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行走


文/赵耐凡

1

张扬浑身上下只有他的名字勉强算得上张扬。

在我们都还不记事的年纪,曾经短暂地做过一年邻居。后来张扬的父亲张军因为工作调动,全家便搬走了,但张军与我父亲通过喝酒谝闲传建立的友谊,却出人意料的坚固。我上高中的时候,张军从县里调回市里,在环保局任一闲差。人到中年,是骡子是马已然定性,不需要再有多余的幻想。从那时候开始,两家人时常聚会,我和张扬的交往才频繁了起来,我爸一喝多就会说我和张扬是从小认识,按理说是发小,是好兄弟。

但我不这么认为,我对张扬这种骨子里透着听话的孩子,十分不屑。他头发很软,好像用过柔顺剂,就那么顺丝顺绺地贴在脑袋上,鼻子上的镜片得有一个火柴盒那么厚,上身两扇精排,偏又爱穿大码短袖,风一吹过来,短袖迎风飘扬,他活像个旗杆,跷二郎腿的时候可以夹得跟女生一样紧,好像两腿中间没有那活儿似的,但是他那双小眼睛里总是泛出不易察觉的贼光,每次大人们开那种隐晦的黄腔,他的眼睛总是会闪一下,但可以忍住不笑,不像我有时候会笑出声,只能赶紧假装喝水呛着,用咳嗽声掩盖尴尬。

春节两家照例聚餐,我爸提了两瓶西凤,一瓶下肚后,张军又开始追忆往事。坐在单元房的小客厅里,看着窗户外白雪纷纷,张军又回想起自己曾经生活的山村,那些曾经相熟的邻里恐怕没人有他这样的条件,能吃上一顿饺子都了不得了。张军再次动情地开始诗朗诵,“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然后拍拍我爸的肩膀说:“兄弟,哥从那个小山村考出来,不容易,这辈子,没求过谁!喝!”

“慢点,慢点。”我爸看张军下酒太快,恐怕会醉。

“兄弟,中国人为啥最看重春节?你知道不?”

“你给说说。”

“因为中国人重视家庭!家人永远是最重要的!不管这个家是贵是贱!”

“没错,你说男人在外辛辛苦苦,还不是为了家人!”

张军点点头,“媳妇和娃是个家,是咱自己的小家,父母是老家,不能有了小家,忘了老家啊!”

张扬他妈听了这话鼻子里哼了一声,斜眼看着面泛潮红的张军,挖苦道:“你把人家当家人,人家把你当外人!”

张军听了,皱着眉头不敢应张扬他妈,自己嘟囔道:“这是啥话。”

“咋!喝点酒不知道你姓啥了!”张扬他妈的声音又高了一个八度。

我爸见状,赶紧跟我和张扬说,“你俩吃好了出去耍去,大人说几句话。”

“今个有啥不满意你就说!看还能过不!”张扬他妈尖利的嗓音穿过防盗门在楼道回响,震得声控灯都亮了起来。

“这是咋了?”我问张扬。

“哎,就是我爸过年想给我奶几百块钱,尽尽心,我妈不同意,说我奶把啥东西都留给我小叔,就没把我爸当儿子。”

出门后,我从兜里掏出半盒烟,递了一支给张扬。张扬摇摇头说,我不抽,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说,早都开始抽了,你抽一支吧,男人咋能不抽烟?张扬还是摇头。我说,你不抽的话我不放心,万一你点我的炮咋办?张扬说,我不抽咱俩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咱两已经一起出来了,我说你抽烟我没抽,我爸是不会相信我的。我点点头,然后我们直奔紫金山网吧。

 

2

城市南边原来是渭河,后来修成了一个人工水库,叫咸阳湖,湖边有绿道,晚饭后市民们常常去那里散步消食。在我已经学会喝酒的夏日夜晚,张扬还陪着自己爸妈不知疲倦地在咸阳湖散步。他穿着一身蓝或者一身黄的运动服,背着一个斜挎包,里边装着灌满白开水的绿色富光塑料瓶,走在自己父母的身后,和一群大爷大妈擦肩而过。

“这张扬乖得好像不太正常,你一到放假根本就不着家,张扬咋能天天还跟着他爸妈逛咸阳湖呢?”我爸满脸疑惑地说:“今晚,你也跟我去咸阳湖转转,你都多少年没陪我去过了。”

“不去。”

“你看看人家张扬多听话,学着点!”

