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的山


文/春帆

1、

山移动的时候,会发出声音。

与人们想的不一样,山移动的声音并没有惊天动地,而是像春蚕夜食一样,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当时是在图书馆小小的窗户前,陈刚告诉余舟这一切。他们趴在窗台上,看着操场上空的云朵,低声交谈。

余舟当然不信。然而陈刚的表情看起来完全不像骗人的样子。

他看了看四周,确定再没有旁人时,才悄悄地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祖父是守山人。我以后也是。

陈刚比余舟高不少,他说话的时候低着头,两个人第一次靠那么近,从远处看像是陈刚把余舟搂进怀里,头轻轻靠着她的肩膀。他一本正经,好像他说的是像四月玫瑰一样,值得放在手心里,握紧不放的秘密。

两人四目相对,呼吸碰着呼吸。他的话没有惊起波澜。然而吹到脸上的温柔气息却拂起了内心的涟漪,荡漾开来。余舟察觉到了,她躲避开,脸上发起烧来。陈刚也赶紧直起身子,不知所措地假装看向窗外,然而眼帘里好像有一座碧绿的山,是余舟脸庞的轮廓。

祖父告诉过他:当你要守护的山出现时,你会看到它的轮廓,并在众山之中认出它来。

他问过祖父,我怎样才能认出自己的山?

祖父说,你能认出它来。羁绊很深的事物,会看清楚彼此的轮廓,并与之相认。

他心内一动,忽然问祖父说,很深的羁绊,只存在我们和山之间吗?

祖父没有回答。他拍了拍自己孙子的脑袋,起身往屋里阴影清凉的地方走去。他走着走着就变成了一只很胖的猫,懒洋洋地躺进软塌里休憩。祖父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成任何事物。然而他钟爱猫,微风和煦的时候趴在阳光里,下雨时躺在壁炉前,永远半眯着眼睛。陈刚日后会明白,半眠是度过孤独最好的方式,还有忘掉过去,永远不爱上一个人。

然而此刻他还没有经历人生,只想着变成一只老虎,或者一只鹿,自由地在山里跳跃。或者,变成一只蝴蝶,落在余舟的脸颊上,用翅膀碰一碰她的唇。他心里没有浮现出山的轮廓,而余舟的模样已经非常清晰。

他并没有告诉余舟这些。同样没有说的还有他的身世:守山人并不是和护林人同样性质的职业,端着枪戴着皮帽,防止有人偷猎,乱砍树木,或者森林失火。祖孙二人都是古老氏族的后代,原本应该像历史中的很多秘密一样彻底消失,然而他们这一支活到了现在。

窗外传来一阵尖叫,是几个女生起哄,正看着两人笑成了一团。余舟涨红了脸,看了他一眼便蹬蹬蹬跑了出去,她的脚步非常轻盈。祖父说,每一座山移动的声音都不同。他希望自己的山移动时,会像余舟的脚步一样轻盈。


2、

对于守山人来说,三百岁这一年尤为重要。他们会在这一年认出自己的山,摆脱小孩的样子一瞬间变为成人。这个过程类似破蛹,之后守山人的性命便与山息息相关。只要山没有受伤,不会死去,他们便可以获得永恒的生命。然而,并非所有的守山人都能幸运地破蛹而出,有些人注定无法认出自己的山。他们会从三百岁的第二年开始,身体逐渐虚弱,最终像脱水的植物一样枯萎死去。

能不能过得了这一关,纯粹是看天命。

直到夏天快要过去,陈刚还是没有任何变化。群山绵延,望不到尽头。祖孙两人背着行囊在山间走动,像一片树叶落进森林,什么都没有惊动。有一次,两人看到一只躺在地上的鹿,圆睁着漆黑的眼睛望向天空。听到脚步声后,鹿对着祖孙两人发出一声虚弱的叫声。

祖父看了看鹿的伤势,说,应该是为了躲避猎人,从山崖上跳下来。骨头都摔断了。

陈刚问,怎么才能救活它啊?

