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上迪斯科


文/何源

他本来只是想寻找一个人,到最后,他却在寻找南方。


二〇〇七年  夏

火车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〇七年夏天发生的事情。不,又好像不是,是前几天的事情。梦里有一个声音,和他的声音很像,好像他坐在自己对面,听另一个自己在讲一段难辨真假的往事。

“那个暑假,我去了瓦镇一趟,你可能想不到,我最后是逃出来的。他妈的,要不是那个卡车司机帮我,我他妈现在肯定被人按着头在地上舔狗屎。

“瓦镇说是镇,其实就是一条街,街上大大小小分布着十几家赌场,所有的场子,都归一个叫老卵的人在管理,老卵是我们的老乡,在那里扎根很多年了。

“我去那里,没别的目的,只是要找一个人,他和我一个姓,也姓吴。到了那里,我问遍了能问的所有人,有的说听说过,有的说见过,有的说我是个神经病,反正就是没人能说得上来他去了哪里。

“唯独老卵,他告诉我,让我等一等,有个每年定期来这里赌博的一个广州商人就要来这里了,他有可能知道我要找的人去了哪里。我等了一个多礼拜,那个人终于出现了,不过我们先不说他,说另外一件事。

“我每天都在等,等得无聊,偶尔也去喝喝酒,赌两把。老卵每天给我一点筹码,偶尔小赢,但最终逃不过输光,这都无所谓,反正是老卵给的。输光之后,我都会去‘开心赌场’的小舞厅喝酒,看人跳舞,那里有很多路过的卡车司机,还有一些他们在国道路边那家‘小温州’里找来的小姐,一个个打扮非常入时,却又隐隐有种难言的乡土气息。所以,她们在我眼里,看几眼就看腻了。

“小舞厅的吧台由一个穿着皮夹克的女人在管,她似乎是酒保,又好像是老板娘。我问老卵她到底是谁。老卵叮嘱我别瞎打听,这条街没人知道她的来历,瞎打听的人后来都失踪了。

“后来我每天在小舞厅里喝闷酒,偶尔有被一些小姐过来邀请我去跟她们搞几发,你知道,我一个穷学生,自己解决就行了,犯不着她们来夹住我,她们那里再紧,也没有我的手紧。

“直到有一天我去小舞厅没带钱,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故意的,等女酒保给我倒了一杯酒后,我才说,‘操,我没带钱’。她盯着我的眼睛好一会儿,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的眼睛很明亮通透很好看,睫毛也很长,不过这不算什么,这些只是她五官里精致的一小部分。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仅仅盯着我不超过一秒钟,仿佛就已经对我说了很多很多。她后来开口,对我说‘没关系,这一杯我请你,你喝完了我接着请’。我问她为什么请我,她说我很像她认识的一个朋友。我不知道她要干嘛,没有回应她,只是继续喝酒。

“等我喝醉到差不多的时候,她说,‘我那个和你很像的朋友,姓吴’。听到这句话,我明明已经醉了,心里却又清醒过来,我知道我那个时候看上去肯定走路都东倒西歪,但我可以肯定,当时我心里十分清醒。我对她说,‘你那个朋友现在在哪,带我去找他’。她说,‘他已经不见了,我也找不到他,不过我可以带你去我住的地方,他曾经住过那里’。我心里想,这是什么鬼把戏?编这么多就为了骗我去她那里?想这么多,我最终还是去了。

“她住的地方在瓦镇边缘一个旅馆的顶楼房间,有一扇窗户,往下望去是一条不宽不窄的河道。我正站在窗户前看外面,她让我别看了,到床上躺一下,我有些犹疑,不过还是躺了下去。我躺下后,本以为她会躺到我身边,但她只是坐在窗旁的沙发上,她说:‘你看,天花板。’我朝天花板一看,是半座老式吊扇,吊扇的扇叶似乎被取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断裂的麻绳,感觉之前有人想上吊,却没有成功。我问她,‘你弄的?’她说,‘不,那个姓吴的人弄的’。我心里想,曾经想在这间房子自杀的人,是我想要找的那个人吗?他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麻绳的断裂是因为他自杀未遂还是自杀成功后被人割开?她说,‘你别想了,他没在这里得手’。她用了‘得手’这个词,不知会不会让曾经吊在天花板的那个人感到落寞。她又说,‘可以了,我要说的说完了,你可以走了,柜子里有他的衣物,你如果想带走的话,随意’。 

“那个人的衣物不多,只有几件,还有一只背包,上面有着奥运五环的标志,是的,明年就是北京奥运会了,现在全国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奥运五环。我拿着那个人的东西离开后,第二天,女酒保就从瓦镇消失了。有人说,她有点事要处理一下。有人说,她不会再回来了。还有人说,她也从顶楼房间的那扇窗户跳了下去,被河水一路冲向未知的地方。

“我不确定女酒保告诉我的那个人,是不是我要找的人,如果是,那我就没必要继续找了,如果不是,我还能再等一等。所以我又在瓦镇待了几天,那个广州商人终于出现了,老卵的马仔领着我去一间赌场找他时,他正财大气粗地在赌桌上大杀四方,根本没空搭理我,我问老卵,怎么才能跟这个广州商人说上话,他给我出了个主意,你和他赌,我可以免费给你一些筹码,能问到什么看你自己。

“老卵给我的筹码,没几局就输光了,广州商人确实知道一些消息,于是我找老卵借了一笔不小的钱,那天我们杀到凌晨,赌到最后我根本忘了我为什么要赌,熬得双眼通红,只为赢得之前输掉的冰冷筹码,最后却仍然输得所剩无几,我跟老卵说,我要去上个厕所,回来找他再打一张借条。恍恍惚惚间,我突然记起有一个千里迢迢来找我的朋友,她刚才一直在赌桌前陪着我,如果不是把她留在那里,老卵他们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让我出来上厕所。你问我是把她扔下了吗?管不了那么多了,把她扔下就扔下吧。

“那天晚上,我没有从广州商人身上问到我需要的消息,寻找那个人的计划也慢慢被我埋在心底,我决定暂时不找他了。说来也有点可笑,其实我心里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要找他。

“离开赌场后,我通过一个‘小温州’的小姐,找到一个卡车司机,在他的帮助下,我顺利逃离了瓦镇。整座镇子的灯火,在卡车的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就像我要找的那个人一样。”

 

二〇〇八年  初

〇八年,我们这个南方的省份迎来一场百年不遇的冰灾。所有习惯生活在湿热气候中的人们,第一次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据说那一年,大半个南方的火车铁轨被厚实的冰层包裹,很多人没有回家过年,无数个陌生人,挤在候车室里抱团取暖,尽管政府给他们发放了棉大衣,但不能归家的阻碍令他们的内心焦急而又冰冷。高速公路也不例外,冰层占领整个路面,起初还有少数精明的司机在车轮上绑上铁链防滑,顺利归家,不久这个方法就行不通了,路面越来越滑,任凭司机们再找来多少铁链也无济于事,那时,新闻中不断报道着频发的车祸,有连环追尾的,有冲破高速栏杆驶入农田的,甚至还有跌落山崖的。

数不清的人和车,在归家的路上搁浅。

南方彻底瘫痪。

我的堂哥吴海龙,属于早早归家的人。冰灾爆发的时候,大家都在谈论那些回不来的人,回不来的事,而他总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向外界炫耀自己早早回来的这一决定。

我后来知道,他是从北方一个叫做瓦镇的地方逃回来的,姿态也十分狼狈。他在北方的一座大城市里上大学。读了两年,由于学习生活实在枯燥乏味,他将我们本地的麻将、字牌的各种玩法传播到宿舍,弘扬到班级,时常擅自修改规则。每个同学都被他以各种莫名其妙的手法赢过钱。

