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房间的云


文/顾连川



这是一颗没有风的星球,没有风,人们便崇拜云。

 

他们从不抬头看云,就像面对皇帝和神一样,膝盖和地面平行,眼睛只能看到他们的脚趾。于是,所有投向云的目光都被申斥,高过云的飞机都被禁止。原本一切都相安无事,直到那帮女人。

 

准确来说,应该是所有女人。

 

一夜之间,她们都生了病,地心引力在她们身上似乎失去了作用,她们的脚开始一点点脱离地面,先是一厘米,然后是两厘米,三厘米,久而久之,她们高过了周围的男人半个身子,踩在了半空中。

 

科学家和医学家们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挥舞八圈半套绳,扔出去套在她们的腰间,拉回来再放置在仪器下,像西部牛仔,自信又傲慢。最大的难题在于,既然女性能够腾空,那究竟是哪个环节造成的?胸脯,月经,还是独一无二的生育能力?

 

妻子,女儿和女友们纷纷像气球一样悬在空中,轻飘飘的,像是抽掉了水分,骨头和脂肪,撞在天花板上,没有一点声音,但是拉下来用特制的体重秤称量,却又是一样的斤两。男人把绳子系在女人的腰间和脚踝上,以防她们飘走。他们牵着女人,地上的男人看着空中的女人,空中的女人看着地上的男人,面面相觑。

 

男人在睡觉的时候,就把女人身上的绳子系在桌腿上;酗酒喝多了,就拉扯绳子,把女人拽下来拳脚相加;欲望上来,就像收回风筝一样把女人收回来,为了防止她们飘走,男人只能把她们压在身下。

 

吴久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出生的,物理学家和科幻作家分析说世界上有许多平行时空,有理论依据也好,凭空幻想也罢,反正是殊途同归。在另外的时空,那里有风,女人不必飘在空中,不用承担每个月一次的疼痛和一生一次的鲜血洗礼,在那个时空,兴许还有身为男性的吴久,正在计划杀死他的顶头上司,或者日复一日地困在某条街道。

 

吴久和其他后来出生的女孩儿一样,一出生就继承了漂浮的能力。她紧紧握住脐带,从子宫和护士手中逃离,来到手术室的空中,像一个出舱行走的宇航员,不过她经久不衰的哭声提醒了大家,这并非是在外太空。

 

爸爸发现得到的是女儿后,叹出一口气,家庭的重任让这个男人瞬间苍老了不少。他把母女俩都系在自己的腰间,他想,还好自己85公斤的身体足够壮实,还好生的不是双胞胎,要不然在以后的岁月里,自己会因此飘起来也说不定。到时候一家人集体升空,惨遭灭门,除了心酸更多一丝讽刺。

 

爸爸左边的空中有一个妻子,右边的空中有一个女儿,妈妈解开衣服,在半空中喂奶,吴久就这样茁壮成长。

 

偶尔有不懂事的小男生指着她说:“凭什么你可以飞?我也要飞。”

 

吴久回答他:“那你要当女孩儿吗?”

 

“我才不要,我不喜欢被绳子绑着,我就是要飞。”

 

吴久沮丧起来,似乎他们不能飞是自己造成的。爸爸牵着她去学校报到,小女生花一般的年纪,在半空中手舞足蹈,跟其他的女同学打招呼,地上的爸爸们疼得龇牙咧嘴,七扭八歪。

 

爸爸们走到教室,把绳子解下,递给老师,老师就把女儿们一个个系在课桌上。爸爸踩在凳子上抚摸女儿的头,嘱咐她们听话,通常这个时候还会用上从小吓到大的那句:“不听话就把你们的绳子解开!”女儿们噤若寒蝉,纷纷点头。

 

飘在空中并非没有好处,上头空气清新气温略低,男人口中的烟酒气和政治遥不可及,用不着护肤品就能保养得很好,吹弹可破,白里透红,破产的护肤品商家和退出舞台的女政客一样多。

 

吴久也想当女政治家,奈何身子太轻,绑在别的东西上面总归是很难有底气慷慨陈词,只得作罢,更换梦想。

 

“我想当旅行家。”

 

“恐怕不行。”爸爸摇摇头,语气似乎是想到了一则非常好笑的笑话。

 

“我想当飞行员。”

 

“你现在这样跟飞有什么不同吗?”

