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学时交往了个女朋友,毕业后一些年她决定跟我分手,半年以后我去了一趟南方。这两件事没有任何关联,但是我实在想不起来和她分手后半年我干了什么,下一件被想起来的事情就是半年后我去了南方,因此只能把这两件事衔接在一起说,好像存在一些因果关系。实际上去南方是因为当时我在做一个外资电视品牌的区域代表,因为消费结构的改变全国电视市场急剧萎缩,因此公司进行了大规模的裁员和区域合并,我被调到了南方一个旅游城市,领导也换成了一个日本的女业务代表。每次和她出去拜访客户我总是承担一个翻译的角色,像极了戴着歪帽子的汉奸伪军在帮太君翻译。今年七月我离职,回到淮安。
彼时我特别想念我的前女友,我们在2013年相识,本计划2020年结婚。过程中确实出了很多的意外和问题,比如我阶段性地患有ED,有段时间我比较畏惧和她一起住酒店,我的一些无能为力的表现让她对未来夫妻生活有非常不好的预期。在毕业后的异地恋期间,我曾经跟其他女孩儿搞过暧昧,或者算不上暧昧,但是这些微弱的异心被她精准地捕捉到了。除此以外和她分手后我短暂地沾花惹草过,虽然这可能跟分手带来的打击有一定的关系,但是“受到打击后自甘堕落”显然不是普世所能接受的滥交合理动机。
一整个夏天我都睡在淮安城北郊区一个小高层里,这是爸妈的房子,他们在外地工作,因此没什么人住。那段时间特别惺忪,我买了个暖黄色的助眠台灯,经常是一觉睡到中午,然后下午睡两三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喝杯水,站在朝西的阳台上看着如血的残阳在起伏的山林之间缓缓下沉。夜里再睡两三个小时,凌晨五点又一觉睡到中午。饿了就去三公里外的爷爷奶奶家吃饭,路上夏风温顺,要穿过很大一片杨树林,树木高大,甚至树影遮蔽了旁边一条大河。因为我去吃饭的时间都是下午三点或者晚上十点,所以每次只能吃剩下的冷饭,但仍然非常可口。爷爷退休前是个高中老师,他说一辈子没见过我这么懒的人,日夜不分。
为了改变这一点,爷爷中午十一点跑步来我住的地方喊我吃午饭,我被逼无奈,起床跟他跑步去他的住处一起共进午餐。下午他拉着我去旁边河里游泳,我们脱得干干净净,夏季水流湍急,爷爷并不畏惧,从岸边一个石头上蛙跃而下,水向南流,他向北游,因此几乎保持原地不动。我犹豫了一会儿以后,也跳下去。很久没锻炼的我并不能对抗水流,因此很快被水带得很远,我上岸,走回原地,又跳下水,像是重复站上一个扶梯。
我那段时间不太想见其他人,于是每天跟爷爷去游泳,或者钓鱼,河里没有大鱼,都是香烟长短的小鲫鱼,去鳞或者清理肠肚的过程特别麻烦,但是正好爷爷有的是时间。那晚我在爷爷奶奶家吃饭,小鱼锅贴是淮安一道名菜。爷爷把老旧的桌子抬到院子里,夏末傍晚清凉,我和爷爷奶奶围坐。我因此短暂地忘记了很多事。
2
那些日子我无休止地做梦,各种奇怪破碎的意向在梦里漂浮,重组。我梦到日本的女业务代表,她叫吉泽野花,在我们拓展业务的过程中,她曾被陌生人辱骂,对方说,小日本烂屁眼。她特别难过,又内疚,好像自己的确是烂屁眼。吉泽野花给对方鞠躬道歉,嘴里快速地说着别人听不懂的日语,像祈祷。更多的时候我会梦到前女友,梦到我们一起去一个物品摆放得很拥挤,看起来特别逼仄的纹身店,我对纹身师说,能不能把我爱人的样子纹在我腰上。纹身师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的女朋友,说,可以。我于是掀起衣服,露出腰。