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世界的尽头


文/少山

方楚楚总说,她就是见不得别人欺负我,谁要让我受委屈,她就过不去,她就跟谁拼命。我说,你长得仙女一样,腿还这么长,老说这样的话,可叫我怎么办。

冯志远早就跟我说过,当一个姑娘,下定决心要和你耗着,并且将一直耗下去的时候,不论她是不是朱唇白齿,不论她是不是性感撩人,你都必须随时做好与这个世界告别的准备,因为女人是老虎。一个男人,在娘胎里的时候就该懂得这个道理。

认识方楚楚这事儿纯粹是个偶然。那时候我在一所全日制住校的职业院校学室内设计,我的宿舍在三楼,一天下楼去上课,听到底楼宿舍楼道里传来吉他扫弦的声音,一个男声呜呜咽咽地在唱歌。我顺着歌声寻过去,那间宿舍虚掩着门,门缝里有个男生垂着头发在弹吉他,他头发挺长,垂下来都遮掉了眼睛,远看有点像歌手老狼,嘴里还叼着烟。他在哼的歌是李宗盛的《你走你的路》,歌词哼得含含糊糊,大概能听清几句:“如果你的生命注定无法停止追逐,我也只能为你祝福,如果你决定将这段感情结束,又何必管我在不在乎。” 

长发男生是大专部的,比我高好几级,我到现在都叫不全他的名字,因为从来只管他叫大哥。 我问大哥吉他难不难学,大哥说,其实也没那么难,你看最上面这根粗的弦是6,依次推下来的弦是5、4、3、2、1弦。用大拇指弹的是6弦、5弦和4弦,食指、中指、无名指分别对应3、2、1弦,然后记下这个口诀,53231323,63231323。大哥说完就用右手拨起和弦,53231323,63231323,53231323,63231323……拨完回头说,这叫万能和弦,学会了能靠它弹好些歌儿。我看他叼着的那根烟还不打算从嘴边放下来,飘起的缕缕烟丝把他眼睛都熏红了,心里琢磨着吉他好像确实没那么难。

我默默开始跟着大哥练起吉他,其实目的挺简单,就是打算跟李晶表白。那时候班里的男生好多都交女朋友了,天天出双入对的,他们有时候一起去城中心的麦当劳,有时候一起去电影院,有时候一起去溜冰场,在学校的时候碰见教导主任得绕着走,一出校门就手牵手,每天都特神秘。

我也应该交个女朋友,不然我每天上课都只能跟冯志远拼桌一起画设计作业,每回饭点儿都只能跟冯志远一起去食堂,每个夜晚都只能跟冯志远绕着操场跑圈儿聊心事,并且这日子还将持续四年,想想亏得慌。

我觉得李晶可能挺合适,她平时戴一副看上去度数有点深的眼镜,笑起来,嘴角到下巴的距离像暗藏着一个倒过来的等边三角。她的身材也开始发育了,胸部的线条完全是一个女人的样子,其实这一点是冯志远跟我强调的,不过我也确实赞同。

冯志远住我家隔壁,小的时候,他手里常握着一把可以打火药的铜质玩具左轮手枪,眼睛亮得出奇。我们常年厮混在一起,我生命里很多事儿,都是他跟我强调的。

“这叫梦遗,懂吗。你平时不看书啊?” 多年前的一天,冯志远穿着旱冰鞋从我眼前滑过,用力过猛,差点跌一跤,他踉跄着趴到窗口转回头冲我嚷。他老喜欢穿着我的旱冰鞋来回于房间的这头与那头,前后不足六米的距离,他总能自得其乐,玩得带劲。

我刚跟他交代了那天晚上做的梦——我梦见小鹿纯子,就是那个扎着俩小辫子,每次打排球都要跳起来喊一声“晴空霹雳”的美少女。她在前边跑,我在后边追。她越跑越快,还不时回头冲我笑。两根辫子跳得老高,我就去抓她的辫子,抓一下,跳一下,抓一下,跳一下……后来我就醒了,裤子湿哒哒一片。 

