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臭豆腐的人


文/山月

1

运臭豆腐的三轮车总停在那棵桂树旁。臭味牵着后头十几位食客。他们一路碎步地跟着,都在小声说话。雾霭把大家混成杂杂的声响。我个子到他们肩膀,脸浸在人影里,走得烦时抬头瞄天,鱼肚白的云朵朦胧而惺忪,像人瞌睡的眼皮。

我是家里唯一不干活的。父亲交待说,阿四斤的臭豆腐很好吃,让我负责买。我大约知道负责的含义,跟插秧割稻一个意思,总得吃苦。

食客们知道即将开卖,都十分雀跃,鼻孔张得圆如露珠。眼前数间草房,窗户里渐渐探出人头,蓬发垢面,张了嘴向我们望。桂树前,高高矮矮、老老少少站了一溜人,几道光正硬硬地戳开云 。

有人不耐烦,喊道:“阿四斤,还不卖吗?”

阿四斤腮如腰鼓,硬一抹僵笑,侧身掀起臭豆腐上的布盖,袖管外的小臂皱皱巴巴,和桂树枝融成一色,也是极细。

收拾停当,他朝一个方向喊:“臭豆腐,阿要买臭豆腐?新炸的臭豆腐。”

声音浓稠如粥,温温缓缓地淌到远处,像在呼唤谁。一字叠一字,几只麻雀迅速掠过,好似把呼声衔走。

因为他爱说阿,大家就把阿字添在名前。尽管与我爷爷同辈,我也学大人腔,说:“阿四斤,我要二斤臭豆腐。”

声音很快被更多声音稀释。大家纷纷掏出纸币,哇啦啦,各自说各自的要求,句子像枝干犬牙交错。我听见一袋臭豆腐摔地的咯噔声,想帮忙捡。头被前面的屁股一拱,向后弹了一寸。踉跄着站稳脚,一个胳臂从我耳边急遽抡过,我忙着躲闪,重心始终不稳。

姜莹扶住我,她比我大两岁,高我半截,总穿她哥哥的旧衣服,领口的缝线抽丝了,疏阔地露出一圈肉。

她说:“小不点,你能买到臭豆腐?看我怎么挤进去吧。”我不服气地盯着她。在乌压的人群中,她支手抬肘,拳虚拢,嚯哟一声扎到人缝里,挪动肩膀微微地蹭,像一尾小巧的鱼,滑腻地贴着人游,她回头问我:“要不我帮你带,你要几斤?”

我连忙说:“两斤。”一时间只听见大家的喉咙响。

 

2

半晌,姜莹像被人群吐出来,抓着两袋臭豆腐,怏怏地说:“快卖完了,你这不到两斤。”

我鼻子有些酸,就低了眼,接过袋子,尚有余温。我说:“姜莹你本事真大呀,真被你买到了。”

仿佛没听见我的话,姜莹往上提了一把领口,手在肩膀上掸几下,说:“我匀你几块。”

我连忙后退,姜莹捉住我的手,扯开袋子,一边说:“我答应你两斤,就两斤。”一边扎紧袋口,把打结处硬生生攒在我手里。

阳光有了温度,像一种哭泣时的宽慰,桂树似被打动,交出了它珍藏的花香。我顾不得闻香,因对姜莹买回“缺斤少两”的臭豆腐的后果很担忧,就兀自站在水泥板上,看她渐渐靠近家门,袋子轻盈摇晃,麻花一样粗的辫子来回鞭着后背。

姜妈半只脚搁在门槛,冷冷接过来,手一颠,诘问道:“你这丫头又藏钱了!这臭豆腐轻了不少哇!”正闻着桂香的姜莹搓了搓手,很高兴地说:“这不蛮好嘛,我缺钱买糖。”姜妈抄起板凳指着姜莹说:“有种这次别跑。”姜莹哈哈一声,说:“我不跑,我走也比你快。”

我心思很乱,暗暗在担心。等姜莹跑到十米开外,喘吁吁的姜妈塌着肩膀,叉腰说:“到底不如你哥聪明,做啥都不行,跑倒是蛮快。”

中午我找姜莹玩。她家与我家是前后邻。中间隔着一排勃勃的竹子,有黄叶,有绿叶,在风里呢喃细语,枝叶擎出拱顶似的空间。竹子底下,我和她坐同一把长凳。凳子咯吱响,她的屁股老在动,腿踢来踢去。

我说:“你妈打你了吗?”她说:“没有,其实她也打不过我。”她脚尖蹭着地,眼睛忽然亮起来,说:“你晓得嘛,这臭豆腐好吃的秘诀?

“我哪里晓得?”

“我听说,”姜莹压低声音,凑过来,“臭豆腐里有鸦片,就电视上放的毒品!”

我惊愕道:“怎么可能!” 

“所以我们全村人都爱吃,天底下,哪有大家都喜欢的?总有人会讨厌的。”

一阵风拂来,阳光星星点点地从叶隙里漏下。地上忽然有斑,远处的小河水光粼粼,如一种诱惑。姜莹挺起身,说:“你知道最神秘的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弯腰捡起一枚叶子玩。

“最神秘的是,没人知道阿四斤来自哪里,住在何处。”

我说:“不可能吧,一个大活人,常来村子,怎么会没人知道?”

姜莹夹紧肩膀,说:“我零碎地听到,有人说他住河里,有人说住船上,有人说住墓地,那豆腐的臭是尸臭……”

我赶紧罩住耳朵,“不要再说了。” 

姜莹停了会儿,兴冲冲地说:“我们去问问跛脚,据说他认识阿四斤。”

“哪个跛脚?我隔壁那位?”

姜莹点点头,眼睛瞥向跛脚。他正坐在藤椅上,两手端在肚前,低头剥毛豆。我说:“打搅人家干活不好吧!”姜莹说:“谁叫你空手去的,咱们零花钱凑一凑,买包烟。”说完咳嗽起来。我冷笑一声,想起早晨的事,于是欣然答应。

我们买了烟,你追我赶地跑到跛脚叔面前。姜莹把气匀定,说:“跛脚叔叔,我们来陪你剥毛豆。”跛脚叔擤了把鼻涕,抬头扫了一眼,闷闷地说:“陪我干啥,两个小家伙。”

姜莹递来一个眼色,我赶紧掏出香烟,说:“跛脚叔,给你,你辛苦啦!”

