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大四的时候,在孙可可的寝室找到了她。她当时正无所事事,因此我一进门便和她对视,我感觉她正在等我。我和她有两年没见面了。我们每天走过同一棵梧桐树,每天在同样盛开或者凋落的花儿旁突然陷入沉思,但我们一直有意无意地错开彼此。但是这天,由于一个他人口中的传言,我有了契机,去找到了孙可可。
我找到她,和她说了很多话。这些话有的我早就说过,有的我也许一辈子都不应该和她说。但是我的叙述是沉着的,我几乎是一字一顿,于是叙述的速度也就是心跳和回忆的速度。
我的叙述里总共会出现四个女孩儿。
这四个女孩儿中一个身穿着正装,和我远远地相对而坐。另一个女孩儿则穿着T恤和短裤,她站在我们寝室卫生间的外面,不断地拍着门,不断地说着话。第三个女孩儿是最让人怜爱的,我们偶然相遇,她出现的时候我正和她分别。第四个女孩儿总是以温柔的形象待人,这让我感到无可抗拒,如果要我选出我的最爱,我是最爱她的。
这四个女孩儿全然不同,她们一个充满了克制,另一个则充满了对他人的克制,一个让人感到心疼,另一个人总是心疼他人。所以如果我接下来突然说,现实就是这四个女人是同一个人,这是很难以接受的。不过我无法否认,这四个人在碎片般的现实中有着同样的普通的身材以及同样的平凡的脸蛋儿,她们甚至有着同样的名字——孙可可。
二
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和孙可可谈恋爱。
要说这事儿,得从一场辩论赛说起。那时候,我刚进入大学,充满了自信,并且不要脸。都说人至贱则无敌,所以这场首秀我十分出彩。我甚至还有精力去发现对方的二辩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我那时候狂得不行,就想着要多和她辩论辩论。在最后自由辩论阶段的时候,她一说话我就站起来反驳她。我们那次比赛的辩题很敏感,严肃的道德感让她反驳我的时候怒气冲冲,她质问我,为什么能够如此丧心病狂。她还问,“你就能保证你以后不会爱上一个女人吗?”
我却得意洋洋,我说女人只会影响我思考的速度,所以我这辈子不会陷入爱河。这样无情无义的话听起来很带感,很有辩论精神,所以我说完以后全场都很兴奋,我的兄弟乐哥甚至站了起来疯狂地甩着他的外套,嘶吼着,“陈迷,陈迷......”。这助长了我的气焰。
女孩子自然没有见到过如此场面,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应对。我看见她满脸通红,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决定把她自己放进了辩论中,“那我呢?如果我来做你女朋友,会影响你思考的速度吗?”
我此时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叫孙可可的女孩儿正低着头坐回到二辩的位置上,她低着头就是为了让人看不见她红扑扑的脸蛋。确实没人看见她脸红,因为所有人都在为我的没心没肺鼓掌,所有人都只是图个热闹。而那时候我正享受着一阵阵掌声,并对此感到很满意,就没有思考,顺着自己先前的逻辑说下去了。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我现在光是看着你我就无法思考。”
我大四的时候回想打辩论赛那时候的情形,恍然大悟,一个女孩儿因为疯狂爱上了我的野蛮,而那时候的我却没有准备好坐以待毙的态度来对待这份爱情。
就在辩论赛的第二天,我蹲在厕所里,听见孙可可在厕所外面说话。同时,我还听见我的室友在嘻嘻哈哈,搞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没有安全感,我的腿也已经因为长久的蹲伏开始不支,我的身体就好像是风中的跳蚤一样颤抖着。我开始期盼这个疯女人会突然神志恢复从而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是丢人的。不过事实证明,永远不要对女人有所期盼。我在用手撑着厕所的地板撑了三分多钟之后听见女孩儿的声音依旧清脆有力,我终于是无法忍受了。当时她正在问我,“你昨天和我说的算不算数?”我求饶似的告诉她算数,我听见她笑出了声,她说那我就做她男朋友。我那时候双眼直冒金星,所以仅仅能够作一些简单的思考,我想了两个问题,一是我有没有女朋友,二是孙可可怎么样。我想完了,就同意了。
我上大一的时候十八岁,经历了十八个春天。那是野花肆意开放的季节,人们走在新鲜的生命中,总会忍不住芳心荡漾。这也就是说,我经历了十八次芳心荡漾的季节,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我说我是一个纯情男孩儿,那么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渣男。我并不是渣男,我是老油子,在一些司空见惯的情形里,我巧舌如簧,总能渡过大部分的危机。但是还有那么一些情况是不可理喻的,所以在大学时期,我无数次地经历了相遇和分离,甚至还想过要随遇而安。
这份爱情的到来就好像是闪电,我下意识捂上耳朵。在此之前我还是个黄金单身汉(我身材高大,虽然长得有些像是一坨石灰,但是我声音很好听,所以总的来说,我的优点大于缺点),可等我睁开眼的时候,我就看见一个平庸的女孩儿在我身边,她以女朋友的眼神看着我,又用女朋友的口气关心我。这使得我一脸诧异,就跟她说,“你谁啊?”