“什么书?冯志远,你有什么书?”我问他。

“你等着。”冯志远踩着旱冰鞋溜出了我的房间,一口气滑到自己家里。两分钟后,一本退了色,类似科普读物般的淡红色小册子掉落在我的床头,册子上赫然写着四个楷体大字:新婚必读。

册子的封皮已经磨破,残旧不堪,依稀能见几只油油的手印子。里面详细地介绍了男人女人的成长历程与生理构造,我发觉印刷出来的男女性器官,寥寥几笔,却形容生动,撩人心扉。 我隐约看见,册子里的少女由矮变长,由小变大,由丑变美,变美后的少女赛过张曼玉,赛过翁美玲。

冯志远问我:“看明白了吗?”

我摇摇头:“光看图了。” 

当晚还是梦见了小鹿纯子,晴空霹雳。我牢牢地抓住了她的两根辫子,突然小鹿一回头把自己那身排球服脱了一干净,我一时猝不及防,自懂事以来,又一次被洪水猛兽般的景象吓得尿了裤子,湿哒哒一片。我妈半夜起来给我掖被子,她说我睡梦中总是紧锁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

如今我们都16岁了,都是大人了,我和冯志远一起考进了现在的院校学室内设计,如果不升大专部的话,再过四年,我们就打算直接参加工作,与这个世界接轨了。

不过与世界接轨可以先缓一缓,当务之急还是先表白,表白成功后,我就能和李晶一起拿着针管笔画设计图纸了,每天中午,我就不跟冯志远去食堂二楼吃便宜的辣酱面了,我也带李晶去麦当劳,去电影院,去溜冰场,我们也碰见教导主任就绕着走,出了校门就牵手。

李晶第一句话就把我问愣了,她问我喜欢她什么。当时我正准备把苦练了一个多月的吉他秀一秀,除了右手的53231323之外,我的左手也成功地按出了C、D、G、AM、EM等初级和弦指法,已经足够完整地把郑钧那首《灰姑娘》弹唱下来,我把李晶约到了操场旁的水泥台阶上,才刚唱了两句:“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我还没问自己,李晶就先声夺人把这个问题给问了。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我喜欢她什么呢。

霸王项羽在那一夜,最后一次从背后刺入虞姬身体的时候,是否紧紧抓牢了她那头油光水滑的长发,是否在四面楚歌的那一瞬间完成了他们人生最后一次高潮,这次历史性的高潮足以让虞姬汗流浃背,并带着满身的鸡皮疙瘩去相信还有来生吗?自刎前,她会不会问问项羽,此生,喜欢她什么。

唐僧真的没对女儿国王动心吗?为什么临别时白马转蹄还是抛下一句“若有来生”?人人是佛,人人不是佛。圣僧在每一个内心肿胀的夜晚,就着枯灯,两眼紧闭,双手合十,对着佛陀念了千万句“不能够”,而后抬头望天,圣僧内里真心的情谊是否像极了杏树泛黄飘落的秋天,圣僧在念着这些“不能够”的间隙,哪怕一丝闪念里,有没有试图问问女儿国王,到底喜欢他什么呢。

霸王项羽与女儿国王,他们分别喜欢虞姬与圣僧什么,他们的喜欢与世人的千万种喜欢又有什么分别。

在我被李晶的这个问题噎得说不上话来的时候,她就走了,她说她还要去上自习,她好像连“再见”都没跟我说。我抱着吉他,正出着神,一个长发女生从不远处迈着长腿直接冲上水泥台阶,问我能不能和她的乐队一起排练一首Nirvana的歌,并在迎新晚会那天担任这首歌的吉他手,因为她们乐队的吉他手踢足球摔断了左手。我本来想说不行不行,吉他我才刚学,左手茧子还没起,右手也不听使唤,和弦就会一个53231323,勉强能弹《灰姑娘》,我连F和弦都按不出来,大横按实在不行。但是,看着这个自称方楚楚的女生的眼睛,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好的。

我竟然说好的。根据达尔文“用进废退”的法则,长颈鹿脖子进化得那么长,是因为在进化过程中一直要踮着脚去够高高的金合欢树的树叶,而我,什么都敢答应的勇气是怎么进化来的?我的舌头和鼻子会不会因此而变得越来越长? 

