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飞不出去,在我房间冬眠的蚊子


文/郑星


01

家里只有父母的卧室带厕所,起夜方便,从床到马桶只需四步路。出了车祸后,我的视力每况愈下,直至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便将这间屋让给了我,要我住下。我拒绝几次未果,终究还是搬了进去。

我跟二老说:“等我习惯了摸黑,就搬回去。”

说这话时,我故作轻松地扯出个笑来,好像在讲什么值得期待的事。站在我面前,帮我套床单的父亲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母亲立即骂他:“你叹什么气啊!”然后便坐在床上呜呜呜地哭起来。从此我意识到反差有时能诛心,就不敢再搞“无所谓”那一套。

住进主卧后,上厕所的确方便了不少,只是我经常会把一大摊尿溅在马桶外,实在狼狈。后来即使上小号,我也会将马桶盖扣下来,再坐上去。前妻若是知道我终于培养出这种习惯,大抵会开心吧。但我想我现在没空多念及她。变盲后,有很多事情需要我重新适应,比如重新熟悉手机。

手机里的很多辅助功能,我曾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用到,现在倒成了我极度依赖的科技。比如朗读内容功能。僵硬的机器声每朗读出一个按键的内容,就像在宽阔的河流上生出一块落脚的石头,慢慢渡我过河,不至于让我落后于现代生活太远。

微博可以念,抖音可以听,淘宝也可以逛,自己好像也就没那么惨。感谢科技。我塞着耳机,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听有声网文。网文是之前上班摸鱼时看的那本重生文,至今还未完结。书里的主角依旧把“我命由我不由天”挂在嘴边,主播尽职尽责,变着法地演绎这句台词,有时咬牙切齿,有时热血澎湃,好是辛苦。

我想,这个作者也真是偷懒,竟随便抄来这么一句当主角的口头禅,好在剧情写得凑合,听着并不生闷。前妻若是知道我仍在读——听——这样的书,怕是又要骂几句肤浅了。但男人还不就是如此不切实际,明知虚妄,却仍在心里揣着一生可以重来的念头,想绝地反击,想风光一世,甚至想要当皇帝当天尊呢。

将就听吧,时间还很长。我在黑暗里伸出手,企图将耳机的音量调大,却又不小心摸到它打结的线,那一团乱麻突兀地挂在半空中,怎么扯也扯不开来。于是我开始回忆无线耳机的品牌,索尼、苹果、魔声……一个个想过去,反正时间还很长。

 

02

入夏时,我收到了一副无线耳机,是以前的同事刘舟送我的生日礼物。今年生日,大家到我家聚餐。来的亲朋好友知晓我如今已彻底看不见东西,都善良地帮我夹菜,生怕我那一勺子落了空,徒生尴尬与心酸。

我无法拒绝他们的好意,只得摸索着端起面前的碗,像捧起一座厚实的奖杯。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齐齐地聚焦在我身上。仿佛我吃饭的动作是一种表演,如马戏团里猴子投球,扣人心弦。我知道他们并非恶意,可心底仍生出一点莫名其妙的怒气。

幸好桌上还有酒。虽然中途洒出了半杯在身上,但那天我们终究还是喝了个高兴。醉意渐起,大家也就不再那么小心翼翼。

刘舟直接问我:“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实话实说:“不知道。”

之前,我在一家设计公司上班,做产品包装或是详情页海报,失明之后,这份干了五年的工作拱手让人。听说现在坐在我位子上的是刚转正的小陈,我看过他的设计,担心他浪费我那台电脑的配置。但我明白,现在的自己没资格再揶揄他人,毕竟公司里的每个人都比我在设计上更有机会与前途。

这时,刘舟叹了口气,直言说可惜了我的设计才华。

我说:“被甲方打回重改十二遍的才华,算什么才华啊!”

闻言,刘舟立刻气不打一处来,跟着骂道:“那傻逼公司迟早要倒闭!”

