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结束之前夏天就来了


文/米升

又是一个春天,我忍不住想起二十几岁在南方时盼望春天来临的心情。这种回望让我觉得时间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此刻我既觉得当时的一切触手可及,又觉得那些过往早已事过境迁。就像我偶尔旁观自己如今的生活,时而会觉得自己深陷其中无法挣脱,时而又觉得这更像一场随时会醒来的梦境。这些莫名其妙从我心里跳出的瞬间,总能让我默默出神很久。我无法向任何人描述出这种瞬间的感受,但我觉得好像正是这种无法描述的感觉让我更接近自己。


此刻,我正在修理一个黑白电视机。修理各种各样的东西就是我日常的工作。我从不限定所修物品的类别,无论什么,只要我会修都可以,所以偶尔也会遇到一些出乎意料的东西,但是更让我觉得出乎意料的还是一些来修东西的人。比如我现在正修着的黑白电视的主人。那是一个比我大很多的中年人,头发稀疏面色无光。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七零八碎的电视,当发现是我来修理这台机器时,他无精打采的眼神里露出怀疑的目光。我习惯了这种眼神,一开始我会因为别人的怀疑一边忐忑一边自得,后来我每遇到一个新顾客都预设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偶尔遇到无条件信任我的人我反而会意外。

我看了一眼他拿过来的古董,告诉他虽然没拆开看,但是恐怕里面没有一个零件能用,与其说是修电视,不如说用这个壳子重新制造一个电视。

但是他很坚决,只要这个电视能修好,无论什么代价都行。然后他终于说出了一进门就想说的话:“你不像会修东西的人,要不是朋友强烈推荐,我恐怕很难信任你的技术。”

他说得还算含蓄,我一笑了之,说:“看起来太年轻了是吗,但你为什么一定要修好一台上个世纪的黑白电视。”

他苦笑一下说,因为这台电视能让他睡一个好觉。

我没听懂:“电视什么时候有这种新功能的。”

他像没听见我的调侃,认真地说:“很小的时候,每当晚上自己在家,害怕得睡不着时,就会开着这台黑白电视,到了深夜没有任何电视节目,看着电视里的雪花,听着没有意义的滋啦滋啦的电流声才能慢慢睡着。”

我说:“但是现代液晶电视的雪花不是更清晰吗?”

他摇摇头,他的摇头足够向我传达出他已经试过很多电视都以失败告终的绝望,接着他说:“其他电视不行,我从仓库里看到这台电视的第一眼就知道只有这台电视能治好我的失眠。”

我其实想告诉那人,即便我能修好这台电视,那它很可能也和新的电视没什么区别了,但是我想这对一个失眠的人来说不是必须知道的事。

我觉得他想通过修复这台电视机来修复自己出错的生活,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一定有效,但我很能理解这种行为。我在修东西时经常遇到一种情况,每一个零件都完好无损,每一处连接都经得起考验,可是这个东西就是无法正常工作。这种时候我当然会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试探,排除可能出问题的地方,与此同时我也凭感觉没缘由地把某个零件卸下来再重新装上或者其他一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但是很多时候就是这些毫无意义的举动莫名其妙地解决了问题。当然随着经验的增长,我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有些时候我做的事情不是完全无意义,我凭着天赋和直觉误打误撞地修复了问题。可是无论怎样,在这件事里,我还是选择深信了一件事,要想解决一个问题,未必一定要找到出现问题的原因,找原因和解决问题可以是两件事。我不知道自己在日复一日的修东西中,解决了哪些问题,又留下了哪些问题的原因,但至少现在以自己专业的角度来看我还算是正常运转的。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这个古董电视机的后盖,但还是没能避免扑面而来的灰尘,其实无论多少次,把机器完全拆开的瞬间总是让我觉得自己破坏了什么。就像我一开始预料的那样,很多零件老化到需要更换,我忍不住开始担心那人的睡眠了,但愿我不会因为担心他的睡眠而就此睡不着就好。

