盆水,但是泼偏了。我就笑着朝楼上喊,“咋了,没睡醒啊!”最后是宿管给我开的门,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倦意和幽怨。

我知道许晓凡住在哪儿,所以我从一楼跑到三楼的过程中完全没有犹豫,我推开寝室的门,就看见许晓凡正手忙脚乱地在穿一条牛仔裤,她的腿很长很白,小脸蛋却红扑扑的,我很没出息地看呆了。

后来许晓凡把我身后的门推了一把,就开始给我出难题。

我看见她脸更红了,她说,“给我去买袋卫生巾。”

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但不幸的是我还是听见了,所以我失去了唯一的逃离的机会。

许晓凡抓着我的胳膊不让我走,可把我愁死了,我一大早起来不去上课,不去赚学分,反倒给她买卫生巾,这事儿让人知道一定被笑话死。

许晓凡又说,“你给我买,完了我做你女朋友。”

我知道她在开玩笑,但是这样沉重的玩笑她都开了,我不敢保证她会做其他的出格的举动。上次她让我帮忙我拒绝了,她就跑到了我上课的教室里,她找到我,然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跟我说,“你负不负责?”

我知道有一种说法叫做社会性死亡,但这事儿不是让我社会性死亡,而是让我社会性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我答应了,我说,“要么这样,我给你买两包,你千万别做我女朋友。”

她假装踹我一脚,我笑嘻嘻地逃走了。

我也就是脸上笑嘻嘻,心里面却郁闷得很,不过一想到自己本来就永世不得超生了,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心里好歹好受些了。

我甚至是哼着歌儿走进的超市。我眼疾手快地从售货架上抢过来两包卫生巾,那两包卫生巾就好像是我见不得人的孩子一样被我护在肚子前,最后我来到收银台,也就是来到妇产科,我的孩子是瞒不住了。

收银大妈看见我从怀里掏出来的东西,她的眼神仿佛就是看见我真的掏出一个孩子摆在她面前一样,她双眼出神,愣了一下,又双眼一偏,想了一下,这就是两下了,其间她的手悬在空中大概有十秒钟纹丝不动,我整个人生就多了想要完全删除的十秒钟。这十秒钟,大妈的眼神正在传染给周围所有人。

最后那个大妈想出了一个合理答案,她问我,“给女朋友买的?”

她的想象力拯救了我,我觉得她应该来写小说。但是仔细一想,那位大妈要是写小说去了,我就得替她的位置去当收银员,而我坐在这样一个平庸的位置上是无法产生任何伟大的联想的,如果有一个和我相似的家伙来买卫生巾,最大的可能性是我会问这个家伙,“要不要袋子?”这家伙红着脸说要。这样一想,我觉得大妈还是别去写小说了,仍旧当个收银员比较好,毕竟能者多劳。

完了我把卫生巾送到许晓凡那儿就去上课了。此时我已经迟到四十多分钟,我本来以为是课间休息,想着蒙混过关,谁知道敲开教室大铁门的时候,讲台上老师正喋喋不休,台下同学所有的眼睛都看向了我。有几个困得不行的瞬间来了精神。

我告诉老师,我确实是有事儿,并且是义不容辞的责任,这一点儿一个叫许晓凡的学姐可以证明。老师一听就来劲儿了,他听过这么多翘课的借口,哪个不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今天出了奇了,居然碰上了我这么一个没脸没皮的家伙,还义不容辞。他问我为什么不脸红。我以为他说的是我刚才超市那事儿,我就回答他说,男人嘛。我听见台下轰然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在笑,现在好了,没人睡得着了。

之后老师硬是让我给我的证人许晓凡打电话,我觉得吧,这个老东西应该是上课上累了,想要找点儿刺激。毕竟讲一堂自己没有完全弄不明白的课很容易精疲力竭。我就给他个面子,给许晓凡打电话了,谁知许晓凡这个损友不仅不承认,还污蔑说今早根本就没看到我。

我从那以后经常污蔑许晓凡,不是因我是个变态,而是因为我记仇,我觉得君子报仇,可以细水长流,所以那之后一有机会,我就会恶心许晓凡,并从中得到莫大的快乐。

当时,我看见所有人都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我看见老师也带着这种笑容,这可把我气坏了。后来老师让我回座位,他强忍着笑意安慰我说,迟到了没关系,接下来好好听课就行。可我受不了这窝囊,尤其是整堂课所有人都没一个犯困的,他们一想睡觉就看看我,然后就笑得睡不着了。