久而久之,吴海龙被其他同学记恨在心。于是他上课迟到,没有人帮他点到;做课题研究,没人和他一组;必要的学分课考试,也没人通知他。临近期末,吴海龙还在感慨这个学期为什么异常轻松时,就已经收到了开除的通知。他悄悄地收拾包袱,提前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他说他在车上睡了一觉,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小偷顺走了,包括他爸给他买的那块昂贵的手表。他还说,他提前完成了这个学期的学业,被老师特批可以早些回家。

以上这些关于吴海龙的事情,暂且不论真假,我一概不知。直到我和他一起过完这个难熬的冬天之前,他在我的心里都依旧是那个富有学识、洒脱快意的堂哥。

 

我与吴海龙的见面,是在冰灾来临之前。

温度一天比一天冷,身处南方的人们,比身处于北方暖气房里的人们更能体会到冬天的厉害,从渐渐丧失知觉的脚趾头蔓延至全身,欲望因降温而停止。

那天我正在姑姑的杂货铺里玩游戏机,习惯“开门做生意”的她将店铺大门敞开,冷风呼呼地吹进店内,她和我都被冻得瑟瑟发抖。街道的景象已和往年稍有不同,每一棵树的外表皆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衣,没有人知道这是冰灾的前兆。可怕的东西即将到来,人们还一无所知。

街道的平静被一个裸女的出现打破了,她也吸引了整条街的目光,奔跑着,身上没有穿任何衣物,赤足着地的双脚,由于与冰冷地面的剧烈接触,变得血红鲜艳,还有一些被小石子划破的伤口,似乎她才上路不久,脚上白嫩的皮肤尚不习惯尖锐的路面。

我听到围观人群传来的喧哗,把手中游戏机扔到一旁,立刻用目光搜索街道上的焦点,遗憾的是,我只在短暂的时间里,瞥到一眼她的侧面,接着就只剩背影了。那具肉体圆润的优美线条,令我至今记忆犹新。热闹的人群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一小段距离,仿佛她是一个领路人一般,人们跟着她一路向前。我留在原地,望着他们消失在街道转角,沉浸在空旷的冬天里。

就在这时,吴海龙来了,他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小杂毛,还没看够?”

我一抬头,看是堂哥,他嘴上叼着一根烟,说话时,唇齿间飘着烟雾。

“哥,你怎么就回家了?被学校开除了?”

“放屁,我是优秀学生,特批提前回家过年!”他看了看正在店內整理货物的姑姑,摆了摆手打招呼,“姑姑好!我提前给你拜个早年,祝你新年发个猛鬼财,挣他一个亿!”

姑姑听了这话,笑得合不拢嘴,从货架上拿一包槟榔扔给吴海龙,“你这个嘴巴子越来越会说话了,老实交代,你来有什么事?”

吴海龙低头看了看我,说,“我来接这个鬼崽子,他爸给我打电话,说要晚一个星期回来,你屋里好几个小孩,不太方便,我家刚好没人住,让他跟我住一个星期。”

我也不喜欢姑姑管教我,吴海龙话还没说完,我就跳上了他的红色摩托车,跟姑姑道别,我们准备离开时,姑姑好像想起了什么,小跑过来,问道,“龙伢子,你说你屋里没人,难道你爸又出去了?”

吴海龙等这个问题仿佛已经等了很久,我说他发动摩托车时怎么闷闷不乐的。他以前一直有个习惯,每次发动摩托车都要说一句“走喽!”。刚才却没有说。这表明他心里有事。

回答姑姑的问题之前,他迅速调整好姿势,像新闻发言人那样说,“哦,我爸在家,但我不和他住,我一个人住在城南的新房子里,23层。姑姑有空来玩,我一定好好招待。”

我去过堂哥家的这套新房子,那边原本是经济开发区,据说会有很多了不起的规划,我们的市中心也会逐渐往那边迁移,但自从调来了一个新市长,经济开发区的规划就暂时搁置了。现在那边道路被挖得稀烂,大地像是被开膛破肚似的摆在市民面前。堂哥家的新房子所在的区域,是唯一有些人气的地方,不过仍然可以称得上一无所有。

所以他对姑姑说“有空过来玩”的时候,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可能他还不知晓,这座城市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

 

我来到吴海龙家之后,名义上是他照顾我,实际上是我自生自灭。他每天早出晚归,白天只留我一个人在家,我天天玩游戏机,沉迷于虚拟的世界里。离我爸妈来接我的日子还剩两天,我愈来愈珍惜玩游戏的时间,通宵达旦地玩,历经几个夜晚在被窝里熬夜,我的黑眼圈十分明显。

就在我以为我即将回到自己家中,只能在父母的严厉管教下乖乖写寒假作业的时候。那股极寒的力量来了,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南方,也席卷了我们这座城市的所有大街小巷。如今回忆起来,冻雨没日没夜地下,冰层一层层包裹着建筑物,城里的电线杆接连不断地倒塌,楼宇外侧的水管由于没有隔温措施而炸裂,全城停水停电,我们生活的地方,彻底变成一座孤岛。后来人们说,那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冰灾。

也正是那一夜,吴海龙冒着冻雨早早回了家,他回来时,头发被浇得湿透了,全身颤抖不止,一口北方话从他嘴里蹦出,“我的天呐,咋这么冷啊,真是嘎巴嘎巴冷!”

我在卧室里听到他的声音,喊道,“哥,你今天回得挺早啊,我看外面风大雨大,走路都走不稳,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吴海龙脱下湿透的衣服,连叹好几声气,“妈了巴子,我刚输完,准备东山再起,猫哥屋里就停电了,他家里人多,我又挤不下,附近也没有地方住,我只能回来喽。”

说完,他走向浴室,嘴里喃喃,“妈了巴子,明天东山再起,不能被他们就这样打匍了。”

 

晚上,我们这儿也停电了,吴海龙无事可做,他开始打量我的黑眼圈,并以此推测我在学校有暗恋的女同学,我的确有,但怕他告诉我爸妈,于是死不承认,吴海龙不吃这一套,他语气非常笃定,“在你这个想女人想得睡不着觉的年纪,黑眼圈和暗恋女生是相辅相成的,就像我这个年纪拉屎离不开抽烟一样,你见过你爸拉屎不抽烟吗?我跟你讲,一个男人,等他过了二十岁,没有烟,他就拉不出屎!”

他这套看上去没有关联的举例,对我很有说服力。于是我将暗恋某位女生的事情和盘托出,他从各方面帮我分析,如何吸引对方的注意,与她进一步发展关系等等,可我总是听不大懂。脑袋一片空白。

吴海龙掏出烟盒,抽完里面仅剩的两根烟,他提起前几天在姑姑杂货店前,那个裸奔的女人,他问我当时在想什么,我支支吾吾地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却马上脱口而出一个成语“一丝不挂”,并说这就是知识的力量。只有将知识活学活用,才不会一碰到什么事,就脑子一片空白!

