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混蛋


文/丫头的徐先生

1

朱震用钥匙开了门,屋里没人,他叫了声爸,没人应,正准备打电话,马桶抽水声响起,老朱从厕所出来,边瞅瞅他俩,边把裤子拉链往上提。

“这是小杨。”朱震指着小杨对老朱说。

“叔!”小杨朝老朱打招呼。

老朱没说话,走到阳台上,给鹦鹉喂食。

朱震之前告诉小杨,老爷子脾气有点怪,但人还是不错的。小杨做了心理准备,但看到老朱的第一眼,更确定这个身材高大,谢顶的老头是个难伺候的主。

“那就这样,小杨,你住这个房间,我还有点事要办。”

朱震把一串钥匙递给他,将手提包夹在腋下,看了看阳台上的老朱,象征性地说了声,走了,爸。

朱震信任小杨,确切地说,他是信任马三。

那天和马三一起吃饭,马三问起他父亲,朱震焦头烂额地说:

“几个保姆都被他气走了,又不好找人,老是搞些鬼(荒唐)事情,我拿他没法。”

马三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说:“我倒是有个合适的人,以前在监狱,跟着我帮干部做事,但不知道你会不会嫌弃。”

马三之前做房地产生意发了财,后来又因经济问题坐过六年牢,见多识广,阅人无数,朱震和他关系铁,他觉得合适,朱震就觉得合适。于是,小杨被马三从乡下叫上来,照顾老朱。

朱震特意叮嘱,之前他爸得过脑溢血,一定不能让他喝酒。

朱震走了,老朱从阳台走进来,将这个黝黑精瘦,背着挎包,穿凉皮鞋,土里土气的年轻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小杨又朝他叫了声“叔”。

老朱哼了一声,算是回应,进卧室换了身衣服,洗脸刷牙,戴上假发,出门了。

小杨把挎包里的毛巾、牙刷、剃须刀拿出来,收拾好自己的物品,扫地,拖地,把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下楼买菜。

老朱去茶馆里打了几把牌,有人走了,有人不愿和他打,他只好回家,躺沙发上,打开电视看一档相亲节目。

小杨把饭菜端上来,请他吃饭,他看得认真,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从电视机柜里拿出一瓶白酒和一个玻璃杯坐下。饭已经盛好了,他夹了一筷菜塞嘴里,又朝杯子里倒了点酒。

小杨从厨房出来,赶忙叫了声叔。

老朱看了看他,没理睬,杯子刚碰到嘴唇,小杨就一把握住了他的酒杯。

“你搞哪样?”老朱诧异。

“你不能喝酒,朱哥交代了。”

“滚蛋!”老朱呵斥。

小杨没有理睬,反把酒杯夺了过来。

“拿过来,听到没有?”老朱指着他,怒火中烧。

小杨像根木头一样不动。

“老子数三声,一,二……”

小杨还是不动。

还没数到三,老朱猛地把一桌饭菜全掀翻在地,盘子和碗发出尖锐的破碎声。

小杨还是没什么表情。他走到厨房把杯子里的酒倒进了下水池。

“你这个狗日的,你要整我?你给老子滚!马上滚!”老朱气急败坏,一把拉住小杨,朝门外推搡。

他使出全身力气将小杨往外拽,小杨死死抠住墙壁不动,任由他折腾,不一会儿,老朱累得气喘吁吁,只有放弃。

他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儿子,但又放弃了,毕竟自己不占理。

他指着小杨骂骂咧咧,小杨不吭声,他就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气呼呼看着他收拾。

收拾干净后,小杨坐在小凳子上,端着一个大碗开始吃饭,饭菜是他之前留的。

吃了饭,又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开始写,嘴里嘀咕。

“你在搞哪样?”老朱慢慢缓过来,有点好奇地问。

“我在记账,叔。”小杨说。

“记什么账?”

“朱哥喊我把每天的开销记在本子上,月底好给我报销,我算算今天买菜的钱。”小杨头也不抬地说。

“你是哪里人?”

