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用


文/短痛

1.

 

梦里有脚步声,一步一台阶,步步登高,步步逼近,索命一般,每一步都踏在他的耳朵里,心头上,每听见一声脚步,他就打一个呼噜,这呼噜就这么打了整整一夜。

 

天微微亮,李端祥的鼾声就渐渐弱了,一个呼噜打猛了,打出一嗓子浓痰,从鼻腔打到喉头,包在嘴里,坐起身,吐在床边的塑料痰盂里。一吐完,头立马往后让了让,生怕被溅到。一声响之后,他又俯身看了看,一摊浅浅的黄水之上,浮着一小块白沫,又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裤裆,不潮。看来昨晚睡前,尿干净了,没做邋遢事,随后直了直腰板,清了清嗓,心满意足地哼哼了两声。这一套程序下来,人也就清醒了。

 

今天起得比往常要早一些,他依稀记得今天有一件大事儿,好像是有什么人要来单位视察,又好像是他要视察什么人,总之不能怠慢,他得赶紧起床,赶去办公室。

 

起床,不刷牙,只搓手,手搓热了再搓脸,等脸上稍稍搓出一点血色,就出门。一出门,看见门口摆着两小袋垃圾,粗略地翻看了几眼,觉得有用,轻手轻脚地放回了门里,才放心地下楼。

 

手肘挨着楼梯扶手一圈圈往下绕,绕了整整五圈,像是从梦的云端,落回了地面。脚踏实地往自己的老单位走去,很多年前,上班的路上总会遇到几个胡子拉碴的环卫工,满脸堆笑的早点摊老板,他们会相视一笑,点点头,打声招呼。无论晴天下雨,他们都是极其愿意展示微笑的一帮人。可最近都换了生面孔,一个比一个年轻,最老的也不过五十多,整个世界似乎都合谋好了,明目张胆地用年轻人替换着老年人,年轻人似乎成了城市里最大的帮派。李端祥哼了一声,从小区东大门走出来,走到对面马路,往前走,左拐,再往前走,再左拐,穿过一条小路,就到了单位。

 

办公室在六楼,一步一个台阶地爬上来,气都短了半截。身体沉,脚跟子轻飘飘的。像是又从现实走回了梦里。门半掩着,轻轻一推,就看见办公室的小杨,正在给他泡茶,小杨全名杨眉贵,是他的办事员,跟了他一辈子了,像他的妻子一样了解他,知道他工作开始之前,必须喝一杯浓茶,小口小口地吸溜,冲淡嘴里的腐臭味。年纪大了,哪怕是打个盹儿的工夫,嘴巴都能捂出一股馊味儿,更别说整整一夜的酿造。

 

 

虽说被他一口一个小杨地叫着,但小杨也不小了,身材被年龄吹胀,脚也跟着肿了,早就钻不进高跟鞋了,膝盖受不住力,手背上突出的青筋,头顶上黑得失真的假发,也都在提醒着她生命的刻度。尽管如此,只要李端祥一天不退休,她就不能退,始终跟在他的左右。

 

李端祥一进屋,回头扫了一眼门边儿的两袋垃圾,小杨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立马把垃圾提了出去。李端祥小声嘟囔了一句,留着,留着说不定有用。小杨装作没听见,硬是把两袋东西,送到了门外。

 

毕竟是在单位,李端祥也拉不下脸,翻看垃圾的内容。只好乖乖挤进办公桌里,开始一天的工作,这些年的工作内容从来没变过,每天计算各种账目,记录各种数字,窗边的工作台上,摆满了各种单据,他要挨个整理,层层叠叠,张张码齐,一笔一笔地算。把头沉下去,埋进一堆无穷尽的数字之中。

 

而小杨则负责提醒他每天要参加的会议,以及一整天,乃至下个月的行程。什么时候谁要来,什么时候要去哪儿,哪一天晚上有饭局,全听小杨的指挥。

 

“今天有什么会议要参加吗?”李端祥眼都没抬,手里的笔在原地打转,在一串数字上画圈。八千八。

 

“全都推掉了,今天有别的事儿。”小杨说着把手里的药片送到了李端祥的嘴边。

 

“什么事儿?”李端祥下巴往里收了收,躲开小杨手里的白色小药片。

 