跛脚叔余光瞥到烟,目光豁然炯炯。他用一只染上毛豆青汁的手接过烟,说:“陪就陪,买什么烟。我一个大人,还有脸收你们烟?”说完就把烟塞到裤袋里,轻拍了三下。

姜莹鼓了一掌,说:“对嘛,咱们这不是怕打扰你吗,先给你赔个不是,”她顿了顿说,“想问您一件事。”

“什么事?”跛脚叔跷起腿,颠着脚掌。

“关于阿四斤,你知道多少?”

“很多。你们想听?”

“当然想!”

于是我俩把毛豆壳扫远,坐下,手支着下巴,听跛脚叔讲。跛脚叔仿佛知道自己的话很重要,做足了样子。喉咙一缩一张,吐出一口痰,神色悠然,徐徐点燃一根烟。

“阿四斤,原来住在桥对岸,现在住哪儿,我不晓得。他本来是外村的人,被咱村上的一个姑娘迷住了,就搬来了。那姑娘,白净标致,爱看书,嘴里的话叫人听不懂。她很少出来。我偶尔见过一次,她去小店里买话梅,齐刘海,眼珠子圆滚滚,就这么圆,”跛脚叔手指比划一个圈。

我问:“他们怎么认识的呢?”跛脚叔停下来喝水,重新点一支烟,这是为了吊人胃口,也为了把故事讲出层次,看似自己不知道,其实他都知道,停顿只是摆个样子。摆完样子,跛脚叔又接着讲——

“就是卖臭豆腐认识的,那时忽然下起雨,黄豆大的雨,砸得你脸疼,阿四斤车子停在姑娘门前,恰好姑娘出来收衣服,两个人看对眼了,阿四斤也机灵,说是帮忙,无非是想进去讨一杯热茶。”

姜莹啧了一声,说:“你咋知道?”

跛脚叔扬起音调,说:“我当时在捞螺蛳,就在河滩边。”他把烟灰抖在地上,我的目光随烟灰翩然落地,见四周光斑零碎,花木清疏,非常适合听故事。姜莹瞪圆了眼眶,偶尔眨一下,这架势像用眼睛去吃刚才跛脚叔说的话,不放过每个词语描绘出的画面。我想,原来这就是两眼放光。我感到关于阿四斤的往事像一座秘密的金库,现在正在一点点打开。

跛脚叔吐出一绺烟,飘飘然地笑着,喉头拱起来,像一口铜钟,说一字,就是喉咙里敲一下,语调沉沉稳稳,让人笃定。他接着说:

“因为姑娘喜欢桂树,阿四斤就四处找金桂来种。后来相中了姜莹你家门前那棵,就折了一截枝,都被我看在眼里。”

“后来成了没?”姜莹问。

“成了,但是闹得很大。姑娘家里读过书,看不起卖臭豆腐的。她爸破口大骂,引得半个村的人围住看,脑袋一个比一个高,目光一个比一个瞠,板凳垫无可垫,就爬墙上站着看。那家伙,场面是真大,有嗑瓜子的,有帮劝的,有吹口哨的。那时应该是冬天,我记得风里夹着雪,月光惨白发亮,一只猫在细细尖叫。”

“然后呢,你快点说哇。”

跛脚手指抠着脚踝的干皮,说:“小丫头真急,刚才我说了,人来得多。但是都不顶用,姑娘他爸铁了心要断,脸像煮过,红得要命,操起皮带里的菜刀横在阿四斤眼前,说今天要么你死,要么我死,挥刀砍向门框,刀嵌在木头里,拔不出。有的小孩竟然哇啦哭起来。阿四斤怔在原地,也不说话,我都替他着急,我想你丫倒是说句话嘛。姑娘他爸怒目圆瞪,口水沫子肆意横飞。我们都懂,自从他死了婆娘,就跟女儿相依为命,让她跟一个卖臭豆腐的,那是死活不答应的。”

我说,“到最后还不是答应了。”

“小赤佬就你话多!”跛脚叔白我一眼,舔了下嘴唇,说:“姑娘一看这情况,脸都青了,泪珠子一串串落,心一横,就跳河了,那可是寒冬,水刺骨的凉。阿四斤二话不说,扑通一跳,一把抱起姑娘,人虽然是救回来了,但也从此落下病根,得人照顾,后来姑娘他爸同意了这亲事,两个人没过上几天新婚日子,姑娘就病死了。”

我们边听边摇头。虽然阳光温暖,心却闷在冰水里。从头冷到脚。跛脚叔后面也断续说了些,不过渐渐没了兴致,一摆手,示意我们走,继续低头剥毛豆。周围忽然静极了,一片落叶就能盖住所有声音。

 

3

我们对四斤的故事非常着迷。但最大的谜题仍没解开。姜莹胆子大,说:“小不点,明天我们跟着阿四斤,不就知道他住哪儿嘛!”我拍了一记脑门,说:“对哦,可问题是别人骑车,我们走路?”

姜莹拊膺说:“这事你别管,明天我们等阿四斤卖完,就开始跟踪计划。”

第二天,天阴着,压痕一样的云层,在空中半折叠,半随风歪斜。

四斤骑三轮车特别慢,车轮咯噔响,宽大的衣服因为有汗,牢牢吸在后背。姜莹晃悠悠骑着自行车,我坐在车后。骑了好久,一阵风从背后吹来,像一股助推力,她使劲踩下踏板。我感到车子忽然松弛,往前蹚了一段,逐渐又颓了,糊上胶水似的。我问姜莹:“车子怎么来的?”姜莹说:“问我哥借的。”我有些不信,握着她的辫子说:“我猜你是偷的。”姜莹不耐烦地拍掉我的手,说:“都是一家人,怎么能说偷呢?”