于是我们又聊起之前一起熬夜改稿的日子,借着酒劲骂客户,骂公司,骂老板。然而这次,骂到最后只有刘舟一人还在生气,我却开始怀念那些溺在咖啡和眼药水里的深夜。

那些深夜好亮。

我想象小陈坐在我的工位上,拧开那台旧台灯的开关的样子,心有失恋般的痛。

接着,我听到刘舟提议道:“要不你也写写网文,穿越,仙侠,玄幻,啥都行。运气好,成个大神,赚得不比我们多?”

“好,我试试。”我爽快地答应,实则只是想赶紧结束话题。因为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回忆过去比展望未来更轻松,就像喝酒比吃饭更轻松一样。

 

03

我以为喝了酒,今晚能睡个好觉,结果还是失眠了。这得怪那几只在房间里嗡嗡嗡乱飞的蚊子。它们大概是来客进进出出,忘记及时关门放进来的。此刻,它们以振翅的高歌侵占黑夜,以尖嘴侵占我的血液。

我的胳膊和小腿,时常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瘙痒,伸手去拍却又总落了空,最后只能对着那块失守的阵地徒劳地抓挠。

换做以前,如此被骚扰,我必定会跳起来开灯,追着它们在墙壁上打出一块块鲜红。如今,我却只能忍在黑暗里,烦躁地对它们可能存在的方位挥手。

隔天,母亲看到我身上的包,骂我为什么不叫他们起来点个蚊香。末了,她又想到蚊香容易被我不小心碰倒,不够安全,便找来杀虫喷雾,冲到我的房间一顿猛喷。

我被赶到客厅听电视,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她带上卧室门走到我面前,嘱咐我:“一个小时后再开门通风。”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她便走去玄关换鞋子,准备出门上班。临走前,她又问我:“中午你要吃啥?要不要我给你送过来。”

我摇摇头说:“我自己点外卖就可以。”

她说:“那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我想说,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可话到嘴边,只憋出一个“嗯”字。

我明显地感觉到,失明后,我在父母眼中重新变成了小孩。

可我并不想以这种弱势变成小孩。

一股闷气又腾起。我突然决定今天要独自出趟门,去超市买一个电蚊香液,然后再在路边馆子里吃一顿饭。

我寻来盲杖,摸索着下楼。路过小区门口时,门卫从门卫亭跳出来,问我要去哪?要不要帮忙?我摇头,说就想去超市逛逛。他一边咿咿呀呀地嘱咐我路上要小心,一边不容分说地把我扶到盲道上。我回想他以前是否如此热心,却只想起他跟外卖员打架被业主发到微信群里的视频。

我同他道过谢,握着盲杖向前走,盲道上凸起的砖块又硌脚又有安全感。然而,路上随意停着的共享单车和电瓶车时常堵住去路。当我将盲杖戳向一台横在盲道上的电瓶车时,有人叫了我一声。

“嘿,兄弟,前面有车。”

我被人猛地一拉,错出盲道。

“这些乱停电瓶车的,没有公德心!”拉我的人骂骂咧咧,带我绕过电瓶车,然后把我重新拽回正道上,“前面路上没有车堵着,你慢慢走哈,我送餐去了。”

我嘴里那句“谢谢”还未酝酿,就听到脚步声和塑料袋摩擦的声音瞬间离我远去。我在黑暗里孤独摸索,最后验证他所言非虚。

来到离超市最近的十字路口时,遇上了红灯,我经人提醒,乖乖地站在斑马线前,听身旁一个小孩帮我倒计时。

“还有35秒哦,35,34,33……”她数得认真,声音热情而清脆。

这时,我听到另一个小孩用独属于孩童的口无遮拦,大声地说道:“原来真的有瞎子哦,我第一次在街上看到瞎子。”

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道德性的沉默。我察觉到身旁那个帮我数数的小女孩,猛地朝男孩转过了头。我仿佛能想象出她瞪他一眼的模样。

接着,男孩母亲的声音响起。

“陈一明,你懂不懂礼貌!”她吼完小孩,又拉着他挤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不好意思啊,小孩子不懂事。”

我摆手说没关系,但她仍坚持小孩要跟我道歉。在众人围观之下,孩子拧巴成一捆沉默的绳,死死地挂在母亲的手里,一言不发。

我听到了不远处的车声,也听到了路人起步的脚步声,知道红灯已转绿。

“真没事。”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地挥着盲杖,朝前走去,将那母亲对孩子的“看我回家不收拾你”甩在了身后。