“学不来。”

我爸笑笑,点起一支烟,他似乎对我的回答并不恼火,因为他心里也觉得男孩就该这样,要有点自己的脾气,老跟着爸妈屁股后边转算怎么回事。

有一天我在咸阳湖的球场打球,下场的时候,看到张扬在旁边,我便走了过去。

我说,你咋来了?张扬说,等我爸呢,明天你有空没?我说,啥事?张扬说,明天告诉你。这时候,张军走了过来,张扬就和他爸继续逛咸阳湖去了。

第二天张扬把我约到了球场,暑假的下午三点,球场上的砖都被晒得发烫,我远远看见张扬还穿着和他爸妈逛咸阳湖时的那身蓝色运动服,不过脚下的凉鞋换成了篮球鞋,白球袜提到小腿上,胳膊底下夹着一个篮球,站在中场的圈里,仰头闭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进行什么吸收日精月华的神秘仪式。

“这么热你要干啥?!”我没好气地说。

张扬笑了笑,把球在地上拍了一下,说:“我想让你教我打篮球。”

“你怎么想起这一出?你球都拍不到一块,还打球?”

“下学期不是有班级篮球赛嘛,我想上场。”张扬看起来意志坚定。

我眯起眼睛看着张扬紧鼓腮帮子的脸,不忍心扫他的兴,便答应了他。避开早晚人多,我们只能在下午最热的时候练球。我从最简单的规则和技术动作讲起,令我惊讶的是,张扬的篮球智商蛮高,他很快明白了挡拆是怎么改变球场局势的,但是他的四肢显然还不够协调,常常走步或者二运。

有一天,张扬突然告诉我,他发现了一个篮球秘密。

“科比的打法不够高效。”张扬若有其事地说。

“哦,那你赶紧飞到洛杉矶教科比打球去。”

“真的,从统计学的角度讲,一次进攻,选择三分或者选择突破上篮是最高效的,而科比经常选择的中距离,最不划算。”

“扯淡!你以为你想突破就突破,想三分就三分?你要看在哪里能创造机会。”

“当然,如果对手放空中距离,那也不错,我的意思是,在机会均等的情况下,要选择三分或者突破上篮。”

“篮球不是数学题,篮球要拼。”

张扬摇摇头,他显然觉得和我说不通,便练习罚球去了。伴随着篮球砸在篮筐上的打铁声,那个夏天我晒黑了好多,不过张扬也总算会了一些基本技术,应该可以上场。

我一直期待着张扬他们班的球赛,不知道他的理论会不会得到验证。结果比赛那天,对方球员在一次快攻里给了他一肘,张扬摔倒在地,他爬起身跑了两步,就气喘吁吁地叫了暂停下场了。

我很是生气,挤过人群走到他面前,问:“你怎么不上了?”

“我胸口发闷,不想上了。”

“怂什么啊!他给你一肘,下次你进攻也给他一肘,他肘你胸口,你就肘他的脸!”

“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篮球本身就得身体对抗,就是丛林原则,你就得硬刚,打得他见了你就害怕,这才能行!”

“你看旁边好多女生都看着呢,场上的都想出风头,谁也不会让谁,真打起来没意思了。”

“那你就愿意在女生面前丢脸?”