“吃了药再说。”小杨一脸温情,看得他那污浊的眼神都渐渐清澈起来,头够上去,嘴巴吻在了小杨的手心里。抬起来时,双唇之间夹着一粒白,舌尖一舔,就缩了回去,小杨赶忙端起茶杯,李端祥喝了一口,一仰头,痛苦地咽下:“这茶,淡了。”

 

“浓茶,吃药,不好。”小杨按住李端祥的肩头,以防止他亲自起身去添茶叶。

 

“一样的,和吃药一样,也降压。”李端祥拿舌头在上颚摩擦。

 

“医生可没这么说。”小杨直愣愣地看着他的嘴巴,确保他没有把药藏在牙缝里,趁人不注意再偷偷吐出来。

 

“今天到底有什么安排?”李端祥靠在了椅背上,木讷地直视着窗外,枯黄的树叶被风吹起,发出失落的脆响,像是死亡之前,最后一次悲鸣。

 

“有人要来看看这间办公室。”小杨说完,李端祥眼神抖了一下,仿佛心里是知道的,但又说不出哪里不痛快。“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这间办公室是我的,谁也不能动。”

 

小杨挪到他的身后,另一只手也放到了他的肩膀上,两只手很自然地揉了起来。李端祥缓缓闭上眼,享受得理所应当。“你也该退下来了,都工作这么多年了,该给年轻人留出一点机会。”

 

“我是被公司留用的。”

 

“是,留用!”小杨深知与他沟通,无论如何都要先肯定再提议,否则就是无休止的争吵。“公司给你安排了新地方。上个月我去看过了,地方不错,你的老同事都搬过去了,将来同吃同住,工作起来也顺心。”

 

“那这间办公室呢?”

 

“留给年轻人用,这儿又没电梯,不能让你天天爬六楼吧。”

 

李端祥拿手指捏住鼻梁,松了松眼皮。再睁开眼,就盯着小杨。瞧,往死里瞧,越瞧越眼熟,越瞧越踏实,双手放到自己的肩头上,摁住了她的手,一点也不生分。

 

小杨把手抽出来,“帮你换杯茶。”端起茶杯就往屋外走,两腿直直地在地面上艰难地平移,死死地绷紧表情,像是一只被意志力牵动的木偶。

 

“茶叶别倒了,留着有用。”

 

小杨嘴巴里轻微地“啧”了一声。

她知道,又是留着沤肥用的,就为了养在窗台上的那几盆垂死挣扎的葱蒜。

 

不光这留着有用,对李端祥来说,什么东西留着都有用,塑料袋,广告纸,瓶瓶罐罐,洗洗涮涮之后都有用。他像是不肯放过自己一样地不肯放过任何一样东西。每一样经他眼的东西都可以留做他用,直到化为泥土才算功成身退,就连吃剩的骨头都留着。好些年了,吃完鱼肉,嘬净鱼骨,然后一根根,一条条,码码齐,放在盘子里,拿到窗台上晾晒,晒干了,磨成粉,装进密封罐里,说是留着以后冲汤喝。

 

小杨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私底下偷偷处理掉,一旦被发现,就会叫他骂上好几天,每一句都是引经据典的,亘古不变的真理。每丢一次东西,就要接受再教育,就要上好几趟思想政治课。

 

此刻的李端祥顾及不到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了。他心里琢磨的是,这间自己守了大半辈子的地盘。看来真的要保不住了。这间独立使用的办公室是他一辈子的辛劳结出来的果,要是被摘走了,这辈子就像是被风吹落的枯叶一样,飘飘然了。

 

一想到这里,他的咳嗽声就越来越凄厉,像是落叶被踩碎的脆响。

等等,有脚步声,楼梯间里有一对脚步声,和梦里一样的脚步声。一步一个台阶,步步逼近,正缓缓地上楼,像是来阳间抓人的牛头马面。李端祥大吼道,我的茶呢,茶呢!

 

小杨把水杯端上桌,李端祥抿了一口,是白水。他瞥了小杨一眼,没做声,仿佛茶水换成了白水是一种命运的暗示,是一种权力的丧失。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下都撞在李端祥的耳膜里,捶在李端祥的心口上。

 

 

2.