就在这时,刚刚那个数数的小女孩跟着跑了上来。她踮起脚,迅速地拉住了我的胳膊,自豪地说道:“叔叔,我扶你过去。”

我习惯性地说了“谢谢”,却突然想要转身回家。

 

04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企图搞懂自己的心理。

曾经,我一度担心自己的残疾会遭遇歧视,也一度以为是公共设施的不完善和人情的冷漠导致街上鲜少见到盲人。但现在,我开始怀疑,是否也有一部分盲人如我一样,是因为不想接受他人的善意而不愿再出门的呢?

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

从小,父母就告诫我,不要给他人添麻烦。所以成长的过程里,我从不问同学借作业来抄,也从不忤逆老师与父母。长大成人后也是如此,甲方要我改十二遍设计稿我就改十二遍设计稿,妻子说要跟我离婚,我也只是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下来。

我觉得尽量给他人减少麻烦是种礼貌。然而现在,我出门一趟,尽是给他人徒增烦恼。

所以,每当有人向我伸出援手,我除了感激,就只剩下一叠又一叠无形的压力垒在心头。

既然你无法独自找到盲道,无法快速绕开障碍物,无法轻松地过马路……你为什么要独自出门呢?

我不断地对自己发出诘问,直到一只蚊子落在我身上,快速地偷走我的一点鲜血。

我大骂着坐起身,在黑暗里抓痒,并开始思考,为什么杀虫剂和超市导购帮我找到的电蚊香都无法杀死它们?

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祈祷夏天快点过去。

然而夏天从不肯轻易结束,它像是一场冗长的马拉松,企图将人拖垮。也是在这炎热的日子里,我决定接受刘舟之前给的建议,开始尝试写网文。刘舟知道后,给我弄来了特制的键盘,每个按键上的字母或符号都高高凸起,虽然硌手,但方便我用触觉辨认。同时,他还给我设置了文档实时朗读功能,我每打一个字,电脑语音就会播报出它的读音,最后还能连起来将整篇内容读给我听。

“还不错吧,我找人特地搞的软件。”刘舟在一旁看我体验键盘和文档,不无自豪地说。

我点点头,说:“谢谢你啊。”

他朝我肩膀拍了一掌,说:“加加油,以后拿稿费请我吃饭。”

我摸到H、A、O键,再按下空格,电脑语音立即喊出一个字正腔圆的“好”。

刘舟一愣,续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之后两月,我每天端坐在电脑前写稿,企图磨出一本鸿篇巨作。然而事与愿违,熬出了十几万字后,我就发现自己并不是写作的料。以前,我总听人说写作无门槛,写了才发现,它并非他人鼓吹得那么轻而易举。尤其写小说,人物的设定,故事的框架,剧情的逻辑,都是难事。你要巨细靡遗地构建它们,才能落笔。而笔力和语感,仿若佛家的禅,岂是随意被人顿悟的?

脑子里构想的宏伟,与落笔后的劣质形成鲜明的落差,带来能明确感知到的“差劲”,这于我是一种羞辱和折磨。我不得不承认,以前不齿的小说,也比我现在书写得要强上百倍。所以后来,每当在键盘敲下一个句子,听机器将它朗读出来,我都如坐针毡。

刘舟得知我要放弃,打电话来劝我:“你别放弃啊,哪个大神不是从这样开始的?”

我问:“那你知道有多少人,是这样误入歧途的吗?”

刘舟啧了一声,说:“你别这样想啊。你把稿子给我,我去给你发到网上,万一火了呢?”

我问他:“你觉得它会火吗?”

刘舟沉默了两秒,说:“试试又不要钱,万一呢?”