“我不觉得丢脸,再说我也不是主力,重在参与么。”

那一肘可以说是打碎了张扬的篮球梦,不过也好,球场这种地方,不适合张扬生存。那些挥汗如雨的下午,仿佛早已在张扬的记忆里蒸发。后来我在咸阳湖打球,看到张扬,他还会和我挥挥手,然后紧走两步跟上他爸妈。

 

3

我想给张扬介绍对象这事,其实和张扬就没什么关系,我当时只是单纯地想跟吴婷婷套近乎。

吴婷婷是我们学校最有名的太妹。有一次她染了一头绿毛,被教导主任拦在校门口,教导主任责令她立马回去染成黑色,话说得有点重,结果吴婷婷直接从书包里摸出一把剪刀,当着教导主任和来来往往的同学,把自己快齐腰的长发剪成了短发,自此声名大振。学校里关于吴婷婷的传言甚嚣尘上,有的说吴婷婷有个混社会的哥,罩着市里所有的KTV,有的说吴婷婷初中就跟人上过床,当她的男朋友,晚上可以轻易带她去酒店过夜。很多人想追吴婷婷,我只是其中一个。

有一天吴婷婷告诉我,她有个闺蜜想找男朋友,但是她这个闺蜜是乖娃,她身边都是些小混混,不能把自己闺蜜往火坑里推。我想都没想,就说我可以帮她闺蜜介绍,吴婷婷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我脑海里第一个蹦出的人选,就是张扬。我说我这哥们,绝对的老实人,跟女生躺在一张床上,都不会乱来。吴婷婷给了我她闺蜜的联系方式,就这样,我认识了殷晴。

第一次见到殷晴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稍短的白衬衣,扎了一个简单的马尾,鹿一样的眼睛打量着我,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说,你一看就是学习娃,怎么想谈恋爱?殷晴说,我一个人太无聊了。我说,你和吴婷婷是闺蜜,她整天那么热闹,你跟着她还能无聊?殷晴说,吴婷婷其实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她从小父母离异,没人管,所以看起来野一点,其实看个偶像剧都能哭得稀里哗啦。我笑了笑说,你喜欢哪种男生?殷晴想了想说,我喜欢温柔的,不要太闹腾。

张扬一听到我要给他介绍对象,就连连摆手。我说,你不要这么抗拒,要是上了大学还没初恋,别人会以为你有问题。张扬说,我现在连出去吃饭看电影的钱都没有,咋谈恋爱?我说,你就多跟她聊天,关心她就行了。我把殷晴的电话给了张扬,然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之后我在学校碰见殷晴,总是会调侃她一下,我们之间的话题除了吴婷婷,又多了张扬,我跟她讲张扬和他爸妈逛咸阳湖的事,逗得殷晴哈哈大笑。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张扬在学校和殷晴当面说话,张扬还和以前一样,课间不是看玄幻小说就是睡觉。说实话,我也很好奇张扬怎么和女生聊天,我觉得这件事的难度不亚于让张扬用英语和人交流。

“张扬真的是很安静,猫一样。”殷晴靠着墙,说:“你是不是刚又抽烟去了?一身烟味。”

“别岔开话题,接着说。”

“我们聊的时候,几乎都是我在说,张扬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而且你感觉得到他听得懂你说话,他只是不发表任何评论。”

“那你要是说难过的事,他也不安慰你?”

“我还真问过他,他说他不懂怎么用言语安慰人,他觉得言语特别无力,用语言安慰他人显得很虚伪,很不痛不痒。我又问,那如果非说一句安慰的话呢?他说,你不要伤心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笑出了声。

“那你呢?你怎么安慰人。”

我想了想说:“其实我是同意张扬的看法的,言语的确无力,但是我后边会加一句,拥抱是很好的办法。”

殷晴笑了笑,说:“这就是你俩的本质区别。”

“什么意思?”

这时候,上课铃响了,殷晴没回答我,转身回去上课了。

吴婷婷罕见地主动找我说话,她问,你给殷晴介绍的对象怎么样了?我说,挺好。吴婷婷白了我一眼说,我怎么看你和殷晴也聊得挺好啊?我说,哪有的事,我就是关心一下他们的进展。吴婷婷笑了笑说,你过来我有悄悄话跟你说。我凑近,突然觉得自己的耳朵被舔了一下,凉凉的。吴婷婷看着我惊讶的表情不禁哈哈大笑。我用手擦了擦耳朵,然后也尴尬地笑了笑。

我思考再三,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我跟殷晴说,我带你去找张扬吧。我和殷晴坐在张扬家小区的避暑亭里,我给张扬发短信,让他赶紧下来。过了一会,张扬回,在吃晚饭,会尽快。

傍晚凉风吹过,让我有点发热的脑袋渐渐冷静下来,我回头看着坐在石凳上的殷晴,她用手支着脑袋,表情复杂地看着我。我在殷晴的旁边坐下,说:“别急,张扬一会儿就下来。”

“不急,咱们一会儿干吗?”