 

“飞行员没有绳子。”吴久拉扯着身上的绳子,做了一个丢出去的动作。

 

“没有女人可以当飞行员。”爸爸收起打趣的口吻,盯着吴久说道。

 

“历史书上写,以前是有的。”

 

“以前是以前,每个年代的规则不一样。”

 

吴久时常会想到,自己出生时的那条脐带似乎从未消失过。

 

女人能够参与的行业因为身体的限制一下子被砍去大半,倒不是说只要想就一定能够从事这些事业,她们被剥夺的,是某种可能性,从此,连试一试的打算都是不可以有的。后来,人们逐渐发现,女人可以完成许多男人无法完成的工作,甚至更加便捷,比如清洗摩天大楼,给长颈鹿喂食,安装高层住宅的空调。于是他们把女人送到包工头那里交接,有时候一个包工头会同时牵好几个女人。丈夫们在老婆身上贴好写有自己名字的标签,然后再去上班,也有的不上班。

 

大多数女人恐高,男人大手一挥:“你都能飘起来,还恐高?我要是有你这能力,我们家早发财了。”

 

有生育的能力,女人就必须生育,所以有漂浮的能力,女人也必须从事高空作业。在这颗直径12756公里的星球上,无数的女人处于参差不齐的高度,而男人则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

 

总是会有勇敢的人出现,她们的存在并非为了提醒其他人自己是多么懦弱,而是为了让她们也变得勇敢起来。呼吁独立的女性越来越多,男人皱皱眉头把绳子松得越来越长,但声音还是十足清晰。

 

吴久亲眼见到武装镇压的军队用大剪刀把绳子剪断,飘走的女人发出尖叫,但极少数的女人视死如归,毫不在意,不自由毋宁死大概就是如此。没有人知道她们最后去了哪里,会不会一直这样飘下去,直到缺氧或者饥饿夺去生命,也没有人统计这场短暂的镇压为九天之外的太阳送去了多少殉葬者,总之,声音就这样消失了,跟多数只有夏天和冬天的城市一样,春秋只是匆匆掠过的幻觉。

 

吴久被系在蛋糕房外的消防栓上的时候,一个披头散发却满脸喜悦的女人从她身边经过,她脚下的绳索被切断,断口潦草,像是被野兽的利齿咬开。她凭借各种道具,路灯,门框,路牌,不断地前行,天晓得她为这场逃亡练习了多久。她看到少女吴久,欣喜地挥舞着手上的纸张,吴久依稀看出那是一张地图。

 

“姑娘,走吧!传说那里不需要绳子,想做什么都可以。”

 

吴久不相信世界上有这种地方存在,何况这个女人的面目和话语更像是一场呓语。“那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有人说是山洞,有人说是森林,没有人牵我们也可以自由自在。”

 

“那里的顶甚至还没有这里高。”吴久下意识地说道:“而且,我们会饿死的。”

 

那个女人不说话了,她刚才的神采黯淡下去,吴久觉得那并不是对那个目的地失望,而是对自己失望,她走之前最后的话是:“其实那里不远的,真的不远的。”

 

然后吴久就看到各式各样的新闻,女人偷偷脱逃,丈夫报警,登寻人启事;妻子积怨已久,趁男人睡着,慢慢把绳子缠在男人脖子上把他勒死;一家之主发生意外去世,身着黑衣的女人在葬礼上被交接给政府组织,要么就改嫁,要么只能去修道院一样的地方了此残生,那里的天花板足够高,走廊足够宽,手指抠在砖墙的缝隙间移动,走上一遍需要花费六个小时。

 

后来,屡屡发生将女人放飞的恶性谋杀事件,男人一气之下解开绳子,伴随着惨叫,女人越飘越远,越过屋顶,越过大厦,再往上就不能再看了,那是云的地方。这个时候,杀人犯才会念叨一句:“原来可以飘这么远啊。”

 

自此,法律明确规定,女性为可再生不可持续资源,坚决杜绝和打击放飞女人事件。

 

就和其他法律一样,狗屁不通。

 