真让吴海龙给说中了。此前在学校里,我就有一次和暗恋女生亲密接触的机会,那是在下课后的晚上,教学楼已经熄灯,我和她还在教室里,黑暗中她向我这走来,后来手搭上了我的肩膀,顺势摸到我的手心。我却呆愣原地,脑袋一片空白。错失良机。

 

为了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开始向我这位堂哥虚心求教。吴海龙也非常乐意悉心传授经验,可是他却突然变得焦躁不安,他在房间里不停地翻找香烟,他说不抽烟就难受,就无法思考,不能说话。

也是在这一刻,我渐渐对未来感到恐惧,我讨厌香烟的味道,可堂哥之前说‘一个男人,等他过了二十岁,没有烟,他就拉不出屎’。那时候我想,也许我每天为了顺畅通便,只要上厕所的时候抽一根就行了。但现在我看到堂哥这副被香烟控制的躯体,我有点害怕。

十分钟过去,满头大汗的吴海龙,终于在沙发下摸出一根折弯的烟。抽完第一口,烟已烧去半截。他说,“这根烟应该待在那有半年了,你是不是等很久了?我给你讲讲我的亲身经历。我当时追一个女同学,她也是骄傲得不得了,学校里很多人追求她,但无非就是表白什么的,没新意还总是弄得很尴尬,我和那些杂毛不一样,我写了一首歌给她。”

说着,他哼唱起来。

“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

她的名字叫作小薇

她有双温柔的眼睛

她悄悄偷走我的心

小薇啊

你可知道我多爱你

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

吴海龙说,他以那个女孩的名字给这首歌命名,《小薇》。女孩动心了,感动得一塌糊涂,两人后来开始了一段短暂的恋爱。

我不由得对吴海龙心生敬意,我让他教我也写歌,好把我暗恋的女同学一举拿下。他没有理我,继续把那首歌哼唱完,然后慢慢走向卧室,“不早了,我要睡了,过两天你爸妈就接你回家了,我想教你也来不及了,明天我还有事,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他很快就睡着了,我却一直难以入眠,在冰灾宣告到来的这一夜,我默默在心中哼唱《小薇》,深陷在简单动听的旋律中。时隔多年,我才知道那首歌并不是他写的,而是出自海峡那边的一个歌手。

 

第二天,远在沿海的父母来电,说大雪落在他们打工的城市,导致铁路全线停运,他们被困在火车站,回不来了。电话中,他们把我托付给了吴海龙,让我俩互相照顾过完这个年,过几天会打生活费来。我听到这一切后,想到昨夜不约而同降落在我们这边的雪,隐隐感觉到一点什么。

这简直是个天大的喜讯,在我的央求之下,吴海龙决定指导我如何追女孩,他跟我打包票说,你下个学期开学后,想追任何女生都是手到擒来。所谓实践出真知,经过思考,他准备现身说法,再追一次他的初恋小薇给我看看。

吴海龙联系以前的老同学,得到了小薇的地址。这些年,小薇搬过很多次家,连她的昔日闺蜜都与她失去了联系。为什么会这样呢,听说她家里好像出了一些事,具体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出发之前,吴海龙还搞到了一张小薇一年前的照片,大眼睛水灵灵的,皮肤白皙,身材匀称,尤其是她的双腿,十分迷人。我惊讶这等美女竟然与我的堂哥有所交集,看来他真有两下子。吴海龙看着手机里的照片,面容淡定,一副见多了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回忆一些事情。

我们出发上路,昨夜下了雪,路面太滑不安全。吴海龙没有骑他的红色摩托车,我们几经换乘公交车,来到了新城区的回迁房区域,这里居住密集,大街上肩膀挤着肩膀。人们都在讨论昨天夜里的大雪、停电、降温,还有道路旁接连倒下的电线杆,所幸只砸到一些空车,没有砸到人。往常这么早的时候,人们都没起床,店铺也没开张,这是座慢节奏的小城。这一切,因为突如其来的风雪,悄悄发生着变化,变化中藏着庞大的影子。

倒下的不止电线杆,还有一些被积雪压垮的松树,寒意在街道各处散发。吴海龙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叹道,“他妈的,啧啧,这还是南方吗?今年冬天太冷了,明年过年我要去更南的地方,不然熬不到过年就被冻死了。”

 

这片回迁房区域里,楼号非常混乱,我们按着老同学给的地址,转了个遍,才找到小薇的住址。

要上楼之前,吴海龙突然变卦,让我给他交学费。我摊开双手说没钱。他紧接着提起我爸给我打生活费的事。对此我丝毫不在意,说只要他给我管饭,钱全部给他都行。他对我的这个态度很满意。

最后,他严肃地叮嘱我,其实不交学费,他也会倾囊相授,他向我收学费,只是为了我能以尊重的态度去接受知识。这一切发生在08年,按现在时兴的说法,这叫知识付费。

小薇住在顶楼9层,没有电梯,我们哥俩已经很多年没有爬过这么高的楼,累得气喘吁吁。9层只有一户,是一间人为改造过的房子,原本可能是一个储藏间,被改成了两室一厅,室外是天台,扎着棚子,种了一些蔬菜。

我们来到小薇家门外,门没锁紧,里面传来搓麻将的声音。

吴海龙半推开门,我跟在他身后。屋内烟雾缭绕,乌烟瘴气,有两桌打麻将的,一桌打字牌的。一股冷空气跟着我们进入室内。屋内正在打牌的人脖子一缩,几双眼睛凶狠地扫过来,我赶紧把门带上。

“这是小薇家吗?”吴海龙把头探进门,面无惧色地问。

一个中年男人好像是屋主,他抬起头看向我们,抽了一口烟,吐出烟雾的同时说,“还有人来找她?去吧,那间屋子里。”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一间关起门的卧室。

那些人继续打麻将,吴海龙敲了敲那间卧室的门,没有回应,一个牌友说,“莫敲哒,用脚踢开,舍不得力气样。”

我们俩对着房门猛踹几脚,牌友们好像对这种开门方式已经司空见惯。一番猛踹之下,房门被踢开,一阵冷风呼啸灌进屋内,卧室窗户大开,大风疯了似的吹着帘布,而房间里,一个不着一丝衣物的女人,正迎着狂风翩翩起舞,丝毫不理会寒冷以及我们的闯入。我一眼便认出她就是那天在街头裸奔的女人,但这次她的身体白白净净的,没有那天那么多污垢,我不禁想到,上一次是谁帮她清洗的呢。一尘不染的她,五官更显精致,脸蛋也更加诱人。

她曼妙的身姿散发着诱人的气息,我对此着迷的同时,透过吴海龙呆若木鸡的眼神,确信无疑这个女人就是小薇。

眼前的情形十分混乱,我赶紧又想把门带上,却被吴海龙阻止。我想留在原地,和小薇同处一室,好好把她看个够,却被迫跟吴海龙离去。虽然局面看上去很混乱,吴海龙却十分清楚,所谓的泡妞现场教学已无法再进行,而他这个傻堂弟竟然要在一屋子闲人的眼光下关上房门,与一个疯癫的女人同处一室,这也是绝不能发生的事。他们在惊讶之余能做的,只能是压住心中的疑惑,离开这个混乱的房间,混乱的楼顶,混乱的城区。

我和吴海龙离开时,迫于结冰的路面,公交车已经停运,我们只能硬着头皮走回去,一路上我很想说点什么,问点什么,可吴海龙始终低着头沉默不语,他好像丢失了一件重要的东西。

我搞不清楚,小薇为什么非要不穿衣服光着身子,又为什么迎风而舞。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有机会搞清楚这一切吗,如果不能的话,那我还想再看她一眼,就一眼。

有时候,人们不是刻意隐瞒。将一件事藏在心里,只是苦于没有诉说的对象,或者没有诉说的意义。它该沉落在心底,变成记忆。我的堂哥吴海龙就是如此,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小薇曾在几个月前去找过他,再多的爱意也抵不过输红了眼的赌瘾,暂且不管爱意到底有几分,事实是小薇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我们走回家时,已到黄昏时刻。

以堂哥家的新房所在为中心,这片暂停开发的经济开发区,由于暴冰雪的到访,变得更加凋零,除了乱,让人不好再说些什么。吴海龙看着眼前的乱象,嘴里骂骂咧咧,他一个劲地在咒本市的前任市长。我没有提醒他,这座城市已经变了。或者说,南方已经变了。

接下来的日子,吴海龙继续早出晚归,甚至不归,偶尔见到他,我也没问他在做什么,想必是在牌桌上厮杀吧。年关将至,牌局渐渐多了起来,一年到头,这时刻,人们总想拼个输赢。

