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谷


文/谢明朗

从车站往家走的路上,我遇见了陈小妍。当时我低着头匆匆走路没看见她,是她先看见了我。陈小妍用一卷包好的挂历纸拦住我的去路,半扬着脸问,欸,你是不是李谷?

我抬眼,先看见了一卷露出2008年字样的挂历封底,然后是外面报纸上的一则诈骗新闻,然后才看到她的脸。说实话,隔了十几年,要不是她若有若无的大小眼和尖尖的牙齿,我差点就认不出她是谁了。我说,欸,好久不见啊。陈小妍似笑非笑地打量了我两眼,一只手插在腰上问,你是不是忘了我叫什么了?我说,那不能,陈小妍,我记着呢。陈小妍说,毕业以后你就搬走了,每年同学聚会也不见你回来,没想到还能在大街上碰见你啊。我说,刚回来,还没一个月呢。陈小妍说,你有事儿吗?没事的话找地儿吃个饭吧。我一时没想到怎么回绝她,也没想到回绝她的理由,就跟她一起去了烤肉店。

陈小妍坐到卡座上就点了四瓶啤酒,点完以后才问我,你能喝点儿吗?我说能,不过还在吃药,不能多喝。陈小妍表情有点怪异,她脱了外套问,那什么,你搬走以后去哪儿了?我说,去敕马了,又在溧阳呆了几年,一直租房太贵,这就又回来了。陈小妍给我俩倒上酒,说,你走了以后,我一直想联系你,问了一圈同学,他们也都没有你的电话。我说,那个时候,谁会跟我交换电话号啊,都躲着我。陈小妍不说话了,我们听着五花肉在铁板上烤的滋滋的声音,再抬头,我看见陈小妍的两个眼睛都红彤彤的。我说,没事,那时候年纪小,都不懂事。陈小妍没接话,她的眼眶周围都泛红了。我也不知道再说点什么,就把五花肉夹起来,蘸上大酱,配两片大蒜,用生菜包着塞进嘴里。吃着吃着,陈小妍自己提了一瓶,她有点大舌头着问,吃多久药了啊?我说,从毕业到现在,十二年了。陈小妍的眼泪开始往下滴答,大有小雨变中雨的趋势。她说,你还和秦双双在一起呢吗?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陈小妍又说,你一定要和秦双双在一起啊,好好在一起啊。

我拿起杯子抿了口酒,陈小妍已经趴在桌子上抱头痛哭,看样子是上头了。我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说,得了得了,都看你呢,别哭了。陈小妍压根听不见我的劝,哭得非常自我。我说,其实当年搬走也并不光是我的意思,双双也是这意思。

陈小妍听见秦双双的名字,一下从臂窝里拔出脑袋。她问,双双她……真的这么说了?我说是啊,要不然呢。陈小妍抽抽鼻子,逐渐坐直身子,她说,你看,人喝多了就特别容易出洋相哈。我说你才喝了一瓶。陈小妍说,我其实就一瓶的量,点那么多都是充大头呢。

吃完饭,我和陈小妍站在马路边上准备分别,陈小妍打开手机通讯录要和我交换电话号码。我想了想给她了,不过告诉她别给别人。陈小妍点点头,她招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坐进去,临了伸出头说,没事再约啊。我拍拍车身,出租车就走了。我看见陈小妍还趴在后车窗向后望着。

 

一周都是阴天,好像这座城市比其他城市都容易忧郁。其间陈小妍发来好多条短信,我都没回她。第一是不知道回她什么。第二是我不想和她再有什么关系,或者说,我不想再和任何人有任何关系。第三是我在四处奔走招聘面试的事儿,既然人还喘气,就得想办法生活,要不日子就更难过了。我先去了一家传媒公司,面试了一轮就没结果了。又去了一家保安公司,他们看了我的简历,以我有精神病史为由婉拒了。再之后我去了报社,让当场写一个新闻报道,我写不出来中途离场。再之后工地、保洁,最后留在了超市当收银,一天十个小时,一个月开两千一的工资。我去医院给大姨送饭的时候说了工作的事,她蜷在床上,听见我找到工作叫我赶紧把床摇起来。刚摇了不到三十度角,她又喊头晕让把床摇下去。