我说:“的确不是偷,都是一家人,怎么你哥有自行车,你没有?”

姜莹噗嗤一笑,说:“因为我跑得快。反正做事不对他们胃口,总是要跑开的,腿比轮子方便。”

我说:“你这是歪理。”话音刚落,阿四斤回头发现了我们。我和姜莹一个脚踩地的急刹车,统统摔到旁边种着茭白的浅沟里。

阿四斤走来,蹲在上头觑我们。说:“跟多久了。”

我缩紧脖子,脚底稀软,嗫嚅地说:“从村里。”

“为什么跟?”

姜莹接过话,说:“阿四斤爷爷,我们听说你住坟墓,所以好奇……”

阿四斤说:“好家伙,谁传的?” 说罢拍拍裤腿,嗖的起身,说:“我也懒得解释,你们回去吧。”

姜莹爬出来,抓着我的臂膀往上拉。我俩并排站着,一时无措。我扯扯姜莹的裤袋,轻声说:“回去吧。”姜莹瞪我一眼,连忙跟上阿四斤,说:“你常在我家的桂树旁卖臭豆腐,你晓得不?树给你熏臭了,你得补偿!”

阿四斤眉头微皱,说:“哦,那棵桂树嘛,这么说,我倒是欠你家很多。”

姜莹脖子昂起,说:“就带我们看看吧!”

阿四斤没说话,粗粗的手指,指了指河的方向。此时乌云作鸟散,阳光跌宕蜿蜒,一路泻至河面。我们顺着指尖望去,青青河滨,搭着一木房,顶上盖茅草,门前晒着咸鱼,片片挂在竹竿上。几株柳暗暗憋绿,不甘心把位置拱手让给旁边的桂树。桂有多大呢,大到眼睛看着发麻,全是翡翠似的叶,精雕细琢的花朵吐纳香气,香味漫旋,翛然又寂静。

阿四斤说:“这个村叫葛墓,的确名字里有墓,却不是墓地,我家在那儿,也有棵桂树,你们看清楚了。”

我和姜莹相视一笑,然后被彼此的笑又勾起更大的笑,阿四斤转身把车摆正,说:“看好了吧,看好就回去吧。”姜莹说:“阿四斤爷爷,我们想看看里头。”她手揪着辫子,看起来很委屈。阿四斤抹了把手,袖子捋起来,说:“看倒是可以,别碍我事。”

于是我们跟在他后头,站在门外朝里面张望,并无奇异处,只是里头极为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柜。灶台砌角落,干柴靠墙角排开,如人整齐的牙齿。

阿四斤自顾自地烧水,水冒出茸茸的汽,应该烧了很久。一丝丝水汽从盖头缝里袅旋而上,我隐约闻到豆浆味。姜莹迈入屋里,问:“在煮豆浆?”阿四斤没有说话,拿出滤网,提起盖子,顿时水汽卷成一条银练,萦绕他周身。只模糊看见五官轮廓,如雾中空山,鼻梁似山脊,眼瞳似潭水。阿四斤熟练地用滤网舀出点点乳沫。我们凑近看,是豆渣,再一看水色亮白,果然是豆浆。

姜莹问:“做臭豆腐,煮豆浆做什么?”

阿四斤说:“你看就看,哪来那么多问题?我不是你们的老师。”边说边把手伸出去,够到一根柴,扔进火里。他凝视着火苗,好像在烤一桩心里的事情。

我对姜莹说:“谜底也解开了,咱们这样耽误人家不好,快吃午饭了,回去吧。”

姜莹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呀,就是喜欢刨根问底,既然看到了豆浆,就要问出个所以然。小不点,咱们先吃饱饭,买点好吃好喝,再来拜访!”话是对我说的,但方向是冲着阿四斤,语气像一牛蛮牛,撞过去,非要踏出点动静。

阿四斤吹着口哨,握一把铁钳摆弄烧红的柴火。姜莹的头往外一点,示意我离开。太阳跑到云外,屋外柳绿花明,青草摇弋,瓜藤结籽,河水一笔荡开,把繁芜的倒影迤逦到远远的尽头。我忽然觉得,住这里,人会变得很轻,跟草木一样轻。

 

4

吃过饭,骤雨喷薄,屋檐挂着很响的雨声。我跑到姜莹家,正见他哥哥揪着她的辫子,使劲扯,说:“我可没答应借你!”姜莹绷紧全身,五官扭成一团,捶着她哥的胳臂,喊:“给我撒开!”一旁的姜妈妈正摆出碗筷,默默地看。

我跑过去,说:“自行车是我骑的!”他哥哥睇我一眼,手慢慢松开,说:“你说真的?”我重重点头,知道两家人的关系尚可,倒不至于为自行车为难我。姜莹长哼一声,向我微微抬一下颚,算是招呼。

她扒拉几口饭,就拽着我走到竹林里。雨滴从叶上弹跳、滑落、汇聚、冲散。雨丝清凉地沁到我们身上,润湿了她衣服上的米粒。我问:“这天气,还去吗?”姜莹说:“去,不过是撑把伞。”我再问:“为啥那么执着?”姜莹嗯了一声,抿抿嘴,说:“说不上原因,觉得臭豆腐挺有吸引力,我从小吃着长大的,比你吃的盐还多。”我讷讷地点头,心想有的人喜欢干脆面,有的人喜欢臭豆腐,都一样的,没理由,舌头仿佛是为喜欢的食物而长的,遇见了就扎了根。

阿四斤见我们踉跄走来,愣了一会,说:“进来吧。”我们从雨幕里钻进一方热腾腾的空间,抖抖身上的雨珠。我心里茫茫然,一时想不出话,姜莹回过神,咧出笑,说:“阿四斤爷爷好,我们来看你啦,走得急,没备好东西,下次来一定奉上。”

阿四斤板着脸说:“没指望你们的东西,我也不要。你们看完就走。我屋子挤。”

姜莹指指屋顶,说:“爷爷,你这茅草叠得好,雨落不进来。”我帮衬说:“对!屋里屋外两个世界。”

阿四斤说:“也是奇怪,今天遇见你们这两个毛孩子。”

姜莹挪了几步,脖子一抻,问:“豆浆煮好了吧。”

阿四斤摸了摸下巴,手指杵进发绺里,说:“别不懂装懂了,我在煮臭水。”

“臭水是什么?”姜莹问,我也好奇地望着阿四斤。

阿四斤走出去,捏着一片咸鱼踱进来,摆上砧板,也不看我们,握着刀就邦邦两声,鱼裂两半,骨屑四溅,刀面撩起半片鱼,微微一倾,鱼入水中,哗哗作响,鲜味渐起,旋而弥漫扩散,在鼻下不息。他好久才记起我们,扯开嘴皮说:“臭水,就是让豆腐臭的水。”

姜莹跟着问:“明明是豆浆嘛!”