 

咚咚咚,有人敲门。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门,半开着,吱呀一声,就被缓缓推开。一对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女,女孩手提着礼品袋,脚踩着高跟,比杨眉贵高出了整整一个头。他们不分先后地跟杨眉贵躬身点头,女孩一对儿笑眼被杨眉贵看在眼里,像是看自家闺女一样,毫不避讳眼里的喜爱。显然不是头回见面了。

 

李端祥身子不动,可几声剧烈的咳嗽声却从屋里撞了出来。

这便是李端祥的开场白,任何时候,任何人,他都是这样开场的。

 

“看看谁来了?”杨眉贵把这对男女邀进了李端祥的屋子里,期待着他能辨认出什么。李端祥就觑了一眼,无动于衷,回过头,继续埋头计算着。

 

杨眉贵回过头摆摆手,与这对男女,目光交接,挤眉弄眼之后,心领神会。女孩立马把茶叶礼盒从礼品袋里取了出来,递过去,杨眉贵一接过来就冲着办公桌边的李端祥喊道:

“看看还给你带了礼物。”

“哼。”李端祥像是回答,又像是清嗓。

 

男孩顺手接过女孩手中的礼品袋,放到了门边地上。眼珠子转了转,又提到了门外,跟门口的两袋垃圾摆在了一起。

 

 

李端祥死命地把头沉入一堆单据之中,奋笔疾书地写写画画,嘴里念念叨叨:“我是不会搬走的,你们别想钻空子了。”

 

这话一出,女孩的脸上难看了许多,男孩倒是习惯了似的,耸耸肩。

 

“这间办公室是公司留给我的,本来早就退休了,是公司叫我留用的。”

 

杨眉贵把两个年轻人邀到正对着大门的沙发上坐下,李端祥回过头,望了望,不做声,直到杨眉贵泡了两杯他们带来的新茶,放到了茶几上。李端祥的嘴角才泛起了一丝不忿,看来今天烧开水不是为了给他泡茶,就是为了等这两个年轻人。

 

“中午留下来吃饭吧。”杨眉贵说着。

 

“不了,一会儿还有事儿。”女孩说。

 

“留下来,我们这儿,烧起来也方便的。”杨眉贵说。

 

“算了,下次吧。今天还有事要忙。”男孩说。

 

“再忙,不差一顿饭的工夫!”李端祥的头再次埋入一堆数字之中,仿佛正在对着手头上的工作撒着闷气。

 

杨眉贵一边忙活饭菜,一边和两个年轻人讲,别看地方小,烧烧煮煮还是挺顺手的。你们将来要是搬过来,可以接个煤气。我是用惯了,电磁炉方便,我们是吃得简单,清淡,无所谓。女孩点点头,想打打下手,又被杨眉贵挡了回去。男孩倒是反客为主,熟门熟路地搬出一张凳子,扶着杨眉贵到一边坐下来。女孩顺势接过她手里的活儿。

 

皮蛋豆腐,水煮花生,芹菜肉丝,电饭煲的蒸笼里还温着一大碗红烧肉,似乎是早就准备好的。就差一个汤了。李端祥放下手中的工作,从桌肚子里掏出了个什么,揣兜里,赶了过来。“还红烧肉,这多费电。偶尔烧烧可以,老是这样用公家的水电,是要犯错误的。”

 

说罢,从柜子里找出一只汤碗,挽起袖子,从衣兜里掏出来一个透明的塑料罐子,一开盖,一股海鲜味儿蹿了出来,再细闻,有股海的腥臭,李端祥一哆嗦手,一片白色粉末像是涓涓细流一般从罐子里滑向汤碗里,又撒了点盐,拿开水一冲,一碗汤就算是齐活儿了。

 

 

杨眉贵闻见了什么,凑过去,一股刺鼻的气味,从鼻孔里往上蹿,几乎要从内眼角里涌出来。

她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吃剩的鱼骨,磨成的粉,“早该丢掉的东西,你这又是从哪翻出来的?”声音尖锐得像要刺破自己的喉咙。

 

“我就说吧,留着,有用。”李端祥露出得逞后的坏笑。这间屋子藏着他太多的宝贝,这也是他迟迟不肯搬的原因,这一屋子的桌子凳子,杯碗盘碟,还有沙发茶叶,葱蒜花草,每一样都是他一手一脚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杨眉贵满眼的痛苦,眼皮抖动得厉害,恨不得当着大家的面把这碗摔碎,但她不能这么做。只能忍,忍不了,事情就办不成。

 

 

3.