下课后,我找了一棵很粗的梧桐树,然后对着它狠狠踹了几脚,并且暗暗发誓,再也不帮许晓凡任何忙了。

那时候我气坏了,所以很多行为都是过激的。我认为自己在生许晓凡的气,但其实是在生自己的气,我觉得自己应该在许晓凡的人生中有那么一个比较重要的地位。因为换位思考,要是许晓凡哪天被绑架了,罪犯要求我阉掉我自己来换取许晓凡的性命,那我丝毫不会犹豫便会把自己变成阴阳人。所以我要求,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许晓凡也应该舍弃自己的部分尊严来帮我作证。

事实是,她并不愿意帮我作证,还很绝情地挂断了电话。挂断电话这部分是最让人开心的,我的老师和同学们看着我站在台上几乎是孤零零的,感到了莫大的荒谬和幽默。当然了,这些都是别人的,我只是站着,还是孤零零的。

所以我气坏了,我以为自己生气会生一辈子,会从此不和许晓凡联系,然后在很久以后,等我和她都老了,都错过了之后再联系她,然后她就会用她那有气无力并且悲痛欲绝的声音和我说,“我要是当时没有……”

我把这一切都规划好了,可是当我规划好的时候,也就是我想到十几年后许晓凡和我哭着认错的时候,我已然没有了愤怒。所以在不久之后,许晓凡告诉我和她一块儿到树林子里面去的时候,我仅仅做了三秒钟简单的思考,然后就同意了。

许晓凡对我而言就有这样的魔力,我和她就像是两根磁石,有些时候我们会互相排斥,这种时候谁也劝不了我们,但有些时候我们又会互相吸引,这种时候不管我们之间经历了什么,我们总会走到一起。

我上高二的时候,许晓凡上高三。那时候许晓凡正面临着高考,她一想到没有另外一年可以让自己复习就紧张得不行。而我却是另外一个样子,当然了,高二的学习也很紧,只不过我对于应试教育的观念很超前,我觉得应试教育就得应试,考试都还有好几百天呢,我干着急个什么劲儿?我跟我的班主任老胡是这样说的,我说高二的时候不抓紧时间玩,高三的时候没时间玩了,就只得抱着枕头默默流泪。老胡对我的观点进行了批判,但是我不以为然,还是照旧对自己的青春以一种极不负责的态度挥霍,这是拥有青春的人才有的态度。

后来我没有了青春,也就失去了这种态度。

我关于应试教育的理论是从许晓凡身上得出来的。上高中那会儿我俩关系特别好,我和她走在路上,学生们说我们是情侣,老师们说我们是姐弟。我们自己知道,我们的关系是一种很难解释的关系,很难解释就不解释了,反正我们都走一块儿了,爱咋地咋地吧。

我和她相识得回到很小的时候,我坐在地上玩沙子,她走过来说要一块儿玩,我同意了,于是我们相识了。后来她到我家去玩儿,发现我一个人住在地下室。我说,我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她便对我投来了羡慕的眼神。她说,她妈就不会出门,只是每天在家,要么揍她爸,要么揍她。有时候她妈揍不过她爸,就只揍她。

有一次我和她在玩儿沙子,我们搭了一座很宏伟的城堡,我们想象着和彼此在城堡里生活的情形——我穿着很古典很华丽的衣服,打开城堡的大门,然后看见许晓凡在外面,她也穿着很华丽的衣服,我说她今天很好看,她问我能不能进屋,我答应了。

这是我极少体会到思维的乐趣的时候。然后一个女人便擅自闯进了我们的世界,她一脚把我们城堡踢垮,接着把许晓凡拉回现实。许晓凡自然很不乐意,她在女人的手中挣扎着,但是女人的手是大人的手,许晓凡的挣扎是小孩儿的挣扎。两者之间的差别是,大人只会把小孩儿的挣扎当作饭后无聊时的谈资。

我开始骂那个女人,我说她是泼妇。女人回过头,说我是个没人管教的孤儿。我没法反驳,我对许晓凡说我的父母去打工了,事实是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我是一个小孩儿,而我所面对的是大人的攻击,我理所应当没有反抗能力。女人还对许晓凡说,“你要是和这人玩得多了,你也会成为孤儿。”我看见许晓凡听见这话后眼睛开始发光。很明显这话并不能恐吓到许晓凡,因为许晓凡在看见我的地下室和并不存在的父母之后就认为孤儿是一种很幸运的出生。