就在我忧心忡忡的时候,又来了一位顾客。 我抬头时正好看到她进门的瞬间,她穿着灰色的大衣,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过肩的长发上,边缘的发梢像烟雾一样飘散,阳光晃得我看不清她的脸,可能也正是如此,让我从这轮廓上察觉到了一些似曾相识。关上门的瞬间我看清了她的脸, 正如她的气质,即便和我想到的略有不同,但相似度也足以让我愣住。我不忍再打量她,更不愿去体察自己因她而起的烦躁不安。我继续低下头修理电视,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走过来,犹豫地开口:“这里可以修雨伞吗?”

修当然能修,只是我心里有一种矛盾,既对她有好奇,又抵触和她真有什么牵扯,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希望有人帮我做决定。比如此刻我很希望她没等我说什么自己就走了。那我会如释重负。但现实是我在适当的沉默后,必须得开口了,我看了一眼她拿着的老式长柄伞,问:“为什么非要修一把这么旧的伞呢?”

她开始打量我,毫不客气地说:“你觉得你现在修的黑白电视很新么?”

我不带什么情绪地说:“这不是普通的电视,它也许可以治好一个人的失眠。”

她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我说:“但我的伞很普通,所以你到底能不能修?”

我叹了一口气:“但愿我只是修一把普通的伞,你后天来取吧。”

“要这么久?”

“没办法,要先尽快修好这个电视,你要是有加急的理由,我可以酌情考虑。”

“没有理由,除非明天下雨。”

我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那就这样吧。”

可是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工作台上被打开后盖的黑白电视,问:“你真的相信一台破电视就能治好失眠吗?”

“我只需相信来修电视的人真的这么认为。”

“你真的很奇怪,如果你不是恰好在这个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的工作室里,很难相信你这种人会修东西。”

我苦笑,说:“如果我是在路上遇到你,也不会相信你会修这样一把雨伞。”

“你对每一个客人都有这么明显的敌意吗?”

我觉得莫名其妙,虽然心里确实对她很防备,但是我已经竭力去掩饰了,如果非要说敌意的话,难道不是她的敌意更明显吗。这么想的同时,我也意识到,不可避免的,我还是和她有了牵扯。这让我很沮丧,我只能说:“可能只有你把这定义为敌意。”

她挑衅地看着我,笃定地说:“至少你的态度是想引起我对你的敌意。”

这句话让我意外,但是我想也许她没说错。很好,我再次被久违的无言以对包围,我一边认可她说的话,一边心里有无数个反驳的理由,但没有一个能说出口,没办法我只能再次选择沉默。

她看到我沉默反而很生气,叹口气说:“你不说话的时候比说话还要让人气愤。”

而我却笑了,一部分是自嘲,一部分是被她逗笑了,我说:“你好像很了解我。”

她的表情一下变了,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就像我们认识很久了一样,说:“你不也自以为很了解我吗?”

 

把这个睚眦必报的人送走之后,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但是她充满挑衅的神情留了下来。我总是莫名地想起她针锋相对的样子,我越是退避三舍,她越是乘胜追击。还有她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直接把我准确地代入了过去的某个公式,而我不想再被这一切扰乱心神,即便隐隐觉得她那句话另有所指,我都不想去分析了。我眼前只有这个黑白电视,让它尽快跳出催眠的雪花是我奋斗的目标。事情比我想象要顺利很多,第二天我就修好了电视,每次修好一样东西都让我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喜悦感,和看完一整本书的感觉有些类似。但这次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依据之前的经验,我处于激进状态时很难迅速达成目的。我想这很好,我终于可以推翻一次自己的经验了。看来一会儿就可以把长柄雨伞修好了。想到长柄雨伞的瞬间,我再次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她的神情,也搞清楚了我激进的真正目的,看来我的经验又一次大获全胜。