男孩的嘴角往下垮了垮,见怪不怪了,看了一眼女孩儿,在她耳边小声介绍了一下汤的来历,女孩瞪圆了眼睛,吐了口气,耸耸肩,转身去打开折叠桌,把一道道菜,端上来,杨眉贵缓缓地挪动步子,好一会儿,手才摸到了桌角,男孩刚要扶她坐下,她的手就在空中按了按,示意,不用扶。虽说要同坐一张桌,但年龄还是把他们很自然地分成了两个帮派。

 

男孩把手放下,杨眉贵就扭头去扶正杵在她身后的李端祥,摆凳子,扶腕子,一手还钻进李端祥的胳肢窝里,以一臂之力,支撑着他半个身子的重量,等着他的屁股往凳子上落。他坐稳了,自己才敢坐下,像是守了一辈子的规矩。李端祥就是老领导,她就是老跟班。任何事都要先想着他,紧着他,安排得井井有条,贴心周到,仿佛每一个动作,都在替她说着体己的话。

 

“怎么称呼啊?”李端祥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把鱼骨汤往他们面前推了推。

 

男孩猛盯着李端祥那双浑浊的眼睛,杨眉贵夹了一筷子芹菜肉丝到女孩的碗里,扭头冲着男孩的脸,嘴巴却在答着李端祥:“你们是同姓,本家。”

 

“没问他,我问女孩呢!”李端祥似乎不喜欢被人猜到自己的心思,立马调转枪头。

 

“我姓黄,黄燕,燕子的燕。”女孩答完,冲着杨眉贵腼腆地傻笑。

 

李端祥听了,嘴巴往下垮,故意的,就为了忍住这份不由自主的笑意。他似乎很喜欢女孩大方的回答,声音也清脆利索,咬字没有外省口音。

 

“多吃点菜!”杨眉贵冲着女孩说完就夹了一筷子菜到李端祥的碗里。“吃完了,我们好好商量一下什么时候搬。”

 

“搬什么搬,又没接到公司的通知。”李端祥嚅着嘴。

 

“怎么没接到,早就接到了,我跟你讲过的,你忘了?”杨眉贵说。

 

“什么时候的事?”李端祥说完,哼了一声,似乎喉咙里总有一块咳不出来的老痰。

 

“就上个月。你当时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又变卦了。”杨眉贵一边说,一边拍着他的背。

 

“我没有。”杨眉贵听了这话,倒抽了一口凉气,眼睛瞪大,眼皮子叠成了三层。

 

“怎么没有,上个月,你们几个老同事,聚了一次,说一块儿搬,住一块儿!”杨眉贵说完,用眼神在男孩的眼睛里摁了摁,还是没来得及,“新单位,不爬楼,有电梯,干嘛不搬。”男孩没忍住,抢了这话头。

 

“有这事儿?”李端祥沉着头,眼皮往上抬,瞪着男孩,突然反应过来:“你打听那么清楚干嘛!你今儿是来逼着我搬,是不是!”

 

男孩的鼻孔里扑哧扑哧地出气,胸口的起伏也剧烈起来,女孩在桌肚子底下踢了踢男孩,扭头看向杨眉贵,似乎想要唤起什么新线索:“您腿脚最近怎么样?”

 

“人老,先老脚。没办法,走道还行。”

 

“爬楼梯呢?”男孩接过话茬故意往下问,眼睛却盯着李端祥。杨眉贵反应过来便顺着话头往下讲:“爬楼不行,爬楼......膝盖受不住力。”说完瞥了一眼李端祥继续说:“一天不如一天了,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上不来楼了。”

 

李端祥把脸埋进碗里,猛扒几口,牙缝过大,加上又缺了几颗牙,米饭这类的软东西,反而嚼不上劲儿,只好包在嘴里,用舌头来回鼓捣。

 

“那怎么办?”女孩乘胜追击。

 

“还能怎么办,光荣退休呗。”男孩说。

 

“退什么休,留用。”李端祥把没来得及嚼完的米饭糊在了舌头上。吐出来的话也含含糊糊的,杨眉贵没听清,疑惑地看过去。仿佛在问,你还有这权力?