“豆浆是底味,光有豆浆不行,需要这咸鱼来增味,还有,”阿四斤端来一碗去皮蒜瓣,“还有这玩意儿,让臭味更得劲。”

我对臭水的兴趣慢慢淡了,含糊听着阿四斤的话。姜莹倒是真真切切地在听。

“臭水要煮到傍晚,你们有耐心等?”姜莹一撩头发,说:“等呗,反正家里也闲着。”

起初我还站得住,后来脚底板酸胀难受,像顶着一尖物,阿四斤便抽出一把矮凳,说:“女娃坐椅,男娃坐凳。”

我们乓乓坐下。看阿四斤从柜子里取出一袋茶叶,另开一锅,把茶叶和盐混着烧,茶色先碧再黄,闷闷地咕着,我坐得高,看得自然清楚。姜莹也不坐,站直了定睛看。

待茶水煮得黄澄澄,阿四斤便放着不管,慢慢炖。他打开灶台上的盒子,里面装着我不知道的香料。闻着辛辛辣辣,我猜那是臭豆腐好吃的秘诀。

他蜷曲手指,捏几撮香料,面朝臭水,全然不看香料。嘟嘟嘟,香料沉到臭水里,他悠哉举起勺子,往里头搅。

姜莹问:“这香料都是些啥?”

阿四斤说:“你自己看,看好了去查,别问我。”

我看到桌上有本书,手指轻轻碰了碰,瞥向阿四斤,问:“爷爷,我可以看这本书吗?”

“是巴金的《家》?”阿四斤淡淡地说。

“是的。”

“可以看,不过你看不懂。”

“那我随便翻翻。”书黄黄旧旧,有股霉味,闻着呛入肺里。纸页极薄,指腹一沾便牢,翻得很利落。雨的鼓槌慢慢停了,我放下书跑到外头看,一只土狗从青菜田里迈着步子小跑,我就蹲下来数它的步数。几只燕子矮矮斜斜地穿过柳条,如在织布。

我回到屋里,又坐下,发现柜门没阖拢,露出一尺缝,我窥见里头一大摞书,便说:“爷爷你的柜子里好多书啊!”阿四斤咬紧牙说:“别吵,小心我揍你。”我哆嗦地坐回去。又捡起书看。后来我有些倦,撑着头打瞌睡。朦胧听见,阿四斤对姜莹说:“茶叶的水,能上色……”我听着,倒像一种轻轻的催眠。我梦见自己躺在茶叶上,浮过绿水青山。

傍晚回家,已是晚霞烧天。鹅群游向远方,越游越白,像雪堆在河岸,风苍凉又迟缓,吹动枝叶的轮廓。

姜莹笑着说:“今天学了不少,还挺有意思。”我奇怪地问:“你怎么学起臭豆腐来了?”姜莹耸耸肩膀,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嘛!”我应了一声,侧头瞧,红霞如展开的屏风,河面如锦缎,丝滑地随我们流。

到了家,我们彼此告别。约定往后每逢周末去一趟。自行车,照例由我借,借完后我得擦去泥。

 

5

一来二去,我们跟阿四斤熟了。每次来,都携一瓶黄酒。如今酒瓶列成一行,风吹着瓶口,嗡嗡响。

我依旧觉得做臭豆腐无聊,就在旁边看书。阿四斤从柜子里抽出一本书,把灰尘吹掉,说:“拿去读吧。”我一看是《成语故事》,饶有兴味地读起来。

姜莹歪着脑袋看阿四斤做豆腐。视线如同藤蔓,紧紧抓住他的一举一动。

阿四斤做臭水,她可以在旁说出先拿什么,再拿什么。她说:“臭水的香料是重中之重,我已经认得全部,叶状是香叶,扁状是龙虾,蜷状是田螺,圆状是草果。”我抬头睃一眼她。又埋头继续读。

阿四斤见她老练的样子,说:“来你试试?”端开大锅,摆上小锅。把滤网和勺子递给姜莹。

“搞砸了别怪我啊!”

“这锅你随便煮,我明天用的料,已经整完了。”阿四斤扭了扭脖子,咯吱一声响。手掌朝锅子一倾,姜莹走过去,照着心里记的,揪起香料,接连往豆浆水里放。豆香软绵绵地裹住香料的清香,味道好闻,我跷着腿,扩鼻吸气,书也不读。

阿四斤捏一根筷,往臭水里一戳,舌头轻抿筷子,嘬的一声,嘴皮子吧唧起来,说:“有点意思,第一次做成这样,很了不起,你这女娃,有天赋。”

姜莹说:“承让,承让。”脸红通通,语气冷冰冰。

临走时姜莹问阿四斤借了一瓶子,盛了些臭水。说:“回家我用它腌豆腐,看看风味。”阿四斤笑起来,说:“躲着点人,臭得很。”他身后的河面薄如宣纸,天光云影像笔画似的,闪在纸上

姜莹回到家,发现家里没人,估计去庙里烧香,桌上有一碗炒面,热气全无。她直奔厨房,兵兵乓乓一顿捯饬,材料备全,我在旁边打下手,也是忐忐忑忑,大腿打颤。我说:“我可没碰过刀子,更不想被油沫子溅到脸。”姜莹说:“你怕什么,怂蛋,就旁边乖乖看,做好了,你来尝尝味道。”

我问:“你家里没有豆腐,你拿什么做臭豆腐?”