我带着懊恼修好了她的雨伞,修好之后我的全部想法是,真希望她现在就带着这把雨伞从此消失,于是我又开始懊恼为什么没让她今天来取雨伞。

 

一大早我就开始等待她过来取伞。在我焦灼的等待中,没有等到她,倒是等到了今天的新工作,一个无法上弦的老式摆钟。这种摆钟我修过很多个,很多人对这种摆钟有着复杂的情怀。曾有一个客人描述:他觉得摆钟最神奇的地方在于,让人意识到总是存在那些没被听到的钟声。你明明在屋里,只要钟没坏,那么它也绝对敲响过,但你就是没听到某个整点或半点的钟声。他想重新拥有那些听不到钟声的时间,就好像只有那些时候才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无论和谁也无法分享的。不可否认,听这个人描述之后,我都开始对挂钟动心了,但是我太懒了,很多事情只是想想就罢了,而且对我来说这和真正去做没什么区别。一边修这个摆钟,一边想这个挂钟的主人又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等待它重新工作呢。当听到有人推开门时,我正在校准钟弦,我第一反应就在想会不会是她呢,但是有些时候我越想知道答案,就越不觉得要急着知道。所以我并没有抬头。

“没想到不只是这个地方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你修东西的样子看起来也挺像回事。”

听到这奚落的语气,我不得不抬起头,笑着说:“还是等看到你的伞之后再下结论吧”。我转身把伞从架子上拿过来递给她,“看看还有什么问题。”之前断掉的伞骨我已经修好,现在这把伞除了旧一些,式样老一些,应该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她打开伞,仔细地看着,然后她说:“我今天才明白你的店为什么能一直苟延残喘着。”

“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我的店原来一直苟延残喘着。”

“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和你说过,你修过的东西,不只是修好了而已,而是让我觉得这东西从来没坏过。”

“你不仅擅长讽刺别人,也很擅长夸人。”

“不过,你这种人更适合被讽刺。”

她们总能让我无话可说,甚至不知如何是好。我只好沉默。

她这次直接打破沉默,问:“你的电视成功拯救别人的睡眠了吗?”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还不清楚,无论是否有效那个人估计都不会再来找我了,如果碰巧能遇到他,我帮你问问。”

“你总是把和一个人相见的可能完全寄托于碰巧吗?”

“有些人不只能这样吗?”说完之后,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有些人”,是指我还是我想见的人。但是自己认真回答她问题的样子让我有挫败感。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又说:“那这个破钟也有什么功能吗?”

“不知道,但是之前其他人来修这种钟的时候和我说过他的感受,很有意思。”

她问说了什么。我告诉他那人想重新拥有听不到钟声的时间。

我第一次看到她一脸温和的样子,我知道她也被那人的说法吸引住了。果然她说:“很有意思,要是能感受一下也不错。”

“我明天应该就能修好这个钟,如果你真的感兴趣可以过来听听。”随即我就后悔了,原本我期望的是她今天赶紧把伞取走,赶紧离开,然后我们再无瓜葛。

她从我的脸上捕捉到了什么,开心地笑着说:“你好像对自己说的什么后悔了。”

我也尴尬地笑了:“你不用那么敏感,至少我还没有反悔。”

她好像得逞了什么似的,也笑着说:“那明天见了。”

这次送走她,我反而更沉重了,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在劫难逃是吗?

 

好在今天除了修挂钟我没有其他的工作,慢慢悠悠直到晚上才修好。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修好的东西放在架子上,而是对准时间,上好弦郑重其事地挂了起来。是的,我也想体验一下听不到钟声的时间。可能是我目的性太强了,我听到了七点整的七声钟声,听到了七点半的一声钟声。在抽烟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听到了八点整的八声钟声,在喝茶的时候听到了八点半的一声钟响,在接二连三的钟声中,我逐渐丧失了耐心。除了不断地被提醒半个小时过去了,以及证明我确实完美地修好了挂钟以外,我再也没有其他的收获。