 

“看什么看,我说留用就留用。”李端祥说完,喉结猛地动了一下。

 

“留着也没用,腿不行了,不听使唤了,爬不上楼。”杨眉贵还是不肯放过这个问题。

 

“这有什么的,搬,搬到个有电梯的办公室不就行了。”李端祥说完,很得意自己的安排,似乎这是他一生中最妥帖的安排。

 

“行。那听你的,我们搬。”杨眉贵吐出这句话,像是赶忙签订了这一份口头协议。

 

“那这间屋子,就空下来了。”李端祥想回头望望自己的办公桌,身子倒一动不动,脖子往左扭了一半,眼珠子齐刷刷往左边够,没够着,死撑了一会儿,头昏眼沉。

 

“刚好留给他们用,年轻人不怕爬楼。”杨眉贵利索地在刚签订的口头协议上盖了章。

 

李端祥眉毛一紧,气又不顺了,猛咳了几下,鼻子也跟着抽气,一用力,咳出了一嘴浓痰,扫了一眼桌面上的几张脸,又一赌气咽了下去,再张开嘴巴的时候,嘴角拔着丝:“东西我可都是要搬走的,什么也不留。”

 

“行行行,你都带走,年轻人也看不上你这些没用的东西。”杨眉贵顺嘴一说,李端祥却被彻底激怒了,仿佛是这一生的果实连同根基被无情地拔起。

 

 

“看不上就别搬过来!”李端祥从牙缝里喷出的唾沫星子散发着一股腐烂的腥臭。男孩皱着眉头,掏出纸巾递给女孩,叫她擦一擦自己被误伤的刘海。

 

“还吃不吃饭了!”杨眉贵冲着李端祥吼了一嗓子,吼完懒得收场,扭头看向把纸巾捏在拳心的女孩:“你们还有事就早点走吧!”

 

 

女孩起身要帮忙收拾,被杨眉贵拦下了。“走你们的,放这儿别动,我来收。”

 

“走什么走,汤还没喝呢!”李端祥拿出一种老谋深算的眼光看向那碗散发着腥臭味的浑浊汤水。

 

“倒了!”每每屋里有旁人在,杨眉贵的胆气就跟着硬起来。

 

“看谁敢!”李端祥一拍桌子,没站得起来,拿话垫了垫自己的气势:“你喝!喝了我就搬出去。”李端祥把汤碗推到男孩面前,眼皮翻动几下,翻出一股子戏谑。

 

“要不,你喝!”又推向了女孩儿。

 

“你不喝,我喝。”李端祥说。

 

女孩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什么,手缓缓伸向那只还温热的汤碗。

 

此时杨眉贵抄起碗,灌入了自己的喉咙。

 

喝完了,撂下碗,扇了自己一巴掌。

 

“我求求你了,放过大家吧,好不好,我们真的折腾不动了。”

 

 

杨眉贵几乎是要跪到地上去了。

膝盖弯了一大半又站起来,发出轻微的一声闷响。

 

这一下,要了命,杨眉贵仰头张嘴,绷紧了脸皮,把疼痛咬在喉头里,直往外吐气,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手足无措地扶着:“不要紧的,一会儿就好。”杨眉贵正说着,李端祥站起身,往办公桌走去,坐下来,埋下头,继续原本的工作,一笔笔的账目,一个个地算,一张张单据,一行行地看,似乎他能用这样的投入来忘却眼前发生的一切,忘记这些年的衰退。

 

他坐在那里,像是坐进了自己的年轻时代,又像是坐进了坟墓里。

 

 

4.

 

滴滴答答,办公桌下,传来一阵怪响,杨眉贵的眼皮子一动,突然抬高了嗓门,“走走走,不搬了不搬了,你们以后谁也别来看他。”

 

喉咙里的声音逞着凶,脸上没一点凶相,挤眉弄眼地摆摆手,匆忙地把男孩女孩送出门。

 

似乎是不想再被人看到她生活的窘迫。无论什么年龄,只要还能做到,谁都想守住一份自尊。年龄在爬坡,身体在滑坡。人生就是个看不到尽头的跑道,一辆车跑得再快,也不是尊严,尊严是刹车。是无论上坡下坡,都不会滑坡。刹得住就是尊严。可是现在,他们都刹不住车了。

 

 

