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扛着电风扇从超市出来,隔条人行道和彭程对上眼。他穿身西服,脖子扎红色领结,左手拿锤子右手拿话筒,站在一排礼品金蛋前物色幸运观众。我被挤得原地打转,怕手里东西碰到人,更怕他见着我尴尬,一时不晓得往哪躲好。格力电器搞促销活动,搭台唱戏,音响声音大得要放炮炸山,年年夏天都演这出。彭程对着话筒说,看来这位先生刚消费的格力产品,啊,有请你上台抽奖。人群配合散开,给我让出路,我妈在背后使劲推我,彭程把砸金蛋的小锤子递给我,抓着我的手砸碎七号金蛋。破碎的“蛋壳”、五颜六色的彩纸和一张质地稍硬的卡片掉落,彭程捡起,转过身提高音量喊,恭喜这位先生,冰箱大奖带回家。音乐起,放的《好运来》,声音大到我单手捂耳朵,留只手扶电风扇。再看彭程,他胖不少,舞台灯光照亮他的粉,遮不住黑。格力的工作人员冲上来引导我下台,填好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说一星期后到货。整个过程,我脑子和耳朵嗡嗡的,莫名其妙,我们家用了十多年的小天鹅冰箱就此下岗。我妈眉开眼笑,场面混乱,她压根没认出来彭程,直夸我手气好。我们俩往回走,快到家她才反应过来,哎不对劲,我们电风扇是什么牌子的。我看一眼吊牌回答,骆驼。
躺在床上看新电风扇发愣,今天下午到家,发现空调坏了,等维修,晚上临时出去买电风扇应付。全天闷热,雨要下不下,正午的炕气憋到入夜还没消散。翻来覆去睡不着,点开彭程朋友圈,灰色的横线像是禁止翻阅的护栏杵在眼前,久不联系,都怪那年雷电害人,劈断人生两头走。
2.
彭程家搬到和平路开麻将馆,我们同岁,念初中,家里凑一起做生意,话更多。爱打麻将的都是茶客烟鬼,上牌桌恨不得全天不离,这点跨越性别。他妈经常遣彭程来我家拿茶叶,最次的品类,打眼看懂的人知道是茶,不懂的人看是草,一团结一团。彭程双手提大半袋,我爸起身给他开门,倚在门夸他懂事、活络,回头瞧见我蹲电火盆里磕山核桃的蠢相,抬手给我后脑勺一下。虽然他家从来不需要根根分明、泡开能在水中旋转的好茶叶,但每年过年,我家都会留高级的茶叶末让彭程带回去煮五香蛋。
彭程最常去的还是快餐店,他跑腿解决牌友的一日三餐。现在退出市场的泡沫餐盒,彭程家不知道消耗掉多少,他代买的饭菜,香味散一路,我和我爸蹲在店里吃我妈做的饭,千张结烧肉、清炒苋菜,吃得厌烦,真想抢他手里的快餐尝尝,可惜他每次都是迅速地跟我打完招呼,不等我从蹲姿切换成站姿就没影。
小卖部的烟酒饮料、冬天推板车过的冻米糖、夏天傍晚和平桥头的大饼稀饭,彭程在这条街首尾奔波,鞋底磨薄很多。
彭程分析给我听,麻将馆就要让人不离桌,生意才好。他妈妈后来干脆连快餐钱也想法子赚掉,清早起来买菜,用自家的饭碗装好,卖给牌友,省得彭程来回跑。他问我,你猜天天打麻将的都是什么人。我说,有钱人。彭程摆摆手说,不对,有钱都在开发区玩大的,看不上我家小局。我说,那你讲什么人。彭程扳手指头说,从乡镇来县城陪读的妈妈,把小孩往学校一送就结伴来;没工作的,大清早在我家楼下敲门,我眼屎没擦就赶紧起来给他们开门,人不齐他非坐那喝茶等;退休的老人家,儿女不在身边,给我钱让我帮忙买东西,零钱从来不要回去;还有靠打麻将过日子的......我说什么是靠打麻将过日子的,彭程顿了一下说,就像我爸那样,赢过大钱也输过大钱,有瘾。
