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将息


文/耶律律

1

入秋以来,我又开始写作了。写短篇小说,我记性差,写不好长篇。最初构思,关于赌博、滥情与沉沦,后来碰到魏莱,提起许多往事,我临时改主意,先写这篇。上周交取暖费,刷卡两千二,我打算再花八百,凑个整买衣服,让货币充分流通。扫码进商场,我试穿高领打底,站在镜前,心说省得搭围巾了。镜子里,身后两排羽绒服,当间站个小黄人,头顶袋鼠耳朵,美团外卖,送啥都快。

我转圈比划,他转圈挑选,转着转着,四目相对。他先开口,说,田小禾。我愣了一下,上世纪我叫田小禾,新世纪我叫田文君,笔名田随童。他摘掉头盔,拉下口罩,食指指着自己说,我,魏莱。我更蒙了,大家都是年轻人,谁还没个未来。他看我迟疑,夹起头盔,两手做骑马状,说,魏叔叔,炒拉条,炒河粉,炒麻食,东新街,中山门,大杂院。

魏莱走后,我拿了三件打底,一把高腰袜子。买高腰袜子,有两层考虑。一来时尚需要引领,我想引领时尚。二来想起我妈,她在那会,老说人冻腿狗冻嘴,腿暖和了,浑身暖和。袋装保暖不能试,结完账当场换上,跟小时候一样,秋衣塞进秋裤里,秋裤塞进袜子里。花九百买衣服,当晚到家,还是感冒了。能写完这篇,多亏魏莱每天下午送饭。不管胃口如何,饭一定要吃,文学可不养人。

 

2

故事发生时,1999年10月,人们期盼千禧年,和澳门回归。期中考试后,徐苗苗打开天然气,昏睡自杀。徐男下班回家,提鼻子一闻,大气不敢喘,立刻开窗通风。臭味散尽,她脱掉呢子风衣,把苗苗揪下地,抄起笤帚疙瘩,一边揍一边骂,没眉没眼,不长记性。苗苗套上校服,脚踩叮当猫袜子,趴在窗框上。笤帚落在后腰,寒风灌进领口,弄得她浑身紧绷,直起鸡皮疙瘩。徐男在燃气公司做出纳,号称人肉点钞机。打孩子跟数钱一样,不动脑子,高度重复,一旦上手很难停下来。苗苗奋力挣脱,朝窗口助跑,半蹲弹跳。阳台边有几盆昙花,红白蓝三色,刚刚盛开。她踩翻花盆,飞身而下,红色校服迎风招展,三色花瓣漫天飞舞,仿佛提前庆祝。

失重感把我惊醒,寒意袭来,手脚冰凉。感冒药和酒精无异,吃完脑子发涨,时睡时醒。我打开电脑,趁梦境清晰,快速记录。苗苗没死成,坐起来揉脚,眼泪滴滴答答,扑下花瓣,激起芳香。那年她十岁,年纪太小,不知道二楼摔不死人。徐男匆忙跑下楼,瞪圆眼睛,在闺女身上找伤情。她整个人像淋了雨,头发散乱,粘在鬓角和脖子上。楼下人来人往,苗苗舅妈买菜回来,凑上前看热闹,才把母女领回家。

舅妈坐在沙发上,抱起苗苗给她揉腿,说,你妈揍你不对,舅妈给你揍回来。徐男半靠餐桌,缺氧一般,又喘又叹。她说,嫂子你说说,她要跟他爸,老师成天给我打电话,狗男女倒省心了,啥也不管。开家长会,老师说她不上进,昨天又打电话,说她偷东西。苗苗低声哽咽,两眼溜圆,犹如泉眼。舅妈说,哦,苗苗不哭,咱不委屈。别说孩子犯错,我活了半辈子,刚才买头肉还多花八毛。徐男拉椅子坐下,两手捂脸,一言不发。舅妈起身说,苗苗跟妗子走,吃猪耳朵。男男你去洗洗,一会往家走。徐男说,我不去了嫂子,不饿。舅妈说,倔脾气,跟你哥一样。对了,我说那人咋样了。徐男说,来过电话,我说没时间。抓紧去见见,人家在秋林当领导,条件不差,趁年轻再走一步,舅妈背过苗苗嘱咐,话音嘶鸣,全是气流。徐男点头关门,咣当一声,背靠门板,瘫软下去。

