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妈妈的生日蛋糕
桌子上全是动物的尸体,客厅里尽是人头。
父亲又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碟动物尸体,至此,食物已经各就各位了。人头开始活动,我所有可爱的亲戚们互相礼让了半天,才渐渐地坐了下来。男人和男孩一桌,女人和孩童一桌。父亲又拿出两支酒,孩童们嚷嚷着要喝汽水,父亲狠拍了一下脑袋,说忘记买汽水了,于是命我出去买。我趁机在外面抽了一支烟,给我二哥发了一条信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没回复我。我二哥在工厂打工,今天星期六,他加班。我念高一,我还有一个大哥。
今天是我的母亲的58岁生日,父亲十分有兴致,说要亲自下厨。他因为厨艺了得,年轻时曾在镇政府管食堂,给领导们做饭,是领导邀请他去的。所有人都羡慕得要命。约莫一年后,他就辞职了。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自己心理承受能力差,受不了黑暗的东西;别人再问,他就干脆不作答了。连母亲也不理解,无论过了多少年,提起这件事,总是摇着头说可惜,说父亲是个蠢货。因为他后来只能干工地活,一干就是一辈子。
我买到汽水回来时,姨妈在不要命地称赞父亲做的菜一定好吃得不得了。大家都围坐在桌子前,却谁也没有动筷子。二表哥的两个孩子出奇的安静,见我买了汽水,也只是愣愣地看着我。我拿来了纸杯,给他们各倒了一杯,接着问谁还要汽水。斟完汽水,我也坐了下来,坐在男人的一桌。
没人说话的时候,唯有电视的声音勉强化解了尴尬。后来外公命父亲把电视关了,一时间,屋里静悄悄的,唯有男人点烟的声音。家里人不知道我抽烟,我的烟瘾也起来了,便起身想走出门外抽一支。父亲问我去哪里,要我坐下。我说就在门外,他说我没大没小。我唯有坐下。他白天是君子,晚上是酒鬼。
表妹坐在女人的一桌,她给我发了一条信息,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吃。我看了看桌子上的菜,动物的尸体被我的父亲做得很漂亮,香气逼人。原本还冒着热气,热气在慢慢地变淡了。我回复表妹,说我怎么知道。她回复我,说怎么还不吃,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说我怎么知道。她说我傻逼。
这时门外有一个村民路过,见到此状,便哇的嚷了一声,问我们是不是吃大餐。几个大人笑着回答她是,并邀请她入席,她笑着走开了。我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12点,我又给二哥发了一条信息,他还是没回复我。
有人提议,不如先吃。语毕,便有人拿起筷子。但是外公仍然安静地坐着,抽着烟,一声不吭。他95岁,瘦得皮包骨,爱抽烟喝酒,没到90岁之前整天骑着自行车在镇上到处瞎逛。于是我们继续等待。二表哥的两个孩子在闹别扭,说肚子饿,其中一个小的伸手去拿鸡块。我看见外公的眼睛轻轻一斜,瞥了那孩子一眼,那孩子便把手缩了回来。接着二表哥便训话孩子,大舅舅又给孩子讲笑话,顿时七嘴八舌,莫名地热闹了起来。我甚至听不清楚谈话的内容。只知道每个人都在笑着。
我看了看表妹。接着,她给我发信息,问我干吗看她。我问她是不是跟三班的一个男生在一起了,她说是。我说那就是个混账臭小子,她说我也是个混账臭小子。我说我没那么臭,她说我傻逼。
菜已经凉了。母亲忽然站起来,说要去洗衣服。父亲说不如开电视看看,然后用眼神征求外公的意见。外公没说话,父亲只好作罢。过了一会儿,外公说打开电视吧,父亲便打开了电视,屋里似乎顿时明亮了很多。电视上正播放着抗日剧,枪声和呐喊声此起彼伏,大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剧情。我又看了看表妹,表妹盯着我。
门外传来停车的声音,接着我听见车门开启,然后车门关闭,一阵高跟鞋的声音渐渐靠近。
“把电视关了!”外公狠狠地说。他目露凶光,坐如撞钟。