我在去上课的路上问孙可可,“你和我走这么近,你谁啊?”我当然知道她是谁,就在昨天她还堵在厕所外面逼我成为她的男朋友。我这样说只是为了表达我似有似无的懊悔,我觉得自己的爱情不应该以这种方式来到。我觉得爱情应该更加正式一些,我应该穿着西服,举着红酒杯对一个女孩儿说,我爱她之类的,而不是在厕所里,闻着自己的恶臭于绝望中呼喊一般地同意对方的请求。但是我言语攻击她之后看见她一脸天真地回答,“我啊。”我只好假装不知道说,“你啊。”她一听我这样说很高兴,就问我是不是逐渐熟悉她的声音了,我没有否认,我说,“对啊,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似曾相识,我就双腿发酸,就浑身没劲儿,就想要便秘,大概这就是爱情吧。”
实话说,孙可可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孩儿,只不过我对她的初始印象不太好,导致了她的平凡成为了一种缺点。在和她谈恋爱的时候,我总喜欢把她和别的女孩儿比较,我说别人的屁股有多么多么圆,还说别人的皮肤白得就像是漂过一样。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充满了恶意,我的恶意另有目的。我是想让孙可可厌烦我,这样我就不用背上始乱终弃的恶名了,我完全可以把孙可可找个机会甩掉然后对外说,是孙可可三心二意,是她对我的爱淡了,而我是受害者,是可怜的。
这个邪恶的计划是我的好兄弟,也是我的室友乐哥给我出谋划策的结果。我一共有三个室友,那天孙可可站在我的厕所外絮絮叨叨让我想死不能,就只有乐哥没有笑。所以后来他知道我真的和孙可可谈恋爱了,就说我太草率了,说我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我握着他的手,像是找到了海内唯一的知己。乐哥告诉我,对付女人,要学会占领道德高地。他说我不能像那时候接受孙可可一样草率地把孙可可甩掉,那样我就会沦为万劫不复的境地。那时候只要孙可可一哭一闹,我的事儿就尽人皆知了。
乐哥说,“对付女人就像是对付一只猛兽,要学会智取。”
我说我不取,我就想把她甩了。
乐哥改口,“要学会攻心!”
此时我的大学生活因为我的一时疏忽和一个女孩儿的执着而处在崩溃的边缘,乐哥就是我的曙光,他告诉我一个绝妙的计划,“釜底抽薪。”
我大四的时候,在寝室里和孙可可说了很多话,我说的时候她认认真真听着,我看着她倾听的模样就像是在听音乐。无可避免,在有些特定的叙述中,我感到很愧疚。我认为,我和孙可可谈恋爱那时候,我才大一,我的脑子刚从无数无用的知识里面解放,我想要去爱,我想要和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去爱,我想的就只有现在,而关于过去和未来,前者我深恶痛绝,后者我不屑一顾。这也就解释了我为什么这么烂。
乐哥是我的好军师,他给我出了个杀招儿,叫做釜底抽薪。可是我在一天晚上找到他,对他说他的计策没有用,无论我怎么去侮辱孙可可,她都对我一心一意。我一开始说她不好看,后来又说她性格不好,最后我甚至想说出一句很伤人的话——这话的大意如此,“你不会真的以为你配得上我吧。”但是在我说到她性格不好的时候,她为了自证,很方便地挽住了我的胳膊。我就心软了,没说最后那一句话。任何一个男人在女孩子撒娇中都很难狠下心的,那时候我没能彻底侮辱孙可可,导致了她对我的爱依旧没有退却。我很苦恼,需要找一个人来责骂。骂孙可可吧,此时她正把头贴在我的胳膊上,我已经没这个心思了,骂我自己吧,我又不贱,想了一会儿,我就去找乐哥了。
我在寝室找到乐哥,我一见面就指着他的光头骂,我把我所有的憋屈都发泄出来,我说他是个臭皮匠,没主意还要学诸葛亮。我还说,他这样的,就算来一万个,也只能出一万个馊主意。
乐哥忙问我怎么了。我告之,乐哥就和我说,我可能遇到狠角色了。乐哥补充,“这女人分三种,一种是愤怒的,另一种是温柔的,还有一种最为可怕,那就是愧疚的。”乐哥说那第三种是最能够让人产生怜爱的,所以也是最危险的。我一想当时确实是想要骂孙可可但是没有骂出口,就一阵后怕,说,“我差点儿爱上她啦。”
乐哥又问我孙可可是哪一类。我揣摩着说,有一点像是第一类,也有一点像是第二类,但是我觉得应该是第三类。
乐哥这时候正在慢慢悠悠喝一口茶,他在听到第三类的时候猛地把嘴里的茶吐了出来,然后悻悻地道,“那我就无计可施了。”
三
我在大二上学期的时候和孙可可正式分手,分手的时候我们走在没有尽头的环山公路上。她突然转头对我说了声对不起。听见这话的同时,我看见一片很大的梧桐叶子落了地,我心里一颤。