纹身师准备了很久,我非常紧张,前女友安慰我说,不会疼的,很多女的都纹个花臂,证明没那么疼。我一想也是。然后纹身师拿着纹身的机械针头,打开补光灯,伏在我身上。我颤颤巍巍,看看前女友,又看看纹身师,又看看前女友,我说,等下,这个纹完过些年后可以洗掉吗?纹身师起身,关掉补光灯,认真地说,如果你现在就有这种想法,那就不要纹。前女友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我,像是陪产的男人突然知道了老婆是假怀孕那样震惊中带着失落。
醒来以后我立刻掀起薄毯,看看自己腰上是否有纹身。最后的结果是没有,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
如果梦里的我勇敢地在腰上纹了一个她的样子,她在我的梦里会有怎样的反应。
在上学时的一个冬天,她曾经陪我治疗过我的ED。那是我们在一起过程中唯一一次一起去医院,本来说好的上午去,结果拖到了下午。医院人很多,我们排队,然后坐在科室门口的铁长凳上等待叫号。她没有说话,仰着头一直看着LED屏上排号的变化。我当时确实非常不适,但是又不想无能狂怒,我沉默着,一度感觉我们是在民政局等待离婚的夫妻。进去以后医生要求我脱掉裤子,观察了一番以后,医生问了很多我不是特别愿意回答的问题。我们在诊疗室很久,窗外有棵颓枯的梧桐树,看到这棵树总让人想起来这尴尬的病。最后医生诊断说主要是心理原因,请作为我伴侣的她多温柔地安慰我,不要埋怨。后来我才知道,不管你是否真的ED,第一次去医院医生都会尝试性地告诉你都是心理原因,来让患者潜意识里能相信自己的生理能力。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很饿,然后准备找个面馆,她说她不饿,我说可我真的很饿。然后我吃了一碗面,她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她那会儿用一个三星手机,默认信息铃声是个古怪的风铃由远及近一闪而过的声音。我吃面的时候那个声音一直在响,频繁地响,我说,你不看看谁找你吗?她拿起手机,是个群消息,她说,周末同学过生日。我说,你们班那小胖子?她点点头,说,你快吃。我说,你们为这小胖子过个生日还专门拉个群啊?她说,我舍友拉的,我有什么办法,我难道退群?我端起碗喝了口汤,然后起身走出面馆,她跟着我,同时手机还在响。
我独自走在前面,她在一个路灯下站立,迅速地回了群里的消息,然后关闭了手机的声音,快步追上我。她特别喜欢穿长靴,后来有个同学说她的长靴看起来像是黑色丝袜,她就没有再穿过黑色的长靴。那天她穿着一个灰色的皮靴,上面点缀着一些流苏,影子落在身前看起来特别凌乱,像是个流浪歌手一样不规则的着装。我其实特别喜欢她的黑色长靴,我其实也特别喜欢她,但是这些话我都从未认真地对她说出口。决定和一棵野草在一起的一朵花,就要接受永远得不到野草的赞美。人行道上都是凛冬的落叶,她的靴子踩上去嚓嚓作响。
我回头,正好迎上向我跑来的她,我说,我们分手吧。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掩盖我在医院时独自面对困境的窘迫。我彻底成为了一只出游的鲸鱼。你知道吗,一直永远独自漂流的鲸鱼如果遇到了另一只独自漂流的鲸鱼,他只会觉得“有诈”,我安全游行了千万里,依靠的是自己的谨小慎微,任何不离不弃的同行者都是可能存在的陷阱。
那时候我非常无可救药地想,我面对她的时候,我是ED,但不面对她的时候,我是个完全正常的男人。是否这一切悲剧都只是因为她而存在?