“随便什么,能腌就行。”姜莹抄起一块肥猪肉,说:“就拿它吧。”

姜莹把肥猪肉抹上厚厚一层臭水,放到油锅里炸,剔透的油花绽开来,好像群鱼戏水,白沫浮翩。她不急不忙地把猪肉翻面,说:“我见阿四斤炸豆腐,也是这样翻来覆去。”

不一会儿,肥猪肉炸好了。我犹豫地捏着筷子,在桌上敲。姜莹说:“你该不会不想吃?”我说:“要不你先吃。”姜莹说:“哪有厨师先吃的,你是客人你先吃。”

我吞了一下口水,闭着眼,搛起肥肉往嘴边放,舌尖先触,随后门牙嘬一小口。没吃出味道,姜莹问:“怎么样?”我说:“再吃一口。”这次我稍稍放心,嘴巴张得大些,味道全吃出来了,先是臭味在嘴里撞,然后是香味在舌面逛,很悠闲,迟迟不离开。我说:“滋味很独特,不难吃,也说不上好吃。就是能吃。”

姜莹握筷敲我的头,说:“你嘴巴真刁钻,不过评价得倒是中肯。”

她把我赶走,独自琢磨起来。我走出门,午后的阳光格外澄净,万物温柔,群鸟啁啾,拖拉机的声音从田间腾来,我的爷爷在田里务农。竹影在墙上推来搡去,像打着太极。我看了会儿电视,又去敲她的门,没人应。又喊了几句,门姗姗开了,姜莹劈面就说:“你打搅我钻研了。”我说:“那好吧,我去找其他人玩。”

玩了一圈回来,听见姜妈在屋里吼。我知道情况不妙,赶紧找我爷爷去劝。爷爷人高,一站就是山,一开嗓,就是风涛。我们砰砰地敲门,没人来开。爷爷隔门喊:“别打啦,只是个孩子。”我赶紧攀上窗户瞄,见客堂里一地狼藉。心想:看来这次姜妈被气炸锅了。是因为用了肥肉?

爷爷接着喊:“再不开门,我要踹门了!”见门不松动,于是抬脚一踹,门砉然洞开,木板子沉闷倒地。爷爷说:“客堂没人,一定在上头。”我心跟着扭紧,呼吸紊乱不畅。来到二楼,姜莹沉沉地坐在凳子上,脸埋在胸前。姜妈腰杆直直地立着,大口大口地吐气。见爷爷来了,便说:“爷叔你看,这丫头不学好,学什么臭豆腐,还废了家里一块肉!”

爷爷摆摆手:“那也不至于这么吵,你老头在外头挖煤,家里你是一把手,照顾两孩子,也是辛苦。”我听出爷爷的话,是以退为进。不着急劝,先点明对方的不容易,把怒气压下去。

窗外一只麻雀吵着,叽叽喳喳,灰尘一样的飞虫忽然振奋起来,结队晃在眼前。我挥挥手,又聚过来。

姜妈说:“哪有一个女娃学臭豆腐的,浑身都臭,脏不脏?”说完便恶狠狠地瞪着姜莹。

姜莹愕然抬头,没有理睬,冷叹一声,又低头抠指缝。

爷爷走到姜妈面前,捋着花白的胡子,说:“三百六十行,能养活自己就好,听我的,都退一步。”

姜妈说:“你倒是让她退一步试试,说不通,脑子里全是臭豆腐!刚才我是说话难听,可这孩子,好坏都不听!”

姜莹静静站起来,头发丝乱出一绺,被光镀亮。她朝我乜了一眼,随即奔到楼下,跃上自行车,猛力蹬下,驶出好远,人影淡入青翠的田野,像一粒灰尘被风拂去。爷爷和姜妈在后头跑着,喊声时断时续,见追不上,就来抓我。姜妈板脸诘问道:“你跟她走得近,肯定知道她去哪儿!”

我自然是知道的,眼前浮出河边的柳条,晾晒的咸鱼覆着好看的盐霜,狗在田里滚,鹅在水中白。但我不想出卖朋友,于是并拢嘴巴,心里还是胆怯的,眼神踌躇地飘来荡去。

爷爷见我不开张嘴,一巴掌拍过来,我的脑子嗡成一团,立即感到火辣辣地疼,眼泪崩断落下,颤颤地说:“是去阿四斤的房子里。”姜妈扯住我的衣领,问:“去那儿干啥,一个姑娘家。”我哇哇哭起来,爷爷俯身说:“这关乎到女娃名声,你晓得不,这不是小事情,还不说!”我怔住了,吸着鼻涕说:“是去——是去,学做臭豆腐。”我胡乱哭一通。也不知道缘由。

姜妈喊上邻里乡亲,去葛墓找阿四斤。我爷爷自然走在最前面。我被一个脸熟的老人攥着,老人手劲足,我的手像被老鼠夹箍住。说来也奇怪,本来漫长的一段路,现在走起来,却觉得短。我终于看见河滨那棵大桂树,几只鸡正昂首踱步。 

姜妈喊:“姜莹,快出来!”

乡亲跟着喊:“出来吧孩子,没事,有我们,你妈不会打你。”不久,门咯吱一声,里头走出一人,瘦长身材,宽额头,窄下巴,雪亮的眼睛,正是阿四斤。

他欠身作揖,说:“有劳大家来一趟,事情,我听那女娃说了。”我才发现阿四斤的嘴唇极薄,说话时两排牙齿几乎全露,色如陈年大米。

他接着说:“本来我也不想教,拗不过这孩子的倔强,也看得出她的确有做臭豆腐的天资。”姜妈插嘴说:“乡亲们听听,做臭豆腐还要天资?管你什么资,别跟我们瞎扯!”