起来吃药吧,吃完接着写。刚才已经吃过了,不不不,那是一个梦,梦里吃了,现实没吃。我微微睁眼,瞳孔钻入强光,一阵眩晕,揉眼睛看时间,凌晨四点半。电脑低电量,屏保滚动贝加尔湖,湖面结冰,远山落雪,冰面一道道裂痕,宏伟肃杀,直达天际。书桌不大,正中央电脑,左边一摞小说集,大致翻完了,右边水杯药盒,一包香烟。细支黄鹤楼。十六一包,感冒抽,不呛。我犹豫先抽烟,还是先吃药,台灯忽然熄灭,脚下小太阳缓缓发黑,失去温度。

 

3

小太阳之前,一直开空调,动静不小,风口伸手一试,冷风飕飕,像个换气扇。这是我妈的老房子,窗户朝北,一到冬天越发阴冷。家具家电年久失修,唯独大药箱与时俱进,肩颈贴、降压药,还有同仁堂、无极限、纽崔莱,一堆保健品。感冒药剩一盒,连花清瘟胶囊,早过期了,我没敢吃。

烟头一明一暗,很快燃到指缝,热量从手指传入胸腔,引起一阵咳嗽。头孢拉定一粒,穿心莲滴丸一袋,氨酚溴敏一粒,氢溴酸右美沙芬一粒,热水送服,我感觉不冷了。每次换季都这样,鼻炎,咽喉炎,支气管炎,整个呼吸系统感染一遍,方才罢休。治病疗伤写故事,本质上算一回事,开头直达病灶,揭开疮疤,中间挖出烂肉,浇下盐水,接着一针针缝合,包上药棉,等待愈合。疼痛流出指尖,一行一行,敲上屏幕,故事写完,伤也好了。

输密码交电费,大概半小时,台灯点亮,小太阳再次燃烧。手机用电,交电费用手机,两者缺一不可,否则骑驴找驴,非常尴尬。我不爱用手机,开始写作后,几乎不开机。可是无奈,我在西安长大,西安也在长大,出门不靠手机,容易迷路。

 

4

见到魏莱那天,我用手机导航,从仁厚庄出发,沿东二环北上,去万和城逛ZARA。道旁树叶全黄,行人依旧时尚,哪怕围围巾,也得露脚脖子。不过,一场病毒之后,纷纷戴起口罩,不大露脸。魏莱拉下口罩,我看了好久,才认出来。他小名虎子,我俩小学同学,准确说,一到五年级同学,五年级我转学,没再见过。他家在东新街做生意,租住我爸家老房子。中山门外,大杂院里十几户,都做小买卖,擀面皮,肉夹馍,炒面炒饼,鸡蛋醪糟,什么味都有,每天刚睡醒就饿。我和魏莱一边大,老魏炒面没少吃。

我说,叔叔阿姨还好吗。魏莱说,嗨,甭提了,生意一年不如一年,房东三天两头涨房租,商场咱又进不去,一八年我爸大病一场,手不听使唤,回安康了。他晃着脑袋,右手在半空发抖,模仿老魏,像是脑血栓后遗症。我说,西安看病方便,条件也好。魏莱说,农村户口,回户籍地报销多,西安得自费不是。话音刚落,他的手机连震带响,传来甜美女声,说,派单,从万和城到第四军医大学南门,请在滴声后回复,收到。魏莱举起手机说,收到。接着对我说,你帮我个忙,顾客让捎一件便携羽绒服,我粗人一个,不会挑。

接过手机看备注,我说,买衣服不自己来。魏莱说,八成是游客,来之前没查天气,冻得不敢出门。这人还算正经,去年流行小猪佩奇,每单都让我给画一个,我实在不会画,花五十刻了个章,结果一大堆投诉,我说敷衍小朋友。他笑声清朗,面容没变,黑了,胖了,个子没长起来,看上去倒挺结实。顾客是男士,身高幺七零,体重七十五,跟魏莱差不多。我挑了件黑色XL,他穿上宽窄刚好,显得精神。我们面朝镜子,看上身效果,他满脸不好意思,想弯腰摘护膝。手机又响,从万和城到西北轻工业批发市场,请在滴声后回复。魏莱回复收到,重新扎紧护膝,脱掉新羽绒,环顾四周,找收银台。我说,订单挺多。这个不远,跟四医大顺路,魏莱说着,套上黄色大衣,拉拉链扣扣子,一脸紧张。