当然本质上来说这种想法就是鸵鸟把头扎进沙子里。
那晚我们住在酒店,我在卫生间洗澡,她躺在床上看电视,可能有四十分钟吧,她过来敲门,说,你洗好了吗?我没有说话,她推门进来,我的确还在洗澡。她拿起花洒,让我把头低下去,我低下头,她像擦香水那样把洗发水在手腕间摩擦,然后抹到我的头上。洗完澡以后我赤裸地站在镜子前,她帮我擦干以后,看了看镜子里奇怪的两个人。我说,我不要跟你分手,我不想这样。她摸了摸我的头说,你像个小孩子。莫言觉得女人无论如何本质上都是母亲,我恍惚间明白了这件事。吹风机的声音灌入耳朵,水滴沿着发梢砸在地上,然后迅速隐身匿形。她抱住我,下巴塞进我的颈窝。我突然为今天一些荒谬的想法自责。都洗完澡以后她很快睡着了,我又起床去上了个厕所,为了避免打扰她,我没有开灯,黑夜里我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回想几个小时前这里发生的拥抱,觉得一切都不够真实。
3
九月开始河水流速变缓,我和爷爷逆着平静的河水往上游。
这是条足够久远的河,流传着很多淹死人的传说,上游岸边长满了箬竹,每年端午前会有很多人过来采摘箬叶包粽子。天再冷些的时候,这里一片枯黄,在风里麻燥燥地作响,从高处看如此大面积的绿叶变黄难免有点沧海桑田的感叹。我经常觉得只需要一根烟这里就一定会引起无法扑灭的灾难性大火。有一年淮安拍城市宣传片,一架直升机从上方俯拍这条河,配词是“江南水乡,万里箬海”,一个看起来洋溢着丰收喜悦的农妇背着箩筐从镜头前走过。此刻正值季节更替,秋风萧肃。
我和爷爷最远游到过箬林的深处,前方因为箬竹丛生,开始逐渐逼仄,再游可能只有水蛇能过得去了。我们上岸,两个赤裸的人站在腐烂的树叶丛中,爷爷头发稀少,湿水以后看起来更加稀少。秋风乍起,我们吹了很久,直到身上彻底干了。爷爷说,每年日本有三百万人因为洗完澡没及时擦干,然后患风寒就死了。常识告诉我这一定是谣言,爷爷是老师,同龄人当中是最具学识的那一类,他平时并不相信这种骇人听闻的谣言,但是祸起日本,他总是轻易地就相信了。我说,这不是真的,日本人口没那么多,日本每年死的人加起来也没那么多。爷爷不说话,好像根本不在乎我说什么,也许他只是随便杜撰一个美好的愿景。我接着说,我在南方工作的时候,领导就是一个日本人。爷爷转头看我,眼神中充满敌意,他说,被日本人领导,那不就是……我连忙伸手打断他,再聊下去我真怕他把我摁在水里闷死,然后抛尸箬林中。
为了结束话题,我跳下水,爷爷跟着下去,我们往回游。太阳西沉,我们像两艘冒着烟的邮轮,缓慢地划破血色的水面前行。我腰酸背痛,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在半程中上岸,坐在一棵树下。河把淮安分成了两个部分,并且流到城区以后孕育了一大批名字中带“河”和“江畔”的小区。我站在岸边,看浅浅的月光洒落河面,一些莫名其妙的绿色萤火随着东去的水流飞舞。爷爷跟上岸,说,天要黑了,快一点,晚上游泳很危险。我右手狠狠地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说,为什么?爷爷第二次被我哽住,无言以对,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很久说,淮水里有水怪,《山海经》记载的,叫什么我忘了,晚上游不安全,确实有水怪,水里淹死过人。他说的水怪应该是叫“无支祁”,我没有提醒他,只是表示认可他的说法,我们又回到水里。我想爷爷一定可以长寿,这并非一种单纯的愿望,而是事实,我从未见过如此健硕的老人。我紧紧跟着他,然后逐渐麻木,没有了知觉,只知道茫然地向前自由泳,冰冷的河水从身上穿梭而过,这段行程好像彻底没有了终点。
从来没跟人说过的是,我跟前女友分手之后,我偷偷去过一次她家。是真的偷偷去的。很多年前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我就发现她们家的安防有个漏洞——她们家旁边有一棵巨大的杨树,只要爬上杨树就可以轻松地从二楼窗户进入家里。她不以为然。那个夏天我鬼使神差地开车去了她家,站在门口半天,没有敲门,也没有打电话。很久以后天彻底黑了。我爬上树,然后站在树杈上,非常轻易地就靠近了窗户,透过玻璃我看见她在睡觉,上身赤裸,下身盖着毛毯。我轻轻地打开窗户,然后一只脚探过去,甚至不用跳,就整个人跨到了窗沿上。我坐在窗边,背对着她的卧室点燃一根烟。她曾跟我解释过这棵树的由来,她说这是她很小的时候亲手种下的一棵树,现在长成了一棵大树,自己也成了大人,不想就这样砍掉它。树叶婆娑,香烟的雾气在茂盛的叶子间随着热浪飘散。我真的不确定如果她突然醒来是否会报警,还是会吓一大跳然后感性地抱住我,幸运的是她没有醒来。我特别安静,想起了很多事情,手里的香烟缓慢燃烧,逐渐走向不可挽回的终点。一根烟抽完以后这些年就过去了,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像是从未认识过那样陌生。他们安慰我说至少我经历了一场爱情,你相信吗,我不信,爱情在哪,我从来不知道。
