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冬天,高阳失业。白天,他在公寓睡觉,天黑时醒来。晚上,他就去楼下的酒吧喝酒。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礼拜。周日晚上十点,高阳接到一通电话,当时他正在酒吧里头喝威士忌。电话是老家的叔父打来的,叫他赶紧回去一趟,说是他父亲死了。高阳的脑子一片空白,仿佛是刚刚灌进喉咙里的酒精正在迷惑他的脑神经。他甚至没有问是怎么死的,只在说了声好之后挂断电话。
对于父亲,高阳并没有多少记忆。只是有这么一个场景,他永远都会记得。那是高阳八岁时的一个秋夜,村里头请隔壁镇上的一支芗剧团来表演木偶戏。那天父亲带着他看了足足两个小时。虽然没有舞刀弄剑的大场面,但三四个轮番出场的木偶在艺人的一挑二提下神态十足,外加艺人那具有闽南特色的说白念唱,叫高阳看得津津有味。高阳跟着爷爷奶奶看过不少歌仔戏,所以对木偶戏这种传统戏剧艺术也有种发自内心的喜欢。快散场时,父亲将他从肩头放下来,领他到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看着他说,小阳,你坐在这里,不要乱跑。爸爸去办点事情,等下你妈会过来接你。高阳的眼睛仍旧盯着戏台上的木偶,只是讷讷地点了点头。父亲说完话便往戏台后面走去。散场后,他怔怔地坐在原地,等着母亲的到来。广场上的人群渐渐向各自的归处迈开步伐,只剩下他孤零零地坐着。广场旁边的一户人家九点多钟出来倒脏水时问他是谁家的小孩,怎么还不回去。高阳也只是摇摇头,什么话也不说。一小时后,母亲来到他面前,嘴里骂骂咧咧的。他仍旧坐在石墩上,只是身子歪歪扭扭的,仿佛稍不注意就要倒在地上睡着了。母亲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叫醒。高阳在迷迷糊糊中牵着母亲的手走了一路。回到家,他一上床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才从左邻右舍的口中得知,父亲昨晚狠心抛下他们,和一个胖女人跑掉了。
父亲为什么要抛弃他们,高阳做过无数的假设,最终他选择了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个:父亲是去执行秘密任务了。由于任务比较艰巨,所以要花费的时间也更多。他要过几年才能回来。每次有同学问他关于父亲的事,高阳总是这样回答。他们要再说执行啥秘密任务,还要带上个女人呐。他便抡起拳头做出要打人的架势,当然也不是真的要打,顶多就是吓唬吓唬他们,谁叫这些家伙天天吃饱了没事干,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父亲再次出现在高阳的视野中是在2015年开春的时候。不知是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后才回家的还是为了别个原因才回来的。高阳没问过他,也不想问。都走这么久了,还回来干嘛。高阳在心里抱怨父亲。他回来后,高阳也没管他叫过一声父亲。事实上,他们都没说过几句话。父亲还是一副威严的模样,只是苍老了不少。高阳认定了就是当年父亲无情无义,抛家弃子,才造成了他学生时期无法挽回的痛苦。高阳并不打算原谅他。4月,他就离开家外出打工了。一是想自食其力,不依靠父亲生活。母亲去世后,家里便没有了经济来源,靠着仅剩的一点积蓄过活也不是长久之计。二来是可以躲离父亲。高阳每次看见他便气不打一处来,心中的痛苦回忆又被勾起。