收银员业务不熟,磁扣半天摘不掉,在桌上来回蹭。魏莱说,要不一起结了。我说,女人买衣服讲搭配,我多试试,你忙你的。魏莱说,以前咱们还是小孩,现在你孩子挺大了吧。我说,刚上一年级,跟他爸。魏莱不停看时间,忽然盯住我。我说,离了,一个人过,自在。他没多问,说,离了好,一个人是自在。收银员说,先生您好,本次消费三九九,支付宝还是微信。魏莱举起二维码,说,机器不灵了,赶紧让老板换。姑娘手握枪扫码,害羞一笑,把小票塞进手提袋。

结完账,我送他出门,魏莱说,你现在工作挺好吧,父母都在事业单位,熟人多,好安排。我正在想咋回答,忘了穿着新衣服,安保门嘀嘀乱响,惊得我连忙后退。我没班上,在家写作,写小说,我看着他眼睛,如实回答。魏莱说,才女啊,写什么,抽空给我讲讲,你别说,小时候你有这天赋,我记得四年级,还是五年级,你写了篇作文,五百字,只用了一个句号,老师骂了你一节课……派单,从茶叶批发市场到韩森路老动物园家属院,请在滴声后回复,收到。魏莱回复完,瞧了眼时间,说,说你电话,给你打过去,休假请你吃豆花牛肉,老有客人订,闻着可香。我说,下午都有空,我写东西睡得晚。

 

5

第二天下午,魏莱约吃饭,说打车来接我。我说感冒,出不去门,他让我发位置,非要来送饭。来的时候,带了两份牛肉泡馍,糖蒜辣酱齐全。魏莱说,生病吃泡馍养人,辣酱就别放了。他吃饭快,嘴唇搭在塑料盒边缘,筷子尖转圈拨动,吸溜吸溜,看着很香。吃完饭,魏莱收拾垃圾,拿起电动车钥匙,走向门口。他说,我出去一趟。不用买药,小区外面有诊所,随时能去,我指了指茶几上,我妈的大药箱。他没言语,闭门而去,大概一个小时,拎着大纸箱返回。纸箱装着电暖扇,看样子拆过,用过。我坐在沙发上,吃药喝水,他插上电源,对准我调角度,说,怎么样,吹不吹眼睛,温度高不高。我放下水杯,凑上去,伸手感受,暖意盎然。我说,电暖扇拿给我,你用啥。他说,我那有电褥子,这东西太费电,睡觉用不划算。

第三天魏莱下班早,提了必胜客套餐。至尊比萨,小吃拼盘,芝士小龙虾,两块抹茶蛋糕。满满一桌,丰盛极了。还有个塑料袋,装着大朵生姜,两桶百事可乐。魏莱说,你吃消炎药,不能喝酒,一会我熬点姜汁可乐,逼逼寒气。我说,吃着药呢,别破费了。他说,我筐子常备可乐,西安净是搓板路,经常洒出来,送上楼之前,给客人灌满,省得投诉。我嗓子不舒服,没再客气,全程听他安排。吃过饭,魏莱敲敲软延安,用嘴刁一根,想了想又放回去。我说,你抽,我感冒闻不见。一根烟工夫,我伸出两指,说,给我一根。他帮我点上烟,我们对视一秒,双双噗嗤一笑。笑声过后,沉默良久。魏莱说,孩子还小。我知道他意思,打断说,看看咱们,长大都一个德行。魏莱说,我能看看你的小说吗。我说,那你得用故事换。魏莱烟瘾挺大,连续点烟,说,我就会送饭。

 

6

结婚之前,我写过些短篇,发在期刊上,反响不错。后来编辑再约稿,我没时间,推了。发给魏莱一篇,名叫《庆生礼》,讲监理工程师高杨,大学毕业去西南云贵,建设桥梁隧道。吃住行随进度迁移,荒山野岭,湿气重蚊虫多。山区道路坎坷,巡视两段工地,一来回一整天。工程沿线,零星几座村庄,多数村民养奶牛。高杨上班三个月,牛奶是唯一消费品,三块钱二斤,睡前一斤,起床一斤。2012年9月10号,高杨生日,清早他喝过奶出门,搭乘汉兰达越野,巡查唐家岭隧道施工段。