4
那天马拉松游完以后,第二天一整天没人来敲门,我有些不习惯,傍晚时分我饿得不行了,起床去爷爷家,不幸的是爷爷的确身体不适,他坚决不去医院,说只是偶染风寒。我当然不能接受,尤其是想起了他昨天讲的那个关于日本的谣言。他很快被安排打吊针,老头很不老实,嘴里抱怨不断,我说,你老老实实的。他生了会儿闷气,然后闭目睡去,我也随之睡去。醒来的时候他人就不见了,问了护士,说吊针吊完他就走了,我立刻打车去了河边,没有看到人,只看到他的衣服裤子,于是顺着往上游走,走了十几分钟,就听到水声咕咚,一个干瘦的身体在河里轻轻地扑动。我勒令他赶紧上岸,十几分钟后他穿好衣服,冻得直打哆嗦。
我带着他回家,他跟在我后面,走得很慢,因为年迈,脚步变得很轻,像是一团集聚的粉尘在随风飘动。我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他,他发现了这件事,努力地振作,好像自己仍然无比神气威风。
随后几天我一直住在爷爷家里,准时带他去打吊针。一周后他基本康复。在深秋到来之前我和他开车去了一趟内蒙,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内蒙工作过一段时间,似乎也曾经在内蒙留下过不可遗忘的遗憾。我没具体问,他也未曾开口。回来的时候我们选择了另一条路线,穿过一大片草原,我们下车,站在风里,发酵的云快速流动,然后又迅速上车,巨大的风声甚至带来了一些轻微耳鸣。我问爷爷,你要喝酒吗?他点点头,我于是在草原的中间停下,这里有个很小的村镇,我们找了个饭店,喝了很久,灵魂逐渐失重,因此必须要在饭店留宿一晚。睡觉的地方是炕式的卧榻,我们中间隔着一个桌子,看起来非常地道的北方住宿环境。
夜里我起床上厕所,一转头发现这人的被窝空的,我于是穿起衣服找他。他最近有些异常,因此我给他买了一款手表,利用手机我很快定位到了手表的位置,他一个人走了三公里,站在草原的最高处,大衣下摆在风里被吹得平行于地面,像极了梅超风。山坡的那边有些莫名其妙的光源。我逆着风艰难前行,草原的风从七窍灌入,充斥脑子和五脏六腑。远方传来一锤一锤打铁的声音,在捶打亘古阔远的草原下埋葬的苦难。他的脸都被吹麻了,我扶他下来,走回饭店的路上他沉默着流泪,眼泪流过脸颊,像是干裂的河床上流过一股清泉。
第二天我们接着上路,爷爷在副驾驶睡得很深,可能是真的累了。我开了很久,车窗打开透气再关上再打开透气,如此循环不止。爷爷过程中醒来几次,我们服务区停了一会儿,然后上京沪高速。山东路段的京沪高速将近200公里都在修路,开得异常缓慢。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的驱使,我拨通了前女友的电话。这是我们分手以来的第一次电话,此前一些必要的沟通事项我们都发文字沟通。她声音听起来似乎刚起床,在刷牙,慵懒的声音从每一个车载音响传出来,我立刻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每一次我开车的时候就像这样跟她打电话提神。她很自然,说起了最近的事情和之前的事情,我却非常紧张,一直转头看爷爷,怕他醒过来听到一些谈话。她说,我家可能要拆迁。我第一反应是想起那棵树,我说,那那棵树肯定是要砍掉了。她说,那棵树早就砍掉了。我不可思议,她说,前年就砍掉了,九月。我想了一下,就在我去过她们家之后。
我脑子里立刻想到一个女人半夜躺在床上,她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一个男人从窗外的树上爬上她的阳台,然后沉默着抽完了一根烟,又从阳台上跳走。
我沉默很久,她打破沉默,听说你回淮安了?我说,是的,谁告诉你的?她说,咱俩在一起六七年,我不知道才有鬼。我想了想,她接着说,回去也好,认真生活。我说,好,你也是。
她没有其他的礼貌性告别,就挂断了电话。我不知道是足够熟悉才会这样,还是足够陌生了才会这样,只是非常恍惚,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拥有过她。
5
回淮安以后这个苏北小城的秋天彻底来了,天空高远起来,让人难过的是这本是我跟前女友多年前约定结婚的季节。我们在深秋结识,因此决定结婚也在秋天。跟她一起的过程现在想来恍如隔世,这句话我跟她说过,她跟我什么是恍如隔世,我说就是恍恍惚惚,像是隔了一生一世。
今年冬天我又回到大学所在的城市,又一次走进医院,因为我实在不想让这世界上多一个人知道我的ED。还是当年那个医生,他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有些眼熟,我又开始自我怀疑是否我多虑了,他不太可能记得我。他开了一些药,让人欣慰的是这些药被我长期服用后,真实有效。