吴久翻看历史之后发现,世上没有新闻,有的只是换了一身皮囊,重新粉墨登场的旧闻。一切看上去的美好,不过是以为灾难与己无关。

 

吴久成年后,结婚的事情就提上了议事日程。她的父母和其他父母见面,为女儿寻觅婆家。爸爸和爸爸在地面聊天,妈妈和妈妈在天上聊天,按照礼仪,吴久被系在妈妈的腰间,站在更高的地方。那个可能会成为自己丈夫的男子呢?吴久是看不真切的,所有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子,都是一团模糊。

 

女人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乖巧地飘在一边,听着脚下的人称量这桩婚姻的种种细节,比起以前,现在身体状况才是第一位,男方把体检报告放在桌上,如有必要,男人还要脱下西装,当场展示一下自己是多么硬朗,有可能是亮出自己的肱二头肌,有可能是一百个俯卧撑,要是条件允许,胸口碎大石也未尝不可。

 

两对父母都是不会把视线放在自己身上的,她们就这样被冷气或者暖气吹来吹去,一点也站不稳。但这有什么要紧呢,她们的父母满意就好了,超过18岁不嫁出去,就要来不及啦。

 

吴久想道,真好,一切又回到父系社会崛起的时期,在那个年代,力气就是王道,阳具象征石器,茹毛饮血,婚姻包办。

 

吴久被未婚夫牵出去,感受到不同于父亲的牵引方式和力道,她从未被同龄男人牵过,他小心翼翼,似乎有一股暖流从绳子那端传递过来。

 

“你平时喜欢做什么?”未婚夫问道。

 

“看书。”

 

“我听说你现在的工作是声音收集员?”

 

吴久还是第一次跟别人聊起自己的工作,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对啊,我录外面所有的声音,蝉鸣声,落叶掉在地上的声音,踩在雪上的声音,其实阳光也有声音,开心难过拥抱誓言都有声音。我们以后还可以去更远的地方,录更多的声音,声音是不会骗人的。”

 

刚说完吴久就后悔了,她不该这么直白地把梦想袒露给别人,她觉得自己衣不蔽体,没有一点退路可言。

 

“以后你可以做全职妈妈,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未婚夫思忖良久,对吴久说道。他笑容温暖,和牵引吴久的手法相同。

 

吴久这天做了个梦,所有的女人身上的绳子都断了,在同一个时间,男人尚未醒来,女人大面积地飞走,无声又轻盈,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像孔明灯,风筝和气球,只不过她们身上并不寄托希望和喜悦,她们只是飞走。

 

最后,只剩下吴久一个女人。所有的男人都手足无措,世界宛如一场被数十亿相同惨案洗劫一空的废墟,吴久的未婚夫坐在地上,和飘在半空的吴久相顾无言,他是地球上最后一个放牧人。

 

婚礼现场,父亲踩着进行曲的节奏,把女儿的绳子解下来,郑重地交给新郎,新郎宣誓:“我一定牢牢将她栓在自己身上。”新娘的眼泪从教堂,酒店,家里的天花板上落下,出席群众无不为之感动。

 

吴久到底是为什么而哭泣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丈夫那句:“我喜欢女儿,我以后要跟你生好几个女儿,她们一个牵一个,像糖葫芦一样飘在空中,你说可不可爱?”又或许是因为想起来,吴久在某天问他:“如果一个女人爱上另一个女人,她们该怎么办?”丈夫倒吸一口冷气:“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吴久觉得无趣,如果想象也被禁止,那就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自由。

 

系在女人身上的绳子不断推陈出新,有的用尼龙绳,有的用钢丝绳,有的用橡皮筋,研发绳子的团队经费拿到手软,卖绳子的公司开了一家又一家。男人们挑选绳子,远比给她们取名字买衣服来得尽心尽力。

 

吴久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割断绳子的。丈夫从很多角度看来都是好丈夫,他滴酒不沾,身强力壮,不会在大半夜把吴久系在茶几上跑出去打牌,牵着绳子把她收回来的手法也十分温柔,五米的长度,硬是用了足足五分钟才把她收到跟前。

 

但吴久还是觉得缺了什么。

 

她发现自己喜欢的所有作家,丈夫都嗤之以鼻,提出的任何设想都被丈夫否决。吴久觉得完全可以在城市里铺设供女人独立行走的“航线”,无障碍索道拐过所有红绿灯和小巷,各大店门口外放置共享绳,女人们就能够拥有更广阔的生活空间。

 

“现在这样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冒险?”丈夫对吴久说出来的话感到不可思议,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不切实际的念头?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实现后不会更好呢?”