步入隧道,眼前漆黑,高杨打开头灯,闭眼适应。他的工作不复杂,检查施工用料,操作规范,工艺质量等等。遇到工人,道声辛苦,工人递一支黄果树,他别上耳朵,转头再发出去。高杨不抽烟,他奶奶抽烟一辈子,他大一那年冬天,老太太死于肺癌骨转移。去世前半个月,高杨亲手给奶奶打过杜冷丁,不等针推完,人便昏睡过去。如果没意识算死亡,奶奶死过无数次。越往深处越黑,高杨调亮探照灯,查看支护。承包商司机紧随其后,说,高兄,听说今天你过生日,晚上给你摆一桌。高杨昂头细看,头灯背光里,眉心攥成一团。司机说,项目上监理不多,大家相互扶持,就这么定了。高杨说,施工标准要用钢筋锚杆,这怎么全是木头的。司机说,下班别回宿舍冲凉了,提前收工,兄弟伙一起去县城洗澡。高杨举起索尼数码相机,对准穹顶拍照,隧道太黑,勉强对焦,闪光灯刚闪两下,相机自动关机。司机说,高兄小心脚下,要不现在就出发,我有个兄弟开店儿,刚进一批iphone4s,给你拿一台。不用,不需要,高杨提高嗓门大喊,掉头回车上换电池。隧道内顿时安静,声音传出洞口,回响空旷。

傍晚收工,司机再三邀请,高杨执意不去。洗好澡,他端着搪瓷碗喝奶,顺便给父母去一通电话,说想吃荷包蛋长寿面。烟酒不沾,油盐不进,司机拿高杨没辙,承包商项目经理亲自来邀请。一行十二人,冲进宿舍,把高杨拽上巡洋舰,说要送他一份大礼。四辆越野,在山路上行驶,摇摇晃晃一个多钟头,抵达一处山谷。谷间云雾弥漫,黯淡无光。项目经理下车,迎风点燃两支品道,自己噙一支,往高杨嘴上插一支。他吩咐底下人,说,表演开始。咔咔咔,三盏探照灯开启,打亮半座桥墩,正在浇筑作业。浇筑过半,空中飞来一头奶牛,落进钢筋模型。水泥灌下去,缓缓蠕动,弥合角落,奶牛哞哞两声,淹没其中,不见踪影。高杨两腿发抖,裤裆仿佛水泥悬臂,流淌起来。香烟在嘴角颤动,烟灰跌落之前,他猛吸一口,伸出两指,拿下来换气,再吸一口。

 

7

故事结尾,高杨由西南回西安,扎根西咸新区,连考三证,娶妻生子,从此高歌纵酒,烟不离手。记得投稿之后,文学编辑给我提意见,说,结尾有点软,不够震撼,希望加一个不喝奶的场景,以此证明人物转变,类似创伤后应激障碍。我没拒绝,加了一段,高杨喜得贵子,看妻子给娃喂奶,当场吐了。编辑说,随童老师,你真是天才。编辑还说,天赋异禀的作者,驾驭世间万物,匠气十足的作者,运用生活轶事,至于刚入行的爱好者,只能写写自己那点事。后来,其他编辑要刊这篇小说,我把那段删了。因为高杨有个偏方,喝酒之前先喝奶,能多喝半斤。

鼻子不通气,姜汁可乐起锅,我盯着热气,闻不着味。魏莱洗杯子,盛可乐,把燃气灶调至文火,抹一遍灶台,接着洗刀擦案板,忙活不停。我看他动作娴熟,凡事讲究顺序、分寸,不像假装勤快,倒像长期干活。你有两下子,谁跟了你指定享福,我喝口可乐说话,嗓音清澈许多。魏莱说,以前老在店里帮忙,我爸干活细致,说好厨子不看刀工、颠勺和下味。我挑眉疑问。他说,我爸十六岁当学徒,干过大酒店,训练有素,他站过的灶台,永远干净立整,饭菜上桌,家当也洗好了。还记得小学班主任不,郝爱霞,她特别爱吃我家炒麻食,小份多放辣子多放菜。我抱着玻璃杯,半靠沙发上暖手,说,我也爱吃。他说,你能吃多少,她可天天吃。我说,付钱吗。

 

