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没来


文/宥予

1

止疼药已经不起作用了,爸爸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时不时皱眉,癌细胞正有序地杀着他。右大腿肿起来,篮球那么大,仿佛随时会爆炸的外星怪物。我对他说,爸,我可能救不了你了。他睁开眼看我,似乎略微思考了一下我的意思,说好。我说,我的意思是不治了。他眼神里透露出轻松和悲伤混合的状态,吁一口气说,不治了。

他已承受三个月,不,更长,三个月只是软骨肉瘤确诊的时间。医生说肿瘤发于骨盆,算软骨肉瘤最凶险的一种,直至压迫内脏才会产生相应症状,发现时已经太晚了。一个月的时候切除过一次,我们抱有一些乐观,但又一个月后,死神不满意死亡的过程被打乱,报复性地突然加重,医生对我表示无能为力。从确诊开始,我常常看着他想,之前的很多日子,在我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跟他闹了不少别扭的时候,一颗子弹正缓慢行驶在他的胸腔。这颗子弹无法抓住,无法阻挡,无法躲避,它小小的,却有着最终的力量,和毁灭一颗恒星的力量没什么不同。

跟爸爸说完那些话后,我的意思是可以住在医院里,但爸爸坚持要回家。

路上他很痛苦,抿着嘴,忍住不发出呻吟声,可还是有几次在舌尖的地方发出几声遥远的闷雷。回到家之后,他表情才算轻松下来,躺在床上说,总算回来了。

刚刚安顿好,爸爸就吩咐我取出那件寿衣。我感到难过,想说点有希望的话,可是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但若是直接同意去拿,又太过残忍。

爸爸看出我的为难,安慰我说,没什么好避讳的,我做好准备了。

老式衣柜的柜门上嵌着一面镜子,本来镜面右上角有几朵漆画的牡丹,但现在已经脱落了。打开柜门时,我从镜子里看到他微微抬起脖子,眼睛里有期待。当死亡像黎明一样确切,他的期待这样小而确切。一件件衣服吊在衣架上,还在等待主人,我看到下面那个巨大的暗红色手提皮箱。它是三十多年前订婚时爸爸送给妈妈的。

爸爸问,看到那个皮箱了吗?就在那里面。

看到了,我回答他,然后伸手研究怎么打开。左右有两个长方形金属锁扣,按进去的。一端有个圆形钮,钮扣外面是一个钥匙孔,钥匙孔有些生锈。

爸爸又说,你向外推那个圆的就打开了。

似乎空气早就凝神等待,没费力气,仅仅轻轻一推,啪一声开了。锁片蓄力太久,金属打到我手指,挺疼。另一边也推开,然后打开箱子,寿衣在最显眼的地方,方方正正。寿衣上放着一颗拳头大的绣球,上面绣着兰花,缀着穗子。这颗绣球我小时候玩过,是妈妈出嫁前绣的。绣球旁边有个上海牌手表,表盘上的玻璃已经碎掉了,指针停在四点三十八分二十七秒。这是发条彻底失去力气的时刻,我心里停顿一下。手表底下,压着一张旧式的塑封身份证,是妈妈的。

要拿起寿衣,必先抓住绣球,爸爸看到了,让我将绣球一起拿过去。我把寿衣放在他胸前的被子上,他伸手要过去绣球,挺高兴地对我说,当年你妈妈手巧,没几个人能绣这么好。他看了好一会,放在枕头旁边,满意地说,就放这儿吧。

寿衣他买来很久了,是妈妈死后,他给妈妈挑寿衣时看中的。暗蓝的缎子,一些蝙蝠纹,我实在不知道哪里好看。但他喜欢,妈妈葬礼过后,有一天他拿着这套寿衣,挺高兴地跟我说,给你妈买的时候,觉得这一套和她那套特别配,像你们说的情侣款。