 

“我求求你了,这个世界或许会改变,但也不应该由我们来改变。”

 

“如果大家都这么想,我觉得我等不到那天。”吴久笃定地说,“你听说了吗?已经有不会飞的女孩儿和会飞的男孩儿出生了,说不定这个世界以后会反过来。”

 

丈夫气得面红耳赤,几番争执下来,竟然把原因归结为吴久看书看太多,把脑子看坏了,大声呵斥吴久,不让她再看那些离经叛道的东西。吴久气得把手上的《生活在别处》砸到丈夫头上。丈夫怒不可遏,开始拉扯绳子,把吴久撞在墙壁上,两个人都负了伤,索性都赌气不说话。

 

吴久是想道歉的,可是她发现自己离丈夫越来越远,绳子放得也越来越长,她大声喊丈夫的名字,可他充耳不闻,冷暴力的温度竟然比上面的气温还要低。

 

吴久就是这个时候认错的,她说自己会安安心心待在家里,为抚养孩子储备一切精力和能量。她还鄙视了自己所有喜欢的作家,活着的,她表示想扔鸡蛋;死去的,她恨不得到墓前踩上几脚。丈夫这才心满意足地把她收回,做爱的时候一字一句地传播他构想的生活。吴久点点头,再点点头,他的布道和这场床事一样乏味无趣。

 

吴久偷偷藏起一把水果刀,和那本砸破丈夫脑袋的《生活在别处》,在空中的时候,她一下下地割绳索,她早就心灰意冷,丈夫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自杀,比起奔赴死亡,她觉得自己更像是去探险,去看看云上究竟是什么。

 

她割了七天七夜,找准每个不易察觉到的时间行动,终于在第八天她的绳子断了,她感觉自己又从母亲的子宫里爬出来了一遍,她轻飘飘地升起,离她的丈夫越来越远,他似乎还没有察觉到绳子那头的妻子已经不见,他们俩如今绳索的长度本就长达十米,丈夫聪明地发现,只要保持距离,远离讨论,就不会出现争吵,矛盾也不会暴露。

 

吴久一边向上飘一边翻开小说,至于何时才会停下?她毫不关心。

 

她的速度很慢,像在进行一场不把抵达作为目的的旅行。在她看到第156页的时候,吴久撞在了什么东西上,是云,它既柔软又牢固,像一艘轮船一样停泊在天上。吴久收起书,从云的一头攀爬上去,坐在了云上,她这才发现周围有很多女人,她们有的躺在云上睡觉,有的不断搅动着云,有的正摘下云的一部分吃下去。

 

飘走的女人都聚集在这里,她们的病在这里被治愈,她们种植云,在下雨时用云当伞,生日的时候,手在云的两边划动,去跟其他姐妹相聚。她们偶尔趴在云边,朝底下的男人吐舌头做鬼脸,然后期待着更多的女人飘上来。这里没有选举,没有生育,她们大可以用云再捏一个一模一样的世界出来,但是谁也没有做这样的事。在生命走到尽头时,一场云葬能够引来上万个女人出席,那时她们的身体重回轻盈,又向更高的地方飞去。

 

吴久想过要问为什么云上一切都是正常的,可是什么是“正常”呢?相比她之前的生活,这里才是不正常。没有必要弄清楚的,就像几十年了也没有人搞明白女人为什么可以脱离地心引力飘起来,就当这一切是个童话吧,一个没那么发人深思,没那么童真的黑色童话。

 

吴久用了很短的时间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她已经很久没有翻过那本小说。她有时候会想驾驶云朵航行,去看看尽头在哪里,是什么样子,可她还有大把的时间,不一定要在今天,也不用在明天。

 

底下的人们仍然不敢看云,他们崇拜着云,可是他们不知道,他们在连同云上的女人一起崇拜。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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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顾连川
顾连川  
卖房子的人,拖延症大赛预备役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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