“黔东南。”

“苗子(对苗族戏谑的叫法)!狗日的,你这个苗子。”

小杨不说话。

老朱就这样观察他,他觉得小杨是个异类,是个怪物,他在想以后要怎么收拾他。

晚上吃了饭,他躺在沙发上,开始玩微信,他乐呵呵地、笨拙地打字,时而又用蹩脚的普通话回复,对方的声音是个年轻的女人,嗲声嗲气。

小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当是回避。

“小杨!”不一会儿,老朱喊。

小杨赶紧出来。

“小杨啊,今天的事,叔做得不对,我向你道歉。”老朱说得很诚恳。

“没事,叔。”

“嗯,你也要理解,喝了几十年了,不喝还是难受。”

“是。”

“小杨,刚才收到个短信,说包裹到了,在楼下小卖部,麻烦你帮我拿一下。”

“是。”

 

2

小卖部并没有老朱的包裹。

他回来的时候就隐隐不安,感觉中了老朱的计,果然,门打不开了,老朱在里面反锁了。

小杨先是带着哀求的语气轻轻敲门,老朱不理睬,后来,他急了,拼命敲门,大声喊“叔”,老朱死活不回应,他倒了些酒,边喝边透过猫眼朝外看,之前的不快得到发泄,心里产生一种莫大的快感。

一个邻居开门警告小杨:如果再扰民的话就报警。他就不敢敲了,他蹲在门口,感到委屈和愤恨,他突然很想回家,他很想念儿子。

他入狱时,儿子刚怀上,生下来后老婆就跑了,他爸妈帮着带,刑满释放,他要好好弥补儿子,但三哥的电话改变了他的生活,他信任他,感激他,的确,一个月六千,这个数字让他心动,刚刚才和儿子建立了感情,又得离开他,但他想,以后儿子读书需要钱,父亲的病也需要钱,这是没办法的事。

他没想到第一天就如此不愉快,但他很快就把坏情绪消化了,这不算什么,在监狱,警官安排他包夹那些抗拒改造的顽危罪犯,他们吞食异物,撞墙、割腕,以各种方式和干部“抗争”,这才叫麻烦,但他有足够的韧性与困难对峙,并完成任务。他想,这一天结束了,200块钱就到手了,他很知足。

夜深了,他又困又冷,到楼下跑了几圈,出了一身汗,他本想找个旅馆睡觉,但一想到要花一百多块钱,果断断了这个念头,他很想给朱哥打电话,但他没有,因为朱哥告诉他,不是紧急情况不要给他打,他想,这不算紧急情况。

半夜,迷迷糊糊中,他听到门突然打开,他还以为自己是做梦,还未反应过来,老朱将一床被子扔了出来,门又马上合上。

那床被子让那个夜晚没那么痛苦。

老朱第二天对他说:“我就是要惩罚你!我让你知道,不听我打招呼是什么下场。”

“叔,下次你也别把我关在外面了,大不了我找个人开锁就是,我记在账上,朱哥都会给我报销。”

“你这个狗日的苗子!”

这条路算是给老朱堵死了,老朱不打算在小杨面前喝酒,也不打算把他锁在外面。

但老朱依然耿耿于怀,他有的是时间和精力,正愁无处消遣。他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有时点燃一支烟,烟灰抖得到处都是,看到小杨,就用鼻子哼一声,敲敲茶几,示意他添水,有时,小杨在他旁边忙活儿,他就抬起半边屁股,冲他用力放一个响屁,憋着不笑出声来。

老朱每晚都会出门晃荡,到茶馆打麻将,或者是去跳舞。眼里闪着旺盛的激情,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他满口脏话,急躁,傲慢,对所有的事都表现出不屑,他总是穿得很年轻,戴着假发,在镜子前孤芳自赏,精神抖擞地出门。他和女人交谈时总是面带微笑,有种绅士风范,但与老头交流,他就趾高气扬,显得很不耐烦。