大姨一只胳膊枕在脑袋下面,一只胳膊放在胯上,斜着眼睛问,小谷,明天是不是就能去上班了?我说,得下周一,自然月的第一天。大姨说,上班了好,也算我对你妈有个交代了。我说,超市就离我住处两站地,走着就到了,还发了一套工作服。大姨说,到了那儿好好干活,别让人家知道你得病的事儿。我说,我不跟人家说,他们不会知道的。大姨说,行,小谷,你现在是个好孩子了,我少操一件事儿的心了,就差你成家的事儿了。我说,您别操心了。大姨从床上一下支起来说,我能不操心吗,终身大事能耽误吗。我说,我有对象了。大姨急得直倒气,她说,你有个屁对象,你是要跟那个游戏谈一辈子恋爱是怎么的?我说,不是游戏,我是真的找了个女朋友,是真人,哪天带给您瞅瞅。大姨瞪着眼睛,有点狐疑,她说,你确定是真人?不是蒙我的?我反复强调,是真人,活的,能喘气能说话的,您快躺下吧。大姨面有喜色,把胳膊放下重新躺到枕头上说,赶紧把人闺女带过来,趁我还活着,我帮你看看。不过还是那句话,别跟人家说你有病。我说,没说,不知道,就以为我是正常人。大姨点点头,把眼睛合上了,过了一会儿我以为她睡着了,给她提上被子就想走,大姨突然说,刚才你来之前,我床上爬上来一对小人儿,跟蘑菇那么大,敲敲打打的走我耳朵旁边跟我说,家里要有喜事儿了,应该说的就是你这事儿。

我出了病房,走廊上空无一人,护士站亮着冷光灯,没有一点声音,我穿过住院区的闸门,有个穿白大褂的大夫走过来,他叫住我问,你是405床病人的家属吗?我说,怎么了?大夫说,前两天做的检查,结果不是很好,又开始颅内出血了,赶紧筹备下,还要开颅。我说,行,知道了。大夫说,你是405床的儿子吗?我说不是。大夫说,那你赶紧通知下直系亲属吧,另外献点血,手术过程中得向血站申请血袋,规定家属没有献过血的不能直接申请,知道吧?大环境问题。我说,哦。大夫说,一定让病人保持好心情,别着急,着急又容易血管爆了。我点点头,谢过大夫下楼梯了。

其实我压根不知道405床是谁。我大姨在428床,得的是脑瘤,瘤子尺寸小,但是规模大,片子上看像一大片雨后春笋。住院到现在还没动过手术,一个是手术不好做难度大,一个是家里没钱,干渗着。表姐从大姨住院就没怎么来看过,前两天给她打电话,听见是我就说了句,还没发工资,电话就撂了。大姨在床上听着,就说,你姐工作忙,下个月可能还要外派去广州,甭管她了。

我坐在楼梯上,感觉视线晕眩,还有点冷,可能是晚上没吃饭。掏出手机,陈小妍也没找我,只有一条人民政府统一发的短信,气象局发布蓝色寒潮预警,本市将提前一周供暖。

联网切进游戏里,屏幕上出现一片像素风的深绿色山谷,紧接着是五个水墨样式的大字,情人谷纸牌。画面推进到山谷中的小镇上,在虚拟牌桌上,秦双双出现了。她说,小谷,你来啦。我看着秦双双的脸,她也正在看着我。从秦双双的视角看过去,游戏的山谷里起了层白雾,再看一眼,有白色的线条接二连三飘落下来。原来对面的世界下雨了。

 

