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田园里的茄子，到菜场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复杂的，油润的紫色；新绿的豌豆，热艳的辣椒，金黄的面筋，像太阳里的肥皂泡。把菠菜洗过了，倒在油锅里，每每有一两片碎叶子粘在篾篓底上，抖也抖不下来；迎着亮，翠生生的枝叶在竹片编成的方格子上招展着，使人联想到扁豆花。其实又何必‘联想’呢？篾篓子的本身的美不就够了么？……

——张爱玲《公寓生活记趣》

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尾声，玛莲娜挽着独臂丈夫在众目睽睽下回到了故乡。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男人和女人，一脸惊愕地打量着她的自矜与勇气。有趣的是，在她受辱时，男人没有出面帮忙的原因是，“那是女人间的事”，而重归故里后，玛莲娜也是轻步踏入了一个纯粹的女性空间——菜市场。她摸了摸悬挂的丝袜，又摸了摸一件小外套，女商贩立即帮她包好送了她这件衣服，好像一种补偿的试探。而这一场和解充满张力。玛莲娜给商贩道谢，随后又向着其他揍过她的女人说了一声——“早安”。

她真正显得俗常和疲惫，也是因为左右手都提着从市场采购的食物，像我们的母亲每天早晨会做的事情那样。

许多我们觉得习以为常的事物，其实我们并不算特别了解。上海开埠以前，县城是没有专设的菜场的。据《近代上海饭店与菜场》一书中介绍，1864年，一位来自法国、和一位来自英国的租地人向法租界公董局提出，由他们出资在自己的地产上造一个菜市场，但要公董局把原来的市场都集中到那里去经营，以减少流动设摊带来的问题，这个菜市场的名字很气派，叫“中央菜市场”，可惜这个尝试很快就失败了。一个月后，菜市场租给了一个叫陆源安的赌场包税人，于是位于今天宁海东路的“中央菜场”，作为上海最早形成的菜市场诞生了。

菜市场作为一个公共空间，由室外到市内，进入楼房，蔬果荤腥分离，经过了漫长的过程。菜市场本身，也越来越呈现出其“阴性”特质，带有情欲的气息。金宇澄的《繁花》开篇，就写“沪生经过静安寺菜场，听见有人招呼，沪生一看，是陶陶，前女友梅瑞的邻居。沪生说，陶陶卖大闸蟹了”，这话写得很奥妙，如果我们调整到正常语序，应该是“前女友梅瑞的邻居陶陶，在菜场卖蟹时叫住沪生。”陶陶是男是女，第一句话里还不晓得，就吸引人看下去。沪生被叫进去喝杯茶，于是“勉强走进摊位”。卖蟹要配对，一雌一雄，这就由物，生发出想象。

陶陶说，“我真是不懂，女人看蟹的眼神，为啥跟看男人一样”。为啥呢？小说也没有说明白，要靠体会。主人公移开保温桶玻璃板，从上面往下看蟹，是全知视角，也能与叙述人的姿态互文，类似于我们看明星八卦，看个大概，就因为自己知道隐情。陶陶接着抖出下一个八卦，摆鱼摊的女人，和摆蛋摊的男人人多的时候假装互相看不见，人少的时候就互相看，日长事久，互相送鸡蛋、送小黄鱼，“小菜”变成传情礼物，还都是生的。有个一米四十三的矮老太发现端倪，偷偷看到卖鱼女人裙子里没有穿裤子，这下有了重大新闻，引来了一场盛大的捉奸。这下我们有点知道陶陶个性，陶陶的生活场域，陶陶的趣味，甚至，陶陶的同情。作为小说开场，《繁花》把冲突设置在“菜市场”这个空间，我觉得很有意味。正应了朱大可解读上海情欲时说，“上海的情欲一直被限定于臭气熏天的菜市场。每天清晨，蓬头垢面的女人和小家碧玉的男人们在这里相会，在腐菜和烂鱼的气味中采购着春天，又在无耻的讨价还价中完成日常意淫……”但菜市场中不仅有意淫，还有是实实在在的利益纠葛，远胜于氛围的自觉营建。

“菜市场”中充满了利益冲突，这可想而知。1930年爆发的“八仙桥菜场”摊基投标菜贩请愿事件，占据《申报》版面多日。菜场运营的矛盾是内部矛盾，在菜场外部，则是另一层面的公共文化的延展。菜场所在地一般为居民聚居地，与居民生活息息相关，人与人接触得多了，自然会有隐私的抖露，会有说不清楚的恩怨矛盾。“七十二家房客”不过是七十二家，菜场中的方言、谐趣、变迁甚至众目睽睽下的婚丧嫁娶、一生一世，实在是说不尽的故事……

值得留意的是，无论是唐艳香、褚晓琦的研究，还是葛红兵、许峰的研究，似乎都遗漏了菜场中的另一个小型空间，即评弹的书场。上海原八仙桥菜场楼上，就有“茶会”。在糖果店、米店、豆腐店、酱园等等楼上的茶馆书场空间，扮演着“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生生世世、人鬼情幽，楼下则是正上演的普通人的“三餐一宿”、“断肠销魂”，夹杂着荤腥气、泥土味、酱香、腐臭……黎耀辉在《春光乍泄》里被何宝荣花光了钱，想要回香港，就去屠宰场打工，夜里用水管子冲洗地面的血河，艰辛的劳动映照自己的情伤，与无可置落的情欲的方向，总还是很动人的。

坦白说我很喜欢看菜市场中商贩的表情，他们的厌倦与轻蔑，对炎热和重复劳动的忍耐，对生意兴隆的向往，表达得十分直白，直白中又有警惕。所以作为和解现场，《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是精妙又深刻的，举重若轻，冲洗着女性世界中的血腥残暴，力图还原一个颇为净洁、温柔的原貌。但我们都知道这是假的。像张爱玲写，“每每有一两片碎叶子粘在篾篓底上，抖也抖不下来”。