他经常在麻将馆里和人争吵,埋怨他们打牌太慢,啰哩啰嗦,有次他和一个倔老头发生争执,他愤怒地掀翻牌局,叫嚣:出来单练,老杂皮。

所以,老头们不喜欢他,孤立他,年轻人则对他没兴趣,但他也看不起年轻人,认为他们浅薄幼稚。

他的书房里有很多书,古典名著,外国文学,哲学艺术等,小杨看得眼花缭乱,都说读书的人涵养高,但是小杨在他身上没看到与之匹配的气质。

小杨看过他跳舞,一群阿姨围着他,他教她们跳探戈,他神采奕奕,动作优雅,阿姨们看他的眼神放着光。他是绝对焦点,对于这些穿着得体,表情优雅,不屑于广场舞的阿姨来说。

有时他又坐在家里看那些无聊的综艺节目,他喜欢看漂亮的年轻女人。

他对那些抗日神剧骂骂咧咧,说:“他妈的,这狗逼剧。”

有时小杨问他,怎么不去跳舞?

“他妈的,天天被一群老娘们儿围着,烦人。”老朱不耐烦地说。

 

3

老朱偶尔要搞点恶作剧,有次他在网上看到个方法,往淋浴头里放了些鸡精,小杨当晚就洗了个鸡汤浴。还有一次他走在路上,突然说头昏,让小杨背他,小杨背着他,像牲口一样累得喘粗气,他就笑得前俯后仰,快乐无比。

他心里清楚,也不能太过分,因为他认为小杨是个钻牛角尖的苗子,他怕小杨做出过激的蠢事。毕竟,小杨吃苦耐劳,工作认真,这点,老朱是认可的。

有天,小杨打视频电话,老朱好奇地把脸凑过去。

小杨的儿子对着屏幕咿咿呀呀,又转身去追一只芦花鸡,

“你儿子?多大了?”

“嗯,九月十四就三岁了。”

“狗日的,一模一样。”老朱说。

挂了电话,老朱说,他在乡下插队那会儿,栽秧、犁田、砍柴、骑马,什么都会。他又说,那时候特别想吃肉,有次偷了老乡的一只鸡解馋,后来被告发,被整得很惨,但那顿辣子鸡让他至今难忘。

“现在的肉哪有以前好吃啊。”老朱感叹。

过了两天,小杨提了一只活鸡回来。

“叔,我看到有个人挑来卖的,你看这爪子!”

“是土鸡。”老朱看了看说。

小杨杀了鸡,麻利地炒了一锅辣子鸡,老朱吃得痛快,餐桌上留下一大堆骨头,他丢下碗,打了个隔,说:“还将就,主要是鸡不错。”

老朱对吃的讲究,有次,他嫌小杨买的排骨不够新鲜,小杨说,超市做活动,很多老年人都排队买。老朱说,他们就是一帮贪小便宜的蠢货。小杨说,也不能说是蠢货。老朱冷笑一声,不屑地说,不蠢会被那些卖保健品的骗吗?几个鸡蛋,几斤大米就骗他们几万块,还他妈不蠢?简直愚蠢至极!

小杨总是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把每一件物品摆放得井然有序,给植物喝饱水,把被子晒了又晒,灰缸里永远不留烟头,没事也要找点事做,要不然他会觉得愧对这六千块的工资,愧对三哥和朱哥的信任。