两个年轻人前脚刚迈出门,杨眉贵就拿出脸盆,倒上开水,泡入毛巾,毛巾沉底,舒展松软,再捞起来,手里忍着烫,嘴里却发出“嘶哈”的声响,拧干了。又拿上一条干抹布,赶到了李端祥的办公桌前,房间里散出一股骚臭味,杨眉贵垂下眼,锁定了区域,把干抹布丢到地上那摊黄水里,抹布瞬间吸饱了,染上了淡淡的黄色,尿臭里还渗出一股药的苦味,杨眉贵扶着桌子,用脚踩住,和抹布熟练地搭档,成了临时的拖把,前前后后地墩着地。李端祥盯着她另一只手上冒着白烟的毛巾,起身要逃,又被摁住。“不烫,我抖过了,不烫。”说罢,拽住毛巾的两角,在空气中像是斗牛士一般抖落了一下。

 

白雾猛地腾起,又迅速淡去。杨眉贵又抖了一下,拿嘴凑在毛巾上,吹散热气。

 

李端祥的裤腿还在滴水,只是速度慢了,断断续续,似乎下一秒就要停止,又始终没有停止,裆部和大腿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原本宽大体面的裤子,变成皱皱巴巴,勾勒出他的关节。像是一股精神气刹那间离身体而去,结结实实的一个人瞬间缩水成了瘦弱的骨头架子。眼窝子深陷下去,眼珠子倒突了出来,似乎仍在盘算什么。

 

李端祥趁着杨眉贵吹毛巾的工夫,突然起身,跑到门口,趴在门缝里往外头探。

门口的两袋垃圾不见了。推开门,男孩女孩没走远,还在楼梯间,一圈圈地往下绕。像是从别人的梦里,落回了自己现实。在李端祥的耳朵里,这一刻声音还清清楚楚的,随着脚步越来越远。

 

 

5.

 

“别逼你姥爷了,不想搬就不搬吧。”女孩挽着男孩的胳膊一边说,一边踩着高跟,小心地下着陡峭的楼梯。

 

男孩右手提着礼品袋,里头是临走前,装的两袋垃圾,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每回来姥爷家,临走时都得帮忙丢垃圾。还千万别被姥爷发现,晚一步,垃圾就会被姥爷重新翻出来,整整齐齐地分类,贴上“留着有用”的标签。

 

“那怎么行,再说,快结婚了,拿了这老房子,还得装修,算下来起码大半年。”男孩提着两袋垃圾,眼神时不时地往里头翻看。

 

 

“我们自己买,离市中心远一点就是了。”说着扯了扯男孩的手,想把他的眼神从垃圾袋里往回拉一把:“我妈给我存了一笔钱,就是付首付的。”

 

“如果买,房贷还完,都老了。”

“不会,不会老的。”

“哪有人不会老的。”

“咱俩就不会,有爱就不会。”

“那会变成什么?”

“会变成小孩儿,跟你姥爷一样。”

“是啊,早晚都一样。”

 

男孩把胳膊从女孩的手里抽出来,伸出拇指和食指,去拨弄礼品袋里的垃圾,往下翻,厚厚一叠的纸片。

 

“你姥爷,每天都在算些什么呢?有那么多东西要算?”女孩问。

 

“喏,就这些,水电费,优惠券,还有各种发票。”男孩指着垃圾袋里的单据和卡片,顺手还抽出了一张。“这张,没过期,还有用。”男孩不顾女孩嫌弃的眼神,看着优惠券上的内容念道:“鸡蛋两块钱一斤,每人限购两斤。还有免费的咸鸭蛋领。”女孩凑在男孩耳边说:“你没资格领。”说完指出了优惠券最下方的一行小字。“限年满八十岁的老人前来购买!”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女孩问。

“一个礼拜前,明天就截止了。”男孩还拿着优惠券。

“我是问,你姥爷。”女孩说。

 

“听我妈说,是退休那一年,本来说好了留用的,后来单位效益不好,就没留成。闲下来了,没什么事儿就喝酒,小中风了一回,身体恢复得挺好的,可没过几年脑梗了,慢慢地就不记事了,过去的,记得清,记得细,现在的事听一耳朵就忘,说过了什么也不承认。他每天都是同一天,早上起床,出门,绕一圈,从东大门出去,又从北大门绕进来,回到家,就当是到了当年的单位,办公室。然后算账。姥姥一开始还不适应,后来就习惯了,陪他演,演他的办事员,每天负责提醒他要参加的会议,饭局。”