 

后来我当然没能成为方楚楚乐队的吉他手,乐队也当然没能顺利地排练起Nirvana,为此我还请他们吃了一个礼拜的早餐。从那时候开始,我和方楚楚,还有她的乐队,包括冯志远,一群人常常厮混在一起,我们举起翻不上磁带盖子的破录音机在教学大楼公放《国际歌》: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虽然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斗争,能跟谁斗争,但要怪只能怪这16岁身体里的精灵,它总是试图与这个世界上的某种力量抗争抗争,较量较量,每天唠唠叨叨“这可是最后的斗争了”,并不停蛊惑我们坚信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

除了下课后聚在一起听摇滚,我们还常常一起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上书法课的时候,我们会把大幅的宣纸拼接起来做成卷轴,用毛笔写上七歪八扭的字,然后到教学大楼的顶楼,把卷轴垂放下来,空中飘着“我很真诚、我很正直、我很勇敢”之类大大的毛笔字,像是开业典礼的横幅,这横幅能引起楼道里的同学们一阵欢呼。

上人体工程学的时候,我们会脱得只剩内衣内裤,然后互相用保鲜膜把各自一圈一圈包裹起来,烈日下,我们从头到脚被保鲜膜捆绑着,东倒西歪,无法站立,年轻的身体纷纷倒在草地上打滚,我看着方楚楚,方楚楚也看着我,我们祈求着这些快乐的日子能够尽可能地保鲜,却也一样被勒得无法呼吸。

方楚楚常来我的班级串门,总引得同班的男生一阵骚乱。她会和我坐一起,拿着针管笔和鸭嘴笔画室内设计作业,我们在大师的设计图纸上盖上透明的硫酸纸临摹,室内设计的合理布局,桌椅的大小和尺寸,马桶和浴缸的摆放方位,通过临摹,也能逐渐掌握个七八分。

我们常一起出入食堂,5块钱一份套餐,两荤两素。每个周末手头紧巴巴的时候,我就只能吃2块钱的辣酱面,方楚楚就把她的鸡腿或排骨夹给我。我们也常常去操场跑圈和散步,操场上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师兄和师妹,他们走着晃着,看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路灯也跟着亮起来,照在师兄和师妹们的身上,投射下零零碎碎的影子,每天都没有太大的不同,却又极尽所能地新鲜着。

方楚楚说,反正我们只能做朋友。我说,好啊,只做朋友。方楚楚又说,我还没准备好要谈恋爱。我说,不谈,不谈。她说,可我现在想你了。我说,我在这里啊。她说,你在这里我又能怎么办呢。

于是我们抱在一起,在熄了灯幽暗的教学大楼走道里,我们躲着教导主任的手电筒,抱在一起。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仿佛能抵消“她知道我在这里”和“我知道她在这里”,而我们又不能互相拥有、互相抵消、互相溶解的那种莫名的伤感。这拥抱仿佛在互相告慰、原谅,原谅彼此都只是个体;原谅彼此都存在局限;原谅彼此无法真正进入彼此。我们在误解中理解了彼此,真诚而美好。

我说,我不会接吻。她说她也不会。我说,要不试试?她没说话。我低头去找她的唇,在暗夜中,我的嘴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鼻尖,她的唇上有一层极细的茸毛,我吻上去,方楚楚微微往后躲了一下,我明显感觉她的身体软了下来,她的腰肢,她的垂下的手臂和头发,都变得更软更滑。我的心脏变得突突的,还假装客气:你要觉得不合适,咱们可以就这么抱抱。