我一直坚信,许晓凡是善良的,因为那时候的她是善良的,那时候她天真的眼神在很久以后的时间里都会时不时出现,在这样的眼神出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爱她爱得无法自拔。

之后很长的时间里,我和许晓凡都是偷偷在一块儿玩耍。我们不再玩沙子,而是裹在被子里互相说话。她问我是不是骗了她,我说,“是,也不是。”因为我的舅舅告诉过我我父母并没有离开人间,他们只是想离开我,我想他们既然没有死,也就一定是在某个地方打工挣钱养活自己。“他们确实在打工,只是打工的地方很遥远,远到他们没有办法走回来。”

许晓凡在这时握着我的手,我们好像不在被子里,而是在一片星空下,我们正在笑嘻嘻地不管不顾地落荒而逃。

这事儿让我留下了很不好的习惯,那就是每次不安的时候,都想要抓住旁边的人的手,我想着,我要是一直抓,总能找到对的那个。

后来我和许晓凡跑进树林里,那是大学后面儿的一片树林,大学设立在郊区,是为了保证学生们学习时心无旁骛,同时也就保证了学校周围树林的无边无际。我和许晓凡走进树林的第二天我们就迷路了,我对许晓凡说,我们应该走不出去了。许晓凡微笑着告诉我,那么外面的人也就走不进来。我点了点头,看着天空被树枝割裂,我听见许晓凡在哭泣,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却哭得更厉害了。

我在上高中的时候对于抓住许晓凡的手有着特别强烈的渴望,但那时候老师管得严,学生们也都互相盯着,嫉妒着,我并不敢时时都那么放肆。

我只是在晚上,和许晓凡走在学校的延绵不尽的道路上的时候敢这么放肆。我牵着她的手,她也不反对,她要是反对,我就搂她的腰。后来她觉得还是牵手文雅一些,就放任我牵她的手了。我说了,我在上高中的时候和大学时完全不同。

这话后来说出来老胡都不敢相信,我这么一个社交恐惧患者,居然能够在每天晚上都牵到女孩子的手。并且还不是一般女孩子的手,是我们学校最好看的女孩子的手。

许晓凡在我们高中上学的时候是我们高中最好看的女生,后来她考上大学了,最好看的女生就落到了一个戴着眼镜,额头很高的女孩儿身上。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心怀不轨地牵过许晓凡的手,所以那个女生在我眼里就是个屁。

在许晓凡走的那一年里,我心无旁骛地学习,最后考上了和她同一所大学。我乘飞机去梧州上学时候,许晓凡在机场接我,然后我就看到了让我绝望的一幕。

那时候是梧州的九月天气,似乎很凉爽,但是相比于鄂西,空气中总是有那么一点儿令人不适的寒意。我一个人走出机场的时候,感到了这种寒意开始把我包裹。然后我听见有人跟我打招呼,我循声看去,许晓凡正和一个身材臃肿的男的站在一块儿。这男的并不胖,但是我就乐意叫他胖子。胖子玩着手机,我走过去打招呼的时候也没有看我一眼,他没有我高,看起来像是一块儿石墩一样笨重,但是手指头却很灵活,我看见他的手在手机上跳动,一行行字随之而出。

许晓凡对胖子说我是她弟弟,许晓凡说这话的时候和我勾肩搭背,但是我很不满意地把她的手甩开了。许晓凡又对我介绍胖子,她说,“我男朋友。”那胖子就抬起头来对我微笑。我看见了平生所见最难看的牙齿,参差不齐还有牙垢,我真想一拳揍过去,把那块儿最突出的门牙打掉,然后看着鲜血从中流出,我觉得自己一定会对此感到十分满足。

但是许晓凡很快又用手把我勾搭住,这让我失去了践行想象的机会。

我们坐车到大学。这里需要提及一下,我的分数很高,完全可以读另外一所更好的大学,但是在填志愿之前我给许晓凡打去电话,她开玩笑说要是能和她上同一所大学就好了,我笑嘻嘻地也说这样很好。我的志愿就写了她所在的学校。这是一所还算不错的九八五高校,但是并不顶尖。我从来就不爱学习,关于学习我的态度就是我只学自己喜欢的,对于不喜欢的,学也可以,但是很快就会忘掉。

