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门者人恒爱之


文/黄先智

男人说,我要造一扇这么大的门

女人问,什么门?

门从一张彩色内页中掉出来。这是一扇珠光宝色的,一殿一卷式的清代垂花门。门头上绘着卷舒祥云,垂莲柱雕着九层莲瓣并花萼。这么好看的门,就附在一纸皱巴巴的内页上,轻飘飘地,落在冷冰冰的地板。这种现代家居杂志里,本不该出现这样的门。大家需要的是强悍的防盗门,高档木门,精致推拉门以及新颖的活动板门。女人也需要这样的门。她兴致勃勃地捡起因男人比划着双手而掉落在地的杂志,顿时泄了气,嗤笑一声。她翻开杂志的正页对男人说,我们需要的是这样的门。

我知道,男人说。

你知道的话,就把心多放在上面。三天,如果你还没决定,那我就定了。女人警告男人。

这本杂志上的门都价格不菲,木料用料高贵。对于大部分购买杂志的乔迁之家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平面展柜。通常,宁静的夜晚,一个个蜗居里的女人挤在男人的怀里,在混浊的床头灯光下,对着上头的黑胡桃地板,羊毛地毯以及乳胶沙发指指点点,好像他们明天就要搬进这么大的房子。而现在,男人和女人确实要搬进这么大的房子,只是这本杂志被摆在刺拉拉的白炽灯下,被公事公办地讨论。讨论一直进行到将近十点,女人困了。她一个人洗澡,一个人做完整套护肤,从还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手中抽走那本杂志,再一个人走进其中一个卧室,咔哒一声关上了门。

那是一扇普通的,脆弱的模压门。它被热烘烘的机器给予深沉的木纹。当男人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就能听见门的另一侧,女人熟睡中悠长的呼吸。

男人讨厌这种廉价门,这种廉价门往往不那么正派,专门用来隔开一些脆弱又污秽的秘密,是过去廉价工业体系中混乱不堪的一环。那些纸板推拉门,柜门亦是如此。卧室里也有这么一扇脆弱的柜门,上边印着梅兰竹菊,以示高雅。男人下班回来,听见卧室里一阵隆隆咚咚响。有脚踢到床脚的低声痛呼,有拎起皮带的窸窣声响,最后是门在滑轨上荡来荡去的声音。男人静听了很久,这首慌乱和谐的小曲中唯一不和谐的就是另一个男人和女人匆促间交换的呼吸。男人走进卧室的当口,女人正气喘吁吁叠着床上的枕巾。

男人问,你在干什么?

女人喘着气说,我在整理房间。

男人绕着床尾走了一圈,在那扇柜门前走过来,走过去,最终停了下来。在那梅兰竹菊的高头,是半扇磨砂玻璃。通常,磨砂玻璃的背后,是一件件男人和女人的大衣垂下的投影。在当时,也是如此。不过男人怀疑般地凑近那半扇玻璃。在那浓重的阴影后,男人看见了一双眼睛。一双貌似不属于男人的清秀眼睛。那双眼睛也一动不动盯着男人,直到终于一眨,一根纤长的睫毛就此折断,落入衣柜的黑暗中。

至此,男人才对一直沉默的女人说,去外面吃饭吧。

男人和女人的小区外头是一片饭馆烟火气。烟火气的尽头是一片大学里的林荫道。男人常常沿着这条街从小区走到大学的后门,从砂锅米线的气味走进深山之中。那是学校的后山。荒凉无人,鸟雀争鸣。落日和孤寂一同射在朽叶上。这里多的是遮天蔽日的,珍贵的木材,适合做门的木材,男人每次见到,就觉得后山上竖立着一道道静默无言的门。那些门正对着山脚下的男生宿舍楼,楼底下围着一圈简陋的花圃。春天,花圃招来一群白蝴蝶。一只颤颤巍巍飞下坡,穿过学校后门,穿过烟熏雾燎的烟火气,穿过男人和女人的小区大门,飞入了小区深处的,被锁起来的,更幽秘的芬香百花里。男人跟在蝴蝶后头时,想到或许也有另一个男人,也像这只晃晃悠悠的白蝴蝶,穿过一道门、两道门,最终一头扎进他的秘密花园。