他一向是个不浪漫的人,没想到浪漫起来连死亡都不放在眼里。以前他就给我说过几次,死的时候一定给他穿这套。现在他抚摸一会,又郑重交代,等我死了就给我穿这个。

我说,知道了,忘不了。

他看出我认真,满意地闭上眼。然后又说,总算用上了,不知道你妈妈看到我这身,会不会夸我买得好。

好一会,我以为他睡着了,正准备出去,他突然睁眼,让我去箱子里找一个文件袋。我找到,他让我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有一个塑料皮的本子,很旧了,封面上的周慧敏年轻。还有存折、房产证、几张照片。有一张照片是他和妈妈站在海珠桥上拍的,那时候他年轻,穿一身宽松的西装,看上去很帅,他一只手抓住栏杆,一只手搂着妈妈的肩膀。妈妈是短发,脸上有不常拍照的羞涩和不自然。

这是要交接财产,我心底还在隐隐抗拒那个真相,给他讲,哎呀,现在说这些干嘛。

爸爸说,是时候了,不要逃避。

他先交代了财产,然后让我把那个本子打开。我打开的时候没注意,几张纸片落到地上。我捡起来,爸爸看到说,是鞋样子,当年你妈纳鞋用的,那时候不少邻居都找她剪鞋样子。

他让我给他翻本子,上面记了很多人名和数字。他给我讲都是随份子的钱,让我结婚时按照这个发请帖。还特别指出几个有五角星的名字,说是欠别人礼,叮嘱我等别人家里有嫁娶之事,定要还礼回去。

很长时间了,但凡说到婚姻恋爱的话题,我就想赶快结束。他一说完,我就低头收拾东西,想着赶紧出去躲躲。果然不出所料,他还是问我,小旗好久没来了。

她出差了,我贼一样回答。

我眼睛回避他,耳朵听到他说,她最近总是出差。

对,有几个外地的项目,必须时不时过去。

你们之间没出什么岔子吧?

我提高声调,用嗓子笑着说,怎么会,我们好好的。

他说,那我就放心了,小旗这孩子是个好姑娘,我当闺女看了。你们在一起四年了吧?之前我不催你,现在多说一句,你们该往前走一步了。

我说,好,我们也在商量这个事。

他双手搭在肚子上,眼睛看着房顶,像完成一件任务一样徐徐说,那就好,我是看不到了,你们好好的。

东西仓促回到箱子,我故作镇定地落荒而逃。一直到傍晚时分,我的同事媛媛来了,我才再次进去。媛媛宽慰了我爸一阵子,但我爸兴致一直不高。

媛媛离开时,我送她出去。我要请她吃饭,她说伯父身边离人不好。我说没事,花不了多久。

吃饭的地方在江对面,一家老字号海鲜酒楼。经过海珠桥的时候,我想起爸妈那张合照,他们曾无数次一起走过这座桥。

等待上菜的时候,媛媛问我,就这样在家等着?

对,在家等着。

真不治了?

不治了。

媛媛用一种照顾我情绪的声调说,缺钱的话,我可以给你拿点。

我说,谢谢,不是钱的问题。

她说,你别自责。

我说,我不自责。

菜陆陆续续上来,她夹起一个濑尿虾,用手指处理,处理的时候脸上一副认真的表情。我随口对付水煮海鲜烩里的一只螃蟹。吃完之后,我问,馆里最近怎么样?

她细细嚼完口中的虾,然后回答,和以前一个样,主任说,你有困难的话,可以不急着上班。

我明天就去。

她略诧异,伯父身边能离人吗?

我说,我小姑在家没事,白天会过来帮我看着点。

 

2

他不是丧失了语言能力,他只是不再说话了。从回家第二天早上开始,他便一句话不说。我以为他在生我的气,但小姑也打电话问我,病情发展这么快吗?前天见面还能聊天,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

或许是该交代的已经交代清楚,他已经没有别的话要说。死亡作用在他心里,必然比作用在我心里更重大更锋利。或许他在用沉默来反抗死亡的到来。阵地全部失守,节节败退,退无可退,从医院里出来,回到家中,算是彻底缴械投降。死神肉眼可见地走近,沉默是他最后的抵抗了。