祖父摇了摇头,他阖上了鹿的双眼,从袖中掏出匕首刺进鹿的心脏,温热的血像溪水一样缓缓流出。他开始唱诵最古老的诗章,祝福鹿的灵魂。祖父做完一切后回过头来,才发现陈刚的眼中全都是泪水。

你觉得伤心吗?祖父问他。

鹿很可怜。陈刚说。我们为什么不救活它?

祖父说,它已经得到祝福,可以安息和平静,不用再为它伤心。作为守山人,我们能做的,比不能做的要多。

那我们可以做什么?他继续问。

平静地迎接死亡。祖父说,看着孙子稚拙的脸,说,将死之物覆满悲伤的藤萝,我们要剪断悲伤的根茎。

死亡不是一件悲伤的事吗?陈刚问。他眼前忽然浮现出余舟的脸庞。自己突然离开,不知道她会不会伤心。虽然一直在路上,但他每天都会抽出一小段时间,想想远处的余舟。

就好像不这么做,就没有办法认真赶路一样。

祖父凝视着孙子,没有再说话。

风从远处涌来,吹响林中的枝叶。陈刚在人间待得太久了。祖父有些后悔,也许他再也没有办法认出山。他身上已经有了人性的脆弱。

月亮透过树梢照下来,像一斛剔透的泉。这时,一只猫头鹰落在两人前面的树上,化成一个中年人。来人自我介绍,说是此地叫觉鸣的守山人。

觉鸣听说祖父已经带陈刚认完远近的山以后,脸上也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往东边去吧。听说那里有一些异响,也许这孩子会有一座新山呢。

祖父说,我们就是从东边来的呢。

觉鸣说,这样啊。前段时间听说东边忽然出现了一个湖,这一片的守山人都在猜测是地脉变动,下面的水先涌了出来。

祖父说,带这孩子去看了。本来也以为是要孕育出一座新山,结果什么都没有啊。说着便叹了一口气。

觉鸣看了看陈刚,安慰祖父说,我也是在快到冬天的时候才找到自己的山。时间还多呢。这孩子看着聪明伶俐,一定能度过这一关的。

祖父道了谢,便带着陈刚继续上路。

他问道,什么是新山?

祖父说,天地间的力量在不断流转,当某个地方能量足够时,地脉变动,便会孕育出一座新山。先是地下的水涌出来成湖,等到蓄积了足够多的灵气,山便会开始移动,完全地长出来。

新长出一座山,岂不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吗?陈刚有些兴奋。

是啊。祖父说,我活到现在,也只见过两次长出新山呢。那种撼天动地的力量,真是,连守山人看了都会心生敬畏。

祖父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带我来现在的镇子吗?陈刚忽然看向屋后的湖,三年前,祖父突然带着他搬到了附近居住。

祖父点了点头,说,如果真是新山,那就是上天对你的垂爱啊。这山从来没有过守山人,也没有任何生物在上面生存过。需要守山人和山一点一滴,从一株草,一粒种子开始,慢慢培养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需要多久才会像祖父的山一样茂盛呢?

每座山的脾气、性格都不一样。祖父说,要多少时间就不知道了。不过,新山的守护人,最重要的就是耐心。如果守山人没有耐心,抛弃了山。那山便会很快荒芜下去,直到新的守山人再次出现。

抛弃了山的守山人会怎么样啊?陈刚问。

他们违背了我们祖先和山之间的约定,很快就会像落叶一样死去。

陈刚点了点头,说,如果在镇子附近的话,我愿意一直留在那里。

祖父停下脚步,看着身边的孙子说,你很喜欢那个小镇。

陈刚没有回答。


3、

陈刚是四年级转学来的。

余舟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才知道世界上还有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她立刻就想和他说话了。

不过真的和他说上话,还是两个星期以后,在图书馆高高的书架前。当时,余舟正想拿一本名为《它们也生活过》的书。她踮着脚,尽量把手往上伸,却还是碰不到书脊。她便跳起来去够,尝试了好几下,没办法正要放弃时,身后忽然有人伸出手来,从高高的书架上拿下那本书,从背后递给她说,呐。给你。

余舟转过身来,看到陈刚站在眼前。

所谓爱情,就是遇到让你过目不忘的人。

只是九岁的余舟还不懂这些,她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还没有开口,脸就已经红了。她甚至忘记了应该伸手接住陈刚递过来的书。直到他说,我也看过这本呢。

《它们也生活过》吗?余舟终于回过神来,问道。

嗯。陈刚点了点头,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有许多本来活在这个世界的动物,都消失不见了。你喜欢看这本书吗?