8

魏莱擦干手,放下袖子,坐下点根烟。他说,我爸咋能收老师钱。收不收钱不重要,主要郝老师话特密。上午最后一节语文课,临下课她点我名,说,魏莱,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去办公室,她跷二郎腿,我只能站着。她说,魏莱你很聪明,脑子比班长快,但是你不踏实,爱偷懒。墙上名人名言看不看。我说,看。她说,爱迪生怎么说,天才就是1%的灵感,加上99%的汗水。汗水是什么,汗水是勤奋。你看你爸,每天颠个大炒勺,从早到晚,全年无休,那就是勤奋。良药苦口利于病,老师看你聪明,才跟你说知心话。我差点哭出来,我说,我努力,郝老师。她拉起我的手说,你要争气,老师看好你,去吧。我说,老师再见。她说,对了,去你家饭店给老师带碗炒麻食,小份多放辣子多放菜,这是一块五你拿好。我一听她夸我聪明,浑身是劲,一路小跑回饭店。我爸炒好麻食,怕我把钱丢了,塞进两层塑料袋当间,我原封不动提回去。郝老师每次都说,老魏再这样,我以后不吃了。

我说,给我一根粗的。魏莱递过软延安,给我点火,说,少抽点。我摆摆手。他说,他对你不好,还是。我搁下空杯子,魏莱起身续杯。我说,离婚之前,我俩在卧室僵持。床头挂着婚纱照,上面两个二百五,手拉着手嘲笑我。他问我说,你到底想要啥。我说,我要成为作家。他说,带带孩子做做饭,没病没灾,钱也够花,踏实过日子不行吗。我说,我要成为作家。他火了,提高音量,抑扬顿挫说道,想当作家,咱花点钱运作运作,给你出本书,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我说,这事花钱没用,桌上放张红票,不会自己变成字。她哄我没什么,对孩子也来这套,孩子扫地挣一块,摘菜两块,给他洗脚五块。他说,花钱没用,难不成要陪编辑睡觉。我说,能睡觉解决的事都不叫事。孩子跟他,房子归他。我在外面住了半年,过年我妈身体不好,搬过来照顾她,四月份人走了。

伤心谈不上,可鼻子一酸,有股可乐味。魏莱望着我点头,活跃气氛说,这小区动迁过吧,记得小时候来过,咱俩捡了只小狗,养在谁家杂货间里,你姨还是你姑来着。还经常去你家偷奶粉,那个阿姨没奶,你弟都饿瘦了。我说,我妗子,也不在了。他说,你给狗起名叫啥来着。我说,在在。魏莱提起小时候,高兴坏了,点上烟连抽几口,吐出大团白雾,好似云朵。我说,我爸我妈,一个在水司,一个在燃气,俩人水火不容,过不到一块,我也这毛病。魏莱说,多好,你爸你妈你舅,三个家都能回,哪像我家在这边没亲戚,我犯错误,两口一块收拾,躲都没地方躲,收拾完房门一锁,电闸一拉,我只能写作业。我说,我舅收留我妈,拆迁没少闹腾,算了不说这个,我舅六十多了,还在西京医院给人看门。兄妹俩都倔,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魏莱说,那年期中考试以后,你突然消失了,早知你在这,还能找你玩。我上学少,没几个知心朋友。我说,我转学了。魏莱说,我知道,郝爱霞说过。

 

9

我有点纳闷,问道,她说啥了。魏莱迟疑片刻,笑说,你记不记得,有一回奶粉偷没了,偷你爸钱包。我点头。魏莱说,有天中午,我提着炒麻食,推门进办公室。郝老师大喊道,出去。我退出来,想了半天才明白。当当当敲门,说,报告。里面才说,进来。我进去一看,吓坏了,那阿姨坐在数学老师椅子上,估计在告状,说咱偷钱包。第二天你没来上学,下午体育音乐美术三节课,郝老师全部征用,说上自习。结果,她拿着屁垫和茶杯,给全班讲故事。我记不全了,她说,现在这个世界真不像样,儿子居然打起老子主意来了。咱班田小禾,今天没来上学,谁知道为什么,恐怕没人能猜出来。她的家庭有变故,父母离异,爸爸二婚,生了个弟弟,田小禾为了引起重视……自私自利,自欺欺人。当天课间没休息,眼保健操都没做。全班鸦雀无声,我没忍住,举手说,报告。郝爱霞说,去,撒完尿把脚蹭干净再回教室,别带回来一股味。我说,老师我不尿尿,我和田小禾捡到一只流浪狗,叫在在,它太小只能喝奶,钱包是我偷的,田小禾后来才知道。同学们看看,还有同伙,同伙还很仗义,我今天说这件事情,就是为了找出同伙,看到了吧,不打自招。田小禾已经被亲妈领回去了,魏莱,让你爸来一趟,把你也领回去,郝爱霞说话的时候,手心朝上,一直用食指关节敲着桌子,当当当当……