闲暇时,他就坐公交车到森林公园玩,登高望远,下河游泳,坐着发呆,偶尔摘一小把野菜回家。他喜欢山山水水,茂密的植被,林间的空气,像故乡一样的自由和惬意。

有天晚上,小杨提着一个编织袋回来,说搞了点好吃的,老朱看到他从袋子里拿出一大个马蜂窝,吓了一跳。小杨兴奋地说,蜂子被我用烟熏走了,里面全是好东西。

老朱责令他赶紧拿走,小杨并不理会,他把一条条白白胖胖的蜂蛹掏出来,下油锅炸成金黄,抓起一颗塞嘴里,嚼得脆响。老朱嫌弃地骂,你这个苗子。

“你尝尝,好吃得很。”小杨说。

“老子不吃。”老朱赶忙摆摆手。

“来嘛,你尝尝嘛。”小杨笑着把碗递过去。

“我以前看他们吃过,我不敢吃。”老朱摇摇头。

小杨又劝,老朱看他吃得香,纠结一番,用筷子夹了一颗放嘴里,一嚼,果真香脆可口,回味无穷。

老朱眼睛一亮,说:“既然有好菜,为何不喝点好酒了?”

“这个不行。”小杨说。

“哎呀,喝点点是个意思嘛。”

“不行,叔,这个真不行。”

“小杨,你不够意思了哈,你让我吃,我吃了,怎么,一口酒也不陪我喝?”

“朱哥说过,你身体不好,不能喝酒。”

“放屁!老子好得很。”

小杨沉默。

“小杨啊,实话告诉你吧,你没来之前我天天都喝,我死没有?没有嘛。你来了,我都没怎么喝了……你是不是怕承担责任?这样,我写个申明,申明我喝酒是出于我自愿,出任何问题都与你无关。”

老朱拿笔唰唰唰地写了申明,递给小杨,又去房间拿出一瓶珍藏的老酒,小心翼翼打开。小杨只得默许他往杯子里倒了一点。

最终,小杨忐忑不安与他对酌两杯。

第二天,他觉得中了老朱的圈套,悔恨无比。

老朱发现酒不见了,问他。

小杨说:“被我喝完了。”

老朱说:“你凭什么喝老子的酒?”

小杨结结巴巴说:“大树砍了,老鸹就不叫了,我是为了你的健康。”

老朱气急败坏地骂:“健康,卵康!你这个狗日的强盗,你是个酒鬼,老子早就看出来了,老子二十年的老窖自己都舍不得喝,你赔老子!”

小杨不接话,也不解释。

少说话,多做事,这是小杨在监狱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他以沉默应对老朱的刁蛮,不厌其烦地忍耐,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他相信,麻烦总会过去,一切都会变好。

有天,老朱对小杨说:“下午你不用做饭了,我要邀个朋友来家吃饭。”

“那我把饭菜给你们做好。”小杨说。

“不用,你不会做。”老朱摆摆手。

老朱买了牛排,意面和红酒,买了蔬菜水果,蜡烛和鲜花。

他往餐桌上铺了一张干净的桌布,把花插在花瓶里,系上围裙,开始腌制牛肉,做准备工作。

下午,小杨自觉走了,他在外面点了个炒饭,正吃得几口,他就接到老朱电话,老朱说,你别吃了,回来吧。

小杨回去,老朱有些失落地说:“你陪陪我吧。”

餐桌上烛光摇曳,两份牛排摆盘精致,还有蔬菜沙拉,面包片,土豆泥,红酒。

“喝点?”老朱准备开红酒。

“不行!”

“红酒,怕什么?”

“红酒也不行。”

“她没来。”老朱叹了口气。

“哪个?”

“一个女性朋友。”

老朱说,陪我喝点,红酒没事的。小杨坚决拒绝。

老朱说:“今晚上我必须喝,你也必须陪我喝,你不喝我就自杀,我说话算话,我死了你脱不了干系。”

“叔,你,你不能这样整我。”

“我哪有鸡巴心情整你,你喝不喝?”

“不喝!”

“好,反正你也和我喝过了,你还偷了我的酒喝,我马上就告诉我儿,让他解雇你,我们从此是路人。”老朱掏出手机,准备拨号。

小杨一沉默,老朱就觉得有戏。

“小杨,吃牛排要喝红酒的,你不能破坏仪式感嘛。”

小杨又败下阵来,他说,只能喝一点点。两个红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老朱告诉他自己网恋的事,还给他看了女网友的照片。

“怎么样?”