在邻居的介绍下,高阳来到县城的一家罐头厂当生产线职工。厂里的生活单调,高阳的日子也过得单调。有时候下班早,高阳会给家里打一通电话。电话常常很久才被接起。他右手拿着手机,一边想象着奶奶在往放座机的玻璃桌赶的画面。奶奶经常认不出他的声音,有好几次他都快讲完了,奶奶才在那头恍然大悟起来:原来是小阳呐,我还以为是谁呢。电话有时瞬间就接通了。他一下子没了话语,因为他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他父亲。他连个喂都没有说,电话那头反复叫了几声他的名字,而后转交到奶奶手上。喂,是小阳吗?这时,他才发出声音。嗯,奶奶,是我。有连着两天休假的时候,高阳通常会选择回家。高阳回趟家的路线不那么直接,要先在厂门口坐三轮车到县城的汽车站,然后在汽车站搭乘客运班车到农村汽车站,农村汽车站建在隔壁镇,离家里还有段距离,有时候运气好,他会碰到村里人在这边,顺路搭他们车子回去。不过大多数时候,他还是要另外花一笔钱打摩的回去。若是临近天黑,这些摩的师傅更是喜欢胡乱哄抬价格。
这年国庆,厂里破天荒地放了五天假。高阳自然要回家去。不知是被牢笼困住太久,还是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回家的缘故,他显得尤其兴奋。30日晚上七点多他就把行李收拾好了,隔天清早他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他的心情都特别好,还时不时吹起口哨。县城的汽车站挤满了回家的人,他们提着大包小包。高阳只背了个颜色鲜艳的书包,书包外面别个灰色的兔子玩偶。这个玩偶是母亲去世前一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很喜欢,便一直带在身上。高阳坐在回家的班车上,沿途的颠簸让他没法安心睡个好觉。醒着的时间里,他一直拿着这个玩偶看。突然间,他很想念母亲。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到泪水夺眶而出。旁边的人似乎不管路上的颠簸,一直在沉睡着,也就没有看见他的窘状。早上八点,他就到农村汽车站了。下了车,他径直走到一个摩的师傅面前问价。十块。太贵了,便宜点吧。收你十块钱已经很少了,现在又是国庆假期。高阳叹了口气,准备跨上摩托车的后座,却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转过身,是父亲。于是他向摩的师傅示意不搭了,然后朝家里那辆老旧的破双轮走去。他心想,这辆老古董还能骑呢,真是不敢相信。高阳来到男人身后,男人说了句:“上车吧。”
农村汽车站到家里的这段路只要十分钟就到了。这十分钟里,他们没有说上一句话,没有人先开口。他看着后视镜里的这个男人,沉默寡言得令人感觉陌生,仿佛这个男人就只是众多摩的师傅当中的一个而已。男人一直盯着前面的路看,不敢有丝毫放松的样子。他们缓慢而有序地在繁复的车辆中行进着,终于在八点一刻回到了家。一把车停稳,男人便从踏板上拎起两袋子东西来,向厨房走去。高阳这才注意到,男人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上买了不少东西。他走进自己房间,把书包放在一旁,本想着要躺一下,没想到竟然睡着了。他是被厨房飘来的香味给弄醒的。与此同时,他的肚子也在叽里咕噜地叫着。他揉了揉眼睛,走出房间门。父亲正端着一盘菜向他走过来。他一看见是茭白炒鸡蛋,肚子响得更大声了。他也不说话,只是跟在父亲身后。等父亲走出客厅,他就在圆木桌旁用手去抓还在冒着热气的茭白。好巧不巧给奶奶看见了。小阳,又偷吃呐。高阳把茭白吞进肚子里,冲奶奶咧了咧嘴。家里又不是没筷子,干嘛每次都用手抓。这时父亲端来了一盘虾,见状便开口说道:“他打小起就这样,这毛病估计是改不过来了。”高阳努了努嘴。饭桌上,父亲时不时给他夹菜,他没有拒绝,只是将它们一并纳入肚子里。吃完饭,高阳就出去找同学玩,基本上都不待在家里。这五天里,他们父子俩在一起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六句。三个人待一块时通常是奶奶在一旁回忆旧往,他们两个负责点头与应和。