乡亲互相望望,并无开口。阿四斤说:“怎么不需要天资,有的人就是学不会,有的人学都不想学,能学会一门手艺,有什么错?”姜妈说:“好好读书,更没错!你晓得不,这女娃,想辍学,学你这破手艺!”我听到辍学二字,心头一颤。乡亲们纷纷议论,有的说:“万万不能辍学!” 有的却说:“不读就不读了。”他们意见不合,只在旁边撑场面,表情淡淡的,如同起雾。爷爷品出了其中一丝味道,说:“这样吧,既然大伙儿都在,我替姜妈做主了,我们来打个赌。”边说边看向姜妈。

阿四斤往前一步,说:“什么赌?”

爷爷说:“手艺就是要养活自己,所以要证明你的豆腐,的确能养活自己,光在乡下卖臭豆腐,不算什么,去镇上如何?”

阿四斤说:“哪个镇?”

爷爷说:“必然是锦溪镇!那里有南来北往的掮客,大伙儿在锦溪的石埠上卸货、休息,一条街上五六家做豆腐的,难吃的馆子都关门了,能在锦溪开馆子的,都是有两把刷子的!”

爷爷顿了顿,说:“如果你能带莹莹去镇上卖臭豆腐,一天赚足一百块,我想莹莹的妈妈再反对,也没有理由了。”

我对几斤几两卖几钱完全不懂,只大概知道一袋臭豆腐约一块钱,一百块是一百袋的意思。我倒抽一口凉气,觉得绝无可能。姜妈频频点头,信任地看着我爷爷,说:“说得对,我同意!”

这时,姜莹走了出来,拍了拍门框,说:“我也同意!”

众人目光聚在她身上,姜莹一点不紧张,头发被风吹得更乱了,她不在乎。

姜妈说:“到时候,看你怎么哭。”姜莹说:“我就没哭过!”

阿四斤问:“什么时候卖?”爷爷说:“后天如何?”阿四斤点点头,说:“知道了。”

爷爷留我下来帮忙,自己神气地带着乡民走了。像完成了一桩大事。腰杆直了不少。

我们忙活一阵,就坐在外头,看暮色临终,月亮升起。云彩从橙黄浓成紫黑,帷幔一样,罩住残阳。四周静下去,水声响起来,霞的卷轴徐徐收拢,色彩被一一藏好,月的玉屑取而代之。夜空只缀着伶仃的星,碎银般寒着,水汽氤氲,像把肺洗净,让我想大喊。一声犬吠,惹出远近的犬吠,声音连起来,就是村庄的轮廓线。

阿四斤淡淡地说起故事:“《红楼梦》里有个叫林黛玉的,有天喝了一碗茶,叫梯己茶,那茶水,是旧年收的梅花上的雪水,很软,放入鬼脸青的花瓮,舍不得吃,就一直埋在地下,到林黛玉来时的这个夏天,才泡开。”

夜风徐拂,虫吟寥廓地衬着。我觉得这碗茶一定很甘甜。姜莹说:“这水肯定变质了!林黛玉没有拆穿而已。”

阿四斤笑着说:“我也这么想,但从前有个女孩,却相信是真的,她收了桂花上的残雪,一同封入翁里,结果来年就腐了,我笑她太信书了。”他忽然就沉默了,像夜色那样寂静。少顷,他长叹一声,若有似无地自言道:“哪里去找那么傻的女孩呢。”此时,月亮从黑云里探出来,流下蜿蜿蜒蜒的光,黢黑的世界忽然诗意地哀伤起来。

 

6

葛墓离锦溪仅一里地。鸡鸣未啼,我们已到了锦溪。

天是丹青色,晨光滚烫在厚积云中,尚未泻出。阒静的街,卷过冷风,残荷在暗淡的薄雾里坐定,参禅一般寂灭。锦溪的中心是一座名为莲池禅院的古刹。我们走在禅院外的石径,沾上一身的水汽。车子颠簸踉跄,随着石板路的凹槽而哐当作响。

禅院接一座石桥,桥下青着一面玉璧似的小河。好似世上万般天籁,此刻仍在萌芽,仍构不成气候。只有我们三个人的脚步声、车轮的辘辘声、风的呜呜声,织在一起,含糊而梦幻。

阿四斤把车停在街的拐角,此处是人流最密集的地方。铺子也最多,鳞片般挨着。姜莹扫视一圈,悻悻地说:“果然有好多豆腐店!”也许是刚睡醒,我听出话里一丝疲倦。

阿四斤说:“这就要看咱们这几天腌的豆腐了,莫要多想,先做好眼前,自然有人买。”

姜莹不吱声,手指轻轻抖。我想,她到底还是忧虑的。不像我,只是出份力。我隐约感到人生这个玩意,就在眼前的此时此地,在她眼前幽冷地展开。再怎么大大咧咧,也会害怕的。

油锅热了,阿四斤抓一把豆腐往里扔。锅里顿时嗡响,像石榴忽然裂开口子,噼啪不停,也像柴火脆生生地断掉。这些豆腐是我昨晚陪着姜莹卤的,放臭水里卤,再用茶水上色,蘸上高汤,此刻在油里逐渐显露金身。

姜莹说:“闻着臭香臭香的!”我说:“待会儿一定能门可罗雀!”她憨笑起来,敲我一记额头,说:“那叫门庭若市,你成语看得还是少了。”我吐了吐舌头,不作声。

等第一篮臭豆腐炸好,阿四斤便用布盖上,走到不远处掏出烟。不知道是来得早,还是为何,总不见人来。太阳像个生鸡蛋流出稠腻的黄,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不再是刚才的瓦蓝色——红的花、灰的檐、翠的叶、斑驳的墙,一样样流露精神。

忽然,姜莹大声说;“有人了,有人了!”我顺着方向望去,果然有人踅来,慢悠悠,挺着肚子,还有些零零落落、穿着丝质练功服的老人,约是头一拨来买菜的。我和姜莹卖力地喊:“臭豆腐!现做的臭豆腐!便宜卖啦!”阿四斤又站远一些,抽起烟,睁睁地看我们喊。时不时掸落烟灰,表情宁静又古朴。这些客人瞟向我们,又径直走开了。

我说:“当地的人,肯定信赖当地的店。” 

“总有办法的。”阿四斤鼻子里喷出细长的烟,插进话来。

姜莹不甘心,手作喇叭状,大声喊:“超级超级好吃的臭豆腐!不吃会后悔一辈子!”我笑出声来,但立刻憋住了。她的声音像个铃铛,清脆地回弹在巷弄里,每一个字都响亮,亮中带着诚恳,姜莹喊的是自己心声。我不能笑,使劲掐着肉。

早晨是卖臭豆腐的黄金时间,到日上三竿,大家都忙着洗衣洗菜,无暇出来。再者,食物都讲究新鲜,刚炸的臭豆腐,还是热乎的,会更加咸香。我看着日头一寸寸升起来,心里隐约不安。姜莹紧捏围兜,目光开始飘。

阿四斤抽完两根烟,踱过来,说:“姜莹,我给你个任务。”

“什么任务?”