那天我低着头一直走,推开了门,发现自己回到了寝室。我看见乐哥坐在床上打游戏,我就告诉他,我有些不明白。乐哥把手机丢一边,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把孙可可甩了,还是站在道德高地上甩的她,她亲口告诉我要和我分手,然后我同意了。乐哥说这是好事儿啊,我的长达一年之久的持久战总算是打出成绩了,我以后就恢复了黄金单身汉的身份了。为了庆祝,乐哥找了一家饭馆,又点了一瓶很难喝的白酒,他说他陪我喝。和他喝到第二杯的时候,我突然想要哭泣,于是我不断地说,“我就是不明白。”乐哥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由此我感到一种很强烈的欲望——我想要吐露心声。
我想说,我之前在环山路上感到莫名其妙,我看着孙可可的背影,突然有一种想要抱住她的冲动。那天在环山公路上,周围的景色实在太好看了,这景色有一点像是孙可可的家乡——鄂西的景色,让我触景生情。我觉得自己应该在这种环境下和孙可可相吻,那时候,我们简直是走在画里。这是一幅很老练的山水画,画中的意境要让我抬起手去摸孙可可的头发,我就抬起了手,我想着这大概就是艺术。我摸孙可可的头发不是喜欢她,而是屈服于艺术。毕竟艺术无人能敌。不过现实最后还是打败了艺术,墨制的山水点缀不知所终,我抬起的手最后不得不落下来,因为孙可可在这时候回过头来,她红着眼圈,眼神迷离地说,“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我决定把这事儿告知乐哥,我说,“那一次我和她在鄂西……”我本来想接着说,但是我刚一开口,喉咙里就一阵酸楚。
那晚,乐哥带着我和我的呕吐物回到了寝室。从那以后,他用嫌弃的眼神看我看了好几个月。他嫌弃我是无可厚非的,我那一吐就好像是把自己的灵魂给吐了出来。我在吐出来之后才发现自己的灵魂居然如此丑陋。这说明对于所发生的一切,我很自责。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金秋晚会上,乐哥三番五次请求我去参加他的乐队,我最终还是没办法参加。那次晚会我在台下掌控着灯光,看着台上表演,那些表演没了我一样热闹非凡。那天我过得很失落。
四
在大一的时候,我和孙可可谈了一年的恋爱。那时候我刚刚上大学,我听说大学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它的神奇之处在于,即使是一棵很普通的树,只要在这里生长,就会充满了浪漫。这种浪漫体现在树下唧唧我我的情侣们,也体现在偶尔会出现的靠在树上的孤独的灵魂。我从小就受着这样的教育,这种教育以一种美好的充满了活力的未来给予我希冀,这是一个很宏大的观念,但是这个观念仅仅是用来逼迫学生们老老实实坐在教室里,不免有些大材小用。我被现实压迫,我想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但是到头来我只能坐在一群和我有着相似的高考分数的人之间听着让我焦头烂额的教学。于是我想,那我至少要避免孤独。
这就是为什么我很容易多愁善感,这也是为什么在孙可可突然告诉我要做我女朋友的时候,我十分草率地同意了。因为我害怕孤独。结果是,我的轻率导致了我的后悔不已。我很快意识到爱情是一种枷锁,而并不是孤独的反义词。所以最后当它以一种势如破竹的声势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感到了压迫。
说实话,孙可可是一个很合格的女朋友,她每天早上一起来第一件事儿就是给我发短信。那一段时间其实我已经接受了孙可可。但是她给我发消息,我还是假装看不见。她给我打电话,我也有应对方法,我把手机给静音。后来孙可可打到十多个电话的时候不打了,我感到很舒心,觉得还是自己略胜一筹。我微笑着躺在床上,觉得自己要是现在睡一个回笼觉,一定会是美梦。然后孙可可就踢开了我们寝室的大门,她一进门就问,“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赶忙假装睡觉,孙可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我需要的是让她悲伤,而不是让她愤怒。这二者很不一样,我知道,女人如果悲伤了,就会走开,而如果愤怒了,却会和你越走越近。
我作睡眼朦胧态和孙可可说话,我说我刚起呢,怎么了?孙可可就一把把我从床上拽下来,我个子很高,但是很瘦,孙可可把我从床上拖下来就像是拖下来一根很粗糙的树枝,树枝有一些很难看的分岔。她问我为什么不穿裤子。我就说,“我说了,我在睡觉。”