短暂的假期过后,高阳重新离开了家,前往自己工作了大半年的罐头厂,继续单调无聊的日子。第二年元旦前几天,男人有去找过他。但高阳只是在电话里礼貌性地以工作繁忙没空出来见面为由一口回绝。男人只好回去。不过听保安大叔说男人从下午四点等到将近六点钟,后面是接了个电话像是有要紧事的样子才熄灭烟头离开的。第二年的情况和前一年相差不大,高阳一如既往地在罐头厂上下班,父亲待家里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生意。不过到了11月中旬,高阳突然从厂里面辞职了。他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无比厌倦,但又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就先在县城租了间公寓,打算待到过年再说。可还没来得及待上一个月,他就不得不回家去了。
出殡前几日,天一直在下雨。等到出殡当天,天反倒结束阴雨,大放晴朗。高阳披麻戴孝,顶着大太阳走了一路,眼泪却是一滴都没有流。奶奶的眼睛快要哭瞎了,她的身体仿佛愈加瘦小了。高阳不知道要怎样安慰奶奶。从小到大,他就不懂得安慰别人。殡仪车往县城驶去,奶奶的头更加低垂了,亲戚们一手轻拍着她的背,一手扶住她的臂膀。
在殡仪馆等遗体火化完,领了骨灰盒,没过多久他们就回去了。回到家时刚过中午,院子里面热热闹闹一大堆人。高阳在人群中间坐下,很快地扒拉完一碗饭。他想回房间躺个半小时再出来,现在外面也不那么忙了。可是刚走到大门口,他就被一通电话叫住了。他拿起手机走到院子外面,接起这通陌生人打来的电话。
“喂,是高阳吗?”电话接通后那边问道,是个女人的声音。
“是,我是高阳。您是哪位?”高阳很有礼貌地回答对方。
“你明天早上去一个山头取件东西。”女人没有理会高阳的问话,自顾自地说道。
“哪个山头?取什么东西?”高阳一头雾水。
“我等会把照片发给你,你就知道了。”说完,女人挂断了电话。
手机很快响了几声,是短信息。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彩信。高阳点开手机上的信息图标,看到三张照片。第一张拍的是一座山,高阳一眼就认出这是西南方向那座荔枝成群的山,小时候他和同伴经常来这里偷摘别人家的荔枝。第二张是一间房子的照片,看四周的情况,是山顶上的房子,天空中的朵朵白云像是长在房子旁边的树梢上。第三张是一个褐色皮箱的照片,高阳觉得一阵眼熟,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以前家里也有个样子差不多的皮箱来着。看完照片,高阳给女人回拨了电话,不过听到的却是“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的提示音。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要去看看。
第二天清早,高阳就骑着那辆老古董出发了。以往他和小伙伴走路过去要花上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骑这辆老古董的话应该十来分钟就能到吧。他已经很久没有骑着摩托车在家乡的路上游荡了,虽然现在是冬天,可乡间的风仍旧别样舒适,就连天空也格外碧蓝。没过多长时间,他就来到了山脚下。这里有一间杂货铺子,他进去买了包七块钱的烟,然后跟老板打了声招呼,说自己的摩托车能不能停在这里。老板是个矮个子,看样子应该也就四十出头。他盯着高阳看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然后说高阳很像他以前见过的一个人。高阳很确定,自己之前并没有来过这家杂货店,也从没见过这个老板。就问他,你说我像谁。老板摇摇头,吸了口气,眉毛下皱,像是在记忆中搜寻那个人的脸孔。高阳见他久久不回答,便也只好作罢,转身就要走。
“我说,”老板重新开口,“大概是三四年前,山上有一对男女经常来我这里买东西。他们和我差不多年纪。女人长得很胖,男人的脸孔跟你简直一模一样。”
高阳像是被话语吸住魂魄,停下了脚步。
“有时候那个男的自己下山来,买上七八瓶酒,然后提上山去。”老板没完似的一句接着一句讲起来。“有一次我问他们,你俩这么上山下山的不累吗?住山脚下多好,跑山顶去干吗?你猜他们怎么说的。他们说住山顶上比较清闲,没人打扰。你听听,这像什么话。难道不是人多热闹点才好吗?”