周六这天,我让小姑休息,我在家陪他。陪也只是坐着玩手机,时不时听他忍不住在喉咙底部吭一声。他好强,不肯尽兴地发出呻吟声。我特意从他房间里出去,坐在客厅里,过一会,听到他长长叹息一声。

刚刚确诊时,我想过骗他,不告诉他真相,但病在自己的身体里肆虐,他从一开始就有预感。他拉住我的手说,儿子,一定要告诉我实话。我说,你放心,我不骗你。他不放手,眼睛像刀子,说,一定别骗我,我受不了那个侮辱,我不想稀里糊涂死去。

他一生是个体面人,一辈子不认输,他需要这个尊严,我必须告诉他实话。但还有另一个真相没有告诉他。那个真相关于我,是他的另一份期待。

下午,我站在他房间看窗外的时候,他用眼睛看我,一直看,看得我心里发毛。是饿了吗?他仍旧看。或许饿这个感受也在他身体里消失了。是要解手吗?他仍旧看。那就不是。我想了想,问他是不是想见小旗了。他眨了眨眼睛。我说,行,明天她不上班,我让她来一趟。他不看我了,闭上眼睛。

从他房间里悄悄出去,坐在阳台上,我想给小旗打个电话,望着她的号码却拨不下去。去微信里往下翻,挺久才找到小旗的对话框。我打字,小旗,明天能不能再麻烦你来一趟,我爸想见你一面。

对话框久久没有动静,我点上烟,心情忐忑地等,眼睛看阳台上那株散尾葵,有时候也看天上的云。对面那栋楼里,有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在阳台上跳舞。等了很长时间,还没有收到小旗的回信,我心情烦躁,又点了一支烟。天上的云跑得飞快,偶尔挡住太阳,在对面楼上投下阴影,红裙子的女人到屋里去了。

这时候手机响了,我重重抽一口,在花盆里的石块上摁灭,然后按亮屏幕。小旗回的,还得去几回呀,我男朋友都不高兴了。我打字,实在是麻烦了,不过快了,看不几次了。发完这句话我有点想哭,这就意味着我爸真快死了。又挺长时间没回。我又发,可以麻烦你男朋友跟着,就待一会,然后我请你们吃饭。等了一会,收到回复,行,上午十点到,不用请吃饭。我回,好,十点。

爸爸以为我和小旗还在一起,其实我们分手三个月了。在我爸确诊前一周左右,她说她认真考虑很久,决定跟我分手。我问她已经想清楚了吗。她说,完全想清楚了,是最终决定了。我看着她的眼睛,看到陌生和坚定,我就同意了。我没有问理由,虽然有时候忍不住想为什么啊,但我不必问,爱情消失的时候,所有的事物都可以成为理由。分开一个月后,她交了现在的男朋友。

随后爸爸就确诊了,我又联系她,请求她先帮着骗骗我爸,她同意了。我爸住院的时候,她过去演了五次。我爸一直想看我俩结婚,他永远看不到了。

一只蝉突然落在栏杆上,我等着听它叫几声,一直没有动静,我想它大概是雌的。然后它突然掉到了地面上,腹部朝上,一动不动。难道说我目睹了一场夸张且迅速的死亡?蝉的尸体下面,阳台上铺的红砖又脏了。很多年前,爸爸特意选的一款红砖,很好看。有一次我和小旗坐在阳台上,她用拖鞋搓搓地面说要把红砖的颜色露出来。我们一起清理阳台,费了不少工夫,但看着地上的红砖,心里都很开心。这样的红,值得费一番工夫。

那次还整理了植物。散尾葵,海芋,乌毛蕨,简单擦洗一下。吊兰和常青藤用绳子吊起来。一株仙人掌。一株粉黛万年青,叶子中间是温润的粉白色,漂亮极了。这是妈妈活着时候最喜欢的一棵,爸爸照顾得最用心。它们都站在简约的陶土盆里,站得好乖。我心里想,它们站着就是活着。