电视关了后,所有目光都看向门口。忽然,我觉得好像有一道刺眼的光芒直直地照进来,那光芒到达屋里的各处,如同奇迹般。待那光芒退去,我看见伟良表哥和他的妻子出现在门口,大家都点头赔笑。姨夫站了起来,给他们让出了位置。他们坐在外公的旁边,外公眯着眼睛笑着。我有些不适应,好像我才刚刚睡醒,睁开眼睛时,筷子已经在运作了。
父亲大声招呼正在洗衣服的母亲出来吃饭,几乎是呵斥着说她没礼貌。母亲看见伟良表哥来了,招呼他吃多点,她自己一边在衣服上擦着手,一边给外公盛饭盛汤。外公笑着和伟良表哥谈话,问他医院忙不忙,又问嫂子累不累。这两口子都在医院上班,伟良表哥是外科医生,嫂子是主任医师。二舅舅插话进去,被外公训斥,说他一个农民懂什么医学。接着,伟良表哥说想喝可乐,父亲问我有没有买可乐,我说没有。我只买了美连达和七喜。父亲要我再去买。
我又趁机抽了一支烟。在抽这支烟的空当,我手里拿着那支可乐,忽然很想使劲地摇晃它。我想看看伟良表哥在打开这支可乐的时候,被汽水喷到的狼狈相。但我到底没有这么做,我又给我二哥发了信息,他依旧没有回复。我走着走着,发现我二哥养的那条狗也跟了过来,跟在我的脚边。我于是站住了,看着它,它也看着我,然后我俩一起看着天空。回到家时,伟良表哥和嫂子不见了。所有人脸色沉重,父亲训话我,问我为什么这么晚回来。我看看时间,我去了不过五六分钟,一支烟的时间。父亲说,伟良表哥有急事,回医院去了。外公慢慢扭过头来,瞥了我一眼,哼了一声。二姨妈说我不懂事,还有谁说我这样的年轻人整天就知道玩手机,没前途;母亲又说了些什么,我没用心去听。我的脑袋里只想着一件事,我觉得我应该把桌子掀翻,然后告诉他们,吃动物的尸体并不那么值得高兴。
接着,有人说了一句“大的也这样,小的也这样”。这个“大的”指的是我的大哥,他是镇子上最最最有名的混蛋。因为他跟别人的老婆跑了。还有人说伟良已经回去了,在唉声叹气,似乎伟良表哥这辈子再也喝不到可乐了。作为罪魁祸首的我,站在他们中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而我手里拿着的那支可乐,顿时变得沉重万分。
后来,我怯怯地说了句:“又不是他生日。”
表妹给我发了信息,我没看。因为我说完以后就低着头,接受来自各个嘴巴的训话。那一刻我还在想着掀桌子的事情,桌子上有吃剩下的骨头,我头顶上的风扇慢悠悠地旋转着。我后来终于有机会看看表妹给我发了什么,她给我发了“你死定了”。然后我就在想,她是怎么和三班那个混账臭小子接吻的,他们是怎么说情话的;她是怎么在他怀里撒野的,那混账臭小子是怎么一边接吻一边摸她的胸的。我还在想,他们到底上过床了没有。高中生都上过床。
我二哥回来后,忙着跟众人解释因为电瓶车在路上没电了,他是蹬回来的。他坐下来,喘着气,我看见他额头上全是汗珠,背湿了一大片,头发也湿了,他身上的汗味让我觉得痛苦。我觉得,我是时候把桌子掀了。
但是我二哥饿坏了,他一个劲儿地在道歉,也不在乎到底有没有人在听他说。我给他斟了一杯可乐,他站起来给每个人都斟了一杯。他吃饭的时候,眼睛不看任何人,只是夹菜和扒饭。到后来只有他一个人在吃。我到门外去抽了支烟,回来就看见他和我的母亲在收拾碗筷。父亲从冰箱里拿出蛋糕,二哥切开,给每个人送蛋糕块。他首先给外公送过去,外公愣愣地说了句要跟伟良表哥学习。二哥点点头,说好。
二哥最后才给自己切了一块蛋糕,二表哥的两个孩子嚷嚷着祝母亲生日快乐。所有人嘻嘻哈哈地笑着,只有我还在想掀桌子的事情。我幻想着假如我大哥此刻在这里,他也许已经掀了桌子了。我看着二哥背上的汗水,仿佛正在慢慢扩散,要淹没这一切了。
我吃了两块蛋糕,第二块是我自己去切的。我切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我。
二. 靠近爱情的地方
秋天的日出比夏天晚。我们在日出之前出发,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近一个小时。路上的汽车形单只影,阴沉沉的云在车顶上快速地略过,似乎是世界正在抛弃我们,而不是我们在前进。
她坐在副驾驶,一言不发。这一路过来,她只是盯着前方,眼睛好像从来不眨动。车子轻轻地摇晃着,她的身子也轻轻地摇晃。她看上去就像一具尸体,任由各种操蛋的玩意儿摆布。
我说,要不听点儿歌吧?