我呢,继续熬夜打游戏,除了打游戏,我就一直幻想着和暗恋女同学的亲密接触,我不停地改写那个熄灯的夜晚,在空无一人的教学楼里,我把深藏于心的勇敢掏了出来,向她表明一个少年的心意。

几天下来,由于黑眼圈日益深重,我便停止了幻想,无所事事的我,将吴海龙的家翻了个底朝天,我也想在某个角落搜出一根陈年旧烟,以慰藉那被称为空虚的东西。烟最终没找到,但我找到了吴海龙中学时期的相册,那时候的他看起来意气风发,任何一张照片里,他都不像我现在这样虚弱和疲惫。相册里,还有小薇,相比其他土不啦叽的女生,她看起来是那么与众不同和靓丽。

小薇的照片不多,有几张是学校里拍的,还有一张背景是黑夜,我认出这是我熟悉的地方——清水潭,奶奶生前居住的老屋。想起来,我当时曾目睹拍下这张照片的过程。

 

二〇〇〇年 夏

那一年整个暑假,我和吴海龙都待在清水潭,他那会儿正好初中毕业,整天在外面瞎混,经常夜不归宿,我奶奶负责照顾我俩,因此经常骂他。

有天中午,奶奶接到一个电话,说是姑姑家来了一个北方的亲戚,要去见一面,今晚住我姑家,不回了。我跟吴海龙玩不到一块,就跟我奶出门了。

北方来的亲戚,早上就到了我姑家。他电话里没有说明这次到访的原因,见到我奶后,两人一阵寒暄,东扯西聊,就是不讲正事,我都替他着急。

他怀里抱着一个鼓囊的单肩包,上面写着“北京”两字。大夏天的,我姑家也没开空调,风扇也坏了,见他热得慌,几次叫他把包放沙发上,他不放,手心直出汗,包的外层都浸湿了。

吃完中饭,我奶坐不住了,准备拉上我告辞。北方亲戚终于开口,顺手把鼓囊的“北京”打开,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罐,说想请吴老大帮忙“喊一下”。我奶听了,一时半会没说话,盯着他怀里的瓷罐。我没听明白,喊一下?什么是喊一下?

我奶咂了一下嘴,笑着说,“现在谁还信那东西。”

北方亲戚摸着瓷罐,说,“我大哥临走时,千叮万嘱,说想回南方。”

“可是,吴老大很多年没有喊过了啊。”我奶有点为难。

“我知道,金盆洗手的人再次出马,是这个价。”北方亲戚掏出一个信封,放到桌上,能看出信封不薄不厚,是点意思。

我奶还在为难,我姑见机走过来,抓起信封往我奶兜里一塞,北方亲戚这才松了一口气。

 

吴老大是奶奶的长子,也是我和吴海龙的大伯。他有个儿子,成年后就游手好闲,经常在外惹麻烦,大伯常年干装修,挣点小钱几乎都被儿子败了。

大伯住在离清水潭不远的山头,我们和北方亲戚登门时,大伯正送几个人出门,带头的人叫老卵,我这个小毛孩都认识他,是这一片有名的流子,没有正经工作,专门帮人解决麻烦,例如讨债、撑场子等等。大伯见我们来了,远远招手让我们等一下,随后掏出一个信封,双手交给老卵,老卵伸手接过,我看见他左手有两根手指缺半截,没错就是他。

老卵几人离开时与我擦肩而过,他突然回头看着我,我避开他的眼神,不敢直视,他说,“欸?小鸟几,难怪看你眼熟,你是小卵的同学是吧,上次在学校看你们一起在教室外面罚站。”说完,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后离去。

我奶小声对我说,“你在学校,莫跟那什么小卵耍在一起。”

我正想辩解,我跟留级到我们班的小卵一点也不熟,他大我好几岁,自称是我们学校的“掌舵”。我奶没有听,她,北方亲戚,我大伯,已经开始谈论正事了。

我对此不是很感兴趣,只是很好奇“喊一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又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北方亲戚的大哥死去后,要让吴老大出马“喊一下”,才能回到南方。人都死了,还能回哪里去呢。

我们步行前往清水潭,天光慢慢暗下,山里没有几处光亮,大伯和我奶走在前面,我和北方亲戚走在后面,我们前后并排在草堆里穿行。在我的印象里,从没有哪条路像这样难走。不知谁家的狗叫了几声,无法辨认方位,我有点害怕,跟北方亲戚稍微挨近了一些,他感觉到我混杂着不耐烦和恐惧黑暗的情绪,便牵起了我的手。

我没好气地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清水潭喊?随便找个山头喊不行吗?”

“你还小,不懂。”

“我是不懂,最搞不懂的就是突然冒出你这个伯伯。”

他笑了,今天第一次笑,“你这个小鬼呀,肯定不知道以前的事。我们吴家有本老族谱,就在你奶奶家。你改天翻翻就知道了。”

北方亲戚说的族谱,我翻过,没有封面,残破不堪,缺角少页,与现在人们精装订做的那种硬壳子的族谱不一样。奶奶家里这本,像是被无数人翻阅过,原本粗糙的纸张,如今极为柔软脆弱。内容也不一样,不像别家的族谱只写人物、姓名、简介、捐多少钱这些,奶奶家这本,里面是一篇篇故事,有长有短。故事发生的地点也逐渐变化,从南方到北方,从北方到南方。叙述轨迹似乎是电影中的倒叙,越往后翻,是越以前的故事,最后一页的故事,便发生在清水潭。

 

其实,清水潭的下一页,似乎被撕毁过。我总觉得后面还有不少故事,但是死去的爷爷曾经告诉我,撕毁的,是封底。

是吗,所有故事,是在清水潭开始?

来到清水潭的老屋。屋里亮着一盏灯,来自吴海龙的房间,但房间没人。奶奶又开始骂他蠢东西,出门不关灯。

大伯领着北方亲戚来清水潭的沿街上,开始布置一些东西,他们打开“北京”,掏出两根蜡烛、一捆纸钱、三根粗香。然后将纸钱堆砌成一座宝塔的形状。

我奶语气凝重地嘱咐我,“等下你大伯要喊魂了,你千万记得不要大吵大闹,不然会出事,知道不。最好回屋睡上一觉。”

我想回屋休息前,去后院的水缸里舀点水喝,到那刚喝一口,听到几声咔嚓声,从露天浴室传来。我悄悄走过去,竟然看到吴海龙在和一个女生互相拍照,他身上只有一条泳裤,女生穿着一件粉蓝色连体泳衣,身体曲线清晰可见,臀部微翘,双腿白嫩细长。吴海龙笑眯眯地拉着女生的手,教她摆姿势,给她拍照。我靠,他们在搞什么。我差点叫出声来。不过我想到奶奶对我的告诫,千万不能大声吵闹。赶紧收住声。即便这样,还是被吴海龙发现了。他扭头看向我,我瞬间脸红到脖子,女生见到我,马上双手捂胸,躲在吴海龙身后。

“你们......在干什么?”我支支吾吾地说。

吴海龙朝我挥了挥手中的相机,说,“在拍照,这是我同学,我们报名了游泳比赛,每个选手都要拍照片,倒是你,在干吗?”

“我来后院......喝水。”

“喝完了吗?”

我点点头。又不由自主地伸脖子往他身后看,女生见状躲到更后面去了。

“看什么呢,奶奶回了吗?在干吗呢?”