虽然我爸对彭程赞不绝口,但不怎么看得上他爸。彭程的家和麻将馆是楼上楼下,我家不是,还得走段路。我妈一般回家早,为盯我写作业看书,我爸晚点回,时间很固定,哪天迟了,必定是有人坐在店里吹牛皮,被困住。他爸每次来店里都酒气冲天,话密得水都泼不进。遇上我在,老爱问我可想当兵。我说,当不上。他爸就说,那不行,彭程我们以后就让他先考体校后当兵。我妈嫌他烦,没好气地说,当兵回来正好继承麻将馆,我家小鬼不能让他也卖一辈子茶叶吧。话一出,彭程他爸更激动,柜台被他拍得来回晃荡。他说,谁讲的,我当年转业回来多好个工作,老子讲辞就辞,讲下海就下海,厂子效益好,我都搞塑料袋装钱,车刷到开发区,哦,那时赌场还没出捅人的事情,发牌的小丫头,裙子那么短,一屁股坐我大腿上。
我妈噌的站起来,背好包,揪我耳朵拎我回家。指桑骂槐说我爸,早点家去,少到这打屁。
我跟在后头不识相地问,什么是发牌的小丫头。我妈怒斥,你上课可听这么认真哎。当然没有,对于那时的我来讲,书本上的字句图形只与考卷上的空白对应,但是小小店面,挤来并容纳小县城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吹的牛皮大概都有真实的根基,不着边际的故事,全是逸出黄山山脉的广阔天地。
我很愿意和彭程一起回家,但我拖拉,他不浪费时间等我。我得掐表看点,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校门,才有机会碰上彭程,跳上他的自行车,让他载我。从学校到店里的路程有非常漫长的上坡,我提出要站起来跟着跑或帮他推上岭,都被彭程按住说,不用,我带得动。他站起来奋力地蹬自行车,我坐后面努力保持平衡,手里举两根烤肠。他在我家店门前放我下来,我再把烤肠塞进他嘴里,他迅速地骑回家,书包一扔开始他的课余劳动。
有次我书包太重,偷懒放他车筐忘记拿,追在他屁股后面进麻将室。塑料的挡风帘掀开,我被烟味熏到想撤退,里面除掉搓麻将的声音就是卡浓痰的咳嗽声,本来就不大的店面拦腰截断,掐算边角放四五台麻将桌。彭程身形高,一楼就格外低矮,他书包还背着,弯腰在地上找水壶,看到我来,拎着水壶去给我取书包。水壶是空的,盖子掀开净是茶渍,彭程在几台麻将机中来回穿,他妈妈在楼上一边烧菜一边问,今晚有几个在这吃饭的,无人理会,彭程挨个再问,有人催水,他说马上马上。他爸坐在其中一桌,看起来要把牌盯穿,面色凝重,不是手气好的样子。
我拿回书包和彭程站在门口说话,水壶猛地发出锐响,彭程冲进去拔插座,抓茶叶扔到壶里,又拎着壶挨个倒水。他不时被烫到,龇牙咧嘴,不出声也不撒手。
坐最里面的一桌人吵起来,彭程他爸摸牌朝对面的人掷去,浑身发抖地说,老子的店你也玩阴的。彭程拉住他爸,拉不住牌桌其他想干架的,使诈的人见自己在弱势,从皮夹里掏出钱扔地上,迅速跑出来,撞得我歪斜。爸没追,趴在地上捡钱和散落的牌。彭程低头沉默地看他爸,抬头望见我,示意我等会,直到这时他的书包还没放下。
他说,我爸以前不是这样,他被人坑得太惨。我说,听讲过。彭程挠挠头说,我爸去你家老乱讲话吧。我说,反正也不是讲给我听的。彭程说,你别在意。我说,不在意。他抬手把我背拧过来的书包带翻正说,回去吃饭吧。
我透过塑料门帘的缝隙看他爸,坐在地上还没起,手里攥着牌发呆,头发蓬乱油腻。年纪小不懂,当他酒喝多脑子喝坏,不知道中年人的失意与沮丧,全数在此。
3.