她没答应我。这一路来,我听见的只是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纵令坐在我身边的是她,我依然觉得孤零零,内心无法平静。她不说话,我伸手去摁中控屏,调出一首歌。她把歌关了。我问她到底怎么了,她还是不说话。她还是盯着前方看,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该死的虚线和指示牌,和一些愚蠢的车屁股。
她后来终于说话了。她说,我们要去哪里?
我忽然发觉我没法回答她了。于是,轮到我不说话了。她扭头盯着我,眼神幽怨,又问我,到底要去哪里。我对她吼了一句,说我他妈的不知道。她回过头去,慢慢地,眼泪流了下来。为了避免听到她的哭声,我点开一首歌,调至最大声。而后,我就真的听不见她的哭声了,但她还在哭着,她甚至不擦掉眼泪。
到达服务区的时候,我吻了她,告诉她别再哭了。她说要去卫生间洗把脸,还说我是个杂种。这时天空已经大亮,太阳大得像一个黑洞。我上了趟厕所,买了一盒草莓和两瓶水,钻进了车里。不知道等了多久,她还没出现。我于是走下车,走到女卫生间外面等着。又等了很久,无数张女人的脸从我的面前略过,她依然没出现。
我捉住一个女人,问她有没有看见她。我给她形容了她的外表,高高瘦瘦的个子,穿黑色紧身裤和T恤;长发,大眼睛,不怎么爱笑。女人说她没留意,不确定女卫生间里有没有这么一个人。我又问了另一个女人,她特意帮我进去看了下,出来后说没看见有这么一个人。我有想过手机开机,给她打电话,但我想起她的手机在车上,而且也关机了。
“伊恩!”我呼唤她。女人们都好奇地盯着我。
我开始着急了,又唤了两声。接着,我冲进了女卫生间,旋即有人尖叫和谩骂。我踢开了所有间隔的门,尖叫声越来越多了。我看见一堆扭曲的面孔,一些光溜溜的屁股。唯独是她,我没有看见。
从女卫生间出来,大得像黑洞的太阳照得我头晕目眩,我感觉力不从心和迷茫。很快,女人们带着自己的男人过来找我复仇了。我的身边布满了手机摄像头,很多拳头和指甲打在我的脸上,很多脚踢在我的身上;有一只手捉住我的头发,把我往后一拉,我跌在了地上,又有脚踩在我身上......