余舟点了点头,她父亲喜爱远足,也喜欢收集蝴蝶标本。父亲的影响让余舟从小就喜欢了解关于自然的一切。她说,我很想知道,过去动物们遍布着的大地是什么样子的。

陈刚看了她一眼,眼神非常认真。

他把书翻开,余舟看到书页插图上是一张黑白照片:一头孤独的犀牛站在广阔的草原中。

这幅照片。陈刚说,我很喜欢,我叫它世界上最后一头犀牛。

为什么这么说?余舟问他。

中国犀牛是在1922年灭绝的。陈刚说。

余舟叹了口气。

陈刚把书递给她,说,我告诉你哦,这张照片是我拍的。

余舟有些惊讶,她说,骗人。

陈刚没有回答,笑了起来。

不久,陈刚生病。班主任派学生代表去看他。余舟和几个同学放学以后拎着几根香蕉去他家探望。在陈刚卧室的墙上,她看到了书上那副插图的原版照片,右下角还有他的签名。

陈刚的祖父给大家端来加冰的可乐,天气正热,大家都很快活地喝着汽水。只有余舟一言不发地看着画,又看了看被众人包围着,面带微笑的陈刚。

就在大家要走时,他叫住了余舟,我有道题目不会写,想问问你。

他显然是找了个借口。因为众人走了以后,他问她,你是不是在想,墙上的照片是不是我拍的?

余舟说,我看到了你的签名。

我没有骗你。陈刚说,真的是我拍的。

怎么可能。余舟说,这张照片不是1922年的嘛。你才几岁。

二百九十七岁。陈刚说。

余舟说,你当我是傻瓜啊。

陈刚笑了。

余舟走上去要打他,手挥到一半停了下来,说,要不是看你生病,我就不客气了。

陈刚说,你不要生气。我真的没有骗你。说着,他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上外套,带着余舟往后面院子走去。

你干吗去?余舟问他。

你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陈刚说着,推开了后院的门。


4、

阳光从很高的地方洒下来,落在树叶上,落在花和挥动着翅膀的蝴蝶上。眼前的一切都在闪闪发光,绿色抖动、摇摆,四处散落。余舟好像走进了热带雨林一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没有想到,陈刚家的后院正对着湖,是一个很大的花园。院中的植物都被照料得很好,完全没有为了被人观赏而故意修剪成端庄的形状。所有的东西都自由地生长着。整个院落散发出一种野性的、旺盛的美。

余舟看了看陈刚,说,这个院子太好看了。

陈刚笑着说,你跟我来。

余舟跟在他身后,两个人沿着细石铺成的小路,穿过开得旺盛的木槿。在层层叠叠的绿色后面,陈刚蹲在身来,慢慢地掀开巨大的树叶。余舟忍不住叹息出声,在美丽的草坪上,站着一只巴掌大小的犀牛。

它半眯着眼睛,好像在晒太阳,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感受到庞大的身影,犀牛转过头来看了两人一眼。黑芝麻大小的眼睛圆睁着,看不出喜悲。

怎么会。余舟震惊地说,你是怎么办到的?