表弟便曾经对这小区大门品头论足。男人掏出钥匙串上的小圆片,贴近门框上的感应区,铁门便轰的一下震开。表弟啧啧说,哟,高科技啊,外头穷鬼还进不来。小区风光把表弟给震住了,里头有假山流水弯弯桥,湖边野花百尺高楼。表弟说,哥,你这小区,比我们乡下青山绿水还好看啊。表弟左手提着一只去头拔毛的白斩鸡,右手拎着一袋深绿浅绿瓜果青菜。鸡是早上现杀的,菜是早上现拔的。表弟对着光可鉴人的电梯四壁大发感叹,看着男人按下17楼。表弟说,17楼啊,我还没爬过这么高的地呢。王伯家那边,今年也才起了四楼。

男人问,你到底干吗来了?

不是哥你要搬家吗?

还没呢。

你们不跟我妈说的这礼拜六吗?份子钱我都带来了。

改日子了,没跟你们说吗?

没啊,改么时候了?

还没定。

怎么回事啊?

没装修完。门都还没装呢。

怎么了?扯皮了?门还有什么挑的?

哎呀,你不懂。男人说。

男人请表弟进门,从鞋柜里捡出一双翠绿色的拖鞋。拖鞋明显被撑大了,套在表弟宽厚的大脚上,依然那么大。男人接过表弟手里的鸡和菜往厨房走了。表弟看着雪白墙壁,柔软地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蜷曲着徘徊在玄关处,只得对着拖鞋啧啧称奇。表弟说,哥,你家这拖鞋咋这么大啊,我记得小时候下地耍,就你脚最小。他们都讲男人脚大走四方,最后还是只有你从我们村走出来了。你现在脚怎么比我还大啊?

男人趿拉着一双深棕色的布拖鞋从厨房出来,那拖鞋下的脚并不比一双女人脚大多少。男人倒杯水给表弟。男人说,坐啊,别站着。表弟讪讪地,小心翼翼摸着沙发坐下。那是一架不再饱满,业已塌陷的白色真皮沙发。皮面被人体一次次碾压早已露出千百道裂纹。这种裂纹在乡下只有干旱的时节才发生。土地不再被水滋润。千沟百壑。有一天晚上,表弟的母亲梦到了。干裂的土地绵延数百里。她吓得从无声无息的夜里惊醒,去隔壁间摸摸她的儿子还在不在。这种事都是活在很久以前的人的记忆了。有一段时间,表弟的母亲吃斋念佛,在草堂里设立的佛龛前念诵咒语,祈祷至少表弟的儿子能像男人一样走到城里去。城里并不远,出了村往右拐,走上白象渡。一块钱一次的渡船,就把人顺着弯弯的河道,运往九龙滩。九龙滩就是下一个要开发的商住一体区,旁边还得建一个高铁站。现在,那里还一片荒芜。表弟在九龙滩渡口坐上直达男人小区的公交车,一路上见到的就是遮挡着建筑工地的幕布,以及零散的五金建材。上次表弟也是这么来的。他同样拎着一只被宰杀拔毛的白斩鸡,在小区门前就被拦住了。不信任的保安坚持让表弟打电话给业主确认。电话那边是女人而不是男人接起。女人告诉表弟婚宴马上就开始了,让他直接打车往酒店赶。他们在酒店包了午宴,晚宴,还有第二天的午宴,像美丽电视剧的排场,日日笙歌,永无餍足。那时候正是夏忙,表弟吃过晚宴,就随着慢吞吞的渡船,顺着黑漆漆的河道荡回去了。他一直没能进入那小区大门,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看到里头的假山假水好风景,看到不被人珍惜的沙发,以及靠近阳台角落的,那一盆小小的龟背竹。很久没人给它浇水了。它从结婚的时候被当做酒店慰问的礼物搬回家,一直在那里。枯黄的叶子在阳光下风雨飘摇。

表弟说,哥,我也要结婚了。

什么时候?