我重新跳上车。我浑身都在疼,脸上有几条被指甲划出来的伤痕,在渗着浅浅的血。我用衣服袖子擦去血迹,不一会儿,血又继续渗出来。我不管了。我想在车里找到一点什么,一些能让我血洗服务站的东西。但是我再从车里看过去时,服务站里的人就像蚂蚁一样,这一群消失了,那一群又冒出来,似乎没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无论你问过多少个人在干什么,你永远只会得到同一个答案,就好像这真的很有意义。我于是对他们产生了怜悯。
我从车里出来,靠在车头,点了一根烟。太阳好像变得更加巨大了。我和她走得匆忙,没有换手机号,所以只好关机。我看着这四周,四面八方都是绿得发黑的高山,将这个拥挤着无数蚂蚁的孤零零的地方团团包围;山顶上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神秘迷雾,视乎那里存在着一些别的生命体。我忽然觉得伊恩也许就在那些山头里面,在那些迷雾里看着我。我打算开车冲上去。
就在我幻想的空当,我听见车门打开。回头看,是伊恩。她无声无息地钻进车里,坐在副驾驶,看着我。我扔掉烟,也钻进车里,关上门。
“你去哪里了?”我问她。
“你的脸怎么了?”
“我问你去哪里了?”
“我还能去哪里?”
“我找不到你,我刚刚打算用我的一辈子寻找你。”
她笑了,说我是个杂种。我抱着她的头,狠狠地吻她。她闭上眼睛,任由我吻。
“我爱你。”我说。
我们继续上路,其间加了一次油。我漫无目的地踩着油门,她睡着时,太阳悬挂在西南方,阳光变得锐化。暗红色的光线将天地染成暗红色,黄昏衍生出一股厌世的气氛,所有事物都好像悲伤过度,一片颓废。暗红的光线照在她的侧脸上,她美极了,简直美到了世界的尽头。我的心彻底融化。
我随便挑了一个出口,从高速公路下来时,已经彻底天黑,黑暗笼罩大地。
她睡了一觉,醒来时活泼了许多,问我把她带到了什么鬼地方。我有两个弟弟,二弟是个窝囊废,三弟在念高一。我想起三弟讲过什么他要把这世上所有的桌子都掀翻,然后把所有的围墙都推倒。我对伊恩说,我们还在围墙内。我问她想不想掀桌子,她说我是个杂种。
我们找了一家看上去还算正派的旅馆,开了一个房间。接待我们的是一个矮个子女人,娃娃脸,大胸,呆头呆脑。我付了押金,她扔给我一张房卡。她问我要不要安全套,我没理她。
进了房间,还没开灯,我就闻到一股怪味。这怪味让我想起一个女人,是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她不洗袜子,穿过后,用香水喷几下;她家的院子种了一棵树,她就把袜子挂在树枝上晾干。我和她上过床,在她家。我们完事后,她就这样把袜子挂在树枝上。她只需要走出阳台,伸出手就能够到树枝。我后来再去她家的时候,我总觉得我老是能闻到那袜子的味道。那味道和我现在闻到的几乎一致。有一次我和她做完,我站在阳台抽烟,楼下有个男人在盯着我。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一直在盯着我。这让我觉得此时此刻也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于是甚至连灯也不想开。
这倒好,因为她也不想开灯。她躺在床上,叫我去开电视。我开了电视,她没看,我也没看,电视的荧光幽幽地照着。我抱着她,我们在床上躺了很久,她一直用指甲轻轻地划着我脖子和胸膛。我说我想洗澡,她忽然站起来,脱光了所有衣服,然后要我抱她。我也脱光了自己,把她横抱起来。
在我的怀里,她问我是不是觉得很自豪。我问为什么。她说我把别人的女人偷走了。
我问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不爱他的。
她说,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背叛他,因为她从没爱过他。
我问她怎么可以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她说那不叫嫁,那叫孝顺。她又说,她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情。
我问她,我是不是她的爱情。她反问我,我说我爱她,愿意为她死。她说我是个杂到不能再杂的杂种。