 

“开会?你姥爷还挺忙。”

“都是些保健品的推销大会,包中午一顿饭。其实养老院早联系好了,原本不搬也无所谓,现在不行了,姥姥的腿脚受不了,膝盖积液,早就要动手术了,可姥爷一拖再拖,这老小区,没电梯,做完了手术,肯定是不能爬楼了。”

 

就在男孩这一句句的叙述中,他们从姥爷的那日复一日的剧本里,走回了现实,女孩停在大红色的垃圾桶边上,用下巴示意。男孩从礼品袋里拎出那两袋垃圾往垃圾桶里一甩,正要走,女孩说,这不扔?男孩看了看手里的礼品袋,牛皮纸做的,方方正正,结结实实,线条明确,有棱有角,男孩犹豫了一会儿说:“留着吧,说不定有用呢。”

 

一瞬间女孩觉得眼前的男孩也不过是个暂时没被时间认领的老人。

 

 

6.

 

嘶——啊!李端祥趴在门口叫了出声,他的裤子已经被扒了下来,滚烫的毛巾在他的裆下来回擦拭,像是砂纸在打磨他的屁股。

 

“你的工资到账了,还存死期?”每回杨眉贵都会拿工资到账来转移他的注意力,阴雨天,风湿痛,偶尔的头疼,腹胀,百试百灵。但这一回,好像有点不一样。

 

“不存,取出来。留着。”

 

“上个月也没存,你留着干什么?”

 

“留着有用。”

 

“有什么用?”

 

“下次来,给她改口费。”

 

“什么?”

 

“上个月四千多,这个月四千多。凑个八千八。”

 

一瞬间杨眉贵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像是隔了一层雾气一般看向自己的老伴儿。而李端祥眼中硬邦邦的办公室,也突然染上了家的颜色。没人讲话,气氛就这么哑着。李端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什么,于是熟练地干咳了两声,像是心满意足的哼哼。

 

 

7.

 

被收拾干净的李端祥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笔头在那串数字上来回画圈。

杨眉贵也松了口气,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孙子的婚房有着落了,自己的腿脚有着落了,等搬了养老院,自己也终于可以从李端祥的剧本里光荣退休了。虽然这样想着,但心里还是隐隐地担忧着什么。放下手里正在涮洗的痰盂,走到李端祥的办公桌前,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是用眼神在跟他确认,李端祥经受不住这份凝视,胆怯地把头埋入窗台外头的黄昏。

 

“这回,可说好了,过几天要搬了。”

“我明儿再想想。”

“现在就想!”

李端祥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吼声吓退了好几十岁。

“再等等,再等等。”李端祥用手背抚摸着桌面。嘴里时不时地哼哼两声,似乎在等待着下一场闹剧的发生。杨眉贵忍耐着,等待着,也习惯了。

 

等得多了,忍得多了,也就明白了。很多时候等待往往意味着忍耐,但李端祥的等待不是,那是一种有目的的等,他每天都在等待一份侥幸得来的享受。杨眉贵的眼神仍旧候在李端祥的面前,她似乎瞅见他的眼神从一片混沌里走出来,变得清亮。“好了好了,我要工作了。”

说完他的眼神又心甘情愿地投入另一片混沌,手里的笔再次在一堆单据之中开疆拓土,也只有在这时候他的脸上才会泛出一点神采。

 

 

8.

 

第二天一早,天微微亮,李端祥的鼾声渐渐弱了,一个呼噜打猛了,打出一嗓子浓痰,从鼻腔打到喉头,包在嘴里,坐起身,吐在床边的塑料痰盂里。每天醒来,都是如此。

 

今天要起早一点,他依稀记得今天有一件大事儿,好像是有什么人要来视察,又好像是他要视察什么人,总之不能怠慢,他得赶紧起床,赶去办公室。

 

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每天都会有人抽空来看他,有时是女儿女婿,有时是儿子媳妇,有时是孙子孙女,劝他搬走,搬去养老院。但他偏不,似乎是有意让人多来劝劝他。

 

孩子们都渐渐没了耐心,但他还有的是耐心,

毕竟对他来说每天都是新的一天,没旧账,就不记仇。

 

他觉得他还等得了,他记得他还年轻,但他不记得,杨眉贵的腿脚已经不年轻了。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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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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