小旗突然说了相似的话,你注意到了吗?它们都在活着。

我说,我也正在想这个,要不是刚刚对它们用了心,很难这样清晰地意识到它们正在活着。

我们在椅子上坐下来,两把椅子像两个花盆,我们安静地活着。我闭着眼睛,风一股一股拍打着睫毛,我对抗了一会儿时间,几乎睡着了。轻微的晕眩中听到她说,我上天空来了。我说,我上海里来了。她说,哈哈,海表示,谁让你到我这来的。

那种开心让嗓子松弛,根本无需笑出来。我睡着了。我做了梦,但不能把梦太当回事,梦是思绪的噪音,虽然那噪音有时候挺好听的。她也睡着了,嘴巴微微张着,像在一道大题底下写的“解”字。这样的时刻就很长久,有击穿时间的真实与重量。这是需要郑重其事对待的时候,心房和心室都要腾出来,打扫干净,把它放进去,一层层折叠,一遍遍倾听,锻造成心肌细胞,直到和心跳融为一体。

这回忆太美好,它们让我不幸福。

身体好的时候,爸爸将这些植物照顾得活泼开朗。自从他确诊以来,我只是随便浇过几次水,现在这些植物都恹恹的。从回忆里出来,我赶快拿起铁水壶去接水。浇到那株粉黛万年青时,发现它已经枯死了。空气封锁我,有点喘不上气,心脏不爱我。妈妈死后,爸爸每天早晨站在它面前,擦它的叶子。我要是在旁边,他就给我讲怎样可以将叶子养出好看的粉白色。我终于忍不住流出眼泪,以后就要我来照顾它们了,我下决心要照顾好。

 

3

一到九点,我就等在客厅里。其间打开门看过爸爸两回,他都机警地看向我。

十点差五分的时候,收到小旗微信,我到门口了。我赶紧开门,看到小旗站在门口,没有别的人。我问,你自己?她说,男朋友在外面等着呢,他到你家来算怎么回事。我说,太不好意思了。她说,没事,我也希望你爸安心。

她熟练地进来,熟练地将包挂在门后的木头支架上,那支架还是她买的。一切都像过去一样熟练,可她走路的样子,已经将自己当成不再光临的客人。她走到我爸的房间里去,像过去那样跟我爸说话。我猜想爸爸会不会开口说话跟她讲话,可是也没有。得不到回应让小旗有些困惑,我赶紧告诉她我爸不能说话了,但意识清楚,能听到。

小旗手搭在床边,笑着说一些宽慰的话。我爸看着小旗,上下晃晃脑袋,笑在眼睛里跳到空气中。他招呼我也到床边,将我的手,放在小旗的手上。我手心感觉到小旗下意识想抽出去,但她忍住了,僵硬地挺在下面。爸爸的手颤抖地压在我的手上,我知道他想用力,只是使不上力了,抖得更凶。

告别的时候,爸爸手中出现了那个绣球。他摊开手掌,伸向小旗,绣球在上面颤抖,像另一颗新鲜的心脏。小旗看向我,目光要答案。我说,这是我妈结婚前绣的。小旗配合地给出惊喜,开心地收下了。我有点感动。

等走到门外,她在楼道里把绣球还给我,绣球在她手中有种不相称的美。她说,刚才不收不好,现在拿走也不好。她是对的,我接过来,说了谢谢。她说,没什么,能为伯父做点什么,我也挺开心的。

她让我别送了,我坚持送出小区。

她突然问,你不怪我吧?