他总是如此乐观,以为生活如小说一般充满转机,以为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事也能发生在我们身上。可现实是一把棱角分明的刀,有着实打实的锋利。

刘舟将我的小说,按照每三千字为一章的形式发在网上,连载了几个星期。之后,他便不再催促我继续书写。那十几万字,像绝大多数文章一样,失落成一块小小的墓碑,埋进网站大大的数据里,没有点击,没有评论,没有封面,也没有脸面。

 

05

写作这条路走不通,我得再找别的事情干。母亲提议让我去学按摩,在她的世界观里,盲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做按摩。但我知道自己做不了这份工作,单纯的“不想”是最大的原因。刘舟说,不想做就不做,我再给你想想出路。

他说到做到。没过几天,他就又来找我,说:“电视台搞达人选秀,你要不要试试参加?我记得你唱歌还挺好听的。”

上班的时候,我偶尔会被他们拉去KTV,他记得我曾唱过李宗盛的《如果你要离去》。

“当时人事部的小雅听完还说年会要找你表演节目呢。”刘舟鼓励我可以拿这首去参加节目组的面试,我却持怀疑态度。我对音乐没有特别的敏感,平日里也鲜少听歌,之所以会唱李宗盛,全是因为父亲曾是他的歌迷,儿时听多了便也会唱那么几首。

但既然前同事们还记得我唱歌的事,我想自己或许在唱歌上还有点天赋,可以去试试。反正现在我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怕面对底下观众的表情反应。

刘舟说:“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我这就给你去报名。”

他对此事很上心,不仅给我找了伴奏,还给我借了套西装。如此有情有义,连我母亲都备受感动。但我知道,他这是“过意不去”。他一直觉得,我遭遇车祸导致失明,有他一部分责任……

“27号,林威。”女选管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在电视台的等候厅里。我抓了抓手腕上昨晚被蚊子咬出的包,撑开盲杖站了起来。那小姑娘走到面前,意识到我是盲人后,立刻换了个温柔的语调,说:“我扶你进去。”

“谢谢。”

“不客气。”她将我领进房间,帮我乔好位置,塞给我话筒,然后跟解释我,“现在你对面有三位老师为你的表演打分。你好好表演。我也会在旁边,结束完我再扶你出去。”

“嗯。”我点点头,又急急地再道了声谢。

“好了,开始吧。”扶我的选管离开,我听到其中一位老师颇有威严地指挥我。

我站在黑暗里,举起话筒,开始唱那首练了一个星期的《如果你要离去》。

“如果你要离去,如果你要离去,别再回头,再回头。如果你要回头,如果你要回头,别再看我,再看我。”

为了加快面试速度,导演组要求我们将歌缩为一分半钟,所以我的表演很快就结束了。坐在我面前的三位老师未给我什么评价,只是记了分数,就请选管将我带了出去。我在等候厅坐了许久,她才又出现,将我叫到一个房间,问我:“你为什么来参加我们的节目?”

我一听,觉得自己有戏,便同她说自己失明后的苦恼与迷惘,说希望音乐能拯救我。这些是我来之前想了很久的话,有点冠冕堂皇,但还算得体励志。

结果女孩听完,沉默了两秒。我听到她快速地按动了两下笔,有些为难地说:“现在我们有一个情况,就是……我们还有几个像你一样盲……视力障碍的参赛选手。我们只能选一个上台,所以希望上台的选手不仅歌要唱得好,还能有故事。你知道,选秀节目反正就是这个套路,好几年了。”她调侃着,努力表现出无可奈何。

我问:“那你们要什么样的故事?”

她又快速地按动了两下笔。

“我们有个跟你情况差不多的,他说参加节目是想要挽回老婆的心。我们领导觉得这个内容可以做。我看你也是离异……你有没有差不多或者比这更好的故事?你唱得比他好,只要有内容,我一定让领导优先考虑你。”

我摇头,说:“我没有这样的故事。”

她停下按笔的动作,急道:“你再想想。”

我继续摇头。

跟妻子和平分手后,我就尽可能地远离她的生活。事到如今,我不想再拿出自己与她的故事,给别人当作饭点佐料,也不想演装模作样地挽回戏码,造成她的困扰。

可事至此,我仍抱有一丝不甘。于是我问那姑娘:“你们这不是个唱歌比赛吗?”