“我家门前的桂树下,藏着一个瓮,你用铲子挖出来,速速给我。”

“瓮里有啥?能让人来买臭豆腐吗?”我问。

“取了便知。”阿四斤手臂交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姜莹说:“好,我马上回来。”

等姜莹火急火燎地抱着瓮跑过来,一个瘦高的人刚瞅完我们的臭豆腐,就慢慢走开了。远近的鸡鸣渐渐停息,太阳很亮堂,光蹭在脸上,厚实而温暖。

一头汗珠的姜莹,随手揩了把汗,说:“瓮我带来了,然后呢?”

阿四斤说:“打开它,闻闻味道。”

我凑了过来,鼓圆了眼,姜莹撬开封盖,一阵冷香扑面而来,像被雪水沁过,幽幽然,让人意乱神迷。阿四斤说:“这是前年那场大雪,我摘的积雪的桂花。”

“那就是,两年前?我记得那场雪,是很大,可是那雪不早就腐了,还能做臭豆腐?”

阿四斤说:“从前我不信,”他顿了顿,忽然没了兴致,继续说:“算了,没工夫解释。来,小不点,你把高汤端过来,丫头,挑些卤好的臭豆腐。”

我们看阿四斤卷起袖子,似笑非笑,把臭豆腐迅速上色,用笊子捞起,一面将桂花撒入汤内,将金黄的臭豆腐裹上一层乳白的汤,油锅滋滋响,一摆手,豆腐扑腾落入,哗啦啦地香。

姜莹说:“小不点,你闻到了吗?”

我说:“嗯,一种浓烈的香,但是一到鼻子里,就淡得没有影。”

就像一颗参天的桂花树,忽然在秋日的朗润下,动情地绽放了。香味如飞鸟蝴蝶,如小兽游鱼,自由四散,香彻百步。奇怪的是,香里藏着一股老实的臭味,像庄稼汉子流了汗,靠树休息。臭味靠着香味,彼此扶持,融洽妥帖。我觉得,因这香味,便有希望。

果然晃来三位挽着竹篮的阿姨,一位说:“这臭豆腐气味好怪,香里有臭,是什么臭豆腐?湖南?上海?杭州?”

“葛墓的。”姜莹笑着说。

“来一块尝尝!”阿四斤说。

阿姨说:“吃吃看。”即捏着豆腐一角放到嘴里,嘴唇蠕着,脸颊肉抖,鼻孔翕动,微闭的眼忽然睁开,说:“好吃!老好吃的!”随即吆喝身边阿姨来尝,尝毕,纷纷赞叹。都掏出钱来买,先一袋,再两袋。每一袋都像广告似的,引来更多的人。

人渐渐围过来,呼声很高。豆腐店老板们从门里探头张望,眉毛拧着,时不时摸一圈脑袋。他们走出来,也各自开始喊。

“豆腐干,陈氏豆腐干!”

“来,瞧一瞧看一看,百年秘方的卤豆腐!”

“百叶皮、油面筋、老豆腐,应有尽有!”

买臭豆腐的人不绝如缕。又引得其他早餐店不甘寂寞。各自拿出绝活,吆喝起来,顿时尘嚣圜绕。肉粽子、虾仁饺子、大排面、豆浆油条、生煎小笼,大家起了争雄的心。人流岔开了。时而成团,时而成流。但我们面前总围着人。

我偷偷吃了一口,香味好似无心在舌尖上逛了一圈,却留有很浓的回味。想起阿四斤讲的故事,那个姑娘也留在他心里很久罢。

人头攒动之间,吃完面的联防队走了过来。队长是一位老者,白须拂拂,正是早年因手意外受伤,不得已从四星餐厅里退下的大厨。他背着手,开始品鉴起来。我看他架势十足,油亮的分头里有几丝银发。肚子瘪,硬要抬起,衣里灌满风。

大家看戏一样,听他捋着胡子,对食物评头论足。“味浓、汤辣、面条虽干汤却不错。”

老者徐步走来。我和姜莹同时停手,期许地望着他。我的口水积在喉咙,忘记咽。

他吃了一口,便不住摇头,说:“什么东西,不伦不类!”

说罢转身要走,却忽然定住,脖子的筋隐隐抽动。他眯起眼睛,又吃上一口。嚼到不能嚼,带着留恋咽下,说:“刚才吃的太杂,没尝出味道,如今滋味褪去,才真正品出了好滋味。”

我和姜莹松了一口气。听他继续说:“我当年也做过臭豆腐,代表我们锦溪,给省领导品尝,”他昂着头,安然微笑,说:“今天吃到这臭豆腐,我心里也是痒痒的,”他看向阿四斤,“同志,有材料吧,借我一些,咱们一较高下,如何?”阿四斤欠身抱拳,说:“晚辈献丑了。”老者转身谛视一位队员,说:“小沈,你懂得炒菜,替我把队里锅碗器具搬来!”小沈懂得老者意思,便叫上几个小兄弟大步离开。不一会儿,叮叮当当地搬来一堆家伙,都发着银亮的光。

阿四斤的摊头在西,老者的摊头在东,中间贯一条青石街,乌泱泱的站满人。两边的户牖窄窄长长,间隙栽着红枫和绿竹,颜色融起来,糊糊地波动着。

老者的家伙都摆好了,一锅铁锅架着,一方桌上,臭豆腐、香料、调料,码得整整齐齐。煤炭彤彤地烧,人眼直直地看,下巴都仰着,有的人菜掉了也不知。一个乞丐从外头跳着望,铝盒里的硬币错杂地响。几只狗窜出来,又闪了回去。

我想这次阿四斤要扬名立万了。结果他点燃一支烟,用食指很慢地擦着鼻沟儿,说:“丫头,你去做。”

 

7

阿四斤穿过人群,腰弯向老者,说:“今天有些不适,怕拿不出最佳水平,我的徒弟尽得我真传,可否替我?”