还没选好日子。年底吧,要不就是明年正月了。说那时候日子不错。

那还早。

不早了,哥。你是不知道,现在农村结婚都得准备早。一忙起来日子就过去了。

那到时候你打电话,我过去。

诶,好嘞,哥,就是……

怎么了?

就是房子还没着落。

怎么回事?

我家的地就那么大,建新屋就得拆老屋,我爸妈就没地住。那边女方他们要新屋……哥,你不是还有套那么大的院子吗。大舅大妈都不在了,你户口也城里来了。我就想,哥,你那套房子……

你想用我那套房子结婚?

对,对,就是先住着,先把婚结了。以后怎么着再看。

男人未说可,也未说不可。他高深莫测地,在表弟面前,踱了几个来回。男人的影子映在墙上的电视液晶屏里,变得更加模糊、纤长,也更加捉摸不透。桌上剩着那一点点逐渐变冷的茶水,也在表弟一口口啜饮中完了。

男人冷不丁地问,你怎么来的?

啊?表弟愣一下。

男人问,坐船来的?

啊,对。

还是白象渡?

嗯。

我记得房子就在渡口后边。前年涨大水,没被淹吗?

没呢,哥。都起堤坝了。再说,年年我们都帮你看着,哪里坏了就修。没塌没陷的。现在收拾收拾就能住人。

都没坏?

没坏?

门也没坏吗?男人问。

表弟说,什么门?

那晚,男人做了一个梦。从九龙滩出发,交钱登船。船上只有一个黑衣蓑笠的摆渡人。摆渡人站在船尾,男人站在船头。船头夹在两岸兽脊般群山之中,夜色水面下游过一群群似有若无的鱼群。雨季勇猛的鱼群,夹带着断断续续的水讯。在船头的另一个方向,白象渡已上涨到了渡口水阶之上。男人看见了那座阴暗的高高的大堤。翻过大堤之后,便是那座沉默着送走了好几代人的大院子。青砖白瓦,开在巽位的大门,曾经迎来送往吹拂宾客之气,如今只剩下一点点被人觊觎的心。在男人看来,一切都很完美,除了院子里的二道门。垂花门,在男人看来是最美的地方。夜晚,闭上外门,闭上内里的四道绿屏风门,垂花门就成了一座小小的亭子,一个密不透风的匣。一个人可以在里面被一个人绞杀,一个人也能够鸡犬升天。现在的院子就少一道这样的匣。在梦里,男人亲自操着瓦刀和木楔,于黑暗中造着这样一道垂花门。

粗暴的拍门声把男人从不愿醒来的梦中惊醒。一夜未归的女人站在门口拍着那脆弱不堪的廉价的模压门。

你睡在我的床上干什么?女人看着蜷在床上的男人说。

我表弟来了。他睡我的房。

他来干什么?

他来要我的房。

你的房?就乡下那个破院子?他出多少钱?

没有钱。他说闲了就来帮我做事。

没有钱就想要房子?

他得要新房子结婚。

呵,女人冷笑一声,没钱还结什么婚。

没钱的人也有没钱的道理。过了小区大门,就处处是没钱的人。开店的老板没钱,所以他开在小区边弯弯绕绕的巷子里,一片租金的洼地,卖六块钱的砂锅土豆粉。来嗦粉的学生也没钱,从山上宿舍一路散到肮脏巷子来,就为了吃一碗最便宜的粉。男人带表弟来这里吃饭,头上脏污污的摇头风扇嗡嗡转,热风都往门外的尘土吹。男人想起,这家店的门也是他装的。一扇二手玻璃门,原封不动从隔壁倒闭的凉面摊拉过来,男人就赚了个安装费。

表弟从砂锅中抬起头说,哥,你真是个门痴。

什么门痴?