“来了一个北方的亲戚,想找大伯帮忙,他们和奶奶在水潭那边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吴海龙说,“北方亲戚?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家有什么北方亲戚,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行吧,你走吧,我忙着呢。”

我往屋里走去,中途想回头告诉他们,奶奶说过千万不能大声吵闹,让他们别弄出动静,刚一回头,发现吴海龙仍然在盯着我,我只好把话咽下肚子。

水潭那边的“喊魂”,有条不紊地进行,北方亲戚双手捧着揭开盖的瓷罐,罐内的粉状物被他唤作“大哥”,他走到大伯跟前,说,“老表,我把大哥交给你了。”大伯点头,他蹲在水潭边洗完手,接过奶奶递来的一块毛巾,将手擦干,起身接过瓷罐,嘱咐其他人后退,留他独自一人立于潭沿,面朝黑色的水面与深邃的山林,目不转睛盯着前方,嘴里开始念一些怪异的语言。

正在屋里睡觉的我,做了一个噩梦,直到我听到一阵女人的叫声,从后院传来的,接连不断,一阵又一阵,噩梦也得以解脱。

我醒来后,全身大汗淋漓,只见到奶奶手忙脚乱地跑进里屋,问我声音是哪里来的,我完全没搞清楚状况,又看到穿着泳裤的吴海龙从后院跑进来,他看上去也急得不行,手脚发抖,一个劲地说,“怎么办......怎么办......”

奶奶见此情形,问他,“你怎么在家,声音是你搞出来的?”

吴海龙额前不停冒出汗水,他说,“我在家......我一直在家......怎么办,我搞出事了......”他说话的同时,畏畏缩缩地往后院张望。

奶奶跑到后院去,看到有一个人躺在地上,身上盖着一件外套,她走过去掀开外套,是穿着泳衣的小薇。她探了探小薇的鼻息,还在,只是晕倒。可另一边事情却显得有点糟糕。水潭那边,大伯倒地不起,但没有昏厥,他在地上痛苦地打滚,翻来覆去,原本该由他抱着的瓷罐,早已摔裂在地,里面的白色粉末全撒了。北方亲戚跪在地上,嘴里直说,“坏了坏了。”此时山间突然扬起一阵夜风,白色粉末尽数被吹散,一小部分吹在北方亲戚的脸上,更多的是随着风的方向飘至整片乡野的上空。

后来,小薇和大伯被送进了医院,北方亲戚带着遗憾离开了南方,我从此再没听过他的消息。医院里,小薇先醒了过来,她的父母在外打工,没有人接她,只能独自离开。吴海龙和奶奶一起守在大伯的病床前,听说大伯整整昏迷了三天。医院的诊断说,没有大碍,其实是原因不明。

吴海龙和小薇,没有再来往。之后的两年间,大伯的精神状态时常不佳,身体毛病不断,经常需要前往医院。终于,他在56岁的那一年,查出绝症,彻底住进了医院,一直到断气才离开。

 

二〇〇八年  初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因为一张小薇的照片,想起这么多往事,所有事情的发生,都好像没头没尾,像是北方亲戚的突然到访和突然离开,他的“大哥”最终有没有回到南方,这不是我能思考的问题。

时间回到08年,我翻看吴海龙私藏的相册,少女小薇身穿连体泳衣,面容娇羞且坦荡,散发着夏日的清新,又有些稍许露骨,这些事物,让我体内的荷尔蒙再次骚动起来。任凭窗外的城市陷入冰天雪地的困境,任凭南方丧失原本的湿热,我体内却依然燃烧,就像吴海龙给小薇拍游泳选手照片的那个傍晚,他也第一次踏入烈火,焚烧自我。

南方的大雪已经成灾,城里随处可见结冰的景象,冰已经很厚很厚了,

在我们这儿彻底停电的一个夜里,吴海龙骑摩托车回家,路上没有灯,他摔了一跤,车坏了,现在还扔在路边,还好人没死。第二天,水也停了。

我跟吴海龙出门吃饭,路上听到人说,这次真的全城停水停电了。街道的水管处,很多人拎着水桶在排队打水,看样子所有民楼的水管真的都结冰了。我们后来去路边找到摩托车,送去了修理店,店里没电,有些配件只能手动安装调整,修理师傅说,要修上一段日子。

没水没电是很难生活的,吴海龙告诉我,他打听到一个消息,在南部的旧城区,有一个好地方,听说那个地方被称为“南方”,有很多老厂子能发电,还有一个水库,水电都不是问题。

我知道他说的地方是哪里,自从这座城市重点发展北部区域后,最南部就没人了,那里本来就是老旧的地方,住在那里的,都是当初五湖四海来的人。去那里路途遥远,摩托车也坏了,还不知道怎么过去呢。

所谓的“南方”,和我们居住的城区,中间隔着一段荒凉的空白区,说是郊区,其实可以用山野来形容。我们出发上路的时候,就像野外徒步生存一般,还好我们是赶早出门,不然天黑前肯定走不到。

吴海龙要带我去的“南方”,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我暗恋的女同学好像住在那边。对此我不是很确定,只是在学校里偶尔听她提起过。

天黑前,我们终于抵达,眼前的“南方”,是一片灯火通明的厂区,和我们身后遥远的死寂城市相比,仿佛重新筑起多年前的繁华。

 

二〇〇八年  初 “南方”

这次冰灾,让北边的城区彻底瘫痪了,我们来到的“南方”这片厂区,却一派欣欣向荣。我原本对这边没抱太大期望,纯粹是想来偶遇女同学的。我知道这个地方在上个世纪是挺繁华的,不过后来衰弱了,工人们下岗,四散到天南海北讨生活,也有人留在这里,继续过着孤苦的生活。

一进厂区,就能见到废旧已久的厂房里人头涌动,许多人进进出出,好像里面在进行什么盛大的聚会。吴海龙早就联系好人,安排我们在厂区主干道的一家旅馆落脚。小时候我也在这条主干道住过,我妈和我爸吵架,离家出走,带我来这住在她同学家。那会儿,这里还被称为“香港街”,很多市里的人傍晚下班都到这来玩,曾经的这里,大概是城市的中心。

旅馆似乎是刚收拾出来的,陈设还和那些年一样,前台的墙上挂着暂停的纽约、伦敦、巴黎、东京等等地区的时钟,表面蒙着一层灰。房间的配套也是旧旧的,床铺、被子、沙发,任何地方,包括空气,都有一股灰尘的味道,密度很大。灰尘似乎是镶嵌在空气中,要永远待在这里一样。

我和吴海龙走了一天,见到床后倒头就睡。第二天,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马不停蹄地赶来“南方”。他没变,他一直都在找属于他的地方。

早晨,我醒来后,看了看另一张床,吴海龙不在。他在电视桌上给留了一张纸条和一些零钱,他说让我自由活动。想想也知道,他来“南方”只是为了重新回到冰灾前的生活。

我出门在主干道逛了几圈,两边的厂房依然如昨夜热闹,里面不仅挤满了人,还摆着专供赌博的设备,从老虎机到大大小小的赌桌,硕大的厂房被塞得密密麻麻,人们围着那些设备,声色高涨,有些人一看就是几天没睡觉的那种。现在这儿,真是名副其实的“赌厂”。

逛了几间厂房,我便在其中某个角落瞄到了吴海龙,他正在围观一场白热化的赌局,我知道,他会从围观转为把牌捏在手中的玩家,然后用我爸妈给我的生活费,去和其他赌徒博弈。我对此没有什么想法,因为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寻找女同学。“南方”的区域不大,她如果真在这里,我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她。