方楚楚还是低头不说话。后来我们干脆把舌头都绕在一起,方楚楚更软了,我的脑子像是起飞了一样,它飘在半空中,手里握着遥控器,操控着我的双手抚摸着方楚楚,我根据它的指示,手像是焊在她的胸上一样。我们全然忘记了时间,宿舍的铃已经响过一次,再响一次就得关门了,整个教学大楼除了我俩空无一人,像一座鬼城,我喘了口气说,咱们再不走就打不到热水了。

回到宿舍,躺到床上,我的心还是突突的,感觉这突如其来的吻仿佛是一场预谋已久的事。

第二天的摄影课上,张北光老师先教了我们测光和构图,然后教了怎样把胶卷穿到片芯里,再装入冲洗罐中,并分别用量杯配置显影、停影、定影药水,根据不同冲洗罐设定不同的量。总之老师教了各种冲洗黑白胶卷的要点,完了他就说再没什么可教的了,大家去店里买7块钱一卷的乐凯胶卷,随便拍吧,反正就是到处拍,拍什么题材都不重要,拍越多越好。我就从家里拿来一台老旧的海鸥牌照相机,让方楚楚做我的模特儿。

老师教的技巧和要点我一开始总也记不明白,拍爆和冲爆了不少胶卷,在学校的暗房里,方楚楚看着放大机下冲放出来的照片,显得有点失望,她说,都曝光过度了,要么都是虚的,连人脸都看不清。我说,别急别急,我再想办法救救。于是我就把拍曝光了的胶片夹在放大机上,调整好想要的尺寸和焦距,随后把放大机上的灯打开,心想着用灯把胶片多照一会儿,这样可能会把曝光过度的地方救回来一些。

五、四、三、二、一,啪,我关上灯,随即把照相纸拿夹子夹着放入盛有显影液的大盘子中,我对方楚楚说,你看,出来了出来了。方楚楚的脸在照相纸上慢慢浮现出来,她的眼睛、鼻子、嘴角,还有飘散的发丝,都以细微颗粒的形式在相纸上清晰起来。我的心又不自觉地开始突突,方楚楚也是像这样在我心里清晰起来的,这可真是一场预谋已久的事,不然我怎么瞬间就懂得了霸王和虞姬,怎么瞬间就理解了圣僧与国王,怎么瞬间就自动学会了要把手焊在一个女人的胸上,冯志远可从来都没教过我这些。

黑了黑了,快放定影液,方楚楚叫起来。我立马把相纸夹进定影液中,不过已经来不及了,由于灯光照射和显影的时间过长,定影液里方楚楚的脸已经慢慢变黑,糊成一团。我们面面相觑,暗房里红色的光照着我们,温柔而绵长。

时间能让很多理应被回忆起的过往变得无疾而终。我甚至记不起来我和方楚楚两个人之间发生过所谓的——“事件”,我能回想起来的只是那些琐碎的片段和那片暗红色的光,它们层层叠叠,构成了一部辞典,在这本辞典里,印着特定的偏旁部首,不论在什么时间翻开它,顺着偏旁部首查找,就能找到线索,把那些无疾而终的过往捏成形状。 

后来我的拍照和冲印技术越练越娴熟,在各种光线条件下,基本都能准确地曝光以及巧妙地抓取人物的神态了。照片也越拍越多,其中我最喜欢的一张,是在迎新晚会上,长发及腰的方楚楚搬了一个吧台凳,独自坐在台上,悠然自得地唱了一首《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大家应该相互微笑,搂搂抱抱,这样就好……

她专注地唱着,我用海鸥相机轻轻按下快门。

 