哥,你还不知道哇。我们村都这么叫你。表弟说。

天下有琴痴画痴书痴棋痴,痴哪一个都痴得高雅,痴得风流。偏偏男人是个门痴。小时候,男人就蹲在主房前的坪里,蹲在影壁的侧边,看那大大小小的门怎么合起,怎么关上,看那门轴怎么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直直痴看到被母亲一个巴掌印到脸上,被斥道,你呀,就是一个门痴!你呀,让我们家以后怎么办啊!院子里的抄手游廊,趁着倒塌的部分就一齐全部拆掉。繁复华丽的垂花门,也一齐转换成低调的墙门。为了躲避祸难,这个书香门第自觉削掉自己的膝盖,连带着把子孙的膝盖也削掉了。这一巴掌把男人的痴给封印到骨子里,让男人念起手里的书,安然无恙地渡过弯曲的河道,来到河对岸的城。直到遇到女人,这股门痴才又钻出来。

表弟说,哥,我还是得劝你。门,是有意思。但是总归没有人有意思。

男人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表弟说,门的事我不懂。但是男女的规矩我还是懂。嫂子是不是昨晚一夜没有回来?平时是不是也不给你做饭?一个男人,成了家,家里没人做饭,还被逼着去外面吃饭,那就不是很有意思。

男人说,有意思,没意思的,你还没结婚就知道这么多意思。

哎,这跟结没结婚有什么关系,这就是一个规矩。

你嫂子她不爱做饭。

有谁爱做饭?搭伙过日子就是讲一个规矩。没有规矩,那就得散场。驯女人就像驯猫,结婚前不驯服了,那一结婚就更野了。

男人听了笑,说,看样子你倒是很有经验。

表弟听了更来劲,掏出手机给男人看丽丽的照片。丽丽就是表弟的未婚妻。表弟说,女人嘛,还是要听话。不听话就打,打到听话。男人凑过去看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女孩攀着果园里的桃枝,枝头上刚结的小青桃子衬得丽丽是更加血色红润,言笑晏晏。

周日,表弟跟着男人去别墅装门。一周以来,表弟是自告奋勇,无忙不帮。男人店里的活全包,男人给别人装门也是他抬。但对乡下渡口的那套大院子,男人还是无可,无不可。

别墅区在城南,正好对着城北的九龙滩。到了别墅这个阶段,一砖一瓦,一门一窗,都是在给自己挑品味。古时候人要建广梁大门,金柱大门,现在的人就要挑中式欧式,铜门铝门。什么样的门,从外边看,就是什么样的人。男人最怀念的还是垂花门。只有垂花门,从外边看是看不到的。大门做得低调,垂花门却要华丽。只有那些受邀来的,办事来的客人,才见到这户人家是多么有心力,多么高雅。男人给这户人家最初推荐了铜门。喔,好气派的铜门,低沉繁复的花纹,只有凑近了看,用手摸,才见得到那收敛的贵气。配上德国品牌的指纹锁,下班回家,摁在门把上嘀的一声,恢弘大门就被四两拨千斤地拉开。现代门,有静美,有动美。要美就得花钱。来看门的女主人暗自拉拉富商的衣袖,瘪了瘪嘴,皱了皱眉。指着展柜上另一扇漆光白得透亮,花纹金色耀眼,却无甚可说的铝门说,要那扇门吧。

男人装门的时候就跟表弟讲门。说是讲门,实则还是讲美。人要是做了x痴,那讲什么都讲得头头是道,讲什么都是在讲美。表弟对门不感兴趣,对门前施了泥土,还一无是处的花圃感兴趣,对窝在楼上吹空调的女人感兴趣。女人不给他们管饭,到了中午就自个儿开车去城里赴宴。留待他们走到几公里之外的麦当劳吃汉堡。男人给表弟买了两个汉堡套餐。汉堡小小一个,在表弟手里三口两口就吞完。干惯了农活的人,总是不知餍足。表弟心满意足咽下那两杯泡泡碳酸水,打个嗝,跟男人说,那个女人,你发现没?是个三儿。

什么三儿,说话注意点。男人吊眼看了表弟一眼。

就是破鞋,婊子,给别人做小三。

男人训斥表弟,我们是来做门的,不是来说闲话的。

哎呀,我知道。我就只在你面前说。我就是看不惯这些在外面乱搞的女人。那样俗气,怎么住得起大别墅。

你倒是知道谁俗气,谁不俗。

这还不好看呐?表弟自信满满,谁爱露财,谁就俗。

男人没有接话,一心一意啃手上汉堡。表弟左右打量,才小心翼翼说,哥,你知道你们小区里的,也叫你门痴吗?