高中我和彭程同班,他早做好体考进大学的打算。我好奇他是不是真热爱体育运动,他回答我,要充分利用机会。我没懂,他反问,按你入学的排名能上几本。我说,二本。彭程摆摆手,我还不如你,但我体考成绩过关,加上不算特别差的文化课,可以上很好的体院。我说,上体院有什么好。彭程两眼放光说,前几届有学长考上体院,在念书的城市做兼职,光是坐在游泳池旁边看小孩,都好几千,学费生活费到时候也不用家里出,讲出去还好听。我有点失落,每次和彭程对话我都能感受到他的成熟缜密,仔细规划未来,安顿好家人,而我像小鸡崽,日日学校家里赶几个来回,吃饱却无知,还不时恐慌出梅天被拿去炖汤,结束我无聊的一生。
彭程见我低着头不作声,催我赶紧回去看书,他则反方向上操场训练。
一中的操场地势非常高,每天课间操我们要爬几百级阶梯才能到达,所有人都很喜欢去放风,享受绝对居高临下的视角:城区的新旧,在操场上一眼看出,互相辨认家在哪边,乐此不疲。操场半面没建围墙,靠梓山阻隔,侧面悠长的下坡通向学校的后门,秋天会被自山坡吹落的树叶铺满。
操场的全貌和细节,彭程比我看得更多,早起训练甚至能听到山上的和尚撞钟,每天他都朝禅寺的方向拜两下,希望家里诸事顺利。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怪迷信的。
毕业后,有年轻的校友用无人机拍摄操场,单看景物,我们的操场像是山间园林,凉亭,石碑(捐钱建设的功德碑)、走廊和塑胶跑道隔着阶梯,明明不该出现于一处的景物被奇妙地叠放。视角拉远,寺庙低头看操场,操场低头俯视县城,又像群山中的旷野。
晨起五点的训练总有人想办法迟到,彭程不迟,他和卖早点的差不多时间起。早读结束他回教室,拎着作业本找班上学习好的同学给他讲题,他数学委实太差,好在人缘不错,文科班所有数学好的人凑一堆,集思广益想怎么给他讲明白,直到上课铃响,人群叹着气散开,他还是满脸困惑地回他后排的座位。除了数学,其他科目的笔记字字不漏,我借来抄过,他字迹没随着他长大,一笔一画,清晰但无美感。
也许是彭程的虔诚和努力起了作用,那年冬天,彭程他爸穿整齐的呢料外套,小心翼翼地敲我家店门,身上没有酒味,我爸正经给他递烟。言语间再不吹嘘当年的光荣事迹,而是略显拘谨地说,之前很多事麻烦你们,现在都好了。临走非要塞我红包,几个人站在店门拉扯,彭程笑嘻嘻地说,你收着吧,到时候我们拿这个钱去吃饭。我爸感慨,你们家小伙子真会做人。彭程他爸站在那,突然严肃起来,昏黄的路灯打光,他用演讲式的夸张语气说,我真有个好儿子。彭程他妈关门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去超市买年货。我妈说,买过了,我家狗东西都要吃光了。
回家路上我妈说,怎么人家的儿子这么懂事。我爸说,惯子不孝。他俩的数落,我左耳进右耳出,手插在口袋里一点点捏红包,这厚度应该够我和彭程吃上好几顿烧烤。
不过后来红包上交,烧烤也没时间吃,连邮递员按月塞邮箱的杂志也被我妈扣掉,她说我明年就要高考,看个杂志拉屎时间都延长,浪费。而彭程的体考比高考要早,训练更刻苦。我实在是没人玩,才认真念书,偶尔熬夜,我爸妈也会温情一把,站在房间门外说句早点睡,搞得我从尾骨起鸡皮疙瘩。
周末去店里给我爸送饭,远远看到彭程家抬出张麻将桌,装进电动小三轮的车斗,他爸站在路口跟拉货的人商量价格。我钻进店里把保温桶递给我爸,问,彭程家怎么卖吃饭的家伙。我爸掀开饭碗评价,你妈烧菜酱油倒半瓶。然后再回答我问题:现在彭程高考要紧,麻将桌少摆几台,钱少赚点,人少来几个,环境要清净一点,懂吧。我说,彭程他爸跟以前两样了。我爸说,你懂个鬼,他以前才是这样子。
他爸确实富过,有地皮有别墅,来我家买茶叶都要最上档次的,夹皮包,端老板杯。其他发财的老几们带他出入开发区,洗浴中心到赌场。后来太狂,被外地来的生意人做扣,赔在赌场,卖房卖地,颓废很久,总算想起来开个麻将馆,成本一次性,不用周转费脑子,还能满足自己手痒。
以上是我的猜测。
我爸表示肯定:大差不差。他吃完饭,点根烟,看起来很深沉地说,很多事情发生变化可能就是睡醒的事情。
4.