不知道运气是好是坏,天黑时,我终于在主干道尽头一家旅馆找到了女同学。其实白天我就来过,那时这里还关着门。现在,旅馆一层的房间亮了一扇窗,我瞧见里面有个人影,那人手臂上有个特殊的文身,两个繁体汉字,“龍霸”,字体歪歪扭扭,似乎是文身店里学徒纹的。接着,女同学也出现了,她走到窗前拉起窗帘,窗帘由于老化没能拉严实,留出了一条挺宽的缝隙。我看见那个文身男人一步步走近女同学,她有些退缩,可房间太小也躲不到哪里去,没退几步,就被男人一把抱住,她好像挣扎了一下。我悄悄走到窗前,想听清他们有没有说一些什么,想知道女同学面临这种情况,是怎样的态度,想弄清楚她和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可惜他们几乎没说几句话,就算说了什么也听不太清楚,男人只是偶尔发出一阵淫笑,她也只是稍有抗拒,发出一些类似于感到不适的哼叫。他们后来弄到了缝隙无法观察的角落,好像又说了一些话,但由于墙体、窗户等等物质的阻隔,我无法辨别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我心里知道,就这样了吧。一瞬间,一种强烈的灰心丧气的感觉出现在我的心头,好像我还没有拿起剑,就在这场战斗中退败了。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和她没有任何一丝联系。如同冰灾之下的南方,整个瘫痪,我身处其中的这个“南方”却与其无关。

我默默从主干道的这一头走到另外一头的住处,和女同学分别身处两个尽头。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直到深夜吴海龙从赌厂归来也没睡着,他对于我一个十二岁的小鸟几晚上不睡觉盯着天花板上脱落的图案这一点,似乎毫不惊讶,我想他可能懂我,或许他曾经也是这样,他只是感觉到我有点不对劲,后来他开口问我到底怎么了,我没有把我傍晚看到女同学和文身男人的事情告诉他,只是对他说我打算回姑姑家,我不想待在“南方”了。

吴海龙抽完一根烟后,想了一下,然后说,“别这么扫兴,这里是个好地方,有不少好玩的,我明天带你见识一下世面,你如果真想走也得后天我送你回去,我明天一整天都有事,你要不要来根烟,我看你挺烦的。烟真他妈是个好东西,来点?”他一边说这话,一边把烟盒往口袋里收,看他也不诚心想给,否则我还真想来一根。

我等吴海龙睡着后,悄悄从他的烟盒里拿出了他本该给我的那根烟,走过楼道,来到一处室外的旋转楼梯,学着他的样子,熟练地点燃,深吸一口,竟然完全没像外界所说的那样第一次抽烟会被呛到,甚至感觉十分熟悉,十分舒畅,仿佛我已经抽了很多年很多年。

第二天,吴海龙没有立即带我去见识所谓的世面,我原本也没抱什么期待,一心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一直到傍晚时分,我有点不耐烦了,他才神秘兮兮地说,“走,见世面。”

我们从赌厂出来后,走上主干道,他带着我一直往女同学所在的旅馆方向去。到了旅馆门前,他直接走进去,我则站在路旁忐忑,他向我招了招手,示意让我跟紧他。我们开了一间房,经过走廊时,他把房门钥匙套在食指上转圈,吹着口哨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廊两边的房间,有不少敞开着门,都住着一家三口,似乎是全家在这间旅馆长住的情形。

进房间后,他说,“先别着急,咱们先睡一觉。”说完他就睡着了。应该是下午的赌局过于集中精神,有些劳累。天色全黑时,我听到隔壁房间有些动静,进来了一个女的,后来又进来了一个男的。吴海龙应声醒来,他对我说,“好戏开始,去把灯关了。”

在黑黑的屋子里,我们合力把挂在墙上的一张沉重的风景画取下来,背后是一面玻璃墙。我们看到隔壁房间里,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男人的手臂上恰好文着“龍霸”,就是昨天那个人。女的是个年轻的女孩,她背对着玻璃看不见脸,男人则压在她身上。我心中越来越不安。吴海龙得意地挑了挑眉说,“怎么样,刺激吧。是不是见世面了?”房间的隔音非常好,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察觉我的不适。我不愿再看下去,可女孩恰好正要转身,还没转过来我其实已经知道结果,知道她是谁,但我依旧站定着,没有离开,心存最后一丝希望,想确认她不是,或者是。

后来她转过身来后,脸对着玻璃墙,男人在她的身后,而她正微微皱眉咬着嘴唇,我看清楚了她的脸,确定无疑,就是她,这令我心中升起一种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挫败。

挫败之后,是难以言说的平静,我问吴海龙,“这旅馆为什么会有这样一面墙?”他说,“这里以前好像是哪间工厂的保卫科,要么就是派出所,审讯犯人的地方,反正后来这里的工厂关的关,住在这里的人走的走,唯一的派出所也撤掉了,不然现在这里能搞得像拉斯维加斯一样?晚上还能看得到这么刺激的东西?妈的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昨天我赢了一个人不少钱,他没钱给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了,现在“南方”知道这个秘密的就三个人,”说着,他伸展手臂像环抱电视机那样比划着,“妈的,真爽,像看电影一样。”

的确像看电影似的,这张玻璃墙面大概有六十五寸,放到很多年后的今天也是很大的电视尺寸了。吴海龙目不转睛,我却始终不忍直视,眼神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就在我调整视线的时候,我注意到黑暗中的吴海龙似乎在发出一些喘息声,。

没过多久,他的喘息渐渐平静,我正陷于思考。玻璃墙那边的一切就已结束,男人抱着女同学小小的身躯,把她搂在怀里,点燃一根烟,我的目光聚焦在那根燃烧得通红的烟头上,如同我刚才亲眼所见的事情,是那么灼热,那么滚烫。

玻璃墙那边双双洗了个澡,他们就穿好衣服离开了。沉重的风景画又纹丝不动地挂回墙上。吴海龙开的钟点房也到时间了,我跟着他离开房间。经过旅馆大厅的时候,我们看到刚才隔壁的两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直到走出旅馆,我的视线还被她所吸引,吴海龙小声提醒我别他妈瞄了,那个男的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他说让我自己回去,他还要去赌厂里奋战几把。他走后,我留在原地思考,眼神总是不自主地看向旅馆里,我很想叹一口气,如果能把胸腔里那一团不知道由什么情绪组成的气体叹出来,我可能就不会那么难过。当我决定离开旅馆,走向这条路的另一头,我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孩,定睛一看,她竟然和我的女同学长得一模一样,我又回头看向旅馆,我好像明白了,旅馆里的那个女孩看上去明显身高年纪都和我认识的女同学不一样,我刚才却丝毫没意识到这一点。

她看到了我,走过来,手里还拎着一袋从超市买来的杂货,有些诧异地问,“你怎么在这?”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很多,如果要说真正的原因,是想来这儿找她,如果说今天晚上为什么在这儿,是因为吴海龙带我来看“电影”。可我说出口的却是无关紧要的原因,“城里停水停电,我哥听说这边很热闹,就过来了,我跟他一起的。”

她眼睛闪闪的,很好看,看上去对于我的回答没有丝毫怀疑。我有好多话想跟她说,可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我只顾着自己脑子里的混乱,完全没注意到她也是同样的欲言又止。事后我回忆起来,她大概说的是,“你要到我家来坐坐吗?我正要做饭。”

她们家就是旅馆里的一个套间,小小的两室。她告诉我,住在这间旅馆里的,才是“南方”的原住民,外面那些热闹的人群,都是最近来的。

“下大雪之前,你不知道这片有多空旷,所有的厂房都是空的,每天晚上,风从这一间厂房灌进那一间厂房,发出来的声音像是鬼在哭。这一年来,旅馆里的人也搬走了不少,有的去了你们北边,有的彻底离开了这个地方。”她一边洗碗一边跟我说。我问她,你爸妈去哪了,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他们最近都在‘赌厂’里干活打杂,每天能赚不少,就是休息时间少。”

坐在她简陋的家中,我又像以前一样不知道该如何与她交流,她整理着家中乱糟糟的一切,突然停下来,对我说,“我要走了,我们一家都准备离开这里。”

“去城里?北边?”