我和许晓凡和她的胖男友坐车去学校,许晓凡问我考了多少分,我说我忘了,我是真忘了,我只记得我的物理和英语的成绩,因为我很喜欢这两门课。她就说,我一定是有一门科目没考好。我点点头,其实,我每门都考得很好。

一路上我们说了很多关于以前的话题,当两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关系开始生疏的时候,就会这样在回忆里沉迷。一路上许晓凡的胖男友丝毫不关心我们的话题,他一路都在盯着司机,同时还骂骂咧咧的。后来他告诉我,梧州的司机很喜欢欺负外来人,动不动就会带上不认路的人去认认路。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令人反感的自以为是的豪迈。我认为出租车司机是弱势群体,所以不应该这样对他们进行无端猜测。最后我们下车的时候,胖子和出租车司机对于多出来的一块钱的车费产生了分歧,我说算了,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胖子把我手打开,然后说我懂个屁。

我很讨厌这死胖子,但是他对于出租车司机的看法是对的。这个群体里面没有一个好人,因为这个群体普遍在生活边缘挣扎,而在边缘挣扎的人,个个都是心狠手辣的。一开始我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后来有一次我坐出租车去机场,六十块儿的路程硬是给我跑到了一百二十块,我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很天真。但是这也不能改变我对那个胖子的看法,我承认自己对那家伙有偏见,但是我就是不改。

后来胖子和许晓凡吵架了,许晓凡一气之下叫上我就往树林子里逃,她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然后问我,还回不回来。那时候我们已经迷路了,我觉得我们很有可能已经走到了梧州旁边的县市去了,我就说,“我想回去这不也回不去了嘛。”

许晓凡一听这话就又要哭了,她比我大一岁,也是我的学姐,但总是喜欢在我面前哭,这让我感到无所适从。她拉着我的胳膊说,“你想要回去?”

我赶忙说,“谁想回去啊?我就在这儿和你过一辈子。”

我在上高中的时候,总是想在夜里翻出寝室去找许晓凡。我的想法有些时候是无法实现的,因为男生寝室的宿管是我的宿敌,他是一个总是佝偻着身子走路的老头,平时拄个拐杖,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好糊弄。我一开始就不知道。我出寝室是先翻窗,然后从正门往外翻走的。这方法好就好在很方便,走出去就是大路,但是也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正门前是一片空地,视野很开阔,完全没有躲藏的地方。我每次走在这里都会被宿管老头看见,这老头拄着拐杖就出来追我,他很聪明,离我很远的时候不说话悄悄靠近,待到他觉得我跑不掉了以后,就大声嚷嚷一句,“臭小子,哪里跑!”这句话声如洪钟,要是一般的调皮蛋遇见这一招肯定当场就给吓趴下了,但我是谁,我连女孩子手都摸过了,我害怕什么?我惊叫着也不往回看,就一个劲儿地往前跑。一开始宿管老头还是拄着拐杖追我,最后索性把拐杖举起来,当成棍子,他的身体同时也直起来了,那双腿可真是奇迹,跑起来居然和我不相上下。最后还好我体力略胜一筹,我看着宿管老头恢复到平时佝偻的模样在原地喘个不停,就笑嘻嘻地朝他喊,“老东西,回去歇着吧。”喊完我就接着跑,因为我害怕他又追上来。

我这辈子遇到过很多困难,有些是别人制造的,有些是我自己没事儿找事儿,但是我只有一个宿敌,那就是这个老头,我很尊敬他,不过也不能在奔跑的时候放水,因为这关系到我能不能在这晚牵到许晓凡的手。

我逃出寝室就去找许晓凡了,女生寝室和男生寝室不一样,女生寝室的宿管也是一个老头,老头笑眯眯地看着许晓凡在深夜走出去。老头有时候什么也不问,有时候问一句,“小姑娘去哪儿啊?”许晓凡都不理他。有一次我看见这老头笑眯眯地看着许晓凡,我就想要闯进女生宿舍揍他一顿。许晓凡把我拦住了,她说,我要是揍了这个老头,她以后就再也出不来了。

后来我还是把这色老头给揍了,许晓凡上大学之后,我每天晚上就没事儿干了,只得睡觉。有一天我们宿管老头跑到我们寝室把门敲开,他一见面就问,“你怎么了?”我刚睡着,睡意朦胧,不知其所云。宿管老头就说,“你咋不跑了?”我恍然大悟。然后在当天晚上,我和宿管老头进行了最后一场赛跑,最后我故意让这老头,因为胜利对于我而言毫无意义,我就故意输了。老头佝偻着身子一边喘气,一边用手揪住我的衣领。他缓了好久才看向我的眼睛,然后说,“以后不要跑了!”我认为,他想说这句话想很久了,因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假思索。