我们一边洗澡,一边做那事。她的身材被那个男人完全开发了,凹凸有致,像成熟得恰到好处的果实。她自己也深知这点。她不忌讳为我口交,我也不忌讳为她口交。她高潮的时候,不断地呼叫我的名字,紧紧地抱着我背。她说,她愿意嫁给我。她问我,愿不愿意娶她。她说她以前从没高潮过,她说她爱我,所以她高潮了。她以前只是痛。
浴室里有风筒,我为她吹干头发。接着,我们拥抱在床上,她的头枕在我胸膛上。
我说,我愿意娶她。只是,我们无法在光明下生存。
她说,由她决定嫁给他的时候,已经生活在黑暗里。
我说;“对不起,无法让你摆脱黑暗。”
她掐着我的脖子,说:“我要你在黑暗里陪着我。”
我说好。
“所有幸福都归你。”
早上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她还在睡。我下了床,点了一根烟,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的天空。它和这个世界一样,仍然在沉睡。我的视线所能达到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十几个街道以外一些民房,那些民房的房顶都安装了太阳能发电器,和这个破烂的鬼地方显得格格不入。我很想再看远一点,因为我已经走得很远,我无法忘记我来时的路。伊恩问过我,要是忘不了,怎么办。我说我不知道。我无法回答她,我的的确确是个杂种。
我随便盯着一个足够远的地方,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来时的路。只是我老是喜欢盯着远方,然后思念一切让我觉得恶心的东西。
伊恩叫了我一声,我转身,她翻了翻被子,半个胸脯露了出来。她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光明来了,然后拉开了所有窗帘。光涌了进来。她问我接下来要怎么办,我看着一片光明,忽然觉得很幸福。我想起她之前在服务站消失了,我还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而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了,这已经没有意义了。只要她还在这里就行。
我说,我爱死你了,你知道吗?
她说,她知道。
三.裂缝
我因为忘记了带厂牌,被门卫挡在了门口。我跟他解释,说我的厂牌落在家里了,能不能通融一下。门卫认得我,我入职一年多了,但他说他得公事公办。厂里有规定,没带厂牌不让进。我也不想太难为他。
眼下唯有回家取去。我看了看时间,快八点了,我家离工厂四五公里,我骑电瓶车,一来一回要一个小时。门卫说我挡住门口了,我推着电瓶车退了出来。我望着工厂里面,以及工厂的外面。一群又一群长着死鱼眼、拖着软绵绵的身体的人从门外源源不绝地进到门内;大门旁边有一个打卡器,每进一个人,就会发出滴的一声。这道大门就好像一个怪兽的嘴巴,人们从它的口腔进入到它的内部,然后往四处分散,变成一些维持这个怪兽身体机能的物质。而那一声声滴,就是怪兽吞下一个人时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
我也是这些物质的一部分。我叹了一口气,便往家骑去。
回到家,父亲坐在客厅的长木椅上看电视,身上有酒味;见我回来,一脸凶恶相。我没理他,径直回到房间拿了厂牌就走。父亲在我的背后问我,我成就过什么。自从大哥跟别人的老婆走后,他就不断地问我这个问题,我成就过什么。我不知道,也许是大哥做的事情对他打击太大,他可能疯了。我还有一个弟弟,在念高一。我偶尔会听到村里人说我们家真幸福,因为我们家有三个儿子;又说那个已经搬了出去市区住的有钱人,说他真可怜,因为他生了五个孩子,都是女儿。
父亲又说:“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已经放牛、打鱼,你成就过什么?”
屋里一年到头阴湿昏暗,很少被阳光照耀到。我骑上电瓶车的时候,我养的那条狗追了出来,它对我使劲摇着尾巴,嗅着我的鞋尖不肯离去。那不是什么好狗,就一土狗,偶尔会挡住别人的去路。我轻轻地用脚推开了它,就发动了车。它追了几步就不追了。坐在地上,看着我远去。我回头看了看,父亲蹲在地上,摸着它的头,吹着口哨逗它。它吐着舌头,不断地摇着尾巴。
接着,我听见父亲说:“你最好不要回来,你自己能自力更生,你真了不起。你成就过什么?”