陈刚说,捡到的。

怎么可能啊。余舟说,怎么可能捡到一只犀牛。而且还这么小。

陈刚便告诉了余舟他认识犀牛的经历。

大概五年前,他在祖父的山里住过一段时间。有天晚上,他正在山里漫步,突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慢悠悠地在丛林中穿梭着。树叶与草丛都在晃动,陈刚凭着直觉感到来物可能是老虎或者熊。他停下了脚步等待着,不久,他看到这只犀牛走了出来。

犀牛还没有成年,个头不大。见到陈刚以后,它也停下了脚步。年幼的守山人和年幼的犀牛静静地看着彼此,陈刚伸出手来,犀牛嗅了嗅,便哼唧着走开。他跟在犀牛后面,看着它觅食、喝水,在草丛中奔跑,一看就是很多天。

陈刚一直很喜欢这种曾经活跃在亚洲大陆的动物。几十年前,他无意中拍下过一只雄性犀牛,后来便听说它们从中国的土地上消失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在山里看到一只活着的犀牛。作为守山人,他的未来是守护好一座山,和在山上生活着的一切生灵。现在他还没有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着这头犀牛,希望自己能照看好这个小家伙,希望它能够不受伤害。

有一天,他躺在溪水边睡着了。朦胧中感到有温热而湿润的东西在舔自己的脸,他睁开眼睛,看到犀牛正站在自己身边,低头看着他。这时,一滴一滴的雨点落到脸上,忽然间下起了大雨。

犀牛对着他哼唧一声,陈刚站起身来,跟在它后面。雨下得很猛,犀牛脚步扎实,很快就消失在雨帘中。陈刚跌跌撞撞地在林中走动着,碰上了正在找他的祖父。

祖父一脸慌张的样子,见到陈刚后才松了一口气。他问祖父,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一阵巨大的轰鸣从底下传来。陈刚看过去,发现他刚刚躺着的地方,已经被一堆泥石给埋了起来。

余舟听陈刚讲完,看着眼前小小的犀牛说,是它救了你啊。

陈刚点了点头,说,是啊,我祖父也这么说。他当时正在忙,没来得及找到我,幸好犀牛提前叫醒了我。

余舟说,那你为什么要把它变得这么小带在这里?为什么不让它留在山里呢?

陈刚说,我并不想这么做。但是,那座山附近开始开发了。我很担心它会出事。

余舟点了点头,看着眼前的犀牛说,竟然能变得这么小……真是不可思议。

犀牛转过头去,慢慢地迈开脚步朝着草更深的地方走去,很快消失在一片绿色中。

陈刚说,你不能告诉别人。这是秘密噢。

余舟抬起头来看着他,说,知道啦。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5、

小学生活过得飞快。余舟现在再想起时,觉得就跟看电影一样,还没有回味过来,进度条忽然就只剩下几格。小学的最后两年,两个人走得非常近,他们总是躲在花园里,一起静静地看着犀牛。

并没有做别的什么事。甚至无事可做。吃冰激凌、拉手、互相写情书,这些他们都没有做过。但是余舟每天都充满了期待。直到升上初中的那个暑假,她从外婆家回来后,就匆匆忙忙跑去找他,却发现他家的门紧闭着。

她后来又去了好几次。他一直都不在。挂在门上的锁仿佛就是答案。余舟期盼着会在开学的时候见到陈刚。只是,全新的初中生活开始后,她一直都没有见到他。余舟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接受了陈刚不告而别的事实。每次想到这里,她的心都会微微绞痛,但也不至于痛到流下眼泪的程度。

除了学习以外,她花了很多时间搜集陈刚口中守山人的传说。终于在一些零星的记载中,大概了解了点这一族的信息,同时也猜测出:陈刚此刻应该正在某处赶路。如果是他,应该能够成为很好的守山人,尽力地去守护活在山上的生灵。余舟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着他。

夏去秋来,很快,秋天也开始接近尾声。一天傍晚,她放学回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陈刚正站在楼下等她。余舟的心要跳出来似的,然而却故意装得毫不在意。

陈刚说,你才下课?

余舟点头,问道,你认出自己的山了吗?

陈刚摇了摇头,说,还没有。

余舟说,那为什么回来?