宿管老头批评我一顿后就走了,他本应该在批评完我以后就把我五花大绑带回宿舍,大概是太累了,也有可能是因为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他完全忘了这一茬。

结果是我独自站在道路上。夜里的风突如其来,树叶儿没有任何防备就离开了它的母亲,去往不可知的未来了。我突然有了一个好的想法,这个想法让我来到女生宿舍,让我走进女生宿舍,敲开色老头的门,然后把门关上了。

那晚我应该是揍了他十几拳,但是之后并没有老师来批评我。

我和许晓凡落荒而逃,在树林里待了半个月,鬼知道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们的食物在第十天就吃完了,许晓凡在这天早上把我叫醒,然后说没吃的了。我大喜,以为可以回去了。那时候在一条河边搭了一个帐篷,我和许晓凡就住在帐篷里。住帐篷有好处有坏处。好处就是我可以在晚上和许晓凡睡一块儿,我睡在她旁边,替她打蚊子,有时候蚊子太多了,她就抱住我,让我身体替她挡蚊子。坏处就是蚊子实在太多了,山里的蚊子还特凶,赶都赶不走,像是一只只渴血的猛兽。一开始我和蚊子们打硬仗,往往一整晚都睡不着,后来我学着给帐篷做了一个门帘就好一些了。门帘是用芭蕉叶做的,许晓凡还想用芭蕉叶做裙子,被我拒绝了,我怕她太适应野外的生活,要是哪天茅塞顿开,真成了一个野人,我就再也别想着回到人类社会了。

说到猛兽,我很诧异我们在树林子里面没有遇到任何大型的食肉动物。许晓凡很怕狮子,她总是把她的担忧毫不保留地告诉我。于是在一天夜里她问我,“是不是有狮子?”我嘲笑她,“狮子怎么会在树林子里呀,你义务教育白学了?”我说,倒是可能有狼,林子里狼总是成群结队地行动,碰上了必死无疑。她抱我抱得更紧了。从那以后许晓凡不怕狮子了,倒是一到晚上总是跟我说有狼叫。我以为这是好的征兆,因为她害怕了就会回去,但是另外一天晚上我听见她说梦话都在说狼,她一边说梦话一边哭个不停。我于心不忍,就告诉她,就算狼来了,我也能把狼打跑。我说我曾经打过狗,狼和狗差不多,所以我也有信心打狼。这话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许晓凡不怕狼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有些时候我一大早起来找不着她,然后在中午看见她蹦蹦跳跳往回走,我生气地问她去哪儿了?她却漫不经心地说是去洗澡了。我就问去哪儿洗澡了?她笑嘻嘻地说我是色狼,要打我。当时我怕极了,许晓凡没到过林子里,她不知道有些悬崖上是有草皮遮住的,一般人完全认不出来,踩上去才知道自己要死了,她也不知道有一种草长满了刺,刺里有毒液,若是被蜇的人对这种毒液过敏就会很快抽搐着倒下。在林子里,许晓凡每天都过得很开心,但我却总是担惊受怕。对此我得出的结论是,一个女人一定要害怕,她如果不害怕,她周围的人就会害怕。

大学毕业后,许晓凡无数次地约我去郊游或者爬山,我都不愿意去了,因为这样的经历会让我回忆起大学时期和她落荒而逃半个月的经历。这半个月,我每天提心吊胆,生怕许晓凡出什么事儿。这时候就算许晓凡每天晚上都会牵我的手,我都没办法心如止水了。

我在高中的时候就没有替许晓凡担惊受怕过,那时候许晓凡反而胆子很小,她总是害怕和我走在路上被老师碰见。我告诉她说其实老师早知道了。老胡也就是我的班主任早就和我说过这事儿,他说我不应该在学校和许晓凡走那么近,即使她是我姐,影响也不好。老胡和我说过很多东西,有的我听了,有的我没有,有的我听了之后很后悔,有的我没听也很后悔。总之,这件事儿我没有听老胡的,老胡说两个人,特别是两个很亲近的人需要给彼此空间,像我这样老是粘着人家,人家会烦我的。后来我的确因为没有听老胡的话而后悔了,因为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许晓凡的大学找她,却发现她已经对我厌烦了。这时候她身旁站着一个我很不喜欢的胖子,她和胖子并肩行走,并且和胖子牵手。我跟在两人后面,很久都插不上一句话。