“不是,我们准备离开这个地方。刚才大厅里那个女的,是我姐,她去年读到高二就辍学了。旁边那个有文身的男的,以前是咱们的同学,小卵,就是那个留级好多届的人。他现在也没读书了,跟着他叔叔做事。”

“你的意思是,下学期不来学校了吗?”我其实只关心这个。

她表情平淡,不急不忙的,等我说完话之后确定我没有其他要说的,她才继续说,“现在厂房里那些场子,全是小卵叔叔的,他叔叔之前在你们北边做这些生意,后来来了一个新市长,管得严,他叔叔的生意就关张了。在那之前,我爸已经欠了他叔叔很多钱。”

就刚才这一会儿,外面又开始下雪了,看样子比之前更加声势浩大。在我不确定的记忆里,从那时候开始,雪大得有点不像话了,似乎要笼罩一切,有些雪花甚至有A4纸那么大一片。

我和她来到阳台看雪,她说,“真美,”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更多的是雨,“雨雪交加,明天就该结冰了。”

“这边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热闹的?”

“没多久。你们来的一路上几乎没有车吧?”她深吸一大口气,我有点担心冷空气会伤到她的肺,“城里停电后,小卵和他叔叔马上就来这边把场子搭起来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来了。后来交通彻底瘫痪,这边就变得有点像电影里那种三不管的地带了。小卵天天来我们家要钱,每次都是我姐出面解决,现在她已经习惯了,习惯倒没什么,我爸妈怕她的心也去了小卵那里。她现在还没有表态。”

“什么表态?”

“她好像有点不确定是不是要跟我们一起离开。”

我不在意她姐姐的去留,于是问,“那你们什么时候动身?”我回头环顾她乱糟糟的家,“我看你们家里的东西都还没收拾?”

“那些都带不走,本来年前就要还钱的,小卵因为我姐姐去向他叔叔求情,说十五之后必须还,那是最后期限,他说让我们过好这个年,”她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们家还能过好几个年。我本来还以为没机会和你再见了……”说到这里,她改口了,“……和你们这些同学。我爸的意思是,越早走越好。”

“那是什么时候?明天?”

“不,是初八。”她看着雪回答。

“为什么是初八?”

“老一辈说,七不出、八不归,初八之后又是新的一年,到时候我们家可以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我好想和她去学校的操场上走一走,像那些高年级的情侣一样,晚自习下课后在跑道上牵手散步,想跟她好好地道个别,而不是在冰天雪地里的荒芜厂区,我望向一间间厂房里的灯火,感觉所有的这一切灿烂随时都会坍塌。

我悄悄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却不知道下一步怎么拥抱她。疾风带雪吹过,我的手被冻得冰冷,她没有看我,任由雪花落在她的脸上,然后轻轻握住了我冰冷的手,用柔软和温热把我包裹。

 

二〇〇八年二月十三日  初六

自从那天夜里下了大雪,“南方”就开始悄悄变化着。

大年初六早上,吴海龙又去赌桌报到了,最近几天他赌得越来越猛,每天晚上都赢回来不少钱。我问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勤奋了,他说我还是个小鸟几,不懂,他有一个计划,需要很多钱。

我的确不懂,可我感到他身上的那种紧迫感,他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安逸了,他也在悄悄地变化着,要么就是被某个人某件事给唤醒了。

热闹的赌厂里,吴海龙赌兴正高,他手气非常好,按照往日他绝对不会就此换桌收手。但是厂房里突然出现了几个人,为头的是小卵,他叔叔跟在他后面,他俩身后还跟着一堆人。吴海龙瞥了一眼就赶紧收回目光,立马把桌上的筹码揽进怀里,躲到另一间厂房。

南方所有的场子都是小卵叔叔的,谁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小卵他们的举动备受关注,有不少人在打听他们的目的。小道消息在各个厂房里传得满天飞,绝大多数一听就知道是空穴来风,但其中也有真相。这个消息传到吴海龙的耳朵里是初四的晚上,那时他正在玩牌,听到有个赌友说,小卵在北方的老子老卵被一个年轻女孩给弄死了,具体怎么死的不知道。好像是他老子在北方一个叫瓦镇的地方替人打理赌场,弄死他的女孩只有二十出头,而且是咱们市的人,听说她把老卵弄死后就逃回来了,现在不知道在哪躲着呢。瓦镇派了几个警察,刚到咱们这。要不是交通瘫痪,全城停水停电,能这么晚才知道这个事吗?

吴海龙本已经强行让自己忘记了这件事,他欺骗自己,自己从来没有去过瓦镇,从来没有抛下过小薇,他也似乎成功地做到了。甚至他去姑姑杂货店接我的那天下午,看见全身赤裸奔跑在街道上的小薇,他也似乎从未联想到和自己做过的操蛋事有关。他只是感到奇怪,这么冷的天,竟然有个女人不穿衣服在街上跑,是为什么。他仅仅只是好奇这一点。

直到听人提起老卵在瓦镇被小薇弄死的消息,他才渐渐想起一些,才意识到那天的赌局里,自己不是中途退出,而是落荒而逃。还有更多他不在场的画面,也涌入了他的脑海。他在逃离北方夜晚的卡车后视镜中,看到的不仅仅是越来越渺小的瓦镇,还有被独自留在瓦镇赌场地下一层的小薇——她浑身发抖,始终都没等来去上厕所的吴海龙,她肯定在想他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回来。容不得她多想,老卵就对她动手了。吴海龙想起来这一切,他想起老卵撕扯小薇的衣服,在马仔们的众目睽睽之下。他记起了小薇眼角滑落的泪水,记起了老卵得意的笑容。

瓦镇警方抵达我们市之后,小薇就失踪了。不知道听谁说,她依旧全身赤裸光着脚丫在街道上奔跑,一直跑到了“南方”。小卵和他叔叔得知这个消息,开始大肆寻找。

大年初六,是小薇失踪的第五天,她是大年初一跑出家门的。吴海龙一边紧迫地在赌局中奋战,一边躲着小卵和他叔叔,他生怕自己被卷入复杂的事情当中。所以他这几天来趁着绝佳的手气一刻不歇,赢得其他赌友看见他就想打他。

他不敢让自己歇息,他害怕自己会去想小薇的事情,更害怕自己会去想那个也姓吴的人——我们共同的大哥,大伯失踪的儿子。他之所以去瓦镇也是为了寻找大哥,他一点都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找一个消失已久的人,寻找堂哥的想法就像一股原始的冲动,从内心中滋生,你把它连根拔起扔掉,它又重新顽强生猛地发芽。尽管吴海龙想尽办法让自己数次短暂地忘记寻找他,可终究又会想起他来。或许不是冲动,是执念也说不定。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堂哥失踪前去了瓦镇,也许是在梦里听到某个声音说的吧。管他是谁,反正这一切,没人能说清楚,就像南方这场冰灾。

初六这一天,吴海龙又在赌场里辗转赢了一圈,雪又开始下了。这些天,雪总是晚上来,白天走。南方的所有街道已经变得像北方的天然溜冰场那样,厚实的冰层之下似乎原本是个深不见底的水潭,人们赖以生存的建筑其实是堆砌在被冰冻的水面之上。

吴海龙不像其他人小心翼翼地行走,他像个小孩一样,真把这里当成了溜冰场,在街道上滑过来滑过去,伸展双臂维持着平衡,就这样一个人在冰面上玩了很久,像是即将要起飞的滑翔机,一边滑行,嘴里一边发出“呜~”的声音。混杂着冻雨的雪渐渐地下得更大了,街道也变得更滑,他准备滑过最后一个街角就回到旅馆休息,可就在滑行途中,他经过一个小巷,看见了一个穿着雨衣的女孩。吴海龙被吓到了,一瞬间重心不稳没把握好,摔倒在巷中。