方楚楚总是拿我表白李晶这件事情开玩笑,她说她认定了我心里第一个姑娘不是她,这一点无法修改,并且不可原谅,说完就要掐一掐我的脖子,或者用牙齿咬我的肩膀。事实确实是这样的,我也百口莫辩。但我也总是试图挣扎着反驳一下,我说我连第一次都给了你,这难道还不令人感动吗。

第一次买避孕套的过程确实叫人忐忑,我已经尽量打扮得像一个成年人,还借了冯志远的一件小西装套在身上,但是踏进药房的那一刻还是特别尴尬,我总觉得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上海老阿姨们瞬间就停下了她们手上的工作,之前她们还井然有序地在结账,在按计算机,在摆放药品,随着手上的工作发出“嗒嗒”声和“唰唰”声,我左脚刚一跨进药房,这些“嗒嗒”声和“唰唰”声一下子就停了,这几个白大褂阿姨就像一个个训练有素的谍战特工,虽然手上还假模假样地在做着之前的工作,但是她们的眼、耳、鼻、舌、身、意已经完完全全在紧盯她们的目标——我,只要我脱口而出我是来买避孕套这个事实,她们中的一个就会瞬间放下计算器,从白大褂里掏出左轮手枪,飞速按下扳机,一枪命中我的脑门,完了再露出“除恶务尽”的自豪笑容。或者她们也可以选择不击毙我,她们可以把我锁进地牢严刑拷打,用各种手段逼问我关于上级“老鬼”的下落,我已经想好了,我宁可死,也不会把方楚楚交代出来,我会为我爱的人接受暴雨般的鞭挞,任由火热的烙铁死死地印烫在我的脸上和胸口,我的手心里仍旧狠狠地攥着那盒避孕套,我已经忘记它的名字,只记得粉红色的盒子上,一个男人的剪影托起一个女人,悲壮得像一首挽歌。

方楚楚问我是不是确定不会有人进来,我说,周六周日大家都急着回家了,没人愿意留在臭烘烘的宿舍里,我把门都锁上了,还拿凳子堵着,反正现在搬到底楼了,万一真有人要进来,咱还能从这扇被拆了护栏的窗户翻出去。我指了指那扇窗户,那个铁栏杆是我们宿舍故意拆了的,这样半夜要是睡不着,还能翻窗出去吃夜宵。

我翻了翻避孕套的说明书,认真地学习了戴上去的步骤,知识要点无非就是捏住尖尖的头子,尽量不让空气溜进去,这个愚蠢的过程显得特别不浪漫。但我们很快就浪漫起来,褪去衣衫的方楚楚就像年少时那个梦里的小鹿纯子,亮相在眼前的景象把一切都照得透亮,宿舍里的味道也变得好闻起来,它仿佛变成了一个五彩斑斓的动物园,动物园里有狮子老虎、有火烈鸟、有长颈鹿、有大象,还有我和方楚楚,我们和着动物们的吼声,一起鸣叫,这一声声的鸣叫令时光变得朦胧与暧昧,在这一小段时光里,我们甚至分不清“过去” 、“现在”和“未来”,我们在“过去”重逢,在“未来”分别,我们在“现在” 终于活成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于天地间初初相遇的样子。这鸣叫是我们的自救方式,也是我们唯一的恳求,恳求上苍能不能至少在这个动物园里,让我们好好地爱一次、活一次,哪怕下一秒就会死去,我们也绝不会停止与世界继续抗争下去,我们依然毫不怀疑,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

这一切只能发生在春天,它是春天的横截面,也是春天的简史。就让我们互相原谅吧,方楚楚,原谅彼此都只是个体;原谅彼此都存在局限;原谅彼此无法真正进入彼此。那江上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不也彼此原谅了彼此吗 ,方楚楚,求你看着我的眼睛,让我们在误解中理解彼此,在这个迷人的晚上。