“像一个明星。”小杨仔细看了看说。

“哪个明星?”

“林青霞。”

老朱满意地点了点头。小杨又说:“叔,你咋不找个老伴好好过日子了?”

“你说什么?”

“找个老伴。”

“我为什么要找老伴?”

“你,你找个五六十岁的也可以的嘛。”

“放你的狗屁!老子才不稀罕五六十岁的。”老朱大怒。

小杨不敢说话了。

“喝酒!”老朱整理好情绪,说。

“叔,现在这些女人都很现实,不比以前,我爸结婚时,就买了两把面条,几包白糖,我妈就嫁给他了。”

“我知道,时代不一样了嘛。”

“我是怕……怕她们玩你。”

“女人嘛,没那么复杂,小杨。”

老朱突然起身进了房间,拿出一个红包放小杨面前,说:“九月十四,你儿子明天生日,我的心意。”

小杨有些感动,但还是谢绝他的好意,老朱说:“别他妈自作多情,老子是给娃娃的,又不是给你的。”

小杨不好意思地收下。老朱说,他一个人吃饭,不香,他要求小杨以后必须和他一起吃。小杨想了想,答应了。

一个月过去了,朱震打电话询问小杨情况,小杨说都挺好的,叔叔也挺好。朱震很吃惊,也很满意,给小杨结算了工资和生活费,并奖励他500块钱。小杨非常高兴。

老朱和他的女网友聊得火热,一副废寝忘食,神魂颠倒的样子。他在小杨面前无所顾忌,他认为之前的女保姆都是长舌妇,小杨身上的木讷实诚,反而显得沉稳可信。

有天,他很晚都没回来,电话也没人接,小杨去茶馆、广场到处找,还是不见踪影。

小杨慌了,正准备给朱震打电话,电话却响了,有人告诉他,老朱在某个酒吧,小杨火急火燎地赶到酒吧,几个人围过来,让小杨付酒水钱。

老朱衣衫不整,假发像一堆茅草一样盖在头上,神情疲惫,老态尽显,显然,之前吃了不少苦头。

小杨问:“多少钱?”

“6880。”一个人说。

“大哥,我叔70岁了,没搞懂你们的玩法,我这里……有300块钱。”小杨把300块钱递过去。

“你是来搞笑的吗?朋友?”一个人说。

“一分钱都不要给,这帮杂碎!”老朱骂。

几个人动手动脚,一副不拿钱就不让走的架势。

小杨突然摸出身上的水果刀,紧紧握在手里,对准一群人,这是他之前准备好的。

“兄弟,刀放下来,有话好好说,听到没有?”有人劝。

他拉起老朱的手挪到门边,大喊:“跑,叔!”

俩人不要命地飞奔,耳畔的叫骂声逐渐模糊,消失,老朱实在跑不动了,蹲下身大口喘气。小杨朝后看了看,见没人追上来,停下了脚步。

俩人坐在街边,看灯火阑珊,车来车往,老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心脏很久没有跳得那么快了,他感到无比刺激。

不一会儿,老朱的笑就凝固,消失了。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老朱说。

“叔,我知道。”

“到头来,还是要整我。”老朱苦笑。

“她图你的钱嘛。”

“一点感情也没得?”

“有时候钱比感情重要。”

身后,一家张贴着“清仓处理”广告,即将倒闭的唱片店正播放一首老歌,伴随钢琴的伴奏,一个抒情男高音唱着:

 

在那金色的沙滩上

洒着银白的月光

寻找往事踪影

往事踪影迷茫

……

往事踪影已迷茫

犹如幻梦一样

你在何处躲藏

背弃我的姑娘

……

歌声娓娓道来,像在讲述一段久远而忧伤的往事,老朱深陷其中,他沉默许久,点了支烟,问:“我是不是老了?”