她又开始按笔,答非所问道:“你先回去等消息吧,我再跟领导争取争取。”

我知道自己又失败了。

 

06

从电视台出来,母亲扶我在路边等车。凉风吹来,我才意识到,又是一年深秋。我想起自己出车祸那天,也是这样在风中等车。

那是一个过于糟糕的周日,早上刚打开电脑准备加班,我就发现硬盘坏了。我打车去数码城修电脑,准备回来时接到了刘舟的电话。他昨天问我借车去隔壁省办了点私事,说马上到数码城把车还给我,让我在那等着。

我提着电脑,站在数码城门口抽烟,好巧不巧看到了前妻。她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从不远处的面包店里出来。男人不知道讲了些什么,前妻抿着嘴笑了起来。他们背对着我离我远去,我却快速地掐灭烟头,跟了上去。

当时我到底想要干什么呢?是想再目睹一次妻子的笑容,还是想看清那个逗笑她的男人具体长什么样子?时至今日,我已经搞不清楚了。但就是这次莫名其妙的“跟踪”,害我在路口出了车祸。

刘舟责怪自己当时就不应该向我借车,也不应该让我在数码城等他。我告诉他人各有命,这一切不是他的错,他却仍心怀愧疚,难以放下。

“我不帮你做点什么,心里过意不去。”他一边帮我安装手机支架,一边如是说道。

自从参加节目的事泡汤后,他就建议我干脆开个个人直播,不用看节目组的脸色,自己想什么时候表演就什么时候表演。

“运气好,当个网红,赚得不比我们坐办公室的多?”他帮我装好直播设备,据说还给我调了美颜。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当起主播,开始对着手机镜头唱歌,最拿手的还是李宗盛的那首《如果你要离去》。

“如果你要离去,如果你要离去,别再回头,再回头。如果你要回头,如果你要回头,别再看我,再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唱这歌是什么表情。我很想看看自己唱这个歌是什么表情。可我不能回头。

不过这次的新尝试,似乎比以往干的事有起色。母亲时常帮我看直播的数据,说最高在线人数曾达511人,后台的礼物收益累积起来也有379块。这379块,是我失明后赚到的第一笔钱,我用它们买了些酒,找刘舟一起喝。

刘舟也一直在关注我的直播。他说:“老林,你坚持下去,说不定真能成个网红,成个歌手。说不定以后有人来给你出唱片呢。”

我知道自己的唱歌水平有多少,也知道大家愿意打赏礼物,更多是因为我那双失神的眼。但这一刻,我还是举起了酒杯,带着发自肺腑的愉悦,对刘舟说:“借你吉言。”

可惜直播这事,我也没能干多久。

 

07

今年入冬后,天气格外奇怪,才冷了没几天,气温又踅了回去,热得令人咋舌。晚上窝在房间里做完直播,我的后背甚至浸出汗来。正准备起身去上个厕所,手机响了起来。我听到它读出了前妻的名字,着实吓了一跳。

出车祸后,前妻来医院看望过我几次,也曾通过电话询问过我的状况。但日子久了,我们就又回到互不打扰的状态。难得她今天想起我,我没有不接的理由。于是我划开手机,将它移到耳边。

“喂,林威。”她总能抢先我一步,占据主动权。

我“嗯”了一声,照例与她寒暄。

问了一些彼此的近况,尴尬了几秒后,她忽然说:“虽然今天不冷,但你也别穿太少。”

我摸了摸身上的衬衫,愣了一秒,问:“你看了我的直播?”

她不置可否,说:“通讯录联系人,会刷到的。”

“哦。”我像个傻子,在电话这头了然地点头。

然后,我听到她又说:“我都忘了你唱歌唱得这么好。”

“是吧。结婚后我们就再没一起去过KTV。”

“是啊……”她想说什么,却被人打断了。

“你不看直播了?”有个男人趿着拖鞋从她身旁走过。

她大概做了什么动作回应男人,我这边听不到声响,但男人不再追问。

就在我惊讶他竟不在乎她跟前夫联系时,我听到前妻解释说:“刚才是我老公。”