 

10

听见有人砸门,声音越来越响。我吃力地爬起来,眼睛干涩,嘴里发粘。物业来开暖气阀门,师傅说,下午留人观察着,这两年治霾,天然气烧锅炉,肯定不热乎。我说,谢谢师傅,辛苦了。送走师傅,我倒水吃药,拆盒子掰胶囊,不够一顿。仁厚庄北路有个诊所,坐诊大夫姓康,听起来挺吉利。以前我妈糖尿病,自己不敢打针,天天去找他。我先后两次就诊,穿心莲、氨酚溴敏,一路吃到头孢拉定。走进诊所,我说,黄鼻,有痰。康大夫说,你这病还挺顽固。我说,我还有救吗。他说,这姑娘,跟你家老太太一样,爱开玩笑。我不想说话。他安慰我道,你母亲的病情前半年耽搁了,那时候不让出门,谁也弄不到胰岛素。还好人没遭罪,脑血栓就这点好,走得果断。

康大夫念我妈旧情,给我开了特效药,罗氏红霉素,加一盒布洛芬。我估摸他也胆颤,倘若我母女双双死于他手,难免晚节不保。我掀开帘子出门,他扔给我一盒口罩,三只布面N95,指着天空嘱咐说,雾霾重,少出门,把这戴上。我咳嗽道谢,含着一口浓痰,匆匆跑向道边。痰飞进树坑,像一团黄桃布丁,青黄斑驳,十分典雅。身后跑来一条贵宾,张嘴便啃,把浓痰吃个精光。看它摇头摆尾,在我脚边摩挲,有心再吐一口,刚一咳嗽,它又跑了。我扶着树,昂头换气,眼前飘起雪花,不慌不忙,缓缓下落。

收拾好呼吸回家,今年小区管理严,门口加装道闸,人脸识别,非常先进。保安权力也大,知道每个人的体温。我拉下口罩识别,伸出手腕,递给保安。他拧上可乐瓶盖,蹲在登记簿上,拿测温枪一比划,断定我没病。我身后还跟着一位,保安上前阻拦,说,外卖不准进,让业主下楼取。他刚说完,院里跑出一位,顶着袋鼠头盔,垫步跨过道闸,点头哈腰,对保安说,大哥我错了,爹我不敢了,爷爷,你是我爷爷。保安辈分见长,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应答,趁他不备,门外那位三步并两步,跟着冲进小区,差点踩我脚后跟。

 

11

期中考试结束,徐苗苗数学95,语文57,作文零蛋。语文老师发卷子,同学们挨个上台领,分数高的像领奖,分数低的像领牌位。苗苗走到讲桌前,刚一抬手,卷子如同深秋落叶,翻滚一周,滑落在地。她循着轨迹,从桌腿下抽出卷子,掸掸尘土。与此同时,老师写完板书,在她头顶拍手,粉笔灰唰唰下落,迷人眼睛。老师说,卷子带回家,错题重做,让家长签字,明天交上来,接着带头朗诵,新课文《黄果树瀑布》。苗苗翻开语文书,急忙找不见地方,只觉冷汗好似瀑布,落在五年级三班。哗哗的瀑布声,在教室里震荡着、回响着,似千百架低音提琴在奏鸣、在轰响。

苗苗写完作业,拿卷子给阿姨,请她签字,阿姨签好递给她。苗苗说,你怎么写自己名字,写我妈名字,她叫徐男,男人的男。阿姨说,那你去找徐男签。苗苗穿好鞋,把公交月票挂上脖子,出门喊虎子去喂狗。虎子说,奶粉呢。我有这个,咱们去买王中王和娃哈哈,苗苗手举钱包说道。虎子说,你是小偷,我不去。苗苗说,我爸单位又爆管了,他去加班回不来,阿姨让我去给弟弟买奶粉。