“干嘛都行。”

“你怎么了,感觉你人不太对。”

说着,殷晴用手背轻轻抵着我的额头试探温度,然后又放在自己额头上,来来回回好几次。殷晴的手上有一股玉兰花的香味,那味道直往我鼻子里钻,我深吸一口气,说:“殷晴,我有话跟你说。”

“你说吧。”殷晴把手收回去,端端正正地坐着。

我清了清嗓子,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殷晴把头凑过来,“你要说什么?”

我一转头,我的目光和殷晴的目光短兵相接,我几乎可以吸到她刚刚呼出来的略有潮湿的空气,殷晴凑得太近了,这么近的距离我没有办法不吻她。之后,殷晴的手指和晚风一同轻揉着我的头发。我用舌头轻轻撬开她的牙关,像是成吉思汗的骑兵轻易地通过了长城的隘口,接下来是一片湿润开阔的平原,嫩绿的水草丰美,可以闭上眼睛,自由驰骋。

吻了不知多久,殷晴突然松开了我,我一回神,看到张扬站在不远处。他也看到了我,然后慢慢走了过来。我们三个人都有些尴尬,我说,你一会儿要干吗?张扬愣了愣说,哦,一会儿和我爸妈去咸阳湖走走。

 

4

那天之后,我和张扬的之间就有些尴尬,我可以察觉到张扬在学校总是绕着我走,两家聚餐的时候我也借口学习不再参与,省得见张扬。

一个周末下午,张军突然来到我家,跟我爸在客厅聊天,张军激动得唾沫横飞,讲述着那些他已经讲过很多遍的奋斗岁月。张军尤其爱回忆自己的学生时代,面前一张试卷,答题得分,付出就有收获,不像他工作后,很多事情就好像打棉花,一拳上去,努力被消解于无形,令人捉摸不透。我爸附和着张军,但我知道我爸其实早已经听烦了,我爸曾经跟我说过,张军就是典型的脑子不会转弯,想不明白人和人之间的事,那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所以张军注定只能管个无足轻重的小科室,当不了局长。

我妈把一碗西红柿鸡蛋面端上桌,笑着说:“你这忙人,今天咋有点空过来?”

张军用筷子将面上的油泼辣子拌匀,说:“哎,张扬周末补数学呢,我想着我今天正好有空,想去接娃下课。有蒜么?”

我妈拿来一头蒜。

“我就想不明白,我当年那个数学几乎都是满分,张扬的数学咋能这么差,跟了谁了?”张军说罢咬了一颗蒜,大嚼几口,然后把面条“呼噜呼噜”往嘴里吸。

张军吃饱喝足离开了。从我家到张扬补课的学校,有两站公交车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张军想了想,决定还是步行过去,就当饭后消食了。张军走到补课学校,发现其他等孩子的家长都在一间空教室里,上边还有个老师在讲教育孩子的方法,张军心想左右无事,不如进去听一下。讲台上的老师讲完后,到了家长提问环节,张军赶紧举手。

“这位家长,您孩子的姓名?”

“张扬。”

老师拿着一个名单开始找寻张扬的测验成绩,结果上下找了几遍,愣是没有张扬的名字。不一会儿另一个老师走进来,两人耳语几句,然后对张军说,我们学校没有叫张扬的学生。

听到这话,张军不禁气不打一处来,他拍桌而起,大声呵斥道:“你们怎么当老师的,还有没有责任心?我娃在这补了半学期课了,连个名字都没有!”

“这位家长,您别着急,是不是您记错了?”

“我怎么可能记错,当时我把两千块补课费给我娃,我看着他上楼的!”