临近期末的时候,冯志远因为偷考卷的事情,可能得面临留校察看或者直接开除的处分,这让我们那一阵子的心情都特别糟糕。

那天晚上冯志远连滚带爬从底楼那扇被拆了护栏的窗户翻进宿舍,一进门就神色慌张地说,完蛋了暴露了。他说保卫科的老唐带着一帮人围剿他们,他跑得快,但是半路跌了一跤,摔得不轻,身后老唐他们的手电筒乱晃,叫喊声一声比一声响,他翻身躲进花坛里,才勉强偷偷溜回宿舍。我责怪他哪根筋搭错了要去偷考卷,怎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他说他觉得今年期末的英语和政治注定考不过,指不定得留级,晚上在操场上跑步,碰到外星人王剑他们也在愁这个事儿,几个人互相一撺掇,他脑子一热就答应熄灯后帮王剑他们去望风。我听完连着骂了好几声操。

那晚外星人王剑被保卫科的人抓走后,在保卫科里把该交代的人都交代了。之后的日子里,外星人王剑被直接开除学籍,其余参与此次事件的同学,包括望风的冯志远都还在接受观察评估,面临留校察看或者直接开除的处分。

冯志远的父母已经来过学校,跟校长谈了好几次了,每次她妈妈都红着眼离开,这让他更难受。冯志远说,校长的意思好像挺坚决,说这次事件的影响其实挺恶劣的,看来逃不掉要从严处理,明天就出结果。

我和方楚楚都想办法安慰他,但是好像除了“没事的”和“别担心”,我们也再讲不出切切实实能安慰到他的话。冯志远又说,我这两天在宿舍里自我反省,一直都在看《梵高传》,梵高太他妈苦了,一辈子没人爱他,也没人买他的画,37岁就对着自己开枪,倒在麦田里。我每次看书里印着他那幅《麦田里的乌鸦》,就老想哭。我们已经快17岁了,再过二十年,我们会在哪里?我们会不会也去麦田看乌鸦,也对着自己开枪?

我把手搭上冯志远的肩头说,不会的,你要记得, 就算格格不入,他还是爱着这个世界。

后来我们都沉默了,操场上的月亮升起来,照在我们的身上,我一手搂着我的朋友,一手搂着我的姑娘,我们什么话也不想讲。

过了很久,方楚楚突然说,我在音乐教室吴老师那里学了一种新的唱法,就是不用乐器伴奏的,得好几个人一起唱和声,老师说这叫全人声伴奏,英文叫——阿卡贝拉。说中世纪的教会音乐都是这么唱的,那时候的教会音乐都用人声清唱,人们认为这样更能接近神明。

方楚楚求我们不要再哭丧着脸了,她执意要我们一起试试阿卡贝拉,她说就来一首最简单最好练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然后还分配了任务,她自己唱高声部,冯志远唱中声部,我唱低声部。比如同样一句歌词:“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它的主旋律是“la do mi do re do si mi re la,do mi so so la so fa mi”,那么它的后半句对应的低声部就是“do mi mi mi fa mi re mi”。分声部这个事情太专业了,我和冯志远可搞不清楚,我们只是鹦鹉学舌般模仿着方楚楚教的声调来唱,三个人在操场上磕磕绊绊地用阿卡贝拉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好在这首歌真的不难,来来回回就几句歌词: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

在这迷人的晚上

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

在这迷人的晚上

……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音乐能保鲜人的记忆,在这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里,我们的17岁永远不会过期。无论明天会不会是更好的一天,我们依然会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去告诉这个世界,我很真诚、我很正直、我很勇敢。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分别,像天下所有分别的人一样,但叫人庆幸的是,我们都曾是彼此愿意去互相原谅和理解的人,因为我们的声音,曾经到过同一首歌里。在这段重复的旋律中,我们依然心怀杀气、热血染指,无论明天会不会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我们也浑然不惧,不惧老之将至,不惧死之将至,不惧末日将临。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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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少山
少山  @少山GUO
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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