老者略遗憾地说:“无妨无妨,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待阿四斤回来,姜莹仍在恍惚。我戳戳她的脸,说:“姜莹,姜莹!你振作点,阿四斤让你去比赛呢!”姜莹夹住我的脖子,说:“要你说嘛!”她的力气倒和往日一般大。姜莹对阿四斤说:“爷爷,这么多人,你信得过我?”

“信得过,从那天你壮着胆子做臭水,我就信得。”他说完,手指往一处点了点。我顺势一瞧,是姜妈。被挤在人山里,棉衣皱巴巴的,头发没梳,贴着耳朵垂下。

姜莹也看到了。眼睛焦点慢慢越过大家,又慢慢收回,沉沉呼出长气,说:“那我就试试吧。”阿四斤缩着脖子,微微点头。

队员吹出哨声,比赛开始。攒头攒脑的人,在两个摊位之间来回看。姜莹对我耳语几句,让我附近菜场买块肥肉。我回来时觑了一眼老者,他握刀很有姿态,刀随腕动,节奏怦然,先拍碎去皮的蒜,再以刀锋舔在腌过的鱿鱼须上,钝钝切下,又大力一按,干硬的肉便斜成两半。我想,他在煮臭水,用的是鱿鱼。不知煮好是什么滋味。

我对姜莹说:“这个老人家很厉害,用的材料跟我们不同的。”

姜莹吹吹手指的豆沫,说:“那当然,但我这个做法,也不简单,”侧着脸问我,“肉呢?”我捧在手上,说:“在这!”姜莹说:“把它放在高汤里煨。”我把肉丢到汤里,猪油缓缓漂在汤面,心想:师徒俩都爱藏一手。 

姜莹呢喃道:“鱼干、明矾、大蒜、干香菇、香叶、草果、田螺、龙虾,”她揩去眼角的汗滴,把上好色的豆腐,洗净,蘸上漂着猪油的高汤炸。油水起泡,如银鱼啄饵,唼喋作响。炸至豆腐鼓泡,再掬一掌桂花,放入搅拌,轻柔翻动。香气徐徐绽放,豆腐外酥里嫩,引得人人咽口水。

我的脑海里,恍惚熨着某日落霞的傍晚,姜莹发丝凌乱地骑车。河水呜呜,光一寸寸黯淡。又仿佛看见她哥哥揪着她的发辫,怒目圆瞪,不可一世;听见滂沱的雨,啪啪笞着人间,她在雨幕里煮臭水、熬高汤。红楼梦里的黛玉,桂花树下的瓮,一一模糊了。在场的人,纷纷讨论起姜莹和老者,“桂花小娘子”、“大厨”、“老半仙”的名号越传越远,渐渐的,嚷出笑声。禅院敲响一记钟声,震醒几只倦鸟,欲扑哧腾飞。

不一会儿两碗臭豆腐已摆上桌。一盘标红,一盘标蓝。现场随机挑了五个人做评委。五人并肩立着,姜妈也在里面,额头涔出汗,阳光一镀,宛若霜雪铺叠,她理理头发,气势稍稍起来。

瞬间筷子纷繁如缕,叮当刮盘,只看五人的喉咙一缩一拱,敦敦地响。豆腐很快被吃完。旁人吃不到,只猛力吸鼻子,牙齿吱吱嚼着。土狗摇着尾巴,低头嗅味道。

五人尝罢,不约而同地豆渣抹进嘴里,舌头舔了一圈。

联防队小沈走过去,统计结果。四周忽然安静,阳光停在铜绿的门环上,树枝涟漪一样轻轻颤动,一只花猫懒洋洋地走过墙头,所有人都在翘首等。

小沈拔高身段,大声说:“红盘,三票;蓝盘二两。红盘选手,”我心提到嗓子眼,听见心跳声。斑驳的树影,像鱼在阿四斤面孔上游来游去。姜莹用手指搔着脖颈,肉挤到一块,阳光照着的肉一条条红。

小沈手掌朝姜莹一点,说“是这位丫头。”

不知谁带头一声好,炸出霍霍的喊声和啪啪的掌声。人向姜莹涌来,阿四斤挡在她身前,连声说:“谢谢,谢谢,请让让,让让。”联防队员拨开人群,老者静静地走向姜莹,伸出黝黑的手,姜莹两手握住。老者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姜莹说:“我只是凑巧,捡了便宜。下次不一定!”

姜莹目送老者离开,脸上松弛下来,大口喝茶水,朝姜妈一挥手,说:“你看吧,今天我们一定赚了很多。”姜妈白了一眼,说:“到底还是不如你哥,只会做臭豆腐。走了,没劲。”转身默默走了一段路,又回头,说:“今天不做午饭,家里有馒头,你自己整点。”

 豆腐店老板们又重新叫卖,阳光清冽而悠长,如溪水流在石板。世界忽然变得辽阔,远处乌篷船摇晃出一圈圈碧色水纹。姜莹说:“小不点,你的头借我的胳臂垫垫,太酸了,脚也软。”说着她跺了跺鞋上的土灰,一肘子架在我的头上。我傻傻笑着,还沉浸在喜悦中,阿四斤搓起一把桂花,嗅了嗅,抛到水中,背对我们,笑起来。姜莹收起锅,卷拢布,静静地抹了一遍锅沿,又抹了一遍。水声潺潺地响,与我们若即若离。像这个世界,仿佛触手可得,又是遥不可及。总吸引着我们,一步步走向未知。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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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山月
山月  
江南教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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