男人问,谁叫了?

就门口的保安,小区外边卖白菜卖豆腐的,小区里剪草坪的,楼下医生,楼上语文老师。

男人说,不到一个星期,你倒是混得熟。

哎,这不都邻居嘛。哎,哥,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他们爱叫就叫了。你叫,村里的也叫。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表弟痛心疾首说,哥,这门的生意再重要,也没有人重要啊。

那你说。

表哥啊,嫂子跟外面的人有一腿啊!

男人和表弟的桌子正好处于麦当劳的光影分割下,一半黄,一半橘黄。表弟趴在橘黄的那边,瞪着眼睛伸啊伸,要伸到黄色这边来了,想看看男人脸上的情绪,看看一个鲁提辖今天就从“我就喜欢”的麦当劳里蹦出来,当下就提着大刀往家中杀去。但是没有。男人只是喝了一口柠檬气泡水又放下,对表弟说,我知道。

啊?你知道,啊,这,这……他们都看你笑话呢!

这样吧,男人按住表弟说,你先听我讲个故事吧。

装门的那个别墅的女主人不是小三,买别墅的富商也不是出轨。因为很久以前,富商的老婆就死了。男人给富商第一次装门,富商的老婆刚死。她从另一座别墅的楼梯上摔下,最终像麻袋一样砸在门槛上,一命呜呼。男人新装的就是这道门。男人装门的时候,看着宾客都纷纷前来吊唁,富商为老婆哭得伤心。可一面呢,富商也不拒绝秋波频送,美人暗自投怀便上下揩油。于是走出门的宾客幸灾乐祸地叹气说,啧啧,真是好色,真是无可救药。富商就是在那个时候对男人说,孟子曰,爱人者人恒爱之。这个人,不一定指所有人。爱老婆也好,爱别的女人也好,只要爱人,别人就觉得这个人无大野心,无大格局,人就恒爱之。

男人问表弟,你听懂了没有?

表弟摇头。男人说,那你再听我讲第二个故事。

那乡下的二进院原属于男人的表爷爷。大家一讲起表爷爷,就说是一个痴人。那时候的院子里,还有那么一道垂花门。从某天起,表爷爷开始痴这道门。屋顶漏了不补,游廊塌了不修,地里的租也常常忘记催人收,家里的支出也开不尽。苦的就是家里的女眷和小孩。他们一旦碰到这扇越发精致的垂花门,动辄就要被表爷爷鞭打,斥骂。等到有一天,原本被收租的村民扛着锄头顶进院子,看见的只是破败的屋子,惊恐的家眷,痴了的太爷爷还有华丽的垂花门。于是他们使着锄头和铲子把垂花门给撬走了。所有人都被放了一马。

男人问表弟,现在你懂了吗?

表弟仍然摇头。

第三个故事,男人渡水来到城里。和女人顺理成章结婚,进了水利局。每年就等着汛期,汛期监管江滩的水位。但男人忘不了那扇垂花门,忘不了那扇曾经被撬走的,本应在河对岸的垂花门。黑暗中的垂花门,每一天都在呼唤男人。于是,当男人某天在卧室柜门前,透过那半面磨砂玻璃,与另一双男人的眼睛对视时,他决定翌日把工作辞了,在家具城开一家专卖门的店。小区里的人都受了男人的恩惠。男人是个爱门的,懂门的,谁家要换门了,都可以找男人挑。就连小区的大门,也是男人帮忙联系的厂家,给业委会省了一笔钱。在男人背后,小区人都叹息,唉,好一个可怜人,好一个懦弱老实人。但谁也不曾知道那扇垂花门。

你还没懂吗?男人问。

没懂。

没懂,那也没办法了。男人挥挥手,你可以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

回家去吧,男人说,那栋房子,是不可能给你了。

为什么啊哥!