陈刚说,我回来看看犀牛。更想回来看看你。他把下半句话咽下去,没有说出来。

两个人来到陈刚家,又走进熟悉的院子,来到犀牛经常待着的地方等着。犀牛没有出来。他们看了彼此一眼,立即开始在院子里找了起来。等把树和草丛都翻遍了,发现小犀牛真的不见了。

两个人都慌了。余舟说,我们再找一遍。说着便蹲下身来,在落叶丛中耐心地寻找着,渴望能够看到那巴掌大的小生灵。陈刚却看着面前的湖,若有所思。

他说,我要下去看看。我能感觉出来它不在院子里。

余舟走到陈刚身边,说,现在湖水这么冷。你下去会有危险。

陈刚说,你等我回来。

说着,他便脱下外套,慢慢朝着湖里走去。余舟担心极了,她在后面喊道,快回来!太危险了。你祖父呢?然而陈刚没有回头,他往下扎了一个猛子,便消失在水面上。湖面荡漾起巨大的涟漪,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平静。

余舟站在湖边,焦急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依然不见陈刚的踪影。她忍不住朝着湖面喊了起来。这时,她听到旁边有人对她说,不要担心,孩子。他会上来的。余舟转过身来,原来祖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院子里。

他这么长时间没有出来。真的没事吗?余舟担心地问。

没事的。祖父说,他看着湖面,神情庄重肃穆,就好像在等待着一个重大的时刻。

余舟看到湖面猛烈地晃动起来,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涌动着的水波中,一个赤裸着上身的成年男人,正骑着一头犀牛劈波斩浪而来。

他们笼罩在淡淡的光芒中,看起来神圣又美丽。

余舟有些愣神,祖父看着陈刚,露出了平静而满足的微笑,他对身边的余舟说,转过身去吧,孩子。他刚刚成为守山人呢。

祖父话没有说完,但余舟立马就明白过来了。她立即转过身,脸发起烧来,静静地听着身后的动静。不久,水面响动,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翘起的美丽尖角,铠甲般的脑袋和湿润漆黑的眼睛,犀牛走到她旁边,看着她。余舟又惊又喜,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健壮的手臂从身后伸过来,轻轻地抱住了余舟,她听到陈刚在身后说,对不起。没有办法让你看到现在的我。

余舟的心猛地跳动起来,简直是像有一千只鸽子要从中飞出。她说,没事。你变成守山人了是吧。

嗯……陈刚说,我恐怕又要离开了。

余舟的心一颤,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她说,嗯,去做你应该做的事吧。

嗯。你也要好好做自己能做的事。他说。

那我们,会不会见面了?余舟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她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

陈刚没有说话。

余舟立即说,你等我啊!

陈刚说,好。我等你。

那晚睡着以后,余舟一边做梦一边流泪。她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因为陈刚终于做到了自己要做的事;然而她又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珍贵的东西一般,内心难过得不得了。不过在难过中,又隐隐生出期待,好像那最珍贵的,在远处等待着,等着她去追逐,去寻找。


6、

两人没有再见面。

余舟当然不知道,陈刚虽然变成了守山人,但是他的山却没有长出来。他在水底发现犀牛时,小家伙已经死去了,正静静地躺在水底。祖父施加在它身上的魔法也消失了,它恢复了犀牛原来的样子。

而在它的身下,透过冰晶一般的湖底,陈刚看到了自己的山,它浑身散发着耀眼灿烂的光芒,正慢慢地移动着,要长出来。

真的是一座新山。陈刚欣喜异常,蜕变为合格的守山人。

他看了看犀牛,并没有犹豫。

陈刚用守山人的力量救活了这片土地上最后孤独的美丽生灵。他自己因此失去了一半的生命,原本移动着的山忽然停止,陈刚也变成了半人半石的奇怪模样。他告别祖父,把犀牛送回更深的山里,独自一人踏上了修行之路。

十年以后,他收到祖父的消息,便匆匆赶了回去。

吞噬了附近的山以后,轰鸣着的机器又如疯狂的狼群一样,闯进祖父照顾了几千年的山中。树木被推倒,岩石被挖开,动物们惊慌失措地往别处逃。大概只花了个把月的时间,祖父的山就变得面目全非。