老板似乎能讲到大中午,但高阳没耐心再听下去,便说自己有事要先走了。老板这才把嘴巴闭上。高阳很确定老板口中讲的那个男人便是他的父亲。确实,他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要说的话,葬礼上那么多人一齐出现在他面前,围着他转来转去,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他肯定很不适应,一身瘙痒但又无可奈何。
高阳在山脚下找了个入口进去,越往上走感觉越发吃力。满簇的荆棘和丛生的杂草把山路淹没,高阳不得不拿根粗树枝来清除这些拦路虎。虽然路不好走,但他仍旧感到幸福。仿佛此刻树上结满荔枝,而这次他连跳都不用就可以随手取下一摞来吃。山路往上绵延,似乎见不到顶。他开始厌烦,但是又不得不往上爬。一路上,他采了不少紫色和红色的小果子吃。终于,在某个时刻登上了山顶。他对着天空仰起头,大张双臂。此时此刻,他觉得舒心。暖阳照着他,和风吹着他。他坐在一块被太阳晒了很久的巨石上,眼前正是那间房子,一间砖墙裸露的平房,钥匙就插在门锁上。他没有急着去寻找第三张照片,只是闭目躺在石块上。直到听见了鸟儿的鸣啼声。仿佛是一种指引,他走过去把门打开了。他原以为里面会是一片狼藉,四处布满蜘蛛网。可他所看到的门后面的景象完全不是他所以为的那样。一张硬木板床放在房间的尽头,床尾立着一个布质的衣橱。一架老式的棕色茶几摆放在床的对面,还有两把同样颜色的木质靠背椅。窗户下的小型厨房一尘不染,瓶瓶罐罐把洗手池旁边的空间占得满满当当。脚下的地板也像是前两天才洗过的样子。高阳望着屋里,张大了嘴巴。褐色皮箱。好长时间后他才想起来似的拍了拍脑壳。应该是在床底下吧,他这样想着,把头往下面一探,果然在那里。他把皮箱从床底下揪出来。左瞧瞧,右看看,反复确认。是家里的那个皮箱,准没跑了。他同时按下箱子边上的两个银色金属扣,啪嗒一下把箱子分开成两半。
高阳把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取出来看。武侠小说,漫画书,故事会,毛泽东思想汇报,新华字典,四大名著,地方杂志。这些书籍的纸页早已泛黄,有些似乎还受过蛀虫的侵害。高阳以前就听奶奶讲过父亲喜欢看漫画书的事情,说父亲经常会一分两分地攒钱去买漫画书,买了好多放在家里,但后面有不少都给别人借去了,也没见他们还过。高阳心想,看来不只是漫画书,其他各种各样的书籍父亲也照买不误。他把纸页快速翻动,一股霉味也随之在空气中小范围地铺展开来。高阳并不想去阅读里面的任何内容,只是在猜测那个女人到底要他找到什么东西,这里面不就只有这些书了。高阳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放回箱子里,正要把箱子合上。这时,他才注意到箱子的另一半上有个米色的网格袋子。他把拉链滑到对侧,取出里面的东西。是一本红色封皮的笔记本。高阳忐忑不安地翻开笔记本,手指头也在不经意间颤抖起来。从第二页开始,便有了些方块字。它们大多零零散散,一行两行地写开来,字还歪歪斜斜的。不过有一两张纸页上倒是写得密密麻麻的。他捧着笔记本,一页一页地读下去。
“明天,我和肥婆就要去外省做生意了。”
“外省其实也就那样,比起乡村确实是繁华不少,但总给我陌生的感觉。我们开了间台球厅,还买进了好几台游戏机,客人很多,这个月应该能赚到不少钱。”
“我给你妈寄了点钱过去。听你妈说你学习成绩很好,这次期末考试还得了第一名,真厉害。”
“天杀的,猪肉终于降价了。”
“今天天气很好,我们来海边晒太阳了。习惯了以往每日在台球厅和游戏机旁连轴转,终于给自己放了两天的假期。”
“你想要的四驱赛车我给你买了,当作是送给你十岁的生日礼物。”
“新年前两个礼拜,老陈找我借了三百块钱,说是要买年货。我问他什么时候还,他说年后赚了钱保证还我。现在已经是来年冬天了,也不知道他到底赚没赚够三百块钱了。”