因为我要回去,男人掰开死攥着他衣袖不放的表弟的手说。因为我要把户口迁回去,我要住回到那个院子里去。我要把里面的东西全都修一遍,我要在里头修一道垂花门。

男人闭上眼睛,一滴眼泪在无形的眼球表面流过。啊,垂花门,一直都是一道垂花门,从小就秘密扎根在想象里的垂花门。还是孩童就一直在向男人招手的幸福之门。梦里,男人一直在为那道门而流泪。那是一合上眼睛就能见到,从未走远的幸福之光。它的瓦片就是他的心。女人从那垂花门里出来,一直走到渡口边上,投河,死掉,变成尸体浮在大水汤汤的江面上;曾经的局长也从垂花门里走出来,死掉;至于母亲和父亲早已死了,安葬在水永远漫不到的高山上。这些他从未关心。黑色的梦中,闪亮的只有那珠光宝色的瓦片与门砖。如果说爱人让生活充满意义,男人只是爱门而已。当人回到一个被封存和毁灭的时代,修起一道垂花门,世上的一切就再无意义。

女人转着钥匙,啪的一声扔在男人面前的茶几上。茶杯里的水震出一圈,洒出暗黄的水渍。女人漫不经心地说,这是钥匙。

什么钥匙?

新房,新门的钥匙。

男人腾地一下站起来,说,你把门给装了?

装了。不仅大门装了,卧室门,厨房门,餐厅门,全都装了。没买便宜货,都是高档门。你还得谢谢我。女人说。

我们说好了,门由我来装。男人说。

我记得我警告过你了,三天之内你没决定,我就决定了。女人说。

随钥匙一起来的,还有女人递给男人的一沓纸。

你不要忘记了,女人严正地说,我们说好了,新房一装修好,我们就离婚。你一套,我一套。新房归你,旧房归我。你不要想着用拖着不装门这种办法来拖离婚这件事。你这招没用。

男人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于深夜孤身一人乘舟回到白象渡。渡口后的老房子古色古香,宛如一百年前刚落成的模样。青砖严丝合缝,屋瓦齐齐整整。唯有二进院的门口,专留下一个豁口,给男人砌那道魂牵梦萦的垂花门。砌成的垂花门与杂志内页上的那道分毫不差。听说那是清代某位王爷府中的内景。顺着垂花门,男人还新砌了两道抄手游廊,游廊合抱之间,又砌了更多砖墙分割的游廊。一条又一条的游廊像肠子一样塞满了整个二进院,最终形成了一道无比哀婉又无比深切的迷宫。男人放下手中的瓦刀,抹掉最后一块砖时,正站在迷宫的中央。

叫醒男人的是一阵阵手机铃声。响了又响,永不停歇。男人接起,听见表弟声音在那头沉着又压着怒气说,表哥,你现在回家。

回家干吗?刚睡着被你吵起来,等会还要去别人家装门。

还装门!你先回家看看吧哥!

男人赶回家,便看见表弟怒气腾腾双手叉腰站在卫生间门口。卫生间里,女人被一条床单反捆跪在浴室地板上,嘴里绑着一条灰抹布,脸贴在湿淋淋的水槽上,还侧脸不甘地回瞪表弟和男人。在女人的另一边,一个年轻的男孩同样被绑着挤在窄小的浴室里。他上身套着一件白色篮球背心,写着软件学院16号。下身还没来得及穿什么。他并拢双腿跪着,尽力俯身,好让人看不清他抬起头的模样。男人想,这就是那只白蝴蝶了,穿过一道门,两道门,总是飞到他家里来,今天终于见着了。

表弟抓起拖把底端递给男人。表弟说,你处理吧,哥。

男人没接拖把。男人问,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做什么?我都给你抓成这样了?你还问我是做什么?表弟说着,对准女人和男人的脊背一人来了一棍,两人发出紧紧相随的闷哼。在第三棍落下前,男人把表弟拦住了。男人说,不打人,不打人。

表弟气结了半晌。表弟说,哥,我是在帮你啊。

你现在打人就是帮我吗?

表弟气得仰头望天。表弟说,我回来的时候,他们窗帘都没拉。就在卧室里。小区里的人都在楼下看着,指指点点。我一回来,他们就拉着我看。哥,你说我该怎么做?难道我应该客客气气敲门,客客气气把他们送出去?这个小区里,到底谁是我哥?