在超市上班的第三天,陈小妍就找上门了。当时我正在低头扫条码,看见柜台上一堆卫生巾,日用夜用,什么牌子的都有。我拿了个最大的塑料袋装,装完要结账的时候,听见陈小妍有点调侃的声音说,行啊,一气呵成,挺溜的。我把眼镜推了推,看到她正双手揣兜看着我。我问,你怎么找到这里了?陈小妍说,听同学说在超市看见一个很像李谷的收银员,我寻思估计是你。欸,我问你,你怎么不回我短信啊?我说,不知道回什么。陈小妍说,成吧,你中午几点休息?我刚想推脱,一个姓董的大学生就从货架间冒出头说,李哥,你歇吧,正好交班儿。陈小妍跑到柜台里来挽着我说,没辙了吧?走呗。我脱了工作服,拿上包和陈小妍走出超市。一路上我帮她提着一兜子卫生巾,陈小妍挎着我的胳膊。我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挎着我干吗?陈小妍说,挎着你犯法啊?我喜欢挎着人胳膊不行啊?我说,你把手拿下来。陈小妍看我不自在的样子,哈哈大笑,她说,那天跟我说你在超市的那个同学,我俩还聊到以前上学的事,他说你以前暗恋我来着,是真的吗?我说,没有,以前光顾着玩牌了。陈小妍沉吟着说,就是那个,那个牌吗?我说,嗯,就是玩儿牌才认识的双双。陈小妍问,我真的不明白,你怎么会迷恋一个纸牌上画的人物。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拿到秦双双那张牌的时候,我就心跳加速,思绪翻腾。陈小妍说,青春期的男生看见牌面上那种衣服遮遮掩掩的女孩子图画,可不心跳加速么,我看你思绪翻腾也正常。我说,我在梦里总能梦见双双,她给我亲手发牌,每次她发的都是我想要的,我就一直赢一直赢。陈小燕说,其实前两天我也想过,当初不怪你,是大家思想都太闭塞了,才弄出那种事。你看现在年轻人追星的劲儿,不比你那时候喜欢秦双双还疯啊。我没说话。陈小妍又说,后来大家都成年了,有次聚会,那几个男生说,如果李谷在,一定给他道歉。你说要是真有那场合,你能给他们个当面道歉的机会吗?我说,不会,我也不怪他们,是我当年太内向,也不爱解释。陈小妍撇撇嘴说,可是当年他们以讹传讹,给你造的谣满学校都知道,还给你造成,造成挺大的心理创伤,你不恨他们吗?我停下脚,看着陈小妍的眼睛,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我相信如果秦双双真的存在的话,也会有这样一双眼睛,一双透着人间暖和气儿的眼睛。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说,陈小妍,你能帮我个忙吗?陈小妍疑惑地眨巴眼睛。我说,你能当我女朋友吗?陈小妍说,你女朋友不是秦双双吗?我说,双双是我的梦中情人,我问你的是能不能做我现实生活里的女朋友。陈小妍眼睛一拱,捂着嘴乐了。

在老姨的病房门口,我看见了不常露面儿的表姐。表姐把一张银行卡塞给我说,那什么,以后我定期往里存钱,你交钱就行了,我妈就拜托你照顾了。我问,那你干吗去?表姐神色匆匆说,我要去广州办事处了,估计以后长期就在那儿了,要是照顾我妈,我这工作都得辞了,到时候谁赚钱给她看病啊。我说,那你就去吧,我照顾我姨。表姐说,你本来也应该照顾我妈,要不是当初你的事儿,我们能搬家去敕马吗,那儿连个重点学校都没有。对了,你最近病好点了吗?我说,还行,不碍事。表姐说,听说你玩儿的那个纸牌变成电脑游戏了,里面还有秦双双的角色,我警告你不要再玩儿了,省得又犯病,知道吗。我答,知道了。表姐舒口气说,行了,我走了。

陈小妍全程不敢说话,等表姐走了才问,那谁啊,说话那么横。我说,我表姐,我妈去世得早,当初是我大姨带我和我表姐走的,我表姐成绩很好,去了敕马没有读上重点大学,后来毕业工作也没找好,都耽误了。陈小妍说,怪不得,看来她这辈子都得恨你。然后她觉得话说得不好,吐了吐舌头说,我不是那意思啊李谷。我说,嗯,她恨我正常。进病房门前,我告诉陈小妍,这里面是我大姨,脑瘤快没治了,耗着活着,上次说希望见见我女朋友,你别说漏嘴了。陈小妍乖巧地点点头。