看来明天她也未必能感受到听不到钟声的时间了。我至今还是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地主动提出和她再次见面。如果说很久之前的种种勉强算是机缘巧合,那么这次只能是咎由自取。我总是不够清醒,总是重蹈覆辙,总是向明明无法帮助我,甚至让我痛苦的人寻求帮助。就在我沉浸在懊恼的思绪中不能自拔时,一声闷闷的钟声打断了我思绪,我抬头一看,已经九点半。难以置信,我竟然没有听到九点整的九声钟响。原来这样的事真的会发生,我使劲回忆自己半个小时前在干什么,我只能从表面上想到我在喝茶,看书,自我批评,但是在九点整钟响的那一刻我在想什么那么入迷以至于完全没意识到钟声,我真的毫无头绪。钟声一定响过,而我的感觉就像不曾拥有过这段时间。确实很神奇。

十点钟声响起的时候,我本来准备睡觉了。可是我随着钟声的节奏无意地数了一下,发现十点的钟声响了十一下。看来我不是完美地修好了挂钟。我把钟取了下来,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发现真的只有十点错了,其他的整点和半点都对,真是怪事,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由于我答应她明天会修好,所以即便我很懊恼,最终还是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才去睡觉。

 

和昨天早上一模一样,我从起床开始就等待她赶紧过来,尽快彻底了结这件事。为了避免再发生上次的情况,我从各种角度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断地告诉自己,我今天只有一个任务,就是结束。 

她来的时机很好,正是我已经确定自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又没有因为等待而感到焦灼的时候。她一进门就看到了挂在墙上的摆钟,笑着说:“在修东西上,你确实配得上你那莫名的自信。”

我对她的讽刺习以为常了,说:“喝茶吗?”

她说:“好。”

我默默地准备茶具,把水烧上,在水壶的嗡嗡声中,钟声也随之响起。我不意外地听到了,甚至还顺便数数敲了几下,结果我很满意,十点敲了十下。等钟声响过之后,水也已经烧开,我把茶沏上。

她边摆弄茶杯边说:“刚才烧水的时候这么吵,我都听得一清二楚。真的会有听不到钟声的时候吗,我想象不到。”

“事情在真正发生之前,总是很难想象。”我并不想明说我已经有所体验。

她不屑地笑了笑。

我说:“昨晚我以为自己修好了这个钟,但是碰巧发现这个钟十点的时候敲了十一下,可是其他钟点都是正常的,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她说:“看来你发现之后就解决了。”原来她也数过敲了几下。

我点头。

她说:“不过,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问题?”

我从抽屉的小零件盒里翻出昨天替换下来的齿轮,拿出来给她看,:“就因为这个齿轮其中一个齿掉茬了,不仔细找很难发现。”

她看了半天,才发现我说的地方,感慨地说:“就掉了这么小一个茬啊。”

“精密仪器都是这样的。”

“很有意思,难怪你天天和这些东西打交道。”

“也就你这样想,别人听到这样的事,只会觉得很枯燥。”

“那你觉得枯燥吗?”

“修东西的时候不枯燥,但是修东西以外的时候会让我觉得无聊。”

“你至少找到了一件让你不觉得枯燥的事。”

“难道你没有吗?”

她认真地想了想才回答我:“我的时间里没有枯燥和不枯燥的分别,至少我还没这么去区分过。”

我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她不再和我针锋相对,我也渐渐放下了防备。钟声就在这时又响了起来,我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十一点了。看来我没听到十点半的钟声,我这次没有昨晚那么震惊了,甚至觉得这种情况应该很常见。

她也没什么反应,说:“这么快就十一点了,该吃饭了。”

我试探地问:“你听到十点半的钟声了吗?”

她愣了一下:“十点半也会响?”她果然也没听见,也果然不知道半点也会有钟声。而我又感受到一种陌生的体验,原来两个人在同一空间的某种氛围下可以同时略过某些时刻。

我面带嘲笑地告诉她:“会响一下。”

她瞥了我一眼,说:“我是该相信自己真的没听到钟声呢,还是认为你并没有把它修好呢?”