我爸讲过很多没名堂的话,极其暴露知识水平,他每天从新闻联播和CCTV军事捡些看起来是那么回事,实际上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词汇在他的老兄弟面前卖弄。反正没人在乎别人说了什么,他们只管在表达自己。他那句朴素的感悟,概括起来就是:世事无常。
无常到彭程会在晚自习旷课。
老班掏出手机就给学校负责体考的老师打电话:我们班学生给你搞哪去了?你们体考过就行?不需要文化课成绩?对面可能一头雾水,因为难得听到这位老古董诚恳地说不好意思。
又给彭程爸妈打电话,没通,绕到我近前敲桌子问,彭程让你带假条了?我跑神,随口乱答:晚饭就在校门口吃的鸭血粉丝。老师说,谁管你吃什么。我解释,我的意思是我今天没和他一起回家。班里同学嗤嗤发笑,班主任撇撇嘴,安静,考试。
试卷交换批改,前排传来一个纸条,说我二十五个选择题错了十二个,旁边还画个哭脸。攥着红笔的我手心出汗,错就错吧。
没想到彭程家麻将馆真出事。我爸说,是个常客,老头孤僻古怪,极好麻将,撇去吃饭睡觉,一年到头都在麻将馆泡着,儿子女儿讲不听,不知道是不是输牌输急,也可能是久坐的原因,从站起来到倒下去就眨眼的工夫。叫来救护车,他爸妈跟着去医院,老头子女不在家,还不晓得现在有没有通知到。我问,那彭程呢。我妈说,他放学回店里看门关着,就来问我,然后匆匆忙忙跑去医院。我们晚上关门回来,他家灯还是熄的,现在什么情况,也不好打电话。
我爸说完催我去洗澡,大人的事情小孩别跟着操心,能搪塞万事。我没手机,不清楚彭程的处境,到底事情是结束了,还是进行中,他在医院还是回家了,他事事烦神的性格,估计愁得不行。我对着桌上的题愣神,夏日将近,小飞虫聚拢在我的台灯周边,细小到忽略不计的身体非得跟灯泡较劲,习题空白处正好陈列它们的尸体。
早起我比谁都清醒,闹钟设定能赶上彭程训练的时间。我妈打着呵欠往我包里揣上两瓶牛奶,让我分彭程一瓶,又给我塞五块钱让我自己买早点。
我提两袋发糕站在彭程必经的十字路口等他,远远看他骑车过来,我也骑过去,把发糕和牛奶挂在他自行车龙头上。彭程满脸倦色,单脚踏在地上,一口气喝完牛奶。我问,事情解决了吗。彭程摇摇头说,没有。我说,能解决吗。他吃完早点好像有精神些,敷衍地笑了一下说,哪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他把垃圾揣回书包,说句走了。我留在原地,看看手表,离早自习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
彭程家麻将馆不好熬,老头没能活命,子女强势。和平路本不是县城的中心区域,那几天却挤满看热闹的人。就是你能想到的办法,拉横幅、敲陷进去的脸盆底、找人操事。招招使尽,警察出警,两边的人一车装走,到下班时间,彭程父母在隔壁左右的注视下垂头丧气地走进店里。
彭程课间搬凳子坐到我旁边,小声说,我家要换地方。我问,换哪去。彭程说,现在还没定,一家子胡搅蛮缠生意没法做,我爸赔了钱,和平路房租还是贵点,我训练、体考还得交钱,要往再偏点的地方搬。我说,以前习惯上你们家打麻将的人还能再去吗。彭程摇摇头说,不好讲。他趴在课桌上,眼神忧虑。我问清搬家时间,叫他喊上我帮忙,省出请人的花销。
5.