我推开病房门,看见大姨一个人歪在床上喝八宝粥。大姨问,看见你姐了吗?我说,看见了,刚走,赶飞机去了。大姨往我身后看,问,这是你女朋友呀?我把陈小妍推到病床前的椅子上说,这是我女朋友,这是我姨。陈小妍喊了声姨,两个脸颊飞着红霞。大姨端详着陈小妍说,闺女挺好,模样真俊。我好像见过你吧?在哪儿工作啊?陈小妍愣了一下回道,在银行,做财务的。大姨点点头说,和小谷在一起多久了?我给陈小妍递眼色,她说,快一年了。大姨问,你们之前异地恋啊?陈小妍没反应过来,我接着说,啊,异地恋,之前是网友,现在回来就奔现了。大姨说,年轻人净搞这些没谱儿的,不过一年了也还行,再谈一年就能结婚了。我说,我俩还没想到那地步呢。大姨说,必须想,得想着,我怕我看不见你结婚。气氛有点尴尬,陈小妍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大姨把八宝粥放到桌子上,身子滑到被子里,喃喃说,突然有点困了,一会儿睡醒再跟你们聊。

我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陈小妍身边,我们一起看着大姨睡觉,她猛地吸进去一口特别短的气,呼出来一声特别响的鼾。我说,刚才我姨说的话你别当真。陈小妍说,哪句?我说结婚那句。陈小妍说,哦。我说,我带你来,就是让她见见我女朋友,她就安心了。陈小妍说,大姨病情怎么样?我说,熬不到明年开春儿了,医生说有个瘤子抛弃组织,独自发光发热地长大了,边缘也不清晰。陈小妍说,大夫怎么说的?我说,大夫说别烧钱了,我姨老和护士说能看见一堆蘑菇大小的人在她枕头旁边,估计是肿瘤压迫得出现幻觉了。陈小妍说,那就不开刀了呗?我说,嗯,不开了,不受那罪了。陈小妍说,大姨挺可怜的,你姐知道吗?我说,不知道,没告诉她,以后再说吧,让她在广州好好工作。

从医院出来以后,陈小妍和上次一样,又打了辆黄色的出租车,上车前她问,你姐说你玩的那个卡牌有电脑游戏了,你是不是还玩呢?我说,玩呢。陈小妍说,里面还是用的秦双双呗?我说,嗯,她能说话了,有些系统配的语音功能。陈小妍笑了一下说,我就知道。

 

那天陈小妍没能一个人回家。她上车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心里针扎着疼,不明白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上学那会儿确实暗恋过她,也许是因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透出的孤单。我鬼使神差地跟着她上了副驾驶,一路两人没再说话,我听见陈小妍吸鼻涕的声音,回过脸从前后座位的栏杆中间看她,她垂着头在擤鼻涕。到了陈小妍家,我跟她进了玄关,刚关上门,她就回过身把我顶在柜子上,死命按着亲,我想推开她,陈小妍死乞白赖地捆着我的肩膀。她盘着的头发全散开了,女鬼一样找我的嘴。我咬断了她好几根头发,她亲完我又拼命去解我的衣服和裤子。我在玄关被陈小妍扒个精光,她扭着自己的毛衣和衬衫,里面是一件肉色的内衣,她解了几下胸脯就跳出来了,又去脱自己的牛仔裤,脱到秋裤的时候,靴子夹住了秋裤的线头,两三下都拽不动。陈小妍索性只脱掉一条裤腿跨在我身上,两只手像要搓澡一样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感觉有几滴凉凉的东西掉在我肚子上,我想撩开她面前的头发,她扒拉开我的手,狂风暴雨地自己扭起来。