孙可可就让我陪她晨跑。其实吧,晨跑我是可以接受的,毕竟孙可可是我女朋友,她要是想跑个几圈操场,我的确有责任陪着她跑。但是孙可可不跑操场,非要我陪她跑东湖。东湖那一圈可是二十公里,我原来有一次骑自行车环东湖一圈,从中午一直骑到晚上,那以后我就再也不骑自行车了。我说这哪儿是晨跑,我们跑到下午都不一定能跑完,我还有课呢。孙可可说,“那就跑一半,完了我陪你上课。”我看了她一会儿,说,“我们还是跑完吧,我突然想起来今天不上课了。”
我这样多变是因为在此之前我和孙可可一块儿上过一次课,而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两次,我觉得自己无法承受。
那时候我和她已经谈了个把月的恋爱了,这一个月里,她总是不断地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儿。那一次我说我在上课,她就问是哪间教室。那时候其实我已经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很可能会十分煎熬,于是我做出了挣扎,我说我也忘了我在哪个教室,我进教室的时候没有看门牌。她又问我在哪个教学楼,坐在教室的哪个地方,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认定了自己是逃不掉了,就告诉了她。那天我在五号教学楼的顶层大教室上课,孙可可就从一楼一直找我找到顶楼,她一次次地推开那些装满了学生或者空无一人的教室,每一次推门迎接她的都是令人寒心的寂静。她渐渐觉得我骗了她,她有些生气,于是她推开门的力气一次比一次大,有些时候教室里正在讲课的老师问她干嘛,她就气呼呼地让那老家伙闭嘴。最后她推开顶层的大门的时候,心里面早就如死灰一般冰冷了,然后她看见我在笑嘻嘻地朝她招手。
孙可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在我的身边,这多少让我有些尴尬,我注意到同学和老师的眼神中都有那么一丝不悦。但是这些都不够我操心的,真正让我无可奈何的是孙可可,她一坐在我身边就开始掉眼泪。她哭的时候很明显,因为她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她在哭,她就会把头过去看窗外。她不看我,我就知道她在哭了。
老师敲了敲黑板,让班上的同学都注意一下影响,他正色说,“现在正在上课呢!”我知道这是在说我和孙可可,但是老师尚且拿孙可可没办法,我又能对一个哭泣的女孩儿怎样呢?我本来以为,孙可可哭个几下就不哭了。毕竟她平时都很坚强,这时候我和她谈恋爱刚一个月,就已经做过很多让她伤心的事情了,但是没有一次把她弄哭的。我就想当然地以为这个女人是天生的泪水少。但是事实证明,女人没有一个是缺泪水的,她们只是十分善于储存泪水。我也不知道孙可可藏了多少泪水,那天她从上课一直哭到下课。
后来到中午了,同学都走了,老师收拾完教案以后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之后也离开了,她还在哭。我能怎么样呢,我也离开,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哭泣?我虽然是个烂人,但是这样的事儿总归是于心不忍。于是我尝试着摸她肩膀,然后她整个人就像是一块儿磁石一样吸在了我的胸口。
那时候是午休时间,教室拥有了很长时间的寂静,这使得孙可可小声的啜泣变得很清晰。我完全不知所措,只好就这样让她靠着我。
后来她不哭了,抬起头看我。我们在此时对视,我发现她的头发是凌乱的,就伸手去替她把发丝理好。
她问我,为什么不安慰她,她说这种时候只要我安慰她,她就会死心塌地一辈子跟着我。我说,“我没遇见过这种情况,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她说,“你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说。
她又说,“你说没事儿。”
“没事儿。”我说。我说完顿了一下,问,“没事儿吧?”
我真不该问这个问题,我问完以后再一次看见她的泪水开始肆无忌惮地滑落。她哭着告诉我,她母亲在这天去世了。她还说,她母亲在前几天让她回家看看,她拒绝了,那几天她正和我热恋,她并不想回家。她最后说,让我陪她回家送送她母亲。
这叫我如何拒绝?