“转眼你就要上初中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你迷上了电脑游戏,你妈怎么劝都不听。我打电话过去,让你妈把电话给你,你却直接走掉了。”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当年不辞而别,恨我离开了这个家庭。可那时候我和你妈已经没有感情了,在一起也是整天吵架。因为你,我们才没有着急离婚,而是想着再一起生活上一段时间看看情况会不会有所好转。可是并没有,我们还是吵。后面我们就离婚了(当然,我们没让你知道这件事情)。我要搬出去前,她跟我说不要独自生活,找个女人照顾你。我对她点了点头。我开始把一些东西搬到肥婆那里,等着离开的日子。临走的前一天,我带你去看木偶戏。我把你扛在肩膀上,你跟着台上的提线木偶摇头晃脑。你那开心的样子让我感到心酸——你不知道我就要离开你了。那天,你妈应该很晚才去接你吧。我给她打电话时她很不耐烦,应该是打麻将输钱了,讲话没一点好气。
在外省稳定下来后,我每个月都按时寄700块钱给你妈。她收到钱后会给我打电话过来,我就会问下你的情况。她说你一开始总是偷偷哭,说要去外省找爸爸。过了两个月你才渐渐习惯了没有我的日子。只是每次有同学问起关于我的事情,你总是要跟他们干架。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每年你过生日我都给你买了礼物寄过去,不过我都跟你妈吩咐,就说是她自己送的就好,省得再买,浪费钱。你十七岁生日时,我给你送了一个布玩偶,是一只灰色的小兔子。那天,我经过那家常去的礼品店,在成堆的礼品中看见了这只兔子。我忽然想起来,在你六岁的时候,我买过一只兔子给你养。你很喜欢那只小兔子,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它,给它喂胡萝卜吃。只是有一天早上,你没见着它。你在家里找,在院子里找,在围墙外找,甚至跑到巷子里去找,都没有找到。那天中午,你饭也不吃,就蹲在家门口使劲地哭。我和你妈安慰你说,我们再买一只吧。你却说不是同一只,你宁可不要了。听你妈说你拿到这个小兔子玩偶时开心了一整天,看样子你应该挺喜欢的。”
“我把店转让给别人,和肥婆一起从外省回来了,在老家的一个山头上住了下来。这里离家很近,但是我找不到回去的理由。”
“你妈的身体渐渐被生活给拖垮了。我跟她商量说要不我回去照顾你们,她却只是在电话里拒绝,说没有这个必要,我也只好作罢。你妈从来都是个要强的女人,即使到了这会儿也还是这样。”
“十八年前,你生在火热的夏日里,成为家庭中最重要的一员,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尽的欢乐。高阳,18岁生日快乐。”
“虽然有人陪伴,但我的心中还是隐约觉得落寞。我总算是有点懂得‘高处不胜寒’的意思了。“
“你妈还是在这个秋天里走了。这次,无论如何我也要回去照顾你和奶奶。”
高阳合上笔记本,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为什么他回家以后连一句替自己辩解的话都没说起过。如果不是这通电话,高阳是不是会恨他一辈子。现在,高阳觉得释然了,但是又没有感受到丝毫的轻松。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原谅一个死去的人算哪门子的原谅。高阳悔恨自己这两年里对他的冷漠。抛去童年里为数不多的记忆,高阳所另外拥有的记忆竟是如此狼狈不堪。他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泪水轮番砸向那本红色封皮的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