最后的那晚,祖孙两人听到爆炸声不断在山上响起。祖父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

陈刚握着祖父的手,愤怒地颤抖着。

世界变得太快。已经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祖父笑着说,不要为我伤心,我已经活得足够久了。

陈刚哽咽着。

祖父问孙子,为了救活犀牛,你的山不再移动,你有没有后悔过。

陈刚摇了摇头,说,如果我连它也守护不好,那以后怎么能守护好自己的山呢。

祖父拍了拍孙子的手,微笑着点了点头,陈刚感到源源不断的能量往自己身体里涌来,祖父正在把自己的生命传递给他。

他看着自己的孙子,说,与其让他们杀死山,不如我亲自动手吧。

陈刚原本僵硬着的半边身体慢慢恢复柔软,石化开始褪去,重新变回柔软健壮的身体。

以前你问过我。羁绊是不是只存在于我们和山之间,我相信你自己会找到答案。祖父说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这时,像是从极深的地底,传来连续巨大的叹息声。声浪仿佛海潮,晃动附近山上所有的树,动物们不安地吼叫着。紧接着,仿佛是苏醒了的巨人起身一般,四周响起巨大沉重的脚步声。大地颤抖着,脚步声越走越远,走过山下的工地和明亮的街道,所到之处灯光立即熄灭,陷入沉默的黑暗。山彻底地离开了,祖父也化成了一阵风。

还活着的守山人都赶了过来,彼此相见时,发现众人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伤口。

山已经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宁静了。

我也剩不了多少时候了。

过去的人和我们还能和平相处,现在的人真是非常陌生啊。

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啊。

……

守山人议论纷纷。

举行仪式后,众人和陈刚告别。觉鸣最后一个离开。他浑身都是伤口,左眼已经瞎掉了。陈刚问,你还好吧。觉鸣说,还好。那年见面时,你还是小孩子。没想到真的拥有了一座新山。陈刚说,不知道后面能不能长出来呢。觉鸣说,会的。陈刚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觉鸣说,以前我偶尔会听说有守山人放弃了山。但是现在,反而再没有听过这样的事。其实如今山能不能活,都已经不在我们手里了。

陈刚说,你这么说,是打算放弃吗?

觉鸣没有说话。

陈刚说,境况虽坏,反而尽力为之,守护好山与山上生灵。这大概是守山人死性不改吧。

没有觉悟啊。觉鸣苦涩一笑。


7、

料理完祖父的事以后,陈刚回到了小镇。

他打开门上的锁,把屋子重新收拾了一番。他每天都去屋后的湖里游泳,潜到湖底,看看自己的山还有没有可能再长出来。

山始终一动不动。他并不着急。世间的事,到最后都会有它的答案。他相信上天给他安排了这样的奇遇,便会有相应的结尾。

一天早晨,他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声音很轻,像是怕碰坏了小心翼翼鼓起的决心。

他打开门,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面前。

这么多年来,陈刚没有回来,没有再见余舟,是不想她看到自己半人半石的奇怪模样。现在她再站在自己面前时,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和她说第一句话,只能呆呆地看着她年轻的脸庞。

呐。给你。她把怀中抱着的书递给了他。

他瞟了一眼封面,说,《它们也生活过》?

余舟点了点头,翻开了书,指着书上美丽的插图说,新版,用未来的口吻来介绍最近十年处在灭绝边缘的动物。如果继续侵犯它们的栖息地,十年后就只能哀叹它们也生活过了。她微微一笑,翻到一只苏门答腊犀的照片,说,是我拍的。

陈刚也笑了,说,如果有原版的签名照片,要给我。

余舟说,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山到底是怎么移动的吧。我查了很多资料都没找到。

陈刚说,向着星空移动。

说完,他把书合上,认真地看着她,好像两人在小小的图书馆里,第一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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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春帆
春帆  
一个试图用笔去谈论一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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