“下埔雷雨落满,日光犹原光晴晴”这句闽南语歌词形容南方的五六月特别合适。多雨、低云、潮湿、闷热,往往雨没下完就开始出太阳,漫长的梅雨绕不出迷宫,空气、物件处处都潮到滴水。不合时宜的季节,县里要办全民运动会,之前闻所未闻。丰富市民生活,讲起来好听,倒也不能上街拉个人就去跑圈,无非是折腾听话的中小学生和相关单位。
新来的体育老师挨个班级动员,啰里啰嗦说完,总结就是:你们下午放学都得去操场跳健美操,开幕式好替学校露脸。彭程举手,老师,我下课要去训练。体育老师说,就耽误两星期。他兴致勃勃,我们历史老师不耐烦地打断,你讲好了吗,我们这抗日战争还有两年没打。
下午第三节课匀给开幕式的健美操练习,我们手里拿着彩球,重复单一而无丝毫美感的动作,远远看女孩还算不错,周围的男生,不是竹竿成精就是液化气罐乱窜。最烦的是,练到一半就下雨。高二年级几百号人挤在器材室、缩在主席台躲雨,阵雨停,太阳尚未落山,光线强烈,眯眼看主席台上领动作的老师扭动。
好不容易熬到彩排,彭程早早跟我说,今天结束一起走,家里还有点零碎的东西需要搬。我们并排爬通往操场的超长台阶,小学生在周围打闹,大约今天最后整队,参加这次活动的学生全都要来。小孩子兴致都很高,他们不用像我们重复练习,列队跑步入场,呼啦放掉手中的氢气球,就能回家。彭程看着小朋友出神,说,我们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好像还没来过一中操场。我说,怎么没来过,六年级组春游去梓山,现在操场上看到的庙,以前是春游的目的地,你忘了,和尚还挨个发供果,坐得远点,正好能看到当时还没铺上塑胶的操场。寺庙前的桃花被风一吹,就飘进山泉冲出来的沟渠,我们班有个人蠢兮兮地玩水,结果半个人都栽进去。
彭程不作声,神色黯然地说,自从我爸出事,我春游都没去过,舍不得花钱买吃的。
我内心自抽嘴巴,立马把话接过来,说春游就是换地方吃零食,也没意思。
今天体育老师显得格外急躁,主席台操场来回跑,手臂挥动的幅度抵过十个在岗亭指挥交通的交警,扩音喇叭和口哨交替出现在他嘴边。
时间过去很久,我们已经走完排练流程,还维持队形不让解散。不断有蜻蜓擦肩膀飞走,同学无聊地用手去捏它们翅膀试图捕捉,因为不能跑出站位,没人得逞。天色阴沉,倒不是时间太晚,而是暴雨将至,云低低地往天空的下游走,碰上浅滩均被拦截,云和云拥堵纠缠,不能流淌,像坏死的人体组织,渐渐发暗。
队伍中不断有人提醒老师快要下雨,可是老师置若罔闻,不断要求我们,重复某一节拍的动作,注意节奏。我们哪还顾得上什么节奏,只盼雨快点落下,我们好从闷热中逃走。伴随哨音,雨点大滴大滴落下来。人群终于不顾什么狗屁队形,四散逃开。好在小学生们已经解散,我们赶紧爬上主席台避雨,雨几乎就是瞬间倾倒下来,数秒而已,所有人都被这雨彻底困住,伞在暴雨前没有一点用处,主席台瞬间怨声载道。
体育老师也躲进主席台,避闪不及,T恤衫潮掉大片,他用手来回搓他的寸头,想把水沥干。
彭程看了看手表说,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啊。我说,不会太久。话没说完,一道闪电把半边天点亮,雷声轰隆砸下,愈演愈烈的暴雨,将周围拉入末世的恐怖。操场开阔的视野被雨幕遮挡,我们看不到远处的任何景物,周围嘈杂的人声被雨声吞噬,然后越来越小,没了闷热也没了焦躁,雨点撞击主席台的铁皮棚,反而让众人屏住声息。