“戴假发要显得年轻点。”

“四十年前我和你一样,头发浓密,用不完的力气,”老朱猛吸一口烟,被呛得直咳嗽,小杨轻拍他背,慢慢平息下来,他说,“小杨,你晓得不?人老了身上会有味道的。”

小杨没说话,望着远处灯火辉煌的摩天大楼。

“我不喜欢这种气味。”老朱扔下烟头说。

 

4

之前,老朱陆陆续续给女网友微信转账,他幻想一场爱情或艳遇,但他什么都没有得到,还遇到酒托这一出,他对女人的伎俩感到痛恨和失望,为自己的幻想感到狼狈和懊恼。

他又开始偷偷喝酒,有时成天不出门,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发呆,像大病一场,平日眼睛里闪着的激情,被落寞淹没而变得混浊,倔强的嘴角也委屈地耷拉下来。他依然是烟灰抖落一地,鼻子哼一声,示意小杨给他端茶送水。

但他对生活并没有死心,他始终认为,自己没有老,或者是不算太老,至少他不像同龄人那样暮气沉沉,毫无追求,他不能被人看笑话,他要想方设法证明自己。

有天,他戴着老花镜饶有兴致地研究地图。

“叔,你看地图做什么?”小杨问他。

“来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那不是年轻人干的事嘛。”

“老子就是年轻人。”老朱头也不抬地说。

过了几天,老朱真的就消失了,电话关机,小杨慌了,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接到别人的电话,告诉他老朱在哪里。晚上十二点,他还是没有等到任何消息,他不得不给朱震打电话告诉他情况。

朱震平静地说:“他早晚要作死的。”

朱震赶过来,开着车带着小杨四处乱窜,毫无头绪,一无所获。

第二天,小杨终于接到电话,朱震和小杨火速赶到一个县城,老朱躺在病床上,他看到小杨很高兴,让小杨赶紧扶他出去抽烟,朱震说,爸,我求你了,你不要折腾了,我给你跪下了好不好?老朱给了他一个白眼,闭上眼把头扭到一边。

昨天,老朱骑着一辆摩托上路,开始了“说走就走的旅行”,晚上在一条乡村公路上,不慎摔在稻田里,差点丢了老命。有人路过,他大声呼唤,以为得救了,哪晓得被人顺势偷了手机和钱包,第二天早上他被人发现,送进县医院抢救,小腿骨折,脑震荡。他只记得小杨的电话。

朱震和小杨在外面抽烟,他感到心烦,委屈和难过,小杨的敦厚让他感到些许安慰。

“我爸年轻时不像这样,他是机械工程师,高级知识分子嘛,但他从来没有爱过我妈,他始终认为他的婚姻是被迫的,是上一辈的阴谋,我和我姐长得像我妈,所以,我觉得,他也不是那么爱我们。”

朱震像是自言自语。

“他爱的是另一个女人,她为我爸一直没有嫁,但后来她精神出了问题,好像是遗传性精神病,我爸不顾任何人反对,带她四处求医,但没什么好转,我上大学那年,她投河自尽了,我爸从那个时候就变了。”

小杨静静听着,时而竖起耳朵听病房里是否有人在喊。

“那女人长得挺漂亮,像林青霞。”朱震又说。

老朱被接了回来,朱震对小杨吩咐:寸步不让他离,滴酒不让他沾。

小杨严格执行。老朱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躺在沙发上磨皮擦痒,浑身不舒服,他冲小杨说:“你像个菩萨一样坐着干什么?该干嘛干嘛去,我看到你心烦。”

小杨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看电视,不吭气。

“小杨,你觉得我像不像个废物?”

“不像。”

“你骗我。”

“没有。”

“给我把尿壶拿过来。”

小杨为他接了尿,老朱又要喝水,小杨又倒水给他喝。

“小杨,你觉得我像不像个混蛋?”

“不像,”小杨摇摇头,又说,“你就是个混蛋,是个老混蛋。”

“你个狗日的,你才是个混蛋。”

“你除了会骂人,搞些鬼事情,你还会做什么?”