男人不说话。

表弟把扔在一边的拖把捡起,作势又要递给男人。表弟说,哥,你打吧。女人打一顿就好了,打一顿就长记性了。不听话就往死里打。打到听话了,就还是好女人。嫂子,你也不要怪我哥打你。人做错了事情就要挨打。人这种东西啊,就跟畜生一样,记打不记吃。好声好气地说话没用,就是得把竹条子拿起来,往背上狠狠地打……

男人说,表弟啊,我们离婚了。

什么?

我说,我跟你嫂子离婚了。她也不是你嫂子了。我们约好了,新房一装修好了就离婚。前两天,新房终于好了。

啊?

礼金我等会也一起退给你。早就没有乔迁宴了,一开始就说好了。我搬家,然后就离婚。但是现在,我们先把你绑的人解开。

男人伸手去解女人身上的绳,表弟后知后觉跟着去解男孩的绳。女人口中抹布被解开时,朝着表弟狠狠剜了一眼,将口中积重已久的细菌与污水化为一口“呸”全吐出去。那男孩是跑得最快的,灰溜溜地窜到卧室穿上短裤,又灰溜溜一窜烟儿蹬蹬蹬下了楼。只有女人心定神闲,不紧不慢走入卧室,咔哒一声关上门。

男人把表弟送到九龙滩。九龙滩水面广阔,传说中这是九龙一齐休憩的滩头。过度采砂早已让水面混浊不清,但偶尔还是看得见几条肥硕的河鱼。水道的另一头是白象渡,传说曾经大水汹涌,洪水泛滥,一头白象从渡口的位置升来,把洪水中落难的民众托到高处的屋顶或树上。男人家的族谱里便记载着这样一头白象,传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于是果真人丁兴旺,香火延绵不绝。只是到了现在,孤零零一人的男人望着随夏汛逐渐上涨的水面,不知道会不会再有一只白象来渡他。托他升往高处,只可惜他自己都不知道高处在哪。

男人对表弟说,回去吧,你结婚的时候再来告诉我。

哥?

上船吧,再晚就得下一班了。你回去后记得好好爱护那个院子。底下的青砖都是货真价实的。都有快一百年的历史了。

哥?你肯把房子给我了?

表弟一扫一路上垂头丧气的阴霾,二十多岁的人了,健壮得像牛,还忍不住想跳到男人身上,紧紧抱住。表弟一步三回头地跟男人再见。表弟说,哥,我走啦。男人挥手。表弟说,哥,我真走啦!男人还是挥手。表弟站在甲板上,扶着船舷朝男人大力挥手,整个人被水波荡得一晃一晃的,连挥手的轨迹都扭曲了。随着发动机的隆隆声,表弟挥手的身影是越行越远,终于被遥远处浩渺无际的水面所吞噬。男人摸了摸兜里的钥匙,徒步走回了新家。

当天夜里,男人开始修一道垂花门。垂花门无怪是一道秘密门,一道匣子门,是两扇相互遮掩的门。对男人来说,这是一道从小就对他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幸福之门。把握好了这个,何处不能砌起一扇垂花门?男人从店里拖来一些现成的木材、砖瓦和灰浆,把新房的大门和玄关都尽数拆了。深夜,男人在新房前竖起一道深红的外门,外门里头,又竖起一扇浅绿漆的内门。两扇门的门柱之间,男人用红砖和灰浆竖起两面相向而立,严丝合缝的墙。随着墙越砌越高,在越发稀薄的空气中,男人仿佛回到了偌大的二进院里。那就是一扇真正的,无比标准的,一殿一卷式的清代垂花门了。做了琉璃瓦的改进,整扇门显得越发贵气。祝祷黑夜大富大贵,幸福安康。而男人正砌着一道道回廊中的迷墙。随着最后一把灰浆的落下,无数道墙也焕发出威慑人的光芒。现在,他才是真正到了迷宫的正中央,到了垂花门暗暗守护着的最后的秘密了。在那稀薄微亮的空气中,男人像鱼一样溺毙。他用溺毙的方式最终进入了一扇他亲手营造的心心念念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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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先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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