有一段时间我想过干脆不上大学了,没意思,我专业也是乱选的,我觉得只要有许晓凡在,学什么我都能忍,但是现在许晓凡每天和另外一个男人腻歪在一起,和以前不在了一样,我也没有学习的动力了。准确来说,我没有了生活的动力。大一下半学期的时候,我的舍友和老师突然发现我人不见了,平时上课我总是不去他们习以为常,但是考试我也没人影儿,他们就知道不对劲儿了。

我上大学是我的舅舅在资助,所以我落荒而逃,离开大学首先对我的舅舅感到很抱歉。我去他家找他,我哥当时开门,他笑着打趣我说,“是不是被学校开除了?”我面无表情地把所有的事儿都跟他说清楚,然后就走了。

我是在上高中以后才认识我舅舅和我表哥的,在此之前他们生活在他们的生活中,这生活里没有我。我走了以后,他们的生活回到了没有我的状态,也就不会感到不适应。那时候我和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联系,整个世界在失去我之后都没有感到有任何的不适。

除了许晓凡,最后她在我们高中校外的一间破房子里找到了我,我胡子拉碴的,穿着短裤和小汗衫,正在吃一碗怎么都泡不软的快餐面。看见许晓凡夺门而入,我陷入了惊喜,我说,“你怎么来了?”然后她给了我一耳光。我手里的方便面掉在地上,啪叽一下,摊在那儿就好像一坨呕吐物一样碍眼。我缓过来后有些伤心地说,“这是我的中午饭啊。”此时已是下午六点。

后来我回到学校,继续了我的学业。我的辅导员问我,“咋了,又想学了?”我当时就想一脚踢在他的眼镜儿上,然后对他说,“是啊,我想学了以后和你一样每个月领几千块钱工资和一帮孩子玩过家家。”但是许晓凡站在我旁边,我点了点头,说我很抱歉。

后来我又犯事儿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上一门原理课,最后考试我也不愿意去。因为这老师我很不喜欢,他让我很丢脸,我不乐意再见他。我就在揣摩着找个什么借口不去考试了,我想了好几个理由,但都很荒唐。这时候许晓凡又给我打电话了,我上次和许晓凡打电话还是在个把月以前,她突然的来电让我喜形于色。

许晓凡哭着让我去见她。

“在哪儿?”

“你来我寝室。”

那天许晓凡和她的胖男友吵架了,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许晓凡也不告诉我,一般情况下我什么都不问,我只要问了,问什么许晓凡都会说,但是这次吵架的理由她绝口不提。我就猜一定是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儿,这事儿小到事后提起的时候都不好意思。

不过许晓凡倒是把吵架的过程跟我描述了一遍,她说,她先是找到胖子,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胖子之前送的一件衣服给撕烂了,然后她说分手。胖子耸耸肩,分手就分手呗。许晓凡说到这儿哭得不行,但她还是很敬业地接着描述。她说她和胖子吵起来了,她很少和人吵架,所以吵架的时候总说实话,她把胖子的一些破事儿都抖露出来了。忘了说了,吵架的场地是图书馆,那时候几个运书的管理员赶过来想要阻止,但是出于两人的争吵太过于激烈,旁人几乎插不了嘴,所以最后索性兴趣盎然地当起了看客。胖子颜面扫地,一时间失去了理智,抬手扇了许晓凡一巴掌。

我从没有想过许晓凡被扇一巴掌的样子,我想象过揍她一顿,但就是没有想象过她委委屈屈地捂着脸的样子。

只不过这时候我还在担心着考试的事儿,因为我不打算去考试,也就没有复习,这门课到现在我连考试范围都不知道。我脑子里的情绪都在被压抑,只想着把事儿解决了,就安慰许晓凡说,“没事儿,过两天他就来安慰你了。”这话可真不像是我说的。

以前上高中的时候我无法理解许晓凡为什么会在高三的时候时常崩溃,我觉得仅仅一次考试是不会有这么大的震撼力的,我错了。

许晓凡说完了两人打架的过程,又把胖子骂了半个多小时,然后她想起了我说的那句假想了,我的假想是,在不久之后,许晓凡和她的男朋友又会并排走在路上,两人又会手牵着手,和好如初。