“你们……结婚了?”这下我更惊讶了。

“嗯,上个月领了证。”她如实回答。

“是吗?恭喜。”我突然明白为何那个男人有恃无恐了。

这一刻,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如今已搬到我工位的小陈。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他坐在我的工位上,拧开那台旧台灯的开关的样子。

我感觉自己的额头都冒出了汗。

好热。

我躺在熟悉的黑暗里,眼前却渐渐浮现起一个模糊的画面——前妻和她如今的丈夫倚靠在一起,一同观看我的直播。他们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同情?怜悯?冷漠?嘲笑?我敏感地臆想出无数种可能,并倍感羞耻。

与此同时,另一件事从我的记忆里翻了出来。那时我和妻子刚刚结婚,我还有时间陪她去逛街。回家的路上,我们碰到了一个在街头卖艺的年轻人。他缺了一只手掌,却仍坐在风中,用那只断手努力地拨弄吉他。我觉得天冷,急着想走,妻子却从钱包里翻出了两张纸票,投进了他面前的纸箱里。

“好可怜啊。”离开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年轻人,轻声地说。

我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觉得她真善良真可爱。

接着,她却突然转过头,对我说出了同样的话:“好可怜啊。”

我吓了一跳,睁开眼来,感到胳膊上一阵痛痒。然后,我听到一只蚊子从我耳边飞过。

它如此耀武扬威,如此不合时宜,瞬间激怒了我。我跳了起来,在黑暗里伸出了手。

“啪!”

“啪!”

“啪!”我竖起耳朵,追寻它的踪迹,企图将它置于死地。然而没用,我的每一掌都落了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它似乎戏谑完了我,躲了起来,房间又沉入寂静。可我内心的不甘,仍翻江倒海。

从那天起,我失去了直播的兴趣,只想把这只蚊子困在房间里,打死。

 

08

父母和刘舟对我停掉直播一事很是费解,但见我闷闷不乐,也就不再找我问东问西。

我又回到了刚失明的状态,每天躺在床上听网文。那部重生文,好似我现在的日子,永远不会完结,听完一章还有一章。听累了,我就摘下耳机,去寻找那只误入我房间的蚊子。

我知道它一直没能找到出口飞走。因为有时候,在我寻找它时,它会突然从我耳边飞过,仿佛与我有心灵感应一般。

每每这时,我会幻想自己是小说里的侠客,有着极高的听辨能力,循着声响一掌将它拍死。然而事实上,让一个盲人精准地打死一只蚊子,比姜太公钓鱼还令人不可思议。但我享受在黑暗里与它追逐的过程。这让我烦闷的日子,似乎也有了乐趣和盼头。

可随着气温回冷,我与它斗智斗勇的次数也在逐渐减少。这只蚊子似乎陷入了冬眠的状态,一度让我以为它已经逃走。只有在重新听到它振翅觅食时,我才能松一口气,并感到一丝心安与愉悦。

我们就这么同病相怜地困在这个房间里,忍着日子。

一天又到夜晚,我躺在床上,再次听起那部网文。然而今天更新的章节后面加了一份预告,主播说明日就会同步更新该书最后一个章节。这消息来得太突然,惹得评论里全是骂声。

“搞什么搞啊!突然完结?太草率了吧?”

“作者做个人吧!钱不想赚了?”

“听说跟网站闹了矛盾,不写了。”

“那也不能这样啊!”

我也准备用语音转成文字去表达自己的不满。然而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自己握手机的手被蚊子咬了一口,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重重地挥出一记巴掌——

“啪!”

我以为这一掌会像往常一样落空,然而意外的是,下一秒,手掌感知到了一丝黏糊。

我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先去接受哪一个事实。最后,我只能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摊着那只蚊子的尸体,呆坐在床上,任由失落与郁闷的情绪不停地在心里徘徊。

我问自己,接下去要干什么?却得不到答案。

此刻,夜轻而易举地深了,手机屏幕的亮光应该也已经熄灭了,唯独那只死去的蚊子还躺在我的手掌里,被我久久地凝视着。

可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无止无尽的黑暗里,我唯一能想起的,是Siri说,明天有雪。这该死的鬼天气,应该冷得再早些才对,再早些。

责任编辑:崔智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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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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