后来补课学校调出那天的记录,张扬确实来了,但是听完那堂试听课,他就再没来过。张军走之前,补课老师说:“这位家长,以后在事情没有搞清楚前,你不要脾气这么大。”

张军回到家,抽出自己的皮带,这条皮带是真牛皮的,张军总和人说,这是好货,下锅煮了都能吃。他将皮带在水龙头下冲湿,然后给上边沾了一层盐。

张扬回来后,张军坐在沙发上抽烟,他笑眯眯地问,扬扬,今天补课咋样,有成效没?张扬说还不错,老师讲二次函数讲得挺清楚。听罢,张军的笑容瞬间消失,咬着后槽牙,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拿出藏在茶几下的皮带,然后撩起张扬的衣服,狠狠地向那两扇精排抽去……

当天晚上十一点多,我正偷偷和殷晴聊QQ,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赶紧关掉屏幕。我听见我爸生气地大喊,谁半夜敲门?门外传来张军的声音,是我!

张军将一张纸推到我面前,上边写着一些日期和时间,张军对我说,你跟叔老实说,除了这些时间,你还知道张扬啥时候去上网不?

纸上写着张扬“招供”的时间,已经精确到了分钟,这让我觉得有些恐惧。我摇摇头说,我没和张扬去上过网。我爸听了,板着脸说,讲实话!我说,我平时出去都是和我其他朋友,见不上张扬。

张军把今天的事前前后后讲了一遍,我爸听完说,该教育教育,也不敢那样打,把娃打伤了。张军说,不让他长个记性就不行!我问他把钱除了上网还干啥,张扬还不肯说,让我又抽了一顿,才说是还有几百块钱交话费了。我就说,怪不得前一段时间张扬老是抱着手机傻笑,我现在都怀疑张扬早恋了!

听到这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插话,说,叔,早恋不可能,我和张扬一个学校,我都没见过他跟女生说话。

临走,我妈拿了点纱布和红药水,跟张军说,这也晚了,药店估计都关门了,你把这拿回去给娃涂一下。张军走后,我爸躺到床上,心有戚戚焉地说,这张军把娃照死里打呢,皮带沾盐,跟特务审地下党一样。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打开电脑屏幕,发现殷晴一直在问我怎么不说话,还给我发了一堆窗口抖动。我回,没事,刚断网了,我有点困先睡了。

 

5

十几岁的时候,生活总有清晰的时间节点,每过一个节点,便意味着人生在新的维度上展开,不像之后的人生,所有事情都混在一起,前后交织,今天还在被昨天的遗憾包围,而明天已经被后天的迷茫占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高考就是一个节点。

高考后,张扬刚过二本分数线,他爸妈拿着放大镜对着招生指南上的学校一个个进行研究,最后为张扬挑选了一所位于连云港的学校。我就在本地一所大学就读,自此,我和张扬便处于失联状态,后来微信兴起,我们都没有加对方的微信,只是我偶尔登上已经被各种小广告占领的QQ时,才会在列表里看到张扬的灰色头像,他的动态签名还是高中时候那句,“有事尽量打电话。”

上了大学后,我回家的次数很少,我和当时的女朋友在大学城外头租了一个窗户向西房间,每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们做完后都可以躺在床上等着看夕阳西下,暖黄色的光好像水流一般,从天花板上渐渐流到墙壁上,然后流到床上,接着慢慢覆盖着她年轻的身体,仿佛一条无形的毯子正盖着她,她看着我,鹿一样的眼睛。好像想起了一幅褪色的画一般,我突然想起了殷晴,想起了她那同样年轻的身体,我才蓦地发觉,殷晴,吴婷婷,都已经是记忆中的人物了,包括张扬。最后时间会让我们成为彼此青春岁月里,不需拥有姓名的甲乙丙丁。

可是张扬在大二的暑假,选择了离家出走。

我和我爸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张扬吃过晚饭就不见了踪影,已经七个小时了,张扬他妈的眼睛已经哭成了核桃,我爸刚进门,张军拉住我爸的手,几乎站不稳。张扬他妈像个失子的母兽一般扑向张军,我赶紧拦住,张扬他妈嘴里尖利地喊着,张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杀了你!