我说,怎么会呢。

她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和你分开,是因为我不能感受到你的坚定,你好像有时候热情太过,几乎要燃烧我,有时候又仿佛什么都不要了。我心里没底,我很害怕。

我说,是我的错。

她说,我不是要推脱的意思。

她终于说出来一个理由,她连一个理由也不愿意欠我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就没说话。我们沉默地走到小区门口,她男朋友站在对面的街角公园正往这边张望。我挥挥手打个招呼,他也挥挥手跟我点点头。我问小旗,一起吃个饭吧,我请你们。她说,算了,你回去照顾你爸吧,我和男朋友要去西关玩。我心里黯然,以前我们也去西关玩。绿灯亮起时,她突然回过头说,他真撑不了多久了。我说,是。她说,要是有需要,我就再来,你照顾好自己。我说,谢谢你,会的,你也是。她点点头,大步穿过斑马线,走到男朋友身边,两个人自然而然拉起手。她没有回头,她男朋友回头给我挥手告别,我笑着回礼。

回到家我先去爸爸房间里看了一眼,他闭着眼,应该是睡着了。我给自己煮了碗面。然后再去看他,他睁开眼睛。我给爸爸灌了些流食。爸爸看上去挺高兴的,进食的时候没有像往常那样紧皱眉头。进食,我心里冷漠地想,机械,维持生命体征的进食,只剩下动物性。我俩早都知道,他不会好起来了。

有时候人会遇到一些不好的事,但只要挺一挺,命运会将生活归还给我们。这次我们知道,在他身上,一切再也不会恢复原样。我在他房间里坐了一会,阳光无视玻璃,落在他的床沿,几何白,在棱上转弯,滑到地面。房间里有点燥热,我额头沁得油乎乎。窗户外面,太阳大张旗鼓地摆弄着建筑、街道和植物。夏天肯定要来了。爸爸也在看着窗外。

光斑在他眼睛里闪烁,不仅仅是午后的阳光。我说,我推你出去走走吧。

他没听见一样,我也看不懂他浑浊的眼球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胸口起伏一下,我就当他同意了。我推过来轮椅,抱他,真轻,像一把晒干的骨头,压得我心里沉甸甸的。曾经我骑在他脖子上撒过尿,现在他任我摆布了。

公园里没几个闲人,工人们正从卡车上搬下来一筐筐五彩苏和鼠尾草,鲜艳旺盛,挤在一起却不显得吵闹,像一群刚喝过奶的婴儿,好奇地张望。有工人在草坪中间翻好土的地方栽种它们。

每年都是如此,不管气温,不管节气,必到了此时,公园草坪上开始更换植物。每逢这个时候,爸爸会看上一个下午,轻声感慨一句,夏天到了。

我让耳朵做好准备,等待着迎接他轻声说出夏天到了。像爸爸要看到工人们更换植物才能走进夏天一样,我需要听到爸爸那句“夏天到了”才能走进夏天。但他一直没讲这句话,他只是用眼睛浑浊地看。有个瞬间我几乎以为他要张嘴了,我耳朵已经把那句话放在耳膜边上了,就等着他开口说夏天到了,像一颗子弹穿透耳膜,射进我的大脑,然后夏天就在我的身体里爆炸。炎热的,汗水淋淋的,膨胀的,欲念横生的,夏天占有我,让我的骨头柔软,灵魂湿润。可是他没有说,他连看的兴致也淡了,随随便便地瞄上几眼,如同打量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我的心里荒了,河水凭空断裂,我沮丧地想夏天失败了,今年不会再来。

这个时候我心里想起的是小旗。我有点难过,有点残忍和无情,不是为爸爸难过,难过是给小旗的。夏天不是个泳池,人们会用同一个泳池,但不是共同泡在夏天里。夏天不是同一个,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夏天。小旗有小旗的夏天。我上午还在爱她,下午不爱她了。不爱是个决定吗?可以这样说。那今天我决定不再爱她了。我这样想了,这样决定了,就真不再爱她了。以前也下过这样的决心,可是过后还会爱她,即使知道她找到新男友的时候。但今天我知道,停了,消散了,结束了,我再也不会爱她了。

有两个工人抬翻了一筐五彩苏,远处一个戴白色遮阳帽的女人骂了两句,两个工人哈哈大笑,然后开始捡。五彩苏散落在草地上,红叶子上有黑色水纹,像眼睛,它们不疼。

爸爸微微动下脖子,我推着他回家了。

 