五
在大二的时候,我和孙可可分手了,就去找了另外一个女生,我和那个女生说,我想让她天天粘在我身边,她同意了。这个女生是我一个学姐,我和她本来就认识。乐哥一直在撮合我和她。我记得是一天晚上,我和乐哥出去喝酒,几个女孩儿坐上了我们的酒桌,其中就包括那位学姐,我注意到她总是朝我使眼色,这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过了一段时间,这学姐就接受了我的告白。
我和那位学姐同样经历了热恋,那段时间我和她走在东湖边上。我们天天这样行走,我想着总有一天会腻,于是我就和她说我们去走珞珈山吧,她点点头同意了。我和我的新女朋友走了一个月的东湖,和半个月的珞珈山,然后就分手了。
这一次分手是极度痛苦的,当然了,我狼心狗肺,并不为学姐的离去而感到悲伤,毕竟她到来的时候我都没有感到一丝庆幸。我只是在为我自己感到悲伤。我不再去找乐哥了,有时候和他碰到,我也只是打个招呼就走开。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刚上大学时候的那种天真,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够一直爱下去,但是现如今我发现自己似乎已经爱不动了。
我开始一个人起床,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在东湖行走,一个人在夜里跑去珞珈山。我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看着手机,有时候我看见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有时候我会看见有人和我发了一条消息,我回复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就准备去上课了。
我的独自一人持续了大三下学期一整个学期。我每天都得让自己在东湖边上走走,我没办法在寝室里待着,因为此时的我一旦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我走在东湖边上,看着湖水毫无来由地泛起波纹,看着梧桐树似有似无地颤抖,我的脑子就得以休息。
那时候我一不小心就会回想起自己刚认识孙可可的时候,我说了很多伤害她的话。我是真的愚昧,居然会对孙可可做出那样可怕的事情。我那时候自以为有着充足的理由,我觉得自己的未来是多彩的,我觉得自己应该是自由的。但是事实是,我在遇到孙可可那一天,在我和她辩论的时候说出那几句很混蛋的话的时候,在我让她爱上我却又狠心将她伤害的时候,我就已经犯了滔天大罪,我觉得自己应该被关进大牢。
六
大四即将毕业的时候,我和孙可可久违地重逢,她坐着,我站着,我说话的时候喜欢走动,她就看着我走动。我说起了孙可可的母亲,我说她母亲是一位很伟大的女性,还说什么时候有机会我再去一趟鄂西。她笑着让我别去了,我坚持,她只好沉默。
孙可可母亲的葬礼举行的时候,我和孙可可大一,还在热恋之中。当然了我们的热恋是指孙可可热,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冷冰冰的。那一次,孙可可帮我买了机票,让我坐飞机去往一个叫做鄂西的地方。我本来是准备拒绝的,但是一想到那次课堂上她梨花带雨的样子,一想到我拒绝之后这种情况还有可能再次发生我就受不了。后来我到鄂西的时候,空气很潮湿,气温不高不低。我小心翼翼地走出机场,听见孙可可喊我。她笑着对我说,“你真准时。”我告诉她是飞机准时。我只不过是睡了一觉,然后吃了一顿饭,这样就得到了她的夸奖。她那时候太爱我了。
孙可可把我的行李放上车,又替我打开车门,我抱怨了一句,“我又不是残疾人。”孙可可却被逗笑了,这一点她十分奇怪,她伤心的时候很容易被逗笑。好在她笑起来和鄂西的山水很配,有一种清新感。那时候我的脑子有些混沌,总在想一些有的没的。我想如果我是在这个地方遇见她,可以有很多种情况——要么是在咖啡厅里,要么是在一条木质的走道上,我和她擦肩,那时候我一定是个乡巴佬,看着美丽的她不知所措。不管哪一种情况,我觉得自己都会毫不犹豫地想要娶了她。
我和孙可可来到了葬礼,然后我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我有些慌张,觉得这里就连音乐都是陌生的,我从未听过这样的音乐,那是一种不知名的乐器在旋律中吵闹,就好像是在哀嚎。我大概是后悔来到这里了。葬礼过程中,一个我不认识的老太太老是拉着我的袖子,和我说很多关于死者的话,她大概是把我当作某个后辈了,她一直在用哭腔和我说,“小儿啊……” 我觉得自己受不了了,就想着去找孙可可。老太太不让我走,他说我不能走,我很重要。我笑着打趣,“这里所有人里面我可能是最不重要的。”老太太就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别看她说话嘟嘟囔囔,手脚却很利索。我捂着脑袋听她说,“你要是走了,就会有人伤心。不管是谁走了,都会有人伤心的。”