“看来我们虽然都错过了十点半,但是感受肯定无法相同了。”

“我还是觉得难以想象,但确实很有意思,让我忍不住想多尝试几次。”

我不敢接话,没有像上次那样顺势发出邀请。

不过她好像只是随便一提,马上又问:“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我刚刚成功一次的心理建设,开始动摇,我陷入了犹豫,一起吃饭也没什么,但这是不是意味着和她开始牵扯不清了。

她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你这种表情像是我提出了什么非分的请求。”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即便想答应她也错过了时机,这才使我终于下定决心,说:“我担心顾客这会儿要过来取摆钟,还是不去了。”

她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等我说完之后,她眼睛里出现了仿佛看透什么的笑意,然后挑了一下眉毛说:“没关系,那下次再见吧。”

听完这句话,我已经无所谓她看穿什么了。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下次再见”,别再见,可千万别。

 

我万万没想到,她说的下次再见,指的竟是第二天。

更没想到,今天还有第二件没想到的事——摆钟的主人会回来找我。

他有点困惑地问我:“之前这个钟在十点的时候总是敲十一下,你把这个问题也修好了是吗?”

我说:“是的,和修好相比,我觉得更难的是发现这个问题。”

他还是很严肃的困惑:“但是我并不准备修好这个问题,我已经习惯了每当听到钟声响十一下的时候,就想一想现在是十点还是十一点。”

很好,现在轮到我困惑了。

“假如你一定要这样,我随时也可以挽回这个错误。”我忍不住强调“错误”这两个字,边这样说我边飞速地思考,如果掉茬的齿轮还没扔掉,那就确实可以挽回,我硬着头皮接了一句:“但我觉得你不妨感受一下听到钟声响十下,就知道现在确实是十点的感受。”

我说随时可以把这个错误恢复好像让他松了一口气,总之他终于不皱眉了,甚至有些愉快地和我说:“既然随时都能调回去,我又何必现在就调回去,像你说的,我先试一试十下的钟声。”

整个过程,她一直在旁边饶有兴味地听着,这让我更是窝了一股火。

送走顾客之后,她马上笑着说:“你总能遇到这些奇怪的事儿吗?”

我没好气地说:“都没有遇到你奇怪。”

“虽然你遇到的人确实奇怪,但你真的是不管和谁说话都那么烦人。”

“你今天是专程来告诫我注意言行的吗?”

“我没你那么无聊,只是刚好路过,没想到就看到一场好戏。”

“这样还不够无聊吗?”

“我们一见面很少有好好说话的时候。”

我迟疑了一下,忍住没说什么。

之后她三天两头就会出现一次,有时候上午,有时候下午,有时候晚上,每次都不像有什么正经事,大多数都是和我进行一场鲜少愉快的对话,很多次我们都不欢而散,让我以为她不会再来了。但是没有,她一直在没头没脑地出现。我一直都觉得我们不该再这样见面了,可是每次我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告诉她——不要再见面了。现实是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如果她问我为什么不能见面,我都没有一个正当理由回答她。当然对我个人来说,我确实有充足的理由不和她见面,但是那个理由说出口就太可笑了。

 

今天从醒来的一瞬间我就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想做,拉开窗帘看到外面是阴天,让我更确定了自己什么都不会做。我把今日休息的牌子挂在门上,呆呆地抽了支烟,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了。又是她。

她打量了我一下说:“你今天状态不太好啊。”

我看都不看她,转身说:“我今天休息,修东西的话改天再来。”

她冷笑着说:“你明知道我不是来修东西。”

“你也明知道我的言外之意是不想见任何人。”我今天格外容易被激怒。

她没有因为这句话更生气,反而平静了很多,“我以为你从不解释自己的言外之意。”

此时我的状态并不具备思考的能力,无论她说什么我都很不屑。我轻蔑地笑了一下,说:“是不是突然觉得不了解我了?”