陈小妍的高潮来得特别慢,她自己换了好几种姿势,中间把我的大腿掐得淤青。我叫她慢点慢点,她不理我,越摇越猛,全把我当旋转木马骑。在我感觉即将散架的时候,陈小妍终于迎来了她的第一道曙光。她仰着头,僵直着停在半空中,身体里一阵阵的痉挛。半分钟后,陈小妍又没命地摇了几下。我实在烦了,把她从我身上扒拉下去,重新穿起衣服来,被她搞了半天我快冻死了。陈小妍自己缩在地上,看样子脑袋里还没炸完烟花。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掏出手机联网,进入情人谷以后秦双双出现了。她说,小谷,想要来一局吗?我说,双双,对不起,我刚来了好几‘局’,实在没力气再跟你开一局了。秦双双微笑着说,正在为你匹配对手,稍等哦。我用大拇指摩挲着秦双双的脸,秦双双眨眨眼,我知道那都是程序设定好的,并不是因为她真的感受到了我的抚摸。

陈小妍躺在地上,好像感觉不到冷似的,她背着我问,你喜欢我吗?我说,没想过,这个和刚才的事儿有什么关系吗?陈小妍语塞了一下,说,如果你喜欢我,那刚才就是你情我愿,我心里好受点儿,要是你不喜欢我哦,那刚才就算强奸。我问,谁强奸谁?陈小妍噗嗤一下笑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怔怔地看着我。我说,你先把衣服重新穿上,像个原始人。陈小妍撇嘴说,要不是刚那什么过,我真的怀疑你是个男同。我又看了她一眼,诚实地说,其实你身体挺漂亮的。不过还是快穿上吧,容易着凉。陈小妍套上衣服,凑到沙发上躺在我怀里。她偏着脑袋看到我手机的屏幕问,那就是你说的秦双双啊?我看着在发牌的双双说,嗯。陈小妍拿着手机端详了一会儿说,还行,就那样儿吧。我说,一个虚拟的人物有什么好比的。陈小妍拿起桌上的饭馆宣传单说,我打个电话叫两份盖饭吧,你吃完还去医院吗?我说,晚点再去,困了。

吃完饭,我躺在陈小妍家的沙发上一觉睡到天黑,醒来的时候陈小妍不在,桌上留了张纸条,没看,直接塞到垃圾桶里。墙上的夜光表显示是晚上七点,我赶回超市拿上保温饭盒给老姨送去。刚到医院的走廊上就看见428屋跑跑出出的全是大夫,我抓住一个护士问怎么了,护士抓着一手的药和注射器说,病人癫痫了,你赶紧松开我。我一松手,她就百米冲刺进那间屋子去了。我走到病房前,大姨正在床上抽搐,两眼翻白,口吐秽物,脖子和手背都是青紫的。床头柜的东西全都被打翻了,输液的管子绕在她的胳膊和脖子上,还有一些仪器的线,乱七八糟一团,老姨像蚕一样被裹在中间。抢救的大夫看到我就嚷嚷,家属!家属出去!然后他命令小护士把病床周围的帘子拉了起来。大概二十分钟以后,我大姨床前的绿帘子又拉开了,我慢慢走到她床前,大姨迷糊着,我叫她,大姨,大姨。我姨不搭理。大夫擦了把汗说,就这几天了,叫她儿女过来吧,病人得陪床,是你陪吗?我点头。大夫说,九点统一有人来租床,东西买了吗?我问,什么东西?大夫说,衣服什么的。我问,这么早就准备?下午我姨还能自己喝八宝粥呢。大夫指着他自己的脑袋说,这里面的情况很危险很复杂,准备吧。说完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大姨缓缓睁开眼睛,混沌地说,我是被附身了,得请人作法,用木槌敲上五体七脉就能好,你去我家那边请个人来吧。我知道她在说胡话。大姨又说,别贪便宜,请个贵点的来,作一场就能好了。我说,好,大姨,你睡了我就去。大姨哽了一下,口齿不清地说,你看,我脚边那儿,上来一排小人儿,打头的好像是我爹,后面那个是我娘,再往后是我姐姐。