我最后甩开了老太太,去找到孙可可,我看见她正在和一个个哭泣的人说话,她说完话就对着人家鞠躬。人家哭得更厉害了,可是孙可可一直保持着微笑,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裙子,像一只固执的乌鸦一样坚强。我走过去,有很多话在唇边汹涌,但终于是没有说出任何言语。我就是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她不断说话,不断鞠躬。人少了之后,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的眼眶就红了。
那时候我的感觉很奇怪,一方面我觉得女孩儿不应该哭泣,至少不应该在我面前哭泣,另一方面,她一哭,我就会产生错觉,我就会认为自己是爱她的。不过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我的爱有多么不可靠我也清楚,所以在我感到自己对那个女孩儿的爱意无法清晰表明之后,我觉得自己在随遇而安。
七
我和孙可可在大学的最后时刻互相说话。此时我实话实说,我说自己和她谈恋爱的时候确实十分想要把她给甩了,于是乐哥给我出了一个叫做釜底抽薪的主意。
最后乐哥也没办法了,我就笑嘻嘻地对乐哥说,“你也不过如此啊。”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漫不经心,随遇而安了。
那段时间乐哥总是去乐队里排练,和我交流得就少了。同时孙可可一有机会就来烦我,这让我心急如焚。我虽然面对现实放弃了部分的抵抗,但仍然急需要一个人来倾诉,我需要一个善解人意的人来告诉我,我所做的都是合理的,我所经历的纠结都是暂时的。于是我认识了我的第二任女友,那时候她还不是我女友,她只是我们辩论队的一个学姐。
大一下学期的时候,我借着讨论辩题的机会和学姐说了很多话,其实我并不喜欢她,她在我心里面甚至比孙可可还要烦。如果是孙可可,我说一个笑话,不管好不好笑,她都会笑,但是那位学姐不会,她只是很机械地说着一些关于辩论的东西。其实吧,她对于辩论也不大行,说的很多都是废话,但是那时候我实在太蠢了,我觉得孙可可每天都粘着我,这样的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这是无法忍受的,所以我要寻求突破,我周围没啥可以突破的,就将就着这位学姐了。
后来东窗事发是在大一的最后一次辩论赛之后,我和这位学姐打完了比赛往寝室走,我们在黑夜里聊天,一旁的行道树的阴影像是夏季山间的烟雾。我在快到寝室的时候遇到了孙可可,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旁边的学姐一眼。我说,“诶,这不是孙可可嘛,你咋在这儿?”孙可可问我旁边的女人是谁。我说,“这段时间咱们好久不见了,都是因为这个比赛,这下好了,比赛结束了,咱们就可以多聚聚了。”孙可可又问我为什么比赛结束后不去找她。我说,“你虽然很烦,但是长时间不见你,我还真有点儿想你。”孙可可不说话了,她的身影在灯光下并不清晰,而是和一棵歪歪扭扭的树几乎合二为一。我看见她在颤抖,于是我明白了自己正处于一个很危险的境地,我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我想了好几个理由,分别对应她的几个问题。
可是这时候学姐突然说话了,她朝我说话,但是声音故意弄得很大,让站在一旁的孙可可也听见了,她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你怎么没告诉我你有女朋友?”
那时候大一学期即将结束,我很快回到了家。我在家里很长的时间都对着手机屏幕在发呆,我想象着鄂西此时应该是什么模样,漫山遍野的叶子是不是都红了,风刮在脸上是不是像耳光一样剧烈?然后我就给孙可可打电话,我打电话的时候抱有侥幸心理,我打了不下一百个电话,果然,电话都没有拨通。
大二开学之后,我回到了寝室,放了东西就往外走。乐哥一把拉住我,问我去哪儿,他说他今天约上了我的那个学姐,晚上一块儿去喝酒去。他还笑嘻嘻地说那学姐对我也有意思,这事儿没准能成,那样我就可以脱离苦海了。我说不了,我肚子疼。就往外走。他说,“你肚子疼去厕所啊,往外面儿钻干吗?”
我逃离了寝室,去找孙可可。当时孙可可正在她们寝室里准备给一个很重的柜子挪位置,我和她一见面就发现一个假期的时间里她瘦了很多,我说,“你减肥啦。”她没有回答。我走过去帮她,我开玩笑说,“我怎么舍得你干这种重活。”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又不喜欢她,只是感到抱歉,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我帮着孙可可把柜子搬好,又帮她去买了零食,最后我还没事儿找事儿把地拖了一遍。孙可可的几个室友都夸我是中国好男友,我回答她们说自己是戴罪立功。她们就笑。我注意去看孙可可,她的表情不可捉摸。那天我在孙可可寝室待了一整天,我一直粘在她周围,但是从头至尾,她一句话都没有和我说。最后我和她道别,她站起来看着我,就当是送别,此时她的眼神充满了迷茫和心痛。
八
在大三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就想要回心转意,于是又想着去找孙可可。我不太敢直接去找她,就给她打电话。我给她打了一整天,又一直给她发消息,到了晚上她终于接了电话。
“谁?”她是故意这样说的,她知道我的电话,就是故意想要我感到难过。但是我也不能怪她。
“我啊。”我说,“就是陈迷。”
“怎么了?”