果然是阵雨,雨势在几分钟后渐弱,彭程说句雨小了,就从人群这头挤到那头找体育老师。他比体育老师还高些,勾着背在央求什么,体育老师脸色不对,他赔笑脸。我走过去,听他说想请假先回,打算跟着也请假。没想到人都聚过来,嚷着趁雨停要赶紧走。雨声渐小,人声越来越大,体育老师被淹没,无奈拧开扩音喇叭,脸涨得通红,骂道:不许走!那么简单的操,做得松松散散,还想走,你们要造反啊。彭程提醒,老师,你刚才同意我先走的。体育老师更气:始作俑者,你也别走,今天这操不排好,一个都别给我走。
人群退开,我看很多人的口型都在骂脏字。彭程的厚嘴唇抿成一条细线,额头青筋显形,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烦的一批,我要先走。主席台到操场还有几个台阶的高度,他干脆蹦下去,头也不回地跑进雨里。不知道是谁带头鼓掌,响起一阵欢呼。学业压力、枯燥健美操练习带来的郁闷在此刻全情释放。年轻的体育老师尴尬地愣在原地,目光随彭程移动,他看起来木然无措,热情、焦躁都偃旗息鼓。我走过去相劝,老师,他家是真的有事。事实上我刚系紧了鞋带,也打算找个机会跑走。
可惜天并没有继续放晴,云再一次蜷起来,天色骤然变亮,闪电穿云。身后的尖叫令我不自觉地去找发声人,再转过头,便看见彭程倒在操场上,雨水比上一阵变本加厉,他没站起来,暴雨打湿他衣服,再将他浸泡。主席台众人安静下来,大概都和我一样,大脑被恐慌占据,来不及反应发生何事。
学校保卫处的师傅正好在器材室理东西,他被学校门口的小混混训练出来,是现场反应最快的,他飞跑过去但拖不动彭程,又跑来主席台,冲体育老师喊:你他妈年纪轻轻脑子不转吗?下来搭把手。我想跟过去,被体育老师狠狠推回。他说:都不要乱跑!等不打雷再走!
我身边的同学们明白过来:是雷电,被雷劈中的。
他们一人背彭程、一人扶,进到室内,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雨声和雷声愈演愈烈,人群中,惊恐开始弥散,有人蹲了下来,接着所有人都蹲了下来,平日里一定要蹦起来够树叶的人,都恨不能陷进地下。我很想跟着他们一起去看看彭程,可我当时扭曲成卑微的虫豸,同所有人一样蹲好,像被抓的嫖客。没有避雷装置,地势高到能在山区小城拥有俯瞰视角的操场,空旷无比的操场,从建成那天起,就一直暴露在危险中。
6.
彭程被救护车拉去邻市的医院,县里的医院因为情况太危急不敢收。出院后我找去他家,坐车往开发区方向。还是从前结构的门面房,上下两层,更低矮,我上楼梯都需要微微低头。他躺在床上,手里拿本五三在看,我把学校暑假补课的作业带给他,不知该开口说什么。楼下的麻将馆还是吵,客户群确实更换,开发区周边没有老人和陪读的妇女,满脸尘土和失落的中年男人们,有的蹲在凳子上,有的站着,开局玩二八杠,这种牌赌本一般不小,赢一场有一星期饭钱,他们紧张得很,手不停嘴也不停,操字来干字去。
他见我来很高兴,向墙那边拱了拱,给我让出位子坐。我说,你好了吗。彭程说,能出院当然好了。我说,都是那个狗屁运动会害人,开幕式我们就走过场,主要还不是听领导发言。彭程摇摇头说,我现在也想不通,我当时怎么就头脑发热,非要冲出去不可。我安慰道,不怪你。
光是听楼下搓麻将的声一阵压一阵,彭程把书放在一边,轻声说,我以后不能考体校了。我以为他开玩笑,脱口而出你他妈少扯淡。彭程用手指着心口说,医生讲,差点我人都没了,在ICU满身是设备,简直科幻电影主角。剧烈运动,会对身体有影响,体考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站起身,帮他理好桌面上的书和试卷,说,不考就不考,就凭文化课还念不上书。
彭程低着头,房间里没有空调,挂壁电扇吱哇乱叫,风还不大。我满头是汗,后背发痒,不知道是蚊子还是痱子,心里浮起几分懊糟。