不到十点大姨又醒了,我刚躺下,她把手从病床上垂下来和我在半空中悬握着。我感觉她手很凉很滑,一点血液循环的动静都感受不到。我知道大姨没睡着,我俩一起听着头顶上心脏检测仪的哔哔声。我说,姨,当年咱们搬走,我是不是让你特没面子?你捏我一下是确定,捏两下是否认。大姨轻轻捏了我手两下。我说,我让你和我姐都受苦了。大姨又捏了我两下。我说,你放心吧,我以后都好好的,不玩游戏了,好好工作。大姨捏了我一下。我说,你睡吧,休息好才能快点好。半夜我被冻醒了,仰头看见大姨的手还耷拉在半空,检测仪还在尽心尽力地监测着,摸出手机有三个陈小妍的未接电话,我拨过去响了八九声儿,听见陈小妍睡得沙哑的声音,喂?我说,是我。陈小妍说,我知道是你,怎么了?我说,睡不着了,刚看见你给我的电话。陈小妍好像在那边翻了个身,她说,回家看你不见了,问问你晚上还回来吗。我说,我现在医院陪床。陈小妍说,哦,那别来了,陪着吧。我说,我现在打车去找你吧。陈小妍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来就来吧。

我从行军床上慢慢侧卧着撑起来,就着走廊幽幽的灯穿上鞋。站起来的时候,我回身看了一眼床上的大姨。我姨眼睛半闭着,半颗浑浊的眼珠露在眼皮外面。她喉咙里呼隆呼隆的,像吸尘器的管子发出的声音。我趴在她嘴边听她说什么,大姨往外蹦着单字,你同学,陈,小,妍,告诉,我,你在,学校,做些下流,的事,全校,都知道,了,我才,才,搬走。我把被子重新替她掖了掖,大姨把眼睛闭上了,她呼吸很重,不堪负荷地喘着气,我幻想着,大姨脑袋里的瘤子正在从碰撞逐渐缩小干瘪,她逐渐比上一秒都感到轻松。我轻轻说,他们以前欺负我,我不恨他们,你们不让我和双双好,我也不恨你们。得病之后,我谁也不恨,早就想通了。

 

出了医院大门,正赶上在下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地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晶莹剔透的冰晶。楼下停着一辆闪着红蓝转灯的急救车,上面没有司机,也没有病人,后车门开着,我走近看了看,一地的血点子。我离开急救车,沿着医院门口的马路一直走,路上车很少,每一辆都飞快驶过,毫无停一停的意思。我把手机联网,点进情人谷里,四季如一的绿色山谷中住着美丽的秦双双,她挥舞长袖朝我妩媚一笑说,联网失败,请您稍后重试。我重新点了一次上网,蓝绿色的小地球在屏幕上方迅速地转了两圈,秦双双说,目前无在线玩家,正在努力匹配中。我说,双双,你还没睡吗。秦双双不答。我说,这天太他妈的冷了,怎么也没出租车啊。秦双双不答。我说,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往北是敕马的方向,往东是溧阳的方向,我该往哪儿走?秦双双闪了一下,应该是刚才网断了,现在又连上了。画面进入一个牌局,情人谷的人数变成了2,对战的玩家扔出一个梅花Q。我说,双双,你帮我选牌。秦双双纤纤素手扔出一张方片K。来回几轮马上就要赢的时候,对方突然变灰了,秦双双说,玩家已下线。我等了等说,好吧,晚安。秦双双挥舞了一下袖子,情人谷就关闭了。

一辆黄色的出租车从后面缓慢行驶到我身边,副驾驶窗户摇下来,探出一张疲惫的脸。的哥问,走吗?我摇摇头。的哥问,去哪儿?我说,还没定,还在想。的哥骂了句神经病,摇上窗。车灯一红,车子就窜了出去,留我顶着变大的雪继续往前走着。这里的夜晚依旧波澜壮阔地暗着,只有鹅毛大雪正徐徐降临,橙色路灯扭曲着盘上远处的高架,轿车碾压雪地的声音显得格外动听,甚至遮过了手机的铃声。我无法再去考虑到底谁会在这么深的夜里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反正所有要紧的事最终都会变得不那么要紧,只要给它一点时间。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没有目的地是这么的快乐,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力量,它正在我五脏六腑燃烧着,也许不管我要去敕马还是溧阳,怎么都是能走到的。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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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谢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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