她依然没有和我针锋相对,叹了口气,“你没必要总是对我有这么大敌意。”然后决绝地看着我说:“我今天是来问你是否还要继续见我。”

我沉默地和她对视着,随时可能开口说出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的那句话。

但是,她先转移了视线,在我开口前说:“下次我再来找你的时候给我答案吧。”

她的反应让我一下子丧失了回答的勇气。而且这是第一次,我们俩都想马上结束对话。

 

一般如果我很早就结束工作,并且心情也恰到好处时,我会选择去附近的海边转一转。海边有最纯粹的春天,在万里无云的蓝天和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之间,春天就是它自己,它脱离了万物复苏,生机盎然这一类的词汇,这时候我感受到它为什么能让万物复苏,生机盎然。无论怎样春天确实是很有魅力的季节。

如果可以,在这种让我沉醉的时刻,我真希望自己能纯粹地沉醉下去。可惜,我还是想到了她。修伞女孩出现后让我又开始在不经意间想起她。我终于不再挣扎地承认了这件事。我以为很多事早已离我远去,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因为一个人心神不宁。

一开始,我认为那个修伞女孩就像一本被我撕掉的日记,把旧事重提。每次见到她都让我想起已经忘记的过去,更可怕的是她自己就像过去本身,让我清楚地看到过去是怎么出现在眼前的,逼着我承认自己一事无成。我不想执迷痛苦,我不想和某段回忆牵扯不清,我更不想和总让我联想到过去的人牵扯不清,所以我怎么可能真的愿意见她。可是她没给我把话说出口的机会,而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说出口。

 

我从海边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我从春天的晚风中闻到久违的夏天的味道,这让我误以为自己是一个无话不说的人。在这样的情绪中,我看到有人站在店门口的路灯下。没等走近,我就知道是她。我停下脚步,想起来她上次说要我给她答案。我没有什么答案,我无法分析出我心里哪一个层面是想见她,哪一个层面是拒绝见她,我无法对自己坦诚,更无法给她答案。在我犹豫的时候,她没有发现我,更没有继续等我,走的时候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我先是松了一口气,但是当我看着她默默向前走的背影,看着她从昏黄的灯光下逐渐走到黑夜中,我开始莫名的恐慌。有种不好的念头一闪而过。

我想我从没假设过她也会消失。

 

一开始我总觉得她马上就会来找我,我不仅不抗拒和她见面,甚至还很期待,期待一件事的感觉让我变得很有生命力。可是就像是为了印证我那晚的预感,后面几天她再没来找过我,我的期待随即摇摆成不安。这种不安没有过多妨碍我,只是让我经常看着大门出神。时间一长不安也渐渐安静下来了,只剩下零星的失落若有似无地萦绕着我,我接受了她已经消失这个事实。

春天不知道在哪一天结束了,当我意识到夏天真的来了的时候,可能它其实已经来了很久。我发觉从她消失后,我还从未去过海边。今天的天气格外闷热,很像下雨的前兆,我依然不管不顾地去了海边。还没等走到海边,雨点就已经砸在我脸上,我想看看雨中的大海也不错。这时迎面出现一把深蓝色的大伞,正是我修过的那把伞,猝不及防,我还是和撑伞人打了照面,她好像很早就看到了我,用准备好的表情和语气对我说:“好久不见。”

我短暂地错愕之后,冲她点了点头,问道:“要一起去海边吗?”

她说:“我刚从那儿回来,不去了。”

我有点失望,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似乎看出来了,把蓝色大伞往我这边靠了靠,笑着说:“都下雨了还去海边干什么,我们先去你店里避避雨吧。”

她说得十分自然,就仿佛我们还像之前那样天天见面。不可思议的是,我很能适应这种自然,马上被带进她的语境里,点头答应了她。原来改变一个决定是这么简单自然的事情。

我接过伞,和她一起往回走。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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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米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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