我回到工厂已经快九点了。我在仓库上班,我跟主管解释为什么会迟到,然后拜托他帮我签卡。他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迟到了?我点点头。他四处张望,接着不可思议地说,好,我知道了。我回到工作岗位,以为会有人来问我为什么今天来得这么晚。然而同事们要么在忙着活儿,要么在玩着手机,我走过的时候,谁也没看我。我像一个没人看见的鬼魂,倒落得清净。只有一个年事已老、不识字的同事问我,是不是又躲在厕所里抽烟了。我说我迟到了,刚到。他让我见鬼去。
我常常有一种感觉,就是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要灭亡。因为所有东西都十分美好,金银珠宝和爱情,廉价得如同面临焚烧的垃圾堆。到处都能见到为了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努力活着的人们,如同蝼蚁般顽强的生命力,迈着总有一天会崩溃的步伐,然后泥足深陷。对未来充满假想的漩涡慢慢地搅拌,一点一点地榨干了理想和热情。但是人们依然非常顽强,生活依然十分美好,所有折磨和死亡到最后也只不过是一杯烧酒的浓度,短暂的灼热以后什么也改变不了。否则人们就应该看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然后泪流满面。
下午我跟着货车出去过磅,回来时同事们正在吃着下午茶。桌子上有红豆糖水,番薯糖水,杨枝甘露,炸鸡翅和薯条;卤蛋、三明治、双皮奶。见我回来,有人惊呼了一声,然后招呼我过去一起吃。我没吃,因为我没出我的那一份钱。接着有个女同事说,常常不记得我的存在。
我躲在空置的货架下面,在我出去过磅的时候我弟给我发了一条信息,我没及时看,过后又忘了。我于是打开手机,我弟问我能不能借他三百块钱。我给他转了三百块,然后问他干什么用。他没有直接回答我,我估摸着他不是要买烟,就是去网吧。他反问我,我一个月工资有多少钱。我说没多少。他说你自己没钱,为什么还要给我?
“大哥说你疯了,你赚的都给别人。”他说。
“他的女人也是别人的。”我说。
然后他问我是不是每个月把一半工资上交做家用,我说是。他又说我疯了。他说,你可以拿着这些钱,去找个女人睡觉。我说我不要女人跟我睡觉,我说我想谈恋爱,我想要爱情。他说爱情不值钱。
他说:“你知道吗,我要用你给我的钱,去找一个女人陪我睡觉。”
我问他为什么不好好谈恋爱,我说高中生最应该谈恋爱。他说所有高中生都谈恋爱,然后上床。他说他只是省略了谈恋爱这个过程而已。他说,所有人都说我们会步大哥的后尘,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再也没法谈恋爱了。我听见外面有我的同事的笑声传过来,这笑声忽然让我联想到了夏天的农田。牵着牛的男人和插秧的女人,很多蝉在叫;太阳在男人和女人的头顶上膨胀,大地像着了火一样,空气像沸水一样沸腾。我又想到了我的父亲,他说他比我还小的时候,已经在放牛,打鱼。
在厂里吃过晚饭后,在六点半加班之前,我习惯在工厂外面闲逛。尽管这沿途的风景我已再熟悉不过,但我每天只是在重复我自己。丝丝的秋风迎面扑来,已经日落,天却还没黑,来来往往的人们好像幻觉。我骤然想起我儿时的梦想,那顿觉就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我曾渴望远走,在世界的尽头处建一座小屋,与动物为伴。至于是什么原因使我忘记了这个梦想,我想这其中错综复杂,我不想去深究了。因为我已不知不觉间走了很远很远,比我以往走的要远很多很多。我停下脚步,回头,身后已是赤地千里。
我很想就这么干脆走下去,但我仍然选择了回头。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束缚着我,我几乎是心甘情愿地任由束缚。下班后,我没有直接回家,我坐在村里那条桥的护栏上。黑暗中我听见桥下面的河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游动,月光幽幽地照着,秋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我点了一根烟,抽过之后,觉得心情舒坦了不少。
不知何时我身后站了一个人,我看不清楚,但我能认出他的声音。他和我在童年的时候有过不怎么愉快的经历,后来他有一天掉进了我下面的那条河里。那天河里的水被抽干了,下面全是石块。他头着地,脑袋砸出了一道裂缝。此后便性情大变,总在黑暗里出没。
他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很孤独。他说他他妈的不在乎。
他说:“你要跳下去吗?”