虎子把火腿肠掰成小段,扔进炒面盘,倒上娃哈哈,抚摸在在脑袋。苗苗蹲在一旁,盯着钱包抽泣。爸爸钱包换了照片,原来是爸妈和她,现在爸爸抱着弟弟,搂着阿姨。虎子说,你别着急,在在再大点,我给它拿肉吃,我爸炒面量大,客人老剩饭。苗苗打开月票卡套,取出一张旧照片,叠在新照片上,差点哭出声。影楼彩色背景,妈妈粘胡子,爸爸戴假发,苗苗嘟嘴展示红鼻子,三人挤眉弄眼,可爱滑稽。发现苗苗掉眼泪,虎子凑上去,左瞧瞧右看看。小孩的事情,大人不懂,虎子说着,抽出新照片,把旧照片塞进去,合上钱包递给苗苗。在在吃完火腿,舔舔盘子,舔舔虎子手指,一口叼走新照片,咀嚼起来。

办公室里,老师说,作文题目,假如我是谁谁?同学们都很棒,假如我是市长,让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假如我是律师,帮无辜之人洗刷冤屈。徐苗苗写什么,假如我是校长,不让老师找家长签字。教育不是儿戏,请问苗苗妈妈,这是你的想法,还是徐苗苗的想法。苗苗说,我的。徐男说,闭嘴,站一边去。老师说,考试作文放一边,经人举报,苗苗偷东西你知道吗。你们娘俩说清楚,徐苗苗写份检查,检查写好再回班里上课。徐男抡圆巴掌,把苗苗打翻在地,说,偷的啥,拿出来。苗苗爬起来,掏出钱包,耸着肩躲避,递给徐男。徐男打开钱包,看了眼,抬头对老师说,假如我是校长,现在就开除你。学校出来,小灵通嘀嘀几声,徐男接起来,对面说,听说孩子跟他爸,如果不牵扯抚养费,咱们可以考虑,再走一步。徐男说,考虑你爸,滚蛋。

 

12

吃两粒罗红霉素,我又顺了遍稿子,估摸魏莱该到了。下午五点,接到魏莱电话,我说,今天吃什么。电话那头说,请问您是田小禾吗。我说,是,魏莱呢。他说,什么未来,现在情况是这样,请您一定冷静,别激动。我赶到西京医院,急诊医生说,你是他什么人。我说,朋友。医生说,那你还做不了主,尸体在太平间,你先配合警察,最好通知他的亲属,你加我一个微信,办手续联系我。加微信,打电话,我强忍咳嗽,两腿发软,浑身出汗。医生朋友圈里,有魏莱最后的消息,今天接到两个骑士,一个腰椎摔得粉粉碎,双手开放伤,肩胛骨也有骨折,躺在抢救室的床上,没有家属,只有一个花了屏的手机,还在自动接单,一单接一单,我查个体的工夫,接了三单。另一个,当场死亡。

候诊大厅很宽敞,椅子上一位女士,搂在别人怀里,极力挣脱,想冲进急诊室。她右脚刚打上石膏,全然不顾,嚎啕道,我不接受,我不接受,我不接受,我不接受,我不接受……一位女长者抱着她,身着黑袍,头上裹着纱巾。长者望着天花板,两行热泪灌进脖子,说,你不接受也得接受。出门碰上我舅,他说,你跑这干啥。我说,来看个朋友,车祸。我舅问,人没事吧。我说,未来没事了。我舅说,啥。我说,朋友,名字叫魏莱。他点点头,送我到门口,领进去两个问路患者。

医院出来,漫天大雪,霓虹一打,亮如白昼。洒水车匆忙作业,公交变人肉罐头,小黄人来回穿梭,仿佛蚂蚁搬家。马路对面,华东服饰城做促销,舞台下人头攒动,孩子追逐嬉戏,妇女聚众聊天,老人拍拍打打,远看上去,像个扎堆生养的动物园。舞台中央,歌手扯着嗓子,孤独又深情,唱着李建的歌曲,《贝加尔湖畔》。

就在某一天,你忽然出现。你清澈又神秘,在贝加尔湖畔。

我想走回去,路上撞进711,拿一包软延安,一瓶12年芝华士。左手烟右手酒,酒劲上来,眼前雪花悬停当空,红白蓝状如昙花,手掌一碰,即刻消融。血液沸腾,寒潮袭身,前路严冬一样漫长。乍暖还寒,最难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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