“没怎么。”我用手抠着墙壁,“我就是突然想起你了,我觉得我可以给你打一个电话之类的。”
“嗯。”
“对了,你还记得嘛,我们大一的时候,绕着东湖走了一圈儿。”我听见墙壁在用很扰民的声音在诉苦,“我们早上出发,晚上才回来,我和你走在东湖边,你总是说这些水波是鱼吐的泡泡,你说着像鱼一样自由地奔跑了起来,你边跑边笑,边笑边喊我的名字,我就只好在后面慌慌张张地追赶。最后你走不动了,是我把你背回来的,你那时候有点胖,把我累够呛,你还记得吗?。”
“不太清楚了。”
“对呀,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你大概淡忘了。”此时我已经把一块儿原本洁白的墙壁抠成了斑驳的惨状,“这真是有意思,我就想和你说说话,顺便和你道个歉,当时我太蠢了,不知道你的好,我觉得我欠你一个道歉……”
“你别说了。”我听见她喘了很长一口气,然后说,“我已经原谅你了。”
我兴奋地拍打着墙壁,已经斑驳的那一块儿就被我这样重复蹂躏着,我说,“那太好了,我们什么时候见面吧。”
我从未在电话里听见过如此长的寂静,几乎有一分钟,然后就听见了比寂静还要可怕的一句话,“别了吧,我男朋友会介意的。”
那天晚上,隔壁的几个男生敲开我的门,问我是不是疯了,这么捶墙,大伙都睡觉了。然后他们愣愣地看着我血肉模糊的拳头,我则瞪着眼睛和他们说,“睡不着,那就是不困。”
孙可可和我分手以后,和我一样悲伤,于是她也找了一个倾诉的对象。这个倾诉对象果不其然最后成为了她的男朋友。这人我以前从未见过,他突然出现,就占据了本来属于我的位置。我对此却无可奈何,因为我是自作自受。
我第一次见那个男的是在金秋晚会上,我远远地看着他,不可避免的我也看见了孙可可。那时候我们大三,按例都要准备个节目演演。晚会之前,乐哥组了乐队,想让我也参加,可是看我每天魂不守舍的,一问三不知,他只好对我说,“你这样子吃饭都不知道嚼,还唱歌,算了吧。”乐哥还和我说,“你好歹是我兄弟,你不来唱也就算了,至少你负责一下灯光吧。”于是那天晚上,我手里掌控着全场的光线,但是我身处的地方却是最黑暗的。
我默默伫立着,偶然间看见一个男的走上台,他说他要独唱,把一首歌献给他最爱的人。我此时心中苦闷不已,便暗暗骂着这个男的,诅咒着他有一天也会单身,也会像我这样身处在黑暗中。我骂得有些入迷,不知不觉中我的灯光没有控制好,给照歪了。有人过来找我,我听见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斥责我,“你怎么给的灯光啊,也太不敬业了!”这声音竟然让我有了一种穿越时光隧道的感觉,我正站在一个很高的台子上,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我低下头看去,看见了对我说话的孙可可。同时,我感受到粗制滥造的高台在不断地摇晃,我觉得这台子要是在这时候倒下去我一定死翘翘了,但是此刻我却十分希望这样。
孙可可也看见了我,她先是一愣,然后说,“陈迷,怎么是你?”
我说,“孙可可,好久不见了。”
“你在这干吗?”她问。
我挠着头说,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嘛,我就爱凑热闹。”
孙可可的头低了下去,她在隐藏微笑,以前她哭的时候不让我看见,现在她笑起来也不想让我看见了。我感到有些悲伤,于是就说,“谢谢你提醒,我刚才走神了,现在好了,灯光又正了。”我说着指了指远处的舞台上。
我注意到孙可可涂了口红,这使得她的嘴唇有着玫瑰的质感,加之这天晚上夜色很浓,她看起来就像是一棵微风吹拂下的柳树一样风姿绰约。她并没有顺着我指的方向去看台上,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抬头看着我,让我几乎就要倒下去。我知道这好几米高的台子我要是倒下去一定成了残废,但这是很复杂的逻辑思考,现在的我已经不具备这种能力了。
她问我最近过得如何。我想起自己最近过得像是鬼一样的生活,就说,“还行,你看我现在站多高,多神气。”我说着晃了几下灯光,观众席传来一片嘘声和指责,我一笑付之。
她又笑了起来,这次她把头发往耳后撩了一下,并没有躲开我的视线。
“你呢?”
“啊?”
我靠着大灯,纯黑中我的姿态隐约可见,我问她,“你现在过得如何?”