4

某种程度上,我和他都盼着他死。他的睡眠零零碎碎,以前在医院的时候,每天晚上,他会对我说,希望明天早上已经死掉了。在疼痛中熬过一个晚上,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又不无遗憾地说又得多活一天。可是,人皆有求生之心,每天早上太阳照进窗户,落在他的被子上时,他心里是不是也会有又多活一天的喜悦和死亡迫在眉睫的恐惧。

现在他不再说话,我不知道他如何等待死亡。没让我们等多久,死亡到底来了。

那一天没有任何特别,我睡了会午觉,醒过来看到窗外茂盛的水石榕上一群麻雀。阳光让叶子有层虚幻的光彩,我走到窗前,麻雀往天空掉落。其实是飞走,我脑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是种倒过来的视角,看到它们往天空掉落。我去上了厕所,然后到父亲的房间,静如同一个活物,填满整间屋子。我喊爸,没有一点回应,他已经死了。

你喊一个人,他再也没有回应,人死就是这么回事。

衣服一件件褪去,湿毛巾从头到脚细细擦一遍。我的爸爸,一具尸体,尸体像精妙的雕塑。我对着尸体喊爸,如同在山洞里听回声。爸爸不知到哪里去了。我给他穿上寿衣。饱经摧残的肉体,换上一身新衣服,像个崭新的人似的。我心里想,肉体在空间里,肉体也是空间,我们短暂居住在里面。

难过如水,人溺水的时候,大脑会有短暂空白,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意味着什么。心中肯定也有如释重负,不过都来不及感受,就要开始操劳接下来的丧事。人来人往,琐碎,哭声,吵吵闹闹,一个人的收尾是这样枯燥乏味。媛媛一有时间就跟着忙东忙西,持续好几天。

所有事情处理完,一次我开车送媛媛回家,路上她在副驾驶睡着了,我也很困,将车子拐进一条没人的偏路,在几棵大榕树下停了车。我很想抽烟,但忍住了,媛媛讨厌烟味。

影子在玻璃上晃动,我额头贴着车玻璃,看榕树的树冠。树冠像一把巨伞,阳光穿过茂密的叶子刺向大地,灰尘在光线里游动,柔软垂直,这就是丁达尔效应吧。我暂时躲在一小片星空里。

时间在光芒中缓慢凝滞,直到媛媛头往一边滑落。我看着她,心里想我俩可能会有未来,但不是现在。如果以后我和媛媛好上,我会全心全意爱她,我会带她给我爸扫墓,我会给她讲讲,我爸爸怎样度过了一生。

媛媛嘴唇动了一下,哼了一声,应该是做了不好的梦。她额头有汗,一绺头发粘在皮肤上。我伸出手,想帮她散开,她就醒了。醒得茫然,怔怔看我一会,满脸天真。她柔柔地说,呀,我睡着了。我说,再睡会吧。她伸伸腰,看看外面说,精神了。等她重新靠在椅背上,看我的时候,我认真地帮她整理了刘海,她微微低下了头。我坐好后说,媛媛,辛苦你了。她大方地说,嗯,是挺辛苦的。然后自己咯咯笑起来。

沉默了一会。她问,是不是挺难过的?我说,现在还没到时候。

车窗外,白色大楼,灰色大楼,行人匆忙,阳光明媚,两只燕子变换方位,消失在楼顶。

一定会有一个时刻,悲伤会如雪崩般来,撞碎我,淹没我。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我会像往常一样说话、工作、走路、烧饭。答案清晰,石头落地,好像更自由更坦然了。我心里知道不是这样,我必须找许多其他事情填补内心。但就现在来说,我坐在驾驶席上,内心平和,我享受此时的平和,像享受雪山一样。我可以想象另一个时刻我会如何分崩离析。我没有很害怕,甚至在期待,我知道自己扛得住,我会挺过去,在夏天,认真做一个融化的雪人。我决定也要享受那个时刻,只有这样,才活得不那么模糊。

我静静等待那个悲伤的时刻来临。

责任编辑:梅头脑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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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宥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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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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