小薇正好站定在他摔倒的地方,他的脸正对着小薇的脚,她穿着一双防滑雨靴,一条修身牛仔裤,一件颇具质感的女式风衣等等,像是精心打扮了一般,总之,她没有像传闻中那样全身赤裸。他抬起头仰视小薇,发现和上次在她家见她有很大不同,她的精神状态似乎好转了很多。吴海龙微微张嘴,仍在惊讶。这时小薇把摔倒在地狼狈的他扶起来,她说,“我找你几天了。”语气中没有怨恨。

巷中,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吴海龙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一点的小薇,他的脸已经被雨雪打湿,头发贴在额前,小薇伸手帮他拭去脸上的水滴,他仰头,与天空对视,让雨雪再次落在他的脸上。小薇抱住了他,他却没有抱住小薇,甚至可以说是僵立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吴海龙挣脱,转身离开,走出小巷后,他低头跑了起来,中途差点再次滑倒。

小薇站在巷口,凝视吴海龙奔跑的背影。

 

二〇〇八年二月十四日  初七

北边的城区没有一丝过节的气氛,因为没有电,没有通讯,情人之间无法联系,只能凭空相思。

初七这天,吴海龙赌得更急了,他本想搞几把大的,赢到手就离开,彻底离开。但是他押错了。赌到下午,他已经把之前赢的钱输得所剩无几。恰恰在这时,小薇偷偷又来找他。在他看来,小薇是缠着他,小卵那帮人仍在找她。小薇的出现,很可能给他带来危险,让他陷入困境。

吴海龙输完最后一个筹码,懊恼地瘫倒在桌上,本想暂时沉浸在忧伤的情绪中,可是同桌的其他人看他输光了,不由分说直接把他赶走。他离开了厂房,也走出了厂区,小薇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他想摆脱她,便朝她骂。

“你总是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不该出现的时候你偏偏出现。你早不来晚不来,总他妈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来,我全输光了!你知道我本来有多少钱吗?”

他已经走到一处被冰雪覆盖的小土堆上,望着远处的厂房,有些留恋。白茫茫的一片大雪地,小薇站在厂房和他中间的距离,在雪地中像一个小黑点,

她也喊道,“我知道!你其实不想要这种生活,你有时候很清楚自己的想法,有时候又很模糊,我和你是一样的!我等你把这一切想清楚,然后我们一起,好——不——好?”

吴海龙低声嘟囔了一句,“少他妈来这套。”

他继续往前走,走下土堆,前面是一片更大的雪地,说是雪地,其实雪已经凝结成了厚实的冰块,踩下去没有那种“嘎吱嘎吱”的清脆声响,人们都说那种声音很好听,可这里雪这么多,堆在一起,太坚固了。

吴海龙加快了脚步,小薇紧随其后,他走得气喘吁吁的,不知道是不是抽烟把肺抽烂了。没多久,他的速度就变慢了,小薇也追了上来。两人站定,对望,喘着粗气。休息了一会儿后,吴海龙跑进一块原本是湖水的冰面,小薇想喊住他,告诉他危险,但他已经跑远了。小薇只好继续追他。两人就这样在光滑的冰面上一前一后地奔跑,吴海龙跑不过她却又想摆脱她,焦急的情绪让他步伐紊乱,随后摔倒在湖边。冰面碎裂了。

还好只有一小块冰面被磕破,裂纹没有蔓延,小薇顺利跑到岸上。吴海龙虚惊一场,他双手撑地,脸朝着碎裂的冰层,里面露出平静的湖水,水中映照的那个人竟然不是自己,而是一副胡子拉碴的中年人的模样。他不敢相信,感到一阵惊恐,随后他掏出自己的口袋,拿出一张身份证,证件照里的人,和湖水中映照的中年人一模一样。证件上的名字也不是吴海龙,而是大哥的名字。他一直在寻找的人——大哥,竟然是他自己。

 

一直到傍晚,天空开始飘雪的时候,吴海龙说他想通了,他回头和小薇拥抱在一起,想要带她一起离开这个地方。他回来整理东西,跟我道别的时候脸上一副知足常乐的表情,一点也不像他。他说他的朋友明天会送我回姑姑家,他准备今晚离开。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这里不像南方,他要去更南的南方。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好像变了,像我们生活的这座城,被各种挖掘机挖得面目全非。我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变回来。我本想告诉他,老一辈人都说‘七不出、八不归’,今天初七,最好不要选择今天出发。可我没说出口,把话憋了回去。

后来的夜里,吴海龙带着小薇出逃,小卵不知从哪听到了风声。在漫天飘雪的时候,吴海龙牵着小薇的手刚踏出厂区没几步,小卵就带着十来个人出现了,他嘴里叫喊着要为他老子报仇。吴海龙和小薇的手依然紧牵在一起,十指交错,掌心之间不停渗出汗水。那一瞬间,“汗水”仿佛只是在诉说肢体的紧张。可日后回忆起来,这“汗水”让两人的手不断从对方手中滑走,无法再紧紧相握,让小薇成为了吴海龙抓不住的事物。

小卵带来的一帮人声势浩大,有些人拿着钢管,有些人拿着开山刀,吴海龙注视着小薇的眼睛,低声说,“没事的,这次我不会丢下你不管,”小薇听后没有反应,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于是他又补了一句,“没事的,一切都不是问题。”说完,他环视着小卵带来的一众马仔,对刚才说出的话有些怀疑。

吴海龙将小薇护在身后,试图与他们较量一番,可是他双拳难敌,下午又跑了那么远的路,小卵手下随便一个精干的马仔就把他打晕在地,独留小薇面对凶残的险境。在吴海龙晕倒的时间里,我站在旅馆的窗前担心他的安危,却没认出那个被马仔们抓住手脚,然后被小卵用匕首捅了数十刀的人是谁。似乎是个女人,不然怎么会那么柔弱。

小薇还剩最后一口气时,她看了一眼不远处仍处于昏迷状态的吴海龙,自语了一句,“再见……”这时,警笛声响彻郊野,几辆警车前来,小卵等人悉数被捕。我看着小卵和他叔叔被警察铐上,我心里想着的是女同学一家人可以不用离开了。 

赌场短暂的繁荣再次沉陷。一切结束。

晕过去的吴海龙,被大雪埋住了一半,没有被警察发现,自然也不会被马仔们指认。不久他就被冻醒过来,浑身直打哆嗦。他回到旅馆,接上我,第二天亲自把我送回了姑姑家。回去路上,我问他,“你不是说昨天夜里就离开吗?”

“发生了一些事,所以我回来了。”他用平静的语气说着,似乎想把话说得轻巧一点。

“那你还走吗?”

“计划不变,只是……我能预想到,我更加没有目的了。我说这些你能懂吗?”

其实我昨天夜里看到了吴海龙的遭遇,可是他变了,说话变得深奥了,如果我问起他,他肯定需要解释一大堆,那样我会更加听不懂。

他送我回姑姑家的路上,我们路过分管城市南边的派出所,里外围了一大圈人。吴海龙在门口停驻了一两秒,没有往派出所里看,我想挤进人群中去凑热闹,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走吧。跟咱们没关系。”

后来,他到修理店取回了修好的摩托车。虽然只是稍微修了修,但摩托车却变得焕然一新,他骑上去,手指发力,捏紧油门,依然决心要去更南的南方。他跟我说过他喜欢走国道,收费站少,还能遇上很多乡野旅馆,他喜欢在家徒四壁的环境中入眠。南下途中的一次休息,他下车活动舒展身体,通过摩托车的反光镜,他看到自己依然是年轻的吴海龙,不是那个中年人模样的大哥。

往后的日子里,他不知道去过多少个“南方”,每一个地方都不一样,唯一相同的,是他离开每一个地方时,摩托车反光镜中不断倒退的风景。那些风景,所有的事物,它们逝去的速度,是一样的。

大约八九十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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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源
何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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