我说:“为什么我要跳下去?”
他说:“跳下去你就不孤独了。”
我于是跳了下去。河水很浅,我个子不高,水深只到我的胸膛。但是河水很浑浊,我的腰以下全都插进了淤泥里。我还知道村里时常有大人带着孩童过来这里拉屎拉尿。
他大笑,问我现在还孤不孤独。我也跟着他大笑,说我不孤独了。
我带着浑身的淤泥和屎尿回到家时,已经快11点了。家里门锁上了,我有钥匙,但是门里面还有一个防盗锁,只能从里面开。我开不了门,便在门外叫唤。开门的是我的父亲,他仍然满身酒味,一脸凶恶地看着我。我看见他的眼睛浑浊不堪,像那条浑浊的河一样;他似乎呼吸很短,也许是抽烟太猛的缘故。我觉得从他鼻子里呼出来的气,好像火焰。他问我,我去干了什么。我回答他,我摆脱孤独了。
“你他妈的,你成就过什么?”
“我他妈的我成功摆脱孤独了。”
他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我跌在地上,我养的那条土狗跑了过来,摇着尾巴,嗅了嗅我,又退后几步,打了几个喷嚏,然后对我吠了几声。我爬起来后,父亲盯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尽是疲累,好像快要睁不开了;自从大哥出走了以后,他嗜酒越来越凶,我不知道在他昏醉的意识里,是不是把我看成了大哥,也许这样他会好过一点。
他继而扇了我一个耳光,用的是无情力。我撞到墙上,他一把捉住我的脖子,把我甩到长木椅上,然后捉住我的头发,猛烈地摇晃我的头。我的脑袋里响起了嗡嗡的声音,后脑不停地撞到椅背上。这时,我养的那条狗吠了几声。接着,他捉住我的脖子,将我紧固在长木椅上。我坐着,他站着,却脚步漂浮,几近倒下,似乎是我的脖子在支撑着他;他的眼睛里有泪光浮动,是血红色的。
“我57岁了,”他用近乎哀求的语气盯着我说,“你妈快60岁了,为什么还要我们来承受这种事情啊?”
他确实把我看成了大哥。或者说,他知道我不是大哥,但他希望我是。因为大哥不会这样任由他摆布。
“我比你还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放牛、打鱼,你成就过什么?”
门外有人驻足了一会儿,又走开了;父亲将我扯起来,拉到自己面前,盯着我看了好久,似乎在审视着什么。他的酒气和怒气一并从他的鼻子里喷到我的脸上,我的脸热得滚烫。他把我推倒,却因为用力过猛,他自己也摔了下来。一声巨响后,我们双双倒下,他的左手搭在我的脸上。这时,我养的那条狗又吠了几声。
两个软绵绵的物体纠缠在一起,好像被迫扎堆的垃圾。他身上的酒味让我几乎作呕。他仿佛花了一辈子的力气才爬了起来,然后居高临下地站着。由于背光,我看不清楚他的面貌,他在我眼前成了一团黑影。他也许还在审视着我,我由始至终盯着天花板上的风扇,风扇在无力地旋转着。
好像是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只听见父亲短促的呼吸声在放大、缩小、缩小、放大,此外什么也听不见了;后来,父亲拖着随时会倒下的脚步,牵着我养的那条狗出去了。他的影子和狗的影子投影在墙上,缓缓地移出,好像是世界上最后离开我的东西。
“出去!”他自言自语地吼道,“永远也别回来!你能自力更生,你真了不起!”
狗在摇着尾巴。
我依然躺在地上。从我躺着的角度看,风扇叶刚好遮挡了那条两头都缠着蜘蛛丝的光管,昏暗的光线在扇叶里不停地切换,消失又出现。我就那么一直看着风扇旋转,那条两头都缠着蜘蛛丝的光管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慢慢地模糊,好像一条正在扩散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