孙可可看了看周围,和我说,“还过得去吧。”
我点了点头,这不是我最满意的答案,但是仔细一想这个问题没有哪个答案会让我满意。
那晚上发生的事儿暂时是美好的。
那晚我和她一高一低说着话。接着,我听见台上的男的说他要把这首歌送给他最爱的人,于是他在唱到一半的时候开始对着麦克风呼喊孙可可的名字。我一脸诧异地看着孙可可,孙可可一开始也是一脸诧异,但是随后这诧异就被惊喜所替代,再后来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充满歉意地看着我。她看见我挤出微笑,随即看见我点了点头,就和我道别,往台上走去了。那时候我真想冲到台上去,狠狠揍那个嚣张的男的一顿,我想让他躺在地上求我别揍他了,我想让孙可可看看我英勇的一面。他可把我嫉妒死了。但是我想完,对自己咳嗽了一声,然后控制着灯光照耀着孙可可经过的路线,为的是让这一切都更加浪漫一些。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欠着孙可可很多浪漫,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自己一直亏欠着她,我想,要不这次就还了吧。我听见了掌声如雷一样欢呼着一切,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看着女孩儿远去的背影在灯光中闪烁,有着启明星一样的质感。我看着她,一直到男生和女生并肩站立。接着女生小鸟依人地靠在男生怀里,男生抬起女生的下巴,两人相吻。
九
大四快要毕业的时候,我听说孙可可和她男的分手了,就去找了她。她看见我,先是一笑,然后问我是不是想乘虚而入。
这话让我很愧疚,我脸红了,扣着手指头回答,“哪有,都要滚蛋了,不好意思祸害你了。”
孙可可说她和她男朋友分手是因为他们的未来方向出现了差异,孙可可想要去工作,而那个男的想要读研,孙可可说,她会去往南方,那里有很多优质的工作,那个男的就说自己会去北方,那里遍地是大学。
两个人十分有默契地分手了。
孙可可看我在喘粗气,知道了我是一路跑过来的,就给我倒了一杯水。我握着水杯,开始和她说很多话。我们这时候说的话以前都说过,但是再一次说出口的时候,我们的心中没有不可遏制的愤怒,没有手舞足蹈的兴奋,甚至没有惋惜。我们只是单纯地讲述。我们互相了解,对于互相的防备几乎没有。我们都十分清楚,讲述结束的时候,我们大学的生涯就结束了,那时候她会去往南方,会找到一份心仪的工作,而我则不知所终。
孙可可说,我是个没心没肺的老油子。大一的时候,我刚刚加入辩论队。她和我打了一场比赛,她先是心里面骂我,“陈迷你可真是个混蛋。”可是随即,她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我。
孙可可还和我说在珞珈山那次,我们在很多树木之间行走,有很多情侣从我们身旁走过。在那个时候,孙可可很清晰地感觉到我们和周围的人并不相同,当她看见有女孩儿将脑袋放在男孩儿肩上的时候,她对于这种行为感到反感。这也是为什么在那时候她下定决心要和我分手。
我就说有很多时候,我会突然魔怔,我会觉得自己很爱孙可可,我会觉得自己要是离开了她,我就没办法活。我喝了一口水,感到很苦涩,和孙可可说,“爱情真不可靠哈。”
孙可可表示认同,她点了点头,我发现她的发梢很纷乱,有一种凌乱美。这种美十分庄重,让我目不斜视,却不敢轻易接近。我就说,“你头发乱了。”
她还是看着我。
我因此继续说,我说了一些我们两人的事情之后,就开始说我自己了。我说我是如何一个人在夜里爬上珞珈山看见满眼辉煌的灯火的,我还说我是如何一个人在东湖边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的,最后我愣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是如何一个人度过了好几个月的时光的。这些时光被孤独无限加速,几乎是一瞬间。
孙可可听着我说话,听累了就用手扶着下颌,她的头微微倾斜,听得很入神。我和她都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了。今天我们说的话很久以后我们没准都会记得,然后说给我们各自的孩子听。
我看着孙可可如风一般捉摸不定的笑容,想起了很多美好的东西,现如今,很多原先痛苦的记忆已然变质成为了美好。我想起了大一的时候我和她去鄂西。
那儿是她的家乡,那个地方漫山遍野的颜色都随着季节有规律地变化,很令人舒心。那天,送孙可可母亲骨灰的汽车缓缓从殡仪馆里开出来,道路很直,顺着山坡一直往前延伸,就像是径直进入了地底下。
我听见音乐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从中我不愿意感受到任何悲伤,风儿却沉寂了下去。我此时有很多话要说,其中有些是实话有些是谎话,我决定把实话说出来。我不知为何落了泪。孙可可靠了过来,我听见一旁的树沙沙作响,她在这时温柔地握住我的手,我们相顾无言。我想我们若是在此刻轻吻,那么我一定会一辈子非她不爱,我们会结婚,会生孩子,还会一起老掉,最后我们回首看现在的日子的时候,我们会感到岁月如梭,浮生若梦。
但是我们没有,孙可可只是有分寸地把头靠在了我的胸口,我感受到了她的气息,有微微的心酸。那时候,她仿佛刚刚和我相遇。在这种时候,我其实应该做些什么,但是我一直对此事不太擅长。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将深情埋在心里。此时我心里想的就只有她的发梢和呼吸,并且觉得自己完全可以随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