彭程躺在床上,拿枕巾盖脸,闷声说,好多人都讲,庙里的菩萨替我挡了一下才没死,我就好奇,留我条命,还不是好命,有什么屁用。
窗外的建筑工地日夜拆建,从床边的小窗能看到挖掘机缓慢地运作,噪音包围整个房子。当没什么会更差时,我们劝别人,一切都会好的,没新意,更没用。
学校补装了避雷装置,地方台还做了期夏季防雷专题,来我们学校搞采访。学播音主持的妹子上阵,在镜头前应对自如,化妆化得嘴和脸红扑扑,我都怕她接受完采访要直接去找人结婚,对着话筒一通字正腔圆的场面话,我听见播音腔说:今后一切安全。
再回学校,彭程念书比从前更认真,但凭高三一年逆袭是蠢话,他来问题,我硬拉住多讲几遍,他不好意思耽误,直说懂了懂了,大家都自顾不暇。班主任时常找他谈话,谈得他红着眼眶回来。他的高考分数,按照艺体类的标准,本可以高枕无忧,却够不上当年的本科线。
彭程比我早毕业,学历不够工作不好找,他干脆回家和人合伙做婚庆创业。我在亲戚的婚礼上看到他,不敢认,头发留长,喷不少发胶,梳背头。在婚礼上唱完天仙配还玩低俗游戏,来宾看得哈哈笑。家乡风俗是听见放烟花的声音开席,服务员挨桌发筷子,他方退场,我赶紧穿过桌椅去找他。他站在酒楼门口的石狮子下抽烟,满脸疲倦,我凑过去拍他肩膀,就像他从前拍我那样。他错愕地回头,见我咧嘴大笑,指指LED显示屏上的新人名字说,你们家亲戚?我说,是。彭程说,特别亲吗。我说,一般。彭程说,那就不给折扣了,我还不好做主。我说,你赚钱要紧。
刚才的闹剧似乎将他的话语储备耗尽,他不说话,我更找不出话题,我俩背靠石狮子抽烟,看烟花在夜空一朵朵炸裂,我突然意识到,彭程已独自在这种奇特的热闹与冷清中穿梭很久,我在不在场,和不和他讲话,陪不陪他抽这根烟,于他而言,毫无区别。
六十响的小礼花没持续多久,他接到电话,说要赶其他场便匆匆离开。
那晚我躺在床上,和今晚一样无法入睡。摸出手机打算和彭程聊点什么,又感觉什么话都多余说给他。我细细捋清和彭程相识以来的每件事情,一口气卡在我胸口,叹下去不甘心,提上去没力气。
长久不与旧时朋友说话,就会无限延续,连一句“最近发财了没”都讲不出口。年年雷雨季,我总会反复回忆从前。大学擦着门禁的时间从网吧出来,谁知道天要下雨,风把学校的树木吹得乱抖,四周空旷无人,心底觉得不妙,果然闪电和恐惧一同侵袭,瞬间夜如白昼,雷声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我铆足劲,在四下无人的校园狂奔,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宿舍楼,雷电不过是空响炮,未迎来雨水。我惊魂甫定的模样吓到室友,知道我是因为怕打雷才发力跑回来的,他们满脸不屑地各忙各去:不是吧,这么大个人了。
我无力和身边人解释这种恐惧,不是怕雷电,而是怕未知。怕我像彭程,踏踏实实比谁都希望过好这一生,却被突如其来的雷电击乱。怕我行走在峡谷,周围四面埋伏,怕我低头跋涉,不知脚底的是冰是土。
我关掉台灯准备睡觉,没想到手机屏幕变亮,是彭程发来的消息,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后面说:明晚出来吃饭吧,先讲好啊,你还在读书,不赚钱,我请。我回:冰箱都拿了你的,还好意思叫你请。他又发来一排龇牙咧嘴的表情。
我闭上眼,想起高中在路口彭程的笑容,彼时他说:哪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
窗外稀里哗啦的声音,不用想,眼下七月,最多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