然后我回了一趟学校,曾经她住的宿舍是四栋401,我突发奇想给这个宿舍点了一杯星巴克,当时正好流行“秋天的第一杯奶茶”,我在订单上备注:“秋天已经过去了,虽然奶茶迟到了,但是希望其他美好的一切都能如期而至。”学校在山脚下,我因此走了很久,又绕着山走了一大圈,像是当初和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山上有个小湖,寂静而深远。整座山除了干燥的声音以外没有任何声音,干燥的声音你听过吗,光秃的枝桠像随时要自燃,一些莫名其妙的动物浅浅的一脚把落叶踩断,湖面上的薄冰在风力的作用下撞向岸边。我们曾经穿着黑色风衣在这里静坐一整个下午,直到太阳落下。
天黑了以后我从山上下来,回到学校,迎面走来一个手握星巴克的女生,我看了她两眼,她目光迟疑,然后可能突然意识到我就是这个事件的始作俑者。我们坐在一个无人的空教室里聊了一会儿,我跟她说了我的故事,尤其是非常平淡地说出我在医院的一些经历。她非常震惊,她说,她应该跟你分手。
我摊摊手,说,显然是这样。
她说,你频繁地提起那个日本女人,有什么深意吗?
我想想,说,没有任何其他意思,她只是个普通的日本女人,但是她肯定不会烂屁眼。
这位女同学叫张扬,她并不张扬,但是很大胆,和六年前我的前女友一模一样,极尽洒脱真实,眼神里藏着能洞穿一切而又包容一切的锐利温柔。
我曾经答应我的前女友陪她过每一个圣诞节,但凡是由“每一个”、“永远”、“一直都会”这些词段组成的句子最终必然都是扯淡,我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有些难过。在2013年的平安夜,我们躺在各自宿舍的床上,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一直通话到凌晨三点。我说我想去小时候,想去有你的未来,我最亲爱的,世上是不是真的有时光机?
她居然哭了,我想可能是我这句“想去有你的未来”太过于感人了。我洋洋自得,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可我觉得现在就很好。
我怔住了。当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震撼感,现在想来她当时已然把一切都看明白了,包括我们必将遗憾的结局,我当时的震撼也许是来自于未来的我——也就是此时此刻的我,我每每想到这句话就感觉冷彻心扉,这种情感必然能传递到过去,在当时不经世事的少年心里发出厚重的一击。
6
写下这些的时候是十二月中旬,爷爷重病,那条被我们游过的河也开始干涸,等待下一个汛期。我在医院陪床的时候,吉泽野花突然给我发了个信息,说她要回国了。我想了半天,回复了一个难过的表情。
爷爷睡了一个白天,夜里睡不着,让我扶他起来走走,我于是扶着她在医院空荡的走廊里轻轻地踏步。他说,我要死了。我想安慰他说不会,但是又没有勇气,因为事实的确如此,我不想欺骗他,他神智非常清醒,我根本欺骗不了他。
爷爷说,世事变幻无常,很多时候一个换季就能改变很多事,我从没想过我会死,直到去了一趟内蒙,我就觉得,天地真大,草原真大,多少人死在这片天地之下,然后我就觉得自己也会死。
他说,我曾经在内蒙支教过两年,然后特别喜欢一个内蒙的女孩,特别喜欢,后来我回淮安了,很难过,我觉得自己当时已经死了。回来以后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你奶奶也从未知道过这件事。那个内蒙女孩不认识汉字,火车站送我的时候,我给她留下一封信,她肯定看不懂,但是我想她会在别人的帮助下读懂。我在信的末尾写道,我将远去到无你之地,请不要停止想念我,我的爱人。这已经是四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后来他又折腾了一会儿,然后睡去,我因此得以有空去阳台上抽烟。冷风吹醒我,我竟然怎么也想不明白,何谓“无你之地”,我觉得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地方。
淮安下了场很大的雪,又到了听《红豆》的好季节。朋友们,诚然如此,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我曾经和她在雪中用同一个耳机分享这首经典的老歌,然后相互拥抱,传递温暖,这些拥抱至今仍然给我温暖。
没有什么永垂不朽,尽早明白这个道理,有助于你我的成长。冬天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