事情的起因是张扬的大学辅导员太过负责认真,把所有学生的期末成绩打印出来,寄给了学生家长。就这样,张军看到了张扬三门挂科的成绩,张军气得又抽出了皮带,张扬夺门而出,张军大吼着,有种就不要回来!

我爸问,那你们就没尝试联系张扬?张军说,电话关机了,发短信也不回。我说我有张扬QQ,我试着联系一下。我点开张扬灰色的头像,发了句,干吗呢?没多久,那个灰色头像竟然变成了彩色的,张扬回复,火车上。我问到哪了?张扬就没有再回复。但是这个消息,也足以让张军稍稍放心,这起码证明张扬没有寻短见。

张军提议要去找张扬,我爸摇了摇头说,你都不知道张扬在哪,如果这会儿再逼问张扬只会适得其反,再说,就算你知道他在哪,你过去就能找得到?还是等张扬气头过去了,好好劝劝,让他自己回来。张军说,我就不明白了,这娃为啥成这样子了,我都不知道我哪点对不起他。我爸说,你可能是管娃太严,没有给娃独立发展的空间。张军说,咋没给,当时高中的时候,他说要参加球赛,要练球,我也没反对。我爸说,可能是你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张军说,我无非就是要求严了些,那还不都是为了他好?你知道,当年我为了他上学,提前调回来,要不是这事,我肯定不可能混成现在这样!我爸说,再怎么说,都没有皮带沾盐抽娃的,你这太狠了。张军不说话了。

趁着我爸和张军说话,我又偷偷给张扬发消息:放心,你爸今晚不会再联系你了,但是,我感觉你没有在火车上。过了一会儿,张扬回,是的,我在球场。我借口说明天自己还有事,便匆匆离开了,下楼后,我立刻叫停一辆蹦蹦,“咸阳湖球场,开快点。”

我气喘吁吁地跑过去,看到张扬正坐在球场旁边的长椅上,见我过来,张扬站起身,还穿着当年那身蓝色运动服,笑着冲我挥了挥手。

我们半晌都没说话,张扬先开口了,他笑了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老是和我爸妈逛咸阳湖吗?我摇了摇头。张扬说,因为这样可以让我爸妈感觉到,我的生活永远以他们为中心。我说,难道你爸妈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子?张扬说,这和年龄没关系,哪怕我八十了,依然是他们的孩子,他们依然希望我可以很乖,很听话。我说,那你可以告诉他们,你要有自己的生活了。张扬摇摇头说,那样他们会很伤心,尤其是我爸,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他能手拿把攥的人,也就我一个了。我说,那你这样不就是父母的提线木偶?张扬摇摇头说,我只是选择不没收他们的木偶。

我问张扬,你今天怎么想起弄这一出?你现在都二十了,怎么还玩十二岁小孩的把戏?张扬笑了笑说,确实幼稚了点,但也是个好办法。我说,什么意思?张扬说,我必须要让我爸知道,一个成年男性,即使是他儿子,也有人身不受攻击的权利。我说,你可把你爸吓惨了。张扬说,我知道。我说,你知道你还这么做,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坐下来说吗?张扬说,我太了解我爸了,只有这样的方法才能让他长记性。

我的手在口袋里摸索,这才发觉走得急,忘了带烟,我叹了口气。这时候张扬从兜里掏出一包磨砂猴,递到我面前,我看着他,张扬笑着又掏出了火,给我点完后,也给自己点了一支。我问,你啥时候开始抽烟的。张扬说,早都开始抽了。

抽完了烟,我问张扬,你打算怎么收场?张扬说,等我爸给我发消息的时候,我就回去了。我说,天一亮,你爸的消息肯定就来了。张扬点点头。说罢,我心里觉得很难受,我突然希望张扬是真的离家出走了,踏上了前往未知远方的火车,而不是坐在离家两公里的地方。

天渐渐亮了起来,湖面上升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张扬像往常跟在父母后边一样,不疾不徐地走在湖边,有一艘汽艇呼啸着从清晨平静的湖面上掠过,仿佛尖刀划开脂肪,波浪从汽船的尾部扩散开来,朝着岸边涌去。张扬没有躲避,任由越过堤岸的湖水打湿了鞋面。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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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耐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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