老朱拿起茶几上的抽纸朝他扔去,纸打在小杨身上,掉在地上,他慢腾腾捡起来放回原处,眼睛始终盯着屏幕。

“你他妈怎么爱看动画片?”老朱又说。

“小猪佩奇,我儿子爱看这个。”

老朱又开始喋喋不休,小杨就不说话了,就像那天任凭他在门外怎么喊,老朱不回话一样。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要折磨我吗?你这个短命儿……”老朱说着说着就开始哭起来,“我他妈是个废物,是个混蛋!”

阳台上的鹦鹉听到后,重复着“混蛋”两个字。

小杨回头看了看他,说:“你看你,哭得像个花猫一样,我要录下来发给别人看。”说着,小杨故意摸手机准备录像。

老朱赶忙用手擦干了眼泪鼻涕,指着他骂:“你敢录,老子打不死你。”

老朱一用力,腿就痛得让他直叫唤,小杨哈哈大笑,老朱也忍不住笑起来。

笑过后,小杨说:“叔,刚才我是开玩笑的,你不是混蛋,你也不是废物,你是个好人。”

“少吹牛逼!”

“我没有,”小杨顿了下,“叔,我明天就要走了。”

“你去哪里?”老朱问。

“我回老家。”

“你回去我咋办?”老朱有些慌张。

“我给朱哥说了的,他会再给你安排,我要回去了。”

“为什么要回去?老子不允许!”

“我妈今天打电话给我,说我爸快不行了,我要回去了。”小杨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回去呢?”

“我没办法,我要挣点钱嘛!”小杨笑了笑。

老朱安静了。

“对了,叔,那瓶酒我没喝,我把它埋在楼下桂花树下的,你以后还是别喝酒了。”

“狗日的!老子明天就要喝!”

小杨回去没多久,他父亲就过世了。

葬礼那天,朱震的车在小杨家门口刚停稳,老朱就瘸着腿朝小杨走过来,把小杨的手握得紧紧的,心里泛起阵阵酸楚和暖意,想说点什么,然而只是用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

小杨要照顾母亲和儿子,他不可能再回来了。

回去后,老朱并没有萎靡不振,他坚决不让儿子再请人伺候他,他依然打麻将,跳舞,喝酒,他拿出那些尘封已久的书,时常捧着看一整天,很多年轻时想不明白的问题,现在越来越通透,思路也越来越清晰,他感到浑身自在。

他认为世间有一些隐秘而神奇的力量存在,命运不可把控,应该顺其自然,但又不能完全认命。他承认自己年纪不小了,但他认为在浩瀚的时间面前,自己依然是个孩子。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混蛋,他不想愤世嫉俗,也懒得和人争执,但他绝不与老头为伍。

有一天他起了个大早,带着鸟笼来到公园,把那对养了几年的鹦鹉放了生,鸟儿扑腾腾飞向树林,融进浓密的绿色,没有半点留念,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自由和完整。

他偶尔给小杨打视频电话,好奇他的生活,关心他的处境,他喜欢听到鸡鸣狗叫,看到房屋院落以及那些质朴的景象,小杨让儿子叫他朱爷爷,老朱开心地回应着,他说,小杨,我为你感到高兴。

他告诉小杨,他谈恋爱了,小杨说,我也为你感到高兴。

他和小杨再次见面是半年后的春天。他像一只睡醒的狗熊,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从桂花树下挖出那瓶老酒,他带上女朋友(一个跟他学探戈,烫了大波浪,说话喜欢贴着人的阿姨)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去黔东南,翻山越岭,找到小杨家。

鸟儿的叫声在山谷里回响,房前屋后的花开得烂漫。小杨正在院子里喂鸡,老朱戴一顶鸭舌帽,搂着女朋友,站在院子边喊:小伙子,你还好吗?

小杨看到他们,愣了一下,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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