她在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满脸幽怨地看着我,然后低着头说,“我要你安慰我。”她已经把泪水哭完了,所以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干涸。

我笑了,“我这不是正在安慰你。”

她说,“我以后都要你来安慰我。”

她说完抬起头,我看见她的右脸微微浮肿,这让我不敢去轻易触摸。于是我选择了把她抱起来,我把她抱在怀里,同时我想出了一条路,这条路可供我和她两人行走。

我在高二的时候几乎每天晚上都和许晓凡漫无目的地行走,我们走过一座小山丘的时候,许晓凡突然对我说,“我们私奔吧。”那时候她正在上高三,她还是个孩子,就得把自己的一辈子惦记起来,并且将其和一次考试挂钩,她的心里难免困惑,难免扭曲。而我以为她开玩笑,就顺着她说,“可以啊,但是你爸妈呢,我反正是个孤儿,跑了没人在乎。”许晓凡就哭了,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我的胸口,然后打着打着她的身体就靠了进来。联合所有的经历,我认为,那时候的许晓凡对于孤儿的身份是羡慕的,就如同她孩童时期对我那个地下室里的家羡慕一样。我之前就说过了,许晓凡一直在成长,但我总是爱她,因为时不时她的眼中都会放出她童年时期才有的真挚的光芒,这光芒就像是穿越了时光隧道来到我身边,让我无法不感到震惊。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走路,而是坐在一块儿,我把我的黑色外套披给她,这件外套后来她一直在穿。然后我和她一块儿坐在小山丘上,学校为了修房子,将山丘的一面用机器彻底铲平,形成了悬崖的形状。我和她坐在悬崖前,看着操场,看着月色,看着操场在月色下浮动,这浮动似乎永远不会停止,于是我们觉得彼此永远不会分开。

我在上大三的时候第二次逃学了,我跑到了树林子里面。去的时候,我带上了水和食物,还带上了许晓凡。水和食物是最好搞定的,许晓凡则很麻烦,我带不动她。这逃走的主意是我提出来她同意了的,但是临走的时候她赖着不肯动弹了。我问她咋了,她说她还有心事儿未了。我当即就知道是什么事儿了,便把她带到了图书馆,胖子果然在这儿,我走过去,然后二话不说就是一脚踢在凳子上。胖子屁股落地的时候有一点像是一块儿沙发垫砸在地上的感觉,有些空乏,我感到很不满足,于是又把胖子提起来,我说过,胖子其实不胖,但是我为了污蔑他,就把他称为胖子了。因为胖子不胖,他的身体离地只花费了我一只手的代价,而我的另一只手的代价,都付出在了他的脸上,我朝他左脸揍了三拳,觉得有些不对称,便又往他的右脸揍了三拳。这时候他的右脸又自作主张地更膨大了一些,为了对称,我只好多花了些力气,再一次揍他的左脸。最后我揍了他十八拳,总算是让他的左右脸勉强对齐了。这才拉着许晓凡走出图书馆。

全程,许晓凡都是一脸惊呆的模样,确实她之前说的事儿包括了胖子,但是这事儿在她的脑海里不是这样发生的。

说回考试的事儿,我所想的那个完美的方案就是把许晓凡带着跑到树林子里面去,我的本意是干另外一件更大的坏事儿,最后让这坏事儿潦草收场,人们也就不会在乎像我考试没有去考这样的小事儿了。这计划的名字就叫做逃之夭夭,其实就这计划而言,我完全没有必要带着许晓凡,我一个人跑,跑得远,跑得无牵无挂,跑得丧尽天良都可以,带上许晓凡就是个累赘。但是仔细一想我走了,许晓凡一定会像我大一那次一样再一次去找我,她若是找不到我就会伤心,她若是找到我了,我的计划就泡汤了。所以我最后还是把许晓凡带上了,她也很乐意我带上她。

一提到去树林里她就心情激动,我很反对她这样,就和她说丛林里没准有野兽。她被我吓到了,一个劲儿问我到底安不安全,我不置可否。当然后来我告诉她没有野兽,狼来了我也不怕,不过这是我自作孽,就不赘述了。其实在许晓凡说她还有事儿没了结的时候,我就想丢下她一个人走了,毕竟树林里很危险,没了她我也少一份牵挂。我只有她这么一份牵挂,没了她我就天下无敌。不过她在对我的提议表示认同的时候露出了让我感到震撼的眼神,我想着丢下她一个人总归是于心不忍,便办了件麻烦事儿,把她带上了。

我和许晓凡在树林里生活到第十天的时候,我们的口粮吃光了。好在先前我钓了几条鱼上来,拿盐腌了,还能够凑合两天。为了让我们的逃离可持续发展,许晓凡和我分了工,我负责钓鱼,她负责去找野果。我表示反对,因为一是许晓凡根本就不认识野果,万一找个毒果回来把我给药死了得不偿失,二是许晓凡是个路痴,我怕他走远了不知道回来的路。我说我去找野果,她来钓鱼,她又不同意了,她的理由简直是无理取闹,她说钓鱼没意思,她想到处走走。我真想骂她,但是她请求我的时候总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我没办法责怪她,就跟她说,出去可以,但是不能走远。

她走出去的第一天就把我给吓死了。那天她一早上就离开,到了晚上还没回来,中午的时候我耐不住去找她,顺着她的足迹走了很远,结果足迹在一条河流边上断了。我气得在那条河里尿了尿,然后回去了。后来月亮出来了,开始在树梢里迷路的时候,我双眼噙泪,但就在这时,许晓凡总归是回来了,她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帐篷边上不断走动,我从河边走到帐篷边,又钻进帐篷里然后钻出来。我看到许晓凡的时候,她的头发粘了几片树叶儿,我看见她在向我展示她胳膊上的一块儿淤青,她说这是她从一块石头上摔下来摔的。

我很生气地斥责她,我说她无理取闹,说她是个疯丫头,完全不理会我的想法。她并脚坐在地上,很听话地承受我的责备,我从来不哭的,但是在那天晚上,我骂着骂着就流出了眼泪,心想着总算是找到她了。

这样我也就可以理解我大一的时候,许晓凡在一间破房子里找到我的时候的心情了。她那时候扇了我一巴掌,我就像多年以后她坐在地上老老实实听我训斥一样听着她的训斥,她也是骂着骂着就哭了。只不过她哭和我哭不一样,我哭的时候像是一条河流,我的泪水很多但是很安静,她就像是一条小溪,泪水只有几滴,但是动静儿很大。

许晓凡在一间破屋子里找到我的那晚,我们去了高中学校里面。许晓凡不会翻围墙,我就在下面让她踩着我的肩膀。我们回到了曾经的校园,回到了曾经的那条路上。香樟树在夜里不知不觉更换了颜色,然后在不知不觉中落下。这让我感到熟悉。

夜很安静,我记得我应该是亲吻了她,我在亲吻她的时候整个脑子都是混沌的,我看见樟树叶儿在我周围环绕,看见许晓凡的身子在逐渐缩小,我也在缩小,我们回到了童年时候偷偷玩耍的情形。此时黑夜就是我们包裹住自己的被褥,只不过此时我们已经不像童年时那般健谈了,我们相顾无言。接着缩小,我到了城堡里,我们穿着一缕缕时间编织而成的衣服,彼此都在对方眼里成为了最美丽的存在,此时许晓凡已经被我邀请进门,我的城堡由砖石建成,十分简朴,但也十分坚固,不再能够被人轻易一脚踢垮。

多年以后,我和许晓凡再一次于一种极端的环境重逢,这一次是在树林里,是我在寻找她。可是最后依旧是她走近了我,她满脸抱歉,承受了我所有的情绪,包括怨恨,包括愤怒,包括担忧,包括爱。之后她张开手掌,向我展示她一天的收获,她说,“我找到了红色的,蓝色的,还有紫色的,你要哪种?”

我们在树林中的生活持续到了第十五天,我在最后几天里腹中总是隐隐作痛,我以为是许晓凡找来的野果有问题,许晓凡就说我没良心,吃了她的还数落她。其实这不是我没良心,这种疼痛实在是让人不安。最后疼痛在第十五天爆发,我疼得受不了了,我让许晓凡带着我走出树林子。许晓凡惊慌失措地问我怎么出去,我满头虚汗,用最后一丝力气告诉她,“我来的时候在树上做了标记,你找找,用刀砍出来的X形。”许晓凡干什么都拖沓,但在那天,她连拖带背,把我送到医院,只用了四个小时。后来查出来是肾结石,医生笑着和我说,“男同志,坚强些。”我告诉他,我坚强起来有多骇人,他根本想不到,